守纯没想到竟会直接碰个硬钉子,当即愣住,转瞬又恢复了和善的微笑,温言道:“我是想找你赔个不是,怪我太过宽仁,御下无方,才教家奴狂妄无礼,冒犯了你与令阃,我后来已狠狠告诫了他们。良佐,你不会还怪我吧?”
完颜彝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原来那日丰乐楼前当街调戏卖花女的三人竟是濮王府的亲随,他心中反感,垂眼面无表情地道:“二大王言重了,小人不敢当。奴仆无礼,与大王无关。”
守纯又满面堆欢道:“好,你不生气就好。对了,你们何时成亲?我要好好送一份贺礼,以表歉疚。你若不嫌弃,我出面为你纳吉下书,可好?”
完颜彝唬了一跳,连声推拒,见守纯还穷追不舍,心下烦躁起来,勉强道:“大王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另有良人,大王不必挂怀了。”
“唉——”守纯又忽然叹了一声,无不惋惜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那小娘子已成了我姑父的偏房,眼下怕是有了身孕,姑母求了爹爹,三天两头地请太医局和御药院为她调养身体,很是操心呢。”他偷觑着完颜彝的表情,竭力想从那张惊讶的脸上分辨出一丝不甘和怨愤,又想当然地安慰道:“像这种朝秦暮楚、虚荣势利的水性女子不要也罢,大丈夫何患无妻,良佐你将来的妻子,定是才貌胜她百倍……”他哪里知道完颜彝从未动过心,此时一言不发也并非因为被横刀夺爱的羞愤,而是震惊于这个消息出人意表,与元好问所言的仆散安贞钟情发妻的说法大相径庭。
完颜彝很快回过神,想到“国朝勋贵无一人不置妾室,将军此举并无越矩,别人家的私事与我何干”,又转念想到濮王早就知道戴氏女已嫁仆散安贞,起先佯作欢欣要为他做媒,只是惺惺作态的试探之举,目的无非是想激起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好趁机拉拢许恩。他极感厌憎,竭力克制住嫌恶之色,生硬地打断守纯虚情假意的安慰:“大王实在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素不相识,只因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的,她若果真嫁与仆散都尉,那也是天赐良缘,小人为他们高兴。”
守纯以为年轻人心高气傲,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愈发得意,走近一步目含深意地缓缓道:“她目光短浅,只贪图现成的富贵,却不知道你将来的前程,还远在我姑父之上呢。”他着意停顿了一下,微笑道:“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完颜彝厌恶他以己度人,心思猥鄙,再听他不伦不类地引经据典,更是忍无可忍,一刻都不愿再逗留,硬声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
守纯不防竟被他一语说破来意,颇有些尴尬,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求贤若渴的温雅模样,慢悠悠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
他既已直言不讳,完颜彝更不斟酌言辞,斩截地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说罢略一拱手,言不由衷地道了声“恕罪”,然后再不肯理他,转身便走。
交班后,完颜彝回到家中遇着兄长,言谈间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完颜鼎听罢有些不安,沉吟道:“你不肯答应他也罢了,但言语上还得留些情面,他毕竟是皇子,万一陛下立他为储,你将来如何自处?”完颜彝不假思索地道:“他若奉诏登基,我今日如何效忠陛下,将来便如何效忠新君,又有什么了?”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坦荡?今日他来招徕你,本就非敌即友,你说话又这样板正……对了,那你打算投效遂王么?”完颜彝断然摇头:“我是大金的奉御,只知道尽忠天子、报效国家,选濮王还是遂王应当由陛下圣裁,择贤而立,岂容我一个臣子妄议国本?”
