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忍心让他难过?
“就算陛下不立后,阿奚没有名分,陛下以为,又能留他在身边多久?”张瑾忽然说。
姜青姝:“……”
姜青姝:“???你在说什么,朕好像没提阿奚吧?”
姜青姝觉得张瑾很莫名其妙。
她哪句话提了阿奚?明明她在跟他说不立后的事,他却在提阿奚,还说什么就算不立后也留不住阿奚。
这跟阿奚有什么关系?
不管有没有阿奚,她该纳的人都要纳,至于立后,单冲阿奚是张瑾弟弟这一点,她绝对不允许阿奚成为下一任君后。
这一点,她相信张瑾心知肚明,他张瑾已经到达了权势的顶峰,聪明人就该适可而止,别什么都妄图抓在手里,连君后之位都不放过,过于僭越,只会让她更加容不下他。
如果张瑾到了这般这个位置,还要逼她娶他亲弟弟做君后,那和架空汉献帝、送女入宫为后的曹操也没区别了。
在别人眼中,便是有取而代之之心。
姜青姝一直觉得这一点上,她和张瑾是有共识的,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保持在某一个平衡上,谁也不会去贸然打破。
阿奚不能为后,更不可能伏低做小,既然如此,不管她喜不喜欢阿奚,她的后宫都和阿奚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事实。
所以好端端的,张瑾为什么要提阿奚,还说这样的话?他到底是傻了还是有什么深意?还是单纯在阴阳怪气?
姜青姝疑惑地盯着他。
张瑾:“……”
张瑾抿紧了唇。
他不说话了。
心里越是想着什么,所见便是什么,以致于丧失冷静理性,就像她并没有提阿奚,他却觉得她句句是为了阿奚。
可这种心思,一旦不经意说出口,不管她有没有那一层意思,最先表露出来的人都会无比难堪。
空气又安静了。
姜青姝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道:“君后之位,无论选谁,皆容易牵动前朝,朕不想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朕不立后,对卿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张瑾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她不想立后,但是大臣们肯定会不停地劝谏,这个时候如果张瑾能表个态,就会方便许多。
姜青姝闻言,微微一笑,“爱卿明白就好。”
看来他是不推拒了。
张瑾微微抬眼,“礼部所呈的名册,陛下近来可有过目?”
“啊那个……朕看了。”
她端起一边的茶水,微微呷了一口,淡淡说:“都是不错的人,朕倒是无须筛选什么,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她的语气很随意。
好像这个后宫,就算收一群品行不端的丑八怪进来,她也不在乎一样。
比起那些人本身,她更看中他们背后的价值。
她一直都是如此漫不经心,若真心想纳几个侍君来好好过日子,与他们花前月下,再生几个皇嗣,那才不像她。
就像她都临幸了阿奚,可是她依然让人给阿奚准备了避孕药,那小子也什么都不问,乖乖地喝了,怕给她添麻烦。
看似重情重义,实则凉薄至极。
张瑾道:“臣没有意见,陛下喜欢便好。”
“喜欢?”她笑了一声,说:“朕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若非要说个比较喜欢的,那还是当属阿奚,不过你放心,朕不会纳他的。”
张瑾:“……”
“他放心”这三个字,听起来总有些怪异。
他重新垂目,平静道:“阿奚知道么?”
“朕没有跟他说过。”
“……”
她看向他,抬起一只手支着下巴,问:“你说过么?”
“……没有。”
他也没有。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没有人直白清楚地告诉张瑜,他的七娘根本不打算娶他。
既然如此,不娶何撩?姜青姝却说:“阿奚他……很聪明,朕能感觉到,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少年就没有糊涂过。
越清醒的人,才越是义无反顾,没有半点退缩犹豫,在旁人看来比谁都傻。
张瑾作为兄长,很多时候,他都想叫醒这个恋爱脑的傻小子,可清醒的人到底谁?糊涂的人又是谁呢?连张瑾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
也许,真正糊涂的人是他。
张瑾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少年迎面而来。
张瑜看到他,恭敬地唤了一声“阿兄”,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他似乎想说什么,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了声:“阿兄昨晚又忙了一夜吗?”
