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讷讷开口,声音笨拙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姜青姝被拽得回头,眉头一皱,身后的秋月已快步上前,低喝一声:“放肆!还不松开!”这一声又冷又厉,地上的小傻子没什么反应,反倒把周围的人都震得一抖。
姜青姝抬手示意秋月退下,又微微垂眼,和这小傻子对视。
他年纪也不大。
脸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五官却带有一种具有冲击力的漂亮精致,如果那双眼睛不是呆滞木讷,难以想象当是如何灵秀。
见她在看他,少年迟钝地弯起眼睛,白皙的皮肤在日光下如惨白鬼魅,笑容如此僵硬,却透着傻乎乎的天真。
姜青姝冲他笑了笑。
她慢慢回身,抱臂看着郑澍,悠悠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你们又是谁,但这里是郑府,我是受郑宽郑大人所邀前来赴宴的客人,尔等在这里闹事打人,按理说应移交衙门处置,若传出去,则是在败坏郑大人仁善清廉、以仁治家之名。”
她搬出郑宽来说,周围瞬间变得很安静。
安静得诡异。
郑澍打从昨晚听他爹说了入宫之事后就没睡好,此刻精神又差,又窝着一股无名火气,正好揍个傻子发泄发泄,反正从小到大这傻子就是他的出气包,也没人敢说什么。
结果今天就碰上有人多管闲事。
这就算了,还搬出他老子来了,郑澍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这回,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这陌生的小娘子,气急反笑,“你拿我爹压我?”
“原来郑大人就是令尊。”她朝他微微一笑,“那更方便了,我正要去找你爹,就算你爹宠着你,眼下这么多宾客都在,相信他是会秉公处置的。”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
身后众人,直接惊呆。
郑澍目瞪口呆,微微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要去找他亲爹的,这人什么来头什么路子啊?杠不过就找他爹告状?
“你给我站住!”
这小子整个人直接蹦了起来,急急忙忙追过来要拉她,却被秋月及时挡住,没碰着她。
秋月一边拦,一边也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着,颇有些火大——亏得陛下还想见见这个郑家三郎,这什么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举止还不如没规没矩的张瑜。
不堪入目。
真是不堪入目。
她若是陛下,直接拂袖就走了。
也亏得陛下脾气好,也才在这儿耍他玩。
姜青姝也确实对这个郑澍有些失望,就这,他是绝对做不了新任君后的,别说治理后宫了,就算做个小小的侍君,只也怕第一天就踌躇满志地要宫斗,结果没活过一集。
这样想想,太没心机的也不好。
这小子生怕她跟他爹告状,又跑到她面前拦着她。
“你……你别想走!”
他今天就拦在这儿了,倒要看看,她怎么去告状。
还想告他的状!没门!
“行。”
姜青姝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那就不走了,等你爹亲自过来拜见我。”
郑澍:“啊??”
“拜见”这两个字,份量可不轻。
什么人能让刚刚位列宰相的郑宽来拜?就算是王爷公主,也没有这个底气。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
——天子。
郑澍隐隐觉得不对,还想继续追问,但那群跟班少年之中也不乏有聪明机敏之人,此刻隐隐看出不对来,连忙上前把郑澍一拽,干笑着看向姜青姝。
但看这少女,衣衫华贵气质矜持,身上却没携带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东西——其实原本有一个雕有章纹的玉珏,被她随手送了出去,现在就更看不出身份了。
但她没有,不代表她身边的秋月没有。
秋月执掌内侍省诸事,是天子身边最有威望的内官,自小就被先帝放在宫中不断磨砺,平时与之打交道的皆是御前议政的朝廷重臣,其气场是绝对镇得住旁人的。
郑宽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且她衣衫也不同于旁人,腰间悬挂着一个制式独特的玉牌——时常出入宫闱的人必然认得,这是内侍省女官的腰牌。
所以她这样恭敬地侍立在这少女之后,越发彰显了这少女的身份。
那少年死死拉着郑澍,似是先把他拉到一边去,郑澍不耐烦地甩开他,“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你快别说了……”那少年吓得心肝直颤,但不敢直接戳破,只是小声急切道:“这人你惹不得。”
他惹不得?
郑澍虽然也有些感觉到不对,但又觉得这样显得很没面子,便还强撑着心虚和害怕,冷哼道:“我怕什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又能怎么样?”