完颜鼎低声道:“这些都是书本上的话。你身为天子近臣,形势所逼,无法置身事外啊。”完颜彝正色道:“我谨守本分,两不相帮。今日之事,我也不会外传。”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不外传他就不记恨你了?将来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万幸了,还谈什么报效国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会感激你,只会责怪你对他不忠。”
完颜彝愕然道:“为什么?!”完颜鼎谆谆道:“陈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仅仅是对国家社稷,更要紧的是对他这个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该立刻去告诉他濮王的举动,助他夺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宝了才效忠。你记住,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明白了么?”完颜彝怔怔错愕,喃喃道:“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完颜鼎点点头:“这句话,是当年武肃公私底下教我的。他历经世宗、章宗两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们清楚多了。”完颜彝沉思片刻,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站起身决然道:“大哥,我还做纯臣,哪怕将来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问心无愧便是了。”
完颜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实在太过板正耿介,从前他年纪小,丰州的乡邻同袍不与他计较,如今来到京城,又在皇宫里当差,恐怕要吃大亏了。唉,我必得想个法子,带他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嘱道:“这事不必告诉母亲了,她病着,精神也不好,别叫她担心了。”完颜彝亦深以为然,点头道:“大哥说得很是。”
过了两月,皇储之位终于落定,完颜珣没有选两个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颜铿为皇太孙。其时,完颜铿尚不满周岁,引得朝野议论纷纷,有识之士皆担忧不已,深恐风雨飘摇的大金在骄将相继作乱之后又会上演叔侄阋墙的惨祸。
入夏后天气炎热,皇太孙连日不适,动辄吐泻,小小婴孩经不起病痛,数日后已十分黄瘦羸弱。完颜珣忧心不已,命太医院日夜守候在侧,不许离宫,然而完颜铿的病症时常反复,并未好转。
宫外,裴满氏的病况也日甚一日,郎中开的药方总不起效,完颜彝兄弟欲寻个高明的大夫来治病,却发现京中略有声望的名医也被宣召入宫研讨皇太孙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到了八月,秋气飒飒而起,裴满氏越发虚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俩不敢留母亲一人在家,每逢一人当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尽心。
中秋过后,完颜彝竟领了位太医回家给裴满氏问诊,那太医甚是仔细,望闻问切近一顿饭功夫,对裴满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养吧。”说罢,行云流水般开了方,又提起医箱走到外间,对兄弟二人道:“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两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忙请他到外边院中,太医低声道:“二位官人见谅,老夫人六脉弦迟,当属忧积劳损已久;左尺濡微欲绝,是肾枯髓竭之象,左寸右关细弱,主心火与脾土俱衰,如今纵然扁鹊再世,也医治不好了。”
完颜彝大惊失色,直跳起来:“什么?!”完颜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强镇定道:“劳烦大医,可否再想想办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么药材什么方法都使得的。”完颜彝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太医摇摇头,叹道:“我受长主之托而来,怎会不肯出力呢,实在是老人家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那方子也是开给老夫人看的,只为让她临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绝,吃不吃药都一样了。”说罢,也不肯收诊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辞离去了。
兄弟二人愣愣相对站了片刻,完颜彝眼中渐渐红起来,完颜鼎回过神拍了他一把,低声道:“陈和尚,眼下照顾母亲要紧!你先去宫里告几天假,快去!”
数日后,裴满氏果然水米不进,气息也十分微弱,她望着两个日夜侍奉在侧的孩子,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完颜鼎取来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内外衣衫,青色苍色是完颜彝的,黎色绾色的自然是做给自己的。他鼻中酸楚,哽咽道:“母亲……”而完颜彝早已跪倒在地,半身伏在榻上抱住母亲,双肩颤抖,哭得说不出话来。
裴满氏又吃力地抬了抬手指,完颜鼎知她在唤自己,忙上前跪倒,双手紧紧握住她干枯的右手,哽咽道:“母亲放心,只要有儿子一日,定会好好看顾弟弟,教导弟弟,让他将来长成父亲那样的大丈夫……”
裴满氏微微瞬目,似在轻轻颔首,又过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安详地去了。
国朝丁忧“金革之事不避”,完颜彝只得以十日代年,一月之后便不再居服,回到宫中当差。又过了大半个月,仆散安贞得胜还朝,被完颜珣诏至仁安殿面谕褒奖,升任枢密副使,一番君仁臣恭后拜辞告退,在殿外遇到戍值的完颜彝,便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完颜彝上前两步,向他抱拳为礼,低声道:“恭喜将军。”仆散安贞不以为意地笑笑,又问他:“今日几时换班?”完颜彝道:“今日本不当值,合柱去补些功课,我替他一会儿。”仆散安贞欣然道:“好,那我到东华门外等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出去再聊。”
他等了不到片刻工夫,便见完颜彝匆匆赶来,待守门禁军验过身份便向自己一路小跑,站定后又拱手一礼,笑道:“有劳将军久等。”仆散安贞笑道:“走,去丰乐楼。除夕一别,快一年没同你吃酒了。”完颜彝歉然道:“将军凯旋,原该陪您痛饮一场的,只是我热孝在身,实在不便饮酒,还望将军宽谅。”仆散安贞讶然道:“令堂她……”
“是。”完颜彝黯然颔首,“先父阵亡后,家母十分悲痛辛劳,贞祐初年历经战乱,南渡之时又受了惊吓,身体虚亏已久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忙道:“劳烦将军代我谢过长公主,多得长主照拂,家母才得太医问诊。”
仆散安贞一怔:“什么?”