虽然只有几秒,但张瑾感觉到阿奚的犹豫了,他第一次在兄长跟前这么犹豫,显得有些生分。
他似乎感觉到了兄长的不满。
为什么不满?因为他昨夜和七娘嬉戏?又或许不仅如此。
“嗯。”
张瑾顿了一下,又尽量放缓声音,以免让他多想,“不必担心。”
张瑜松了口气,又牵起唇角,“那就好,阿兄要少熬夜,好好保重自己。”
“好,你也是。”
兄友弟恭,客气疏离。
姜青姝的生辰,是在十一月初十。
从前朝开始,历代帝王的生辰便被定为“千秋节”,有千秋万代之意。那一日,按照惯例,宫中会举办盛大的宴会,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族都会参加,用以庆祝天子诞辰。
礼部将新人入宫的事定在了年关之前、诞辰之后,是以,这所谓的天子诞辰,也成了京官们在天子跟前展现自家儿子的好时机。
不过,天子本人没什么兴趣。
甚至还特意让礼部一切从简,不要太铺张,说是北方在打仗,朝廷军饷开销大,况且将士们生活苦寒、皆在为国效力,京中不要过度贪图享乐。
对此,朝中老臣感动不已,认为天子这么年轻就已经不贪图享乐、心怀天下,简直是圣明之君。
其实,作为君王需要体恤臣民是一回事,便是没有战争,她也不想如此铺张,宴会什么的,群臣贺寿仪仗表演,想想就累,倒不如睡上一天呢。当惯皇帝以后,她也不缺这么点儿排场。
转眼间,已是十一月初七。
离生辰仅剩三日。
绵绵不断的雪已经洒满整个皇城,天地皆白,每个人皆穿上了保暖的冬衣,唯有那少年穿得利落单薄,在雪中肆意舞剑。
清亮剑光与茫茫大雪融为一体,少年矫健的身影宛若展翼的孤鸿,寒风卷着雪沫,吹上少年密密的睫羽,脸庞愈显得白皙如玉。
姜青姝身着玄衣纁裳,披着雪色狐裘,拢着手炉,静静望着雪中舞剑的少年。
邓漪笑道:“这么冷的天,他还穿这么少,真不愧是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自然抗冻,但就算是御前禁军,也暗暗在盔甲之中多穿了保暖的衣物,连剑柄上都层层裹紧了布条,因为冻手。唯独张瑜看见雪了反而更兴奋了,特意把莹雪剑取了来,要舞剑给她看。
好大的雪。
但这少年舞剑的风姿,令四周许多宫人皆看呆了去。
几丝寒风朝着姜青姝吹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风雪遮蔽了眉眼,但身形却巍然不动,少年反手“铿”地收剑,目光远远和她对视着,朝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他来到她的面前,低头,望着她冻得有些泛红的鼻尖,懊恼地说:“风太大了,你站在这儿也冷吧。”
她笑,“朕不冷。”她把手中精致的铜花小手炉递给他,说:“剑舞得很好看,奖励你的。”
他眼睛一弯,说:“我不要,想要七娘亲我。”
邓漪忍不住了,虽然这小子已经没大没小一个月了,但哪有这么得寸进尺的?得亏秋大人最近一直在门下省忙修文馆的事,若是在这儿看见,铁定又要数落他了。
少年说完,才特意低下头,凑到少女跟前,等她亲。
亲亲是没等到,被她轻轻揪了一下耳朵。
“哎……”
他轻嘶了一声。
他冻得通红的耳朵被她暖呼呼的手揪着,揪完又给他揉了揉,他触电似地抖了一下,乌眸瞪得圆溜溜的,惊奇地望着她。
她轻哼道:“没人的时候好说,现在不行。”
现在有其他人吗?