天王老子是没来。
他家老子来了。
他亲爹郑宽原本正在前堂与朝廷其他官员们热络地聊着天,忽然就看个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对着他一阵耳语——他那没出息的三儿子真冲撞陛下了!
郑宽眼前一黑。
他气得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胡子都翘了,恨不得脱了鞋就对那小兔崽子的屁股一顿揍。
平时到处惹事就算了,居然惹到了陛下头上,他是不是缺心眼?
当然,在天子跟前,郑宽再气也不敢失了仪态,他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正好看到陛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周围站着一群跟三郎厮混的狐朋狗友。
郑宽脸色黑如锅底,吩咐家仆把那群小子都哄出去,然后一手揪住不肖子的耳朵,恨不得把他的耳朵都活活拧掉。
郑澍捂着耳朵哀嚎:“啊爹爹爹爹爹!!!疼——”
郑宽根本不理他,一转头,又满脸堆笑着,拽着这小子凑到陛下跟前。
“陛下,今日是犬子无状,冲撞陛下,臣管教不力,教出这个祸害来,万死不足以谢罪……”
郑澍一听,真懵了。
她是皇帝啊???
郑宽松开这不孝子的耳朵,一踹他的屁股,让这小子整个人往前一扑,五体投地地跪在了陛下的跟前,少年又委屈又不甘心地捂着被踹疼的屁股,一抬头,对上少女居高临下的双眼。
她眼底有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
像是在问“你怎么不嚣张了?被你爹揍的滋味又怎么样?”
郑澍:“……”
这少年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嘲弄,气得两眼发红,想站起来,结果又被他爹踹了一下屁股,疼得他泪花直冒。
姜青姝微微抬手,半遮唇角的笑意,意味深长道:“朕单知道郑卿的儿子活泼些,今日一见,却还是令朕倍感惊奇。”
“是臣治家不严,臣有罪。”
郑宽也一把跪了下来,又猛地一扇这小子的后脑勺,喝道:“还快不认罪!”
郑澍梗着脖子垂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是故意……”
他长这么大,除了他父母爷爷和家里已经化成灰的祖宗,就没跪过其他人,尤其这还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
他顿时羞耻到了极点,一股热意冲上脖子,烧得他耳根通红,又气又怕。
姜青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此刻稍稍好了些。
有些人啊,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地长大,在这充满算计的京城里还能养得这么没心机,可见他家人对他的疼爱呵护,没有逼迫他为家族牺牲什么。
这在世家大族之中,尤为少见。
比起旁人,他的命很好。
相比于他,角落里那个挨揍的小傻子,就显得格外绝望无助了。
姜青姝抬眼看向一侧,那少年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乌发干枯凌乱,麻衣袖口探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上面遍布青紫伤痕,像是饱受虐待。
他一直缩成一团跪着,整个人轻微地发着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骨泛白。
整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
顺从怯弱,木讷痴呆。
真可怜。
见眼前的天子迟迟未曾出声,郑宽困惑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傻子,脸色猛地一变。
他忙道:“陛下!这……这只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是臣没有让人看管好他,让他跑出来了……”
她收回目光,问:“看管?”
郑宽眼神闪烁了一下,忙垂首道:“是,是,这小子从小心智如痴儿,还时常伤人……臣就让人把他关在别院里,免得……免得他跑出来冲撞了旁人……”
郑宽的语气有些急促,神色也不太自然,说话间吞吞吐吐。
姜青姝凝视着他,隐隐觉得奇怪。
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傻子,也没有必要主动解释这么多。
她不再追问,只淡淡道:“今日,朕就是看到这郑澍在让人欺负他,这才出言阻止,朕认为,就算是傻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只要他当下没有作恶,便不可如此随意打骂,爱卿认为呢?”