“中秋那日长主进宫赴宴,恰好是我当值。那时京城里的名医都在宫里,我也是没法子了,只得硬着头皮向长主求告。长主仁厚,听闻家母是武肃公部将的遗孀,立时应承下来,第二日便托了太医。后来我也曾登门道谢,只因将军不在京中,长主不便相见,只传话叫我安心侍疾。”他满心感激,恳切地说着,并未注意到听者异样的神色,“后来我想,到重阳礼宴时再当面道谢,可那天长主并没进宫来……”
“将军?”完颜彝发现他突然转过身去侧首不语,犹疑地唤了一声。
“没什么。”仆散安贞回头温和地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想起先母了。”他的母亲韩国大长公主已于泰和元年病逝。
完颜彝顿感歉然,恭敬地道:“我也听兄长说起过,大长公主薨逝后,武肃公连夜回京,当日又调头赶回丰州,军中人人感动,无不敬佩。”
仆散安贞却依旧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才叹道:“先父并没有这般无私,只是先帝谕诏命他即日还军,又赐了两匹快马,不得不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微笑道:“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完颜彝也微笑道:“那就劳烦将军了。他日有机会,我再面谢长主。”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将军今番连破步骑三万,杀贼万余,生擒头领刘二祖,招降头目三百,余党八千,解救百姓三万余户,这些胜绩,朝野都传遍了。可惜我却不能陪您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实在惭愧。”
仆散安贞笑道:“又不是打蒙古,有什么可夸耀的。我是许久不见你了,再则另外有件高兴事,想同你喝几杯。”完颜彝问他有何喜事时,他却又垂眼自嘲地笑笑,拍了拍完颜彝肩头,温言道:“也没有什么。好了,你既还在服忧,就早些回去吧,咱们来年再喝。”
然而,这一约终究成了空。
未到腊月,完颜鼎调任泗州军,他不放心将弟弟独自留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临去前上奏天子恳切陈情,言婶母临终重托,只求与弟同行。完颜珣颇为动容,感叹道:“忠臣孝子之家,手足情深一至于斯!”于是立时准奏,封完颜彝为宣差提控,随兄同赴泗州。
临行仓促,完颜鼎忙着交割紫微军中事务,回家后看弟弟似有心事,担心地问他:“今日最后一次当值,没出什么事吧?”完颜彝摇摇头,有些遗憾地道:“没有,就是……”他欲言又止,含糊地道,“想帮人打听点事,仆散将军行枢密院去了徐州,我没地方可问了。”
完颜鼎犹自不放心,追问道:“打听什么事?宫中许多事是见不得光的,你别胡乱掺和。”
完颜彝笑道:“大哥放心,这次并没有得罪人,我只是想帮一个小娃娃,不妨事的。”
完颜鼎知他生性如此,无奈地摇摇头,只能由他去了。
数日后,兄弟二人启程赴泗州,不到半月便听说了皇太孙薨逝的噩耗。完颜珣连失储君,痛心不已,反复思量之下,决意立遂王守礼为皇太子,诏命改名守绪,并掌枢密院事。濮王守纯则改封英王。
兴定二年,完颜鼎转任寿州军,完颜彝依旧随兄赴任。同年,蒙古兵攻陷太原,又进军河南三乡,元好问为避战乱,移家登封,辗转在嵩山脚下寻找一方净土读书,短暂地安定下来,写下《秋怀》《江月晃重山》等名篇。
次年正月,皇帝遣使者赴宋,宋人不纳,并寻找种种借口延宕交付岁币。皇帝想起泰和南征后宋人增加岁币的往事,为榨取南朝充盈国库、抵消对蒙古的消耗,即遣枢密副使仆散安贞为左副元帅,权参知政事,行尚书省元帅府事,全权指挥唐、息、寿、泗等处行元帅府军马,大举伐宋。二月,仆散安贞连破梁州、白石关,紧接着又连下石堌山、涂山等关隘。