张瑜回头。
看到远处一抹人影逼近。
一身渥丹色官服,步履从容,踏雪而来,衣袖被凛凛寒风吹得鼓起,然而身姿挺拔翩翩如玉,衬出清俊雅健的风骨。
是裴朔。
姜青姝看到他来,便把手里的暖手炉递给邓漪,转身进了殿,邓漪知道陛下这是要议政了,连忙招呼身边的宫人。
进去之前,邓漪又把手炉塞进张瑜怀里,道:“喏,陛下给你的,快去添件衣裳吧,别让陛下担心。”
张瑜捧紧怀里的手炉。
掌心暖呼呼的,连心尖都暖了暖。
他垂睫望了一眼怀里的小手炉,睫羽上的雪花消融,悬在眼尾,眸光一片潋滟。
裴朔走到了殿前,看见他,朝他淡淡颔首。
他们是认识的,当初大理寺案时,裴朔便知道这少年侠肝义胆、性情率真,尽管不喜他的兄长张瑾,但裴朔却分得清这兄弟俩。
二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张瑜便捧着怀里暖炉走了,裴朔拂去衣襟上的雪,缓步进了殿。
姜青姝坐在御座上,殿中摆着一把椅子——每次裴朔来面圣,只要没有外人在场,他便能一直跟她唠嗑个没完,几乎每回都要赐座,后来她干脆连椅子都提前给他备好了。
“陛下今日好兴致。”
裴朔一进去,先是恭敬地行了臣下之礼,然后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懒洋洋笑道:“张家二郎武功绝世,陛下难得看他舞剑,这份好兴致可没被臣打断罢?”
她不答,也不着急讨论正事,淡淡问:“这个时辰来,卿可否用午膳?”
“臣还不曾。”
姜青姝闻言,揉了揉眉心,她就知道是这样。
她扬了扬手。
邓漪明白天子的意思,将殿中拜访的几盘糕点呈了上来。
裴朔笑了,“还是陛下好,那臣失礼了。”
说完,还真不客气地拿了一块梅花糕,吃了起来。
邓漪心里叹气。
——要说最没规矩,除了张瑜,便是这位裴大人了,这人没少在紫宸殿里蹭吃蹭喝,有时因为陛下的东西太过好吃,还问过能不能打包带走。
陛下倒是从来没计较过,偶尔她没胃口,知道裴朔喜欢吃,还差邓漪送几盘糕点去裴府赏给他。
比如五日前。
邓漪亲自走了一趟裴府,发现陛下送给裴大人的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只是令她惊奇的是,里面竟然种满了一大片梅林。
今年梅花花期较早,这个时节,已是开了一片,红艳艳的。
疏枝玉瘦,寒蕊濯雪。
美得令人心惊。
邓漪去时,正好看见这位裴大人兴致很好地站在雪里,对着梅林画着梅花。
他一手执笔,身影清雅,望着梅花的目光宁静而温柔。
仿佛是透过梅花,望着什么人一般。
第145章 生辰4
趁着裴朔正在吃糕点,姜青姝支着下巴望着他,缓缓道:“朕记得近日无事,你此刻来见朕,可是有什么事?”
裴朔笑道:“臣近日在茶楼喝茶,无意间听说了一件事,臣觉得很有趣,想来与陛下说道说道。”
“哦?”
“奏章要先过门下省,臣若记得不错,陛下今日处理的奏章里应有赵将军递上的折子?”
姜青姝:“的确有。”
赵德成是弹劾郑宽。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离谱。
门下侍中郑孝近日身体越发不济,已经向天子递了奏章,决意在天子诞辰之后便告老还乡。而他的儿子郑宽虽然已经拜相,但丝毫没有狂妄自大,而是十分谨慎小心。
左右二相,最理想的状态自是互相掣肘、保持平衡,将矛盾隐藏于暗流之下。但相对于张瑾,郑宽显然是弱势的那一方,他在尚书省做事兢兢业业,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以免落了把柄在张党身上。
此外,将相不和。
不管是张瑾,还是这个新上任的郑宽,因近日北方战事已有胜利的征兆,为了避免军权过重,他们近日的主张都很一致——遣朝廷其他将领前去接任,以遏制赵氏军权。
赵家对他们都非常不满。
这是前情提要。
裴朔本来不知是什么矛盾,居然闹到了御前去,直到昨日,他和好友一起在茶楼喝茶听曲儿,就听到有人在谈论一件事。
“听说了吗?最近刚当了宰相的那位郑大人,想让他的儿子入主中宫呢。”
“你说的荥阳郑氏一族?人家可是大官,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嗐,你们问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听说郑家最近派人去求签……问郑家子可有入主中宫的机会,结果好巧不巧,这话恰好被人给听到了。”
“嘶……不会吧,郑大人想送儿子入宫?我还以为这新任君后又会是赵家的……”