“是是。”
郑宽连忙应下,道:“臣定会好好教育犬子。”
她又说:“你府上地位最卑贱的奴仆,穿着皆比他干净得体,你还是为他换身衣服罢,他穿成这样,对卿府上名声也不好。”
“陛下说的是,是臣考虑欠佳。”
“至于卿的儿子,朕就不插手了,还是留着卿自己管教。”
她整理衣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身道:“郑卿孙儿满月,朕是来做客的,又何必计较这些小事?只是爱卿若不好好管教儿子,今日惹了朕,日后也保不准会惹到别人。”
说完,姜青姝就走了。
头也不回。
秋月跟随在天子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跪在父亲身后的郑澍,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的小傻子。
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抬头,一对黑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女帝的背影。
但秋月看到的瞬间,他又极快地垂下头,继续怯懦地发着抖,神智痴傻怯懦,可怜到了极点。
秋月皱眉,转身跟上天子。
姜青姝去了郑府一趟,也没什么惊喜收获。
郑铉聪明得体,是个儒雅温润之人,看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心有所属、抵触进宫。郑澍个性张狂肆意,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可惜却有种自作聪明的愚蠢。
她需要的是能抗得住八方算计、还能制衡张瑾的人,不想分出精力来保护他。
说来,能符合条件的,从来都只有一人。
赵玉珩。
她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有他在后宫撑着,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当初她出宫晚归,薛兆夜闯是凤宁宫,是他一人挡住薛兆拖延时间。
他敢为了她公然羞辱张瑾、对峙谢安韫,永远那么可靠。
念及这个名字,姜青姝忽然有些想他了,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说来,他们的女儿也快要满月了,姜青姝也想亲自为她准备一个礼物。
在回宫的路上,她坐在马车内想着想着,便忽然吩咐了秋月一声,秋月笑道:“陛下最挂念的人,果然还是他。”
姜青姝轻声道:“他在宫里的时候,朕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不在了,朕才知道一国君后,有多么不易。”
尤其是还是个傀儡皇帝的君后。
她好不容易稍稍强大一些了,可以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了,他就离开了。
秋月知道,陛下时不时就会想念君后一下,其实,秋月也和她一样,觉得还是赵玉珩好,尤其是看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儿郎后。
世上什么人都有,优秀的,聪明的,性格好的,相貌俊美的,唯独真心可遇不可求。
秋月柔声安慰道:“陛下和殿下心意相通,就算不在一起,也依旧可以守护着对方,如今陛下更该好好生活,等以后陛下变强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带小殿下回宫了。”
姜青姝闻言,笑着点头。
“你说的对。”
她也并不是沉湎过去之人,只是这样小小地伤怀一下,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回到宫中之后,等待她已久的少年又蹿了出来,笑着唤了声“七娘”,便紧紧地抱住了她,黏人得紧,她一偏头,入目是少年明艳肆意、眼尾飞扬的脸。
“你去了好久。”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轻轻地蹭,她痒得拨开他的脑袋,“你回家住了几日,和你阿兄相处得可好?”
“阿兄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就是家里好吃得多些,还能随便练剑,但我还是更想陪七娘。”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他也学她,捏捏她的。
她扑哧一笑,“好啦,朕去换身衣裳。”
“我帮你。”
张瑜松开她,在宫女上前之前,去屏风后拿起她悬挂的轻薄裙衫。
这些日子,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姜青姝,早就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样子的衣裳,喜欢吃什么菜,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张瑜在,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时常被抢活干,常常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姜青姝解开衣带,褪去外裳,张瑜伸手接过,看到上面有一道脏污的手指印,皱眉问:“这是……”
姜青姝随口道:“朕今日瞧见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在挨打,便顺便解围了一下,这也是他留下的。”
“原来如此,七娘做得好。”
张瑜平时也喜欢打抱不平,要是他在场,铁定一脚一个把打人者踹飞,非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不可。
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跟人打架了。
宫里的禁军倒是一个个会功夫,就是没人跟他切磋。
思及此,他手痒又沮丧,姜青姝换好衣裳后便没有再注意他,抱起桌案上累积了一天的奏折,吩咐人掌灯。
宫人又要上前,却又被少年抢先一步。
姜青姝批完奏折,已快到子时。
秋月刚刚打听完郑府的事,回到了殿里,悄声对她道:“陛下,臣动用了好些人,这才暗中打听出来,今日陛下所见的那个傻子……身份特殊。”
“有多特殊?”