闰三月庚戌,仆散安贞凯旋而归,虽然未竟全功,皇帝依旧在仁安殿中面谕褒奖,设宴款待。宴席之上,仆散安贞突然起身,向皇帝奏道:“陛下错爱,臣不敢贪功。今番淝水大捷,多得部将纳兰胡鲁剌之力,臣之兵事皆咨此人,登临陷阵亦身先士卒,论功当属第一,只官升一阶,实为功厚赏薄,乞加赏此人,以勉励来者。”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叫仆散安贞回座。第二日,尚书省立刻上奏天子,极言从无此例,不可开邀官请赏之先:“凡行省行院帅府参议左右司经历官都事以下皆迁一官,所以绝求请之路,塞奸幸之门,安贞之请不可从。”
(一)春萌
元好问叹了一声,放下酒杯支额不语,驿丞皱眉道:“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功大功小,都只升一阶,那谁还会去拼命?”回雪笑道:“也有的。弦高还不是官儿呢,不也一样为国犯险?”元好问叹道:“光风霁月的人物固然有,但上位者不能苛求人人皆是大公无私的天人君子。赏罚失当,军心背离,将帅的愤懑只是一时难过,真正受损的还是君王和百姓。”驿丞与回雪都觉有理,颔首深思。
元好问又见九娘停杯默默,轻声道:“此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吧,是想到了什么吗?”九娘回过神,叹道:“是,仆散都尉和武肃公一样,最是爱惜部下,为纳兰将军不平了许久,那些话后来传到宣宗皇帝那里,又生出许多嫌隙……唉,兴定三年,若能重来一遍就好了,都尉,长主,还有小姐姐……”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小姐姐一手执卷一手托腮,低吟着诗句有些出神,轻跃的烛火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灵动的光影,“真美,这么美的句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读得如痴如醉,流风却吓得提心吊胆,生怕乌林答氏发现。说来也是奇怪,乌林答氏对诗词书画有一种不可理喻却又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抗拒,这在宫中极为少见。金朝由熙宗开诗书教化之先,海陵王与章宗更极力推崇汉人风雅,整个皇宫乃至宗室勋戚皆以琴棋书画清玩雅供为好,男儿吟诗点茶,女子品香插花,一改女真人铁血刚劲彪悍简朴的旧貌,变得与南朝宋人几无二致。而向来圆融的乌林答氏偏偏在此事上与整个女真贵族背道而驰,不但不让小姐姐读诗词,也不允许她学书翰丹青,恨不得不识字才好。
小姐姐幼时得了皇帝允准听讲经筵,便将经史典籍全说成夫子的功课,加之她聪颖过人,甚得翰林院诸讲官的喜爱,连皇帝也时常褒奖。乌林答氏无奈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她读经史,却始终坚持不让她读词赋。小姐姐反复追问原因,乌林答氏永远只有一个回答:“汉人诗词最容易乱人心性,女孩儿不能读!”小姐姐不服气,舌灿莲花地从屈原殉国说到杜甫忧民,乌林答氏辩不过她,径直去禀报了皇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完颜珣竟果真准其所奏,下令秘书监不再给翠微阁送诗赋类的书籍。
小姐姐虽气恼,却早在追查父母时习惯了种种无因无由的困扰,也知道讲理和哭闹都无济于事,眼珠一转便静静地打起了别的主意。几日后,她不知从哪里拿回来一本新书,叫流风偷偷藏在褥子底下,到了晚间隔门一关,照例在帷帐中挑灯夜读。
她先全神贯注地将书翻阅一遍,然后合上书本闭上双眼,只有口唇微动,似在默默记诵。片刻后,又微笑着重新打开书本,细细品读起来。
流风见她笑容中颇有得色,惊讶地问:“小姐姐,您这都记住啦?”