“先君后在今上心里如此重要,肯定会朝局有所影响,这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啊……听说这郑大人最近不是在朝政上针对赵家了么……”
“……”
裴朔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听得漫不经心。
他的好友,金吾卫中郎将申超,本就是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的亲信,闻言神色有些怪异,压低声音冷哼道:“入主中宫?我看是痴心妄想。”
裴朔一合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桌面,示意申超噤声,继续听着。
约莫就是郑家暗暗派仆从去相国寺求签,一心想要让其子这一次入主中宫,那仆从言行鲁莽,甚至说出什么“赵氏功高震主,当年因君后才得到天子偏信,现在君后薨了,天子岂还会继续给他们脸面”这样的话。
好巧不巧,淮阳大长公主来相国寺上香。
这话就被听见了。
公主年过七十,每日都会按时来上香礼佛,祈祷赵家子孙平平安安,特别是她那还在打仗的二儿子,结果,正闭着眼睛默默祷告,就听到有人一边说她最疼爱的孙儿赵玉珩死了,一边又咒他们赵家被天子猜忌。
换成其他人,必然是不敢在相国寺里闹事,但淮阳大长公主出身皇族,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姥姥,当即勃然大怒,让人把那说话之人捆起来。
然后郑赵两家就结梁子了。
赵家人觉得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君后薨逝不足两个月,天子对他们赵家还如此倚重,怎么到了他郑家家奴嘴里就成了功高震主气数已尽?一个家奴能有多少见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必然就是郑宽自己说的!
郑宽算什么东西?还想送子入宫分一杯羹?做梦!
一口恶气都咽不下去的赵德成,直接写了奏章去跟女帝诉苦。
大致意思是:“陛下您看这个郑宽他背刺我,他居然散播谣言,说陛下您不爱我们赵家了,君后尸骨未寒,臣和陛下之间感情深重,他这是在挑拨我们君臣关系啊!陛下您快来评评理,给我们主持公道。”
姜青姝:“……”
姜青姝看到折子时,属实是满头问号。
而另一边,郑宽又懵又冤。
虽然他的确是在准备安排儿子入宫,但他没派人去相国寺啊?赵家这是在搞什么?因为他最近的主张,实在是没地儿发泄了就故意找他茬是吧?
这是诬陷!纯纯的诬陷!
有本事他们去惹张瑾啊!他们怎么不去?就欺负老实人是吧?
老实人也很生气。
但,赵德成抓着郑宽不放,说的是他“散播谣言离间君臣、扰乱朝纲,因利而图谋后位,其心可诛”,此事极为严重,且证人乃是淮阳大长公主,天子又怎么会质疑自己的长辈?
这令郑宽有些慌张。
他很怕天子猜忌。
将相不合十分平常,但一方若落了把柄,便是致命。
这件事,往小了说,只是口角之争;往大了说,便是狼子野心、不敬天子。
姜青姝当时看到奏章时,便暗道一声不妙。
郑宽确实没做错什么,旁人未必看不出一向谨慎的郑宽是受人构陷,但此事妙就妙在,就算是这样,郑宽也没法自证那家仆不是自己指使。
臣子若表现出有所图谋,最容易让天子猜忌,如果郑宽想向天子证明自己没有这份心思,那唯一补救的办法,便是主动放弃送子入宫。
在姜青姝看来,赵家极可能是在自导自演。
他们想让郑宽主动放弃机会,为即将入宫的赵氏子弟铲除障碍,并因为这件事,在帝王心中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赵家有动机。
她将自己的想法,毫不避讳地告诉裴朔。
裴朔却似乎早有预料,闻言淡哂了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若无要事,臣也不想贸然打扰,但臣思虑再三,还是想跟陛下说说臣的看法。”
姜青姝好奇,“裴卿觉得朕看错了?”
裴朔颔首。
“赵氏一族虽有理由这么做,但有一种,最易令人忽视。”他清声道:“赵家近来军功不断,陛下势必会给足面子,赵氏子弟入宫必受额外优待,此一点,便已不是其他家族子弟可以比拟。他们并无必要在此时闹到御前。”
没有必要。
姜青姝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何况……陛下认为,如此计策,符合赵将军以往作风吗?”
——不像。
姜青姝隐隐也觉得不对。
赵家做事一贯直白,不像是如此沉得住气的,况且相国寺之事看似小事,实则是最毒辣攻心之计,意在离间君臣关系,稍有不查,可能会断送整个郑家。
若赵玉珩还在,暗中教赵家这么做,尚有可能。
可如今他们未必有这份城府。
她看向裴朔,隐隐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你是想提醒朕,此事另有其人?”
裴朔颔首,起身一揖:“陛下颖达。”
“何人?”
“臣只是揣测,但若无把握,绝不敢向陛下言明。”裴朔抬眼,俊秀的脸被照入殿中的日光切割成明暗两面,乌瞳幽暗一片,低声道:“……张司空。”
此二字,令她眸光微跳,眼底霎时寒了一寸。
“陛下提拔郑仆射,主动收郑氏子弟入宫,便是为了掣肘张司空,臣听说,陛下一月前去郑府参加满月宴,也曾偶遇张司空,或许那时他便已经留心了陛下与郑仆射暗中之事。”
“郑赵相斗,若郑输赵赢,则世人皆会揣测赵氏自导自演构陷郑仆射,若陛下偏向郑仆射,则会令赵将军心生不满,认为郑仆射所言‘天子开始忌惮赵家’并非胡言,继而与陛下君臣离心。”
“陛下以为,这其中最为得利之人是谁?而如此缜密高深之计,又有谁能如此洞若观火,并隐于幕后?”裴朔反问。
是张瑾。
姜青姝袖中之手猛地攥紧,霍然起身。
张瑾的城府有多深,她至今都没有一个具象化的认识。
因为需要他厮杀、争斗、铲除异己的时候已经过去,自她登基,他便只需要做一个万民心中一心为国的好宰相,平时装一装忠君的样子,所推行的政令也是利国利民。
此人高深之处就在于,见微知著、防微杜渐,真正的谋划皆于细小之处着手,杀人于无形。
她提拔郑宽,他是不满的。
但他不露声色,任由她委任郑宽,什么都不做。
她越是因为阿奚而不怕他,越是容易忘记,张瑾乃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年仅三十便位列三公。
连先帝都输给了他。
姜青姝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寒意。
裴朔见她明白了,便站直身子,望定她道:“陛下虽杀了谢安韫,但今后之敌,只会远胜于谢安韫。”
毕竟前世,谢安韫最终的下场也并不好。
他谋夺了江山,却无力去守,最终也失了天下。
这天下最后逐鹿的二人,是张瑾和赵玉珩。
她闭了闭眼。
“朕知道了,卿能前来提醒,朕很是感激。”
裴朔笑了笑,笑意清疏如寒潭秋月,轻声道:“无论世事如何,臣永远都会站在陛下这边,陛下是久居宫闱的九五之尊,极难明察兼听,臣得遇陛下这般谦逊自省、擅于纳谏的主君,能有幸成为陛下的耳目,是臣之幸。”
这样的话,裴朔很少说。
无须多言,他与陛下之间本就有这样的默契。
但这话也是真心。
刚刚重生的裴朔,尽管决心此生择女帝为主,却也仅是在时局下的无奈之举,他不曾做过太多幻想,也并不了解这个殉国的君王。
也许她善良仁慈,却多疑无能,又或是气量小、见识短浅、从不虚心纳谏。
种种情况,都无法预料。
偏偏他遇到的,比他所想象的任何都要好。
那就值得。
很值得。
裴朔能感觉到,她和前世的女帝不像同一个人,他虽不知如何解释这样的情况,但冥冥之中,就像上天安排他重生一样,也许遇到她也是命中注定。
注定与她一同开创盛世。
裴朔退下了。
待他离开,姜青姝又翻出赵德成所呈的那封奏疏,仔细看了一遍,若有所思。
张瑾这一招太高明,或许从郑宽上任之时便已在筹谋,否则她为什么没有从实时里看出端倪?他不让她收郑家子入宫,也许就是明白她在想什么。
看来,郑家子,要该舍了。
郑家那两位郎君,也确实并不那么理想。
她看向邓漪,“朕记得,今日御膳房还做了皇姊爱吃的糕点,你即刻亲自去长宁公主府走一趟,把糕点送过去。”
邓漪躬身道:“臣领旨。”
“向昌呢?”