“唔,有几处记错了。”小姐姐笑吟吟地眨眨眼,“嬷嬷不许我读诗,我只能先记下来,以后再慢慢琢磨,‘或在马上,或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意,所得多矣’,嘻嘻!”
流风暗暗咋舌,心中叹服,又有些担心:“陛下那里……”
“没事的。”小姐姐气定神闲,“陛下只是不给我送诗词来,并没有下旨不让我读呀。我这书不是从秘书监得来的,算不得违命。”
流风点点头,静下心来略想了一想,很快猜到了书的来路。小姐姐没有亲人,年纪又小,唯一能冒险从宫外给她送书来的便只有她最要好的呼敦哥哥了。
岁华荏苒,小姐姐在完颜承麟的“资助”下,从李杜王孟、高岑元白读到曹陆潘阮、庾谢鲍陶,过了几年,前朝名家诗赋均已读遍,承麟只好又找来些《世说》《酉阳杂俎》《芝田录》《分定录》之类的杂书给小姐姐解馋,小姐姐何曾看过这样活生生的故事,这下如获至宝,每天天一擦黑就喊困关门不提。
随着小姐姐年岁渐长,乌林答氏看护得越发紧张起来,连幼时常在一处读书做伴的承麟也不得多接近。
小姐姐本就没有其他朋友,从前下了学还能与承麟玩耍一会儿,或考较功课,或嬉闹谈笑,如今承麟少往翠微阁来,小姐姐顿觉孤单了许多。所幸的是,承麟依旧源源不断地给她供书,每次筵讲时以旧换新,还时不时找些碑帖画谱给她看。
有一晚夜读时,流风见她神态颇为奇怪,有些忸怩和紧张,不由心中生疑,不住地朝她打量。小姐姐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双颊立刻红了起来,讪讪地放下了书本。
“小九,你过来。”小姐姐轻声唤她,待流风凑过去紧挨着她坐定,她又翻开书卷,指着几行字让流风看。
流风这几年里跟着她认字读书,长了不少学问,此刻便依着她轻声念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才读了两句便觉不妥,待读到“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时,一颗心咚咚直跳,打死也不敢把后边那句更露骨的念出来。
“小姐姐!您看这样的书,要是被嬷嬷知道了……”流风重重地比划了一个杀头抹脖子的动作,“小郎君怎会送这样的书来?!”
小姐姐有些尴尬,细声细气地解释:“前些日子学里讲了《通鉴》,我又往秘书监要了《五代史记》和《南唐书》……后来,就求着呼敦哥哥给我找了李后主的诗词来……你别这样看着我嘛……他也并非只写这种词,你往后翻,也有好多写亡国之恨的正经文章……”
流风听到“亡国之恨”,又是一个激灵,赶紧截住不让她往下说。自南渡以来,国土日蹙财政日紧,而军费开销一年重似一年,压得整个国家无法喘息,民间怨声四起。山东红袄军作乱,西边夏人常来扰边,南方宋人时时不忘靖康耻,而北面蒙古几乎成为整个金国的噩梦。在这样忧繁的情势下,皇帝甚至整个朝堂都对“亡国”二字异常敏感,稍有不慎,便会触及皇帝最致命的逆鳞。
小姐姐甚是不以为然:“‘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备则无患’,如今是内忧外患都逼到眼前来了,还要粉饰太平,不许人议论,四驸马南征北战立了大功,也不许人评说,这叫什么事?”
“小姐姐,您别再说了。”流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小主人爱议论朝政的毛病一直不改,累得她时常心惊胆战。
“好,不说啦。”小姐姐顽皮地吐了吐舌,忽然垂下头,神情又有些忸怩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流风,轻声道:“小九,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答我。”
流风点点头,见她凑过来贴着自己的耳朵悄声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什么?……没有!”流风唬了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呼敦哥哥呢?”小姐姐不依不饶,“你喜欢他吗?”
“没有!绝对没有!”流风心里一阵发虚,几乎要指天誓日以证心迹。
小姐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那就好。”
流风心里七上八下,欲言又止,挣扎了一阵,终究忍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她:“您……喜欢小郎君?”
小姐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咯”一声笑了出来:“怎会呢,他是我的哥哥呀。”她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低声道:“是彩霞,她喜欢呼敦哥哥,你看出来了么?”
流风点点头,彩霞比她大一岁,正值“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豆蔻年华,满心恋慕那丰神隽秀的承麟,这些日子承麟不再往翠微阁来,平白少了许多相见的机会,不由深感惆怅。她虽极力掩饰,但盈盈少女情窦初开,又岂是能够掩藏得住的。流风与她平日里最亲近,小姐姐更是玲珑剔透,很容易便发现了她的心事。
小姐姐莞尔笑道:“其实前两年我便瞧出来啦,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这些。呼敦哥哥生得俊,射柳击球样样都来得,也难怪彩霞喜欢他。等再过两年,彩霞及笄了,我就去和呼敦哥哥说,让他纳了彩霞。”她抿嘴笑着看向流风:“幸亏你不喜欢他,要不然以后你们俩共侍一夫,天天争宠,那可没意思了。”
流风不料她又说回到自己身上,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奴婢心里只有小姐姐,这辈子就跟着小姐姐。”
“我将来嫁了人呢?”
“那也跟着!”流风说得斩钉截铁,“小姐姐将来有了孩子,我就做刘妈妈;再往后有了孙儿,我就做嬷嬷,总之不离开小姐姐。”
小姐姐才九岁,突然间听到自己“儿孙满堂”,又是好笑又是羞涩,不由红晕双颊,轻轻握着流风一只手,低声道:“你别这样想。你将来,也会有喜欢的人,就像彩霞喜欢呼敦哥哥那样。到那时候,我去和他说,或者去求陛下,总之,要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烛火之下,她娇脸渥红,清丽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有了少女的韵致,不再是从前小小孩童的模样。流风看得呆了一呆,想到她至今成谜的身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爱怜,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那您呢?”
“我不知道呀……”小姐姐脸上红晕更深,“嬷嬷说,我要清清静静的,将来大了,陛下自会有安排。可是她没告诉我,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怎么办。”
“那您……有喜欢的人了吗?”
小姐姐眨眨眼,悄声笑道:“我也说不好。王羲之坦腹东床,我很喜欢;夏侯玄霹雳破柱,我也喜欢;谢安小儿破贼,我还喜欢;还有霍去病十九岁封狼居胥……你说,他是不是也像四驸马那样威武、那样气派?”
流风哑然失笑,她虽未识情爱,却也辨出小姐姐对这些古人男子的“喜欢”绝非彩霞对承麟的那种“喜欢”,这小姑娘近日看了些魏晋风流与唐宋传奇,满肚子故事,又没处谈论,便似懂非懂地自己琢磨起来,只是她毕竟年幼,乌林答氏看得又紧,并未真有怀春之情。
只是,一想到她未明的身世,流风又觉担心,金人九族大姓世代联姻,而小姐姐虽住在宫里,却连个姓氏和正经名字都没有,将来皇帝要把她许给谁?
第12章 月落山空(二)昼静
那晚的流风做梦都想不到,小姐姐的身世,会在第二天以那样一种仓促和惨烈的方式暴露在众人面前,成为她终生难以释怀的隐痛。
那是兴定三年的闰三月,正值“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的晴明时节,小姐姐下了学正往翠微阁走,忽然迎头遇见了疾步而来的乌林答氏,只见她双目通红,前襟上满是泪痕,神色焦急而悲切。
小姐姐吓了一跳,还未及开口询问,便被乌林答氏一把攥住手臂,拖着往西疾奔。小姐姐吃痛挣扎起来,乌林答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她登时停止了挣扎,瞪大的双眼中瞬间泛起泪光,拉着乌林答氏拼命向前奔去。
流风和彩霞本能地追上去,过了仁安殿西华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西角楼下。乌林答氏边扶着小姐姐跳上马车,边回头对她二人急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快回去!”说罢,也不待她二人回答,匆忙登车而去。
流风与彩霞回去问过画珠,这才知道方才有个仆妇来找乌林答氏,没几句话的工夫,乌林答氏便泪如雨下,也不及交待什么就奔了出去。刘氏听说她竟带走了小姐姐,急得六神无主,几乎要哭出来。流风定了定神,安慰她道:“刘妈妈别急,她们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