“他在外头。”
“让他去赵府一趟,赐死那个郑家家奴,此外……朕许久没见淮阳大长公主,颇为想念,请入宫中来叙旧罢,朕在凤宁宫等她。”
“是。”
邓漪退下。
淮阳公主,是赵玉珩的祖母,亦是赵德成的母亲,了却这件事,还得由天子亲自出面能打打感情牌。
另一边。
长宁公主亲自去了郑府。
她贵为长公主,又时常举办赏花宴,与京中命妇们来往密切,此次收到皇妹暗中知会,便明白该做什么。
朝堂权谋,本就诡谲无常,对方下手根本不给郑宽活路。
郑宽自己也明白。
尽管宁死不承认那事是自己指使,他也已经决定上表请罪,言明自己看管家奴不力,奏请不再送子入宫。
其实郑宽近日也在纠结。
原本陛下看中的是三郎,但一个月前,三郎顶撞陛下,他便转而把心思放在了二郎身上,结果好巧不巧,二郎又无故染恙,重病不起。
他只好又指望着三郎。
虽然不知,三郎可否适应宫闱。
这日,郑宽已经做好了天子问罪的打算,结果长宁公主来了,郑宽从公主口中得知陛下并未因此而猜忌自己,心里意外之余,更是感动得要落泪。
他连连叹道:“是老臣无能!是老臣无能啊……受奸人构陷,辜负陛下重用!”
长宁笑道:“并非郑仆射无能,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陛下为圣明之君,绝不容人陷害忠良之臣。”
郑宽闻言,也感慨于小皇帝的明察秋毫,赵家扣着那奴仆不放,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向陛下自证清白,但陛下却能体察到这一切背后的实情,这是何等的眼光与智慧?
遇到这样的君主,唯有尽忠,才是正道。
【郑宽忠诚+20】
【当前郑宽忠诚:95】
长宁觉得很是有趣。
郑宽生性低调,只想着自保,遇事易退缩,这样的人虽然很难有害,但很难令其全身心投靠效力,但眼前的郑宽,却似乎突然坚定了要为天子效力的决心。
长宁与郑宽说话片刻,便转身,打算离开郑府。
漫天大雪不止,郑家仆人皆在垂首扫雪。
长宁沿着抄手游廊慢行,目光淡淡扫向远处的湖泊。
大雪落满湖面,结了一层冰霜,若有人此时跌落湖中,撞碎了冰沉下去,怕是连施救都极难,必然丧命。
长宁刚想到此,就看到远处似乎有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影。
一个身穿华服,一个粗布麻衣。
一个站。
一个跪。
站着的那个,似乎在打骂跪在雪地里的人。
长宁目光掠过去的刹那,上一刻还在拿脚踹人的华服少年似乎突然站立不稳,惊叫着要朝湖中跌去,长宁悚然一惊,正要出声,偏偏此刻,跪在地上的少年猛地抬眼。
——目光与长宁隔空一撞。
隔得太远,长宁甚至看不清那少年半隐在暗处的表情。
只见他突然一改方才的冷眼旁观,伸手拉住要跌入湖中的郑澍,却被那股重力拽着往湖中扑去。
“砰”然一声。
人体双双砸落冰面的声音。
惊惶的呼唤声随之从四面八方响起——
“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这一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得极快,就连长宁也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然而,那远处的两个少年已经落水,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远远传了过来,一干人登时大惊,纷纷冲过去救人。
“是三郎君落水了!”
“快!速速禀报郎主!快救三郎君!”
冰面坚硬。
水是刺骨的冷。
明明落水的是两个人,然而那些家仆都只惊慌失措地要救那个身穿华服的少年,郑澍在水里拼命扑腾,冰冷的湖水齐齐涌入口鼻胸腔,身体在寒冷的刺激下开始变得僵硬,一寸寸失去知觉。
性命攸关之时,一个人最易丑态毕露。
郑澍死死摁着身边同样在挣扎的瘦弱少年,让他的头不断地沉到水面之下,企图借着他往上浮一些,一边被呛,一边拼命地喊着“救我”。
长宁静静地立在岸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