她一边搁笔,一边问。
“他也是郑宽的儿子。”
姜青姝手一顿。
秋月悄悄道:“此子是郑宽一位已经过世的妾室所生,据说那妾室年轻时很得郑宽宠爱,被如珠如宝地护着,连正室地位都变得岌岌可危,只是后来,那妾生下这位痴傻蠢笨的孩子之后,便再不得郎君喜爱,前几年被人发现时……已经投湖自尽。”
那妾室死后,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痴傻的儿子,被人当小猫小狗似的养着,备受欺负。
反正没有人在乎。
他的兄弟蔑视他,父亲也厌恶他,连下人都避之如瘟神。
他的存在,甚至是一种耻辱。
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麻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连裤脚和袖子都明显短了一截。
姜青姝想起那个小傻子,惊鸿一瞥的精致眉眼,令她当时看得怔住。
“他的母亲,生前定是个美人。”她道。
对于那个偶然遇见的小傻子,姜青姝很快就把他抛之脑后,想不起来了。
毕竟她每日所见的人太多,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有些人生来如草芥,是咬牙挺住了九死一生,才能一步步立于人前,被世人所仰望。
而也有许多人,譬如那小傻子,注定一生都要卑贱地过活。
没有人认为一个傻子能改命,能踩在他们的头上,所以他们对他不假辞色,将最丑陋自私恶毒的面目暴露在他的面前,从不伪装。
毕竟这只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能懂什么?就算他什么都看见了、都听见了,那又怎么样?
晚间的京城下了一场绵绵秋雨,天色被洗刷得晦暗幽沉,郑府之中灯火通明,仆从婢子撑着伞来回走动。
没有人注意到屋外跪着的小傻子。
似是习以为常。
少年垂头跪在泥泞里,任凭雨水一点点打湿苍白的脸庞,瘦弱的背脊因为寒冷而轻微颤抖。
屋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爹!我才不想进宫……就那个皇帝,你为什么要听她的?就今天那样子,回头进宫还不会整死我?”
“你给我住口!休得对陛下无礼!陛下是君,我们是臣,侍奉君王身边乃是臣子本分,岂有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道理!”
“爹,你就是这么卖儿子的么?”
“混账!你再胡言乱语!”
随后便是“啪”的一声。
清晰的巴掌声。
守在屋外的下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紧张。
这混小子被娇生惯养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还敢口无遮拦地顶撞父亲,郑宽在朝中素来是个低调温厚的形象,第一次动手扇这个正妻所出的嫡子。
偏偏郑澍性子倔,虽被这一巴掌打得不再吭声,心底却也有些不服。
他一想到今日跪在那儿丢了面子,便越想越委屈气愤,虽隐隐感到一阵后怕,但又觉得父亲明知道他得罪了女帝还逼他入宫,更是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的死活,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还打算娶几个美人妾室逍遥快活,哪里想入宫给人生孩子?
郑澍冲出了父亲的书房。
少年俊秀的脸无比阴沉,带着要杀人般的寒意,守在屋外的婢女一见他出来,连忙撑着伞过来为他遮雨。
他走下台阶,靴底溅起的水渍溅起,有几滴污水落在小傻子的鼻尖。
小傻子睫毛颤了颤,没有抬手去擦。
郑澍在他面前停下,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嘲讽道:“真是个晦气东西,你今日也是运气好,遇到个为你出头的,哼,就你这种傻子,也配?”
那少年弯曲着纤瘦的脊背,好像听不懂一般,只是轻轻颤抖。
郑澍弯下腰,狠狠掐着他的脸抬起来,对上对方漂亮的眼睛,眸光涣散又惊恐,讷讷道:“求……求你……别打……”
郑澍盯着他,似乎在想怎么折磨他发泄火气,撑伞的婢女轻声道:“郎君消消气,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今日若再打他,郎主知晓后又要说您了。”
郑澍松手站起身来,倨傲道:“也是,我今天就放你一马,等哪天我心情好了,非要活剥你一层皮,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说完,他那只织金的华贵黑靴猛地一踹小傻子,将对方猛地踢入一团污泥里,又碾着少年苍白的手指,趾高气扬地离去。
少年捧着手疼得蜷缩成一团,张了张嘴,却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水灌入喉咙,雷鸣声吞没了他的哀嚎。
雨势渐大。
四周来来回回的人、无数的轻蔑嘲讽声、议论声,掺杂着风雷雨声,齐齐涌入他的耳朵里。
少年意识混沌,冷得直哆嗦,艰难地站起来,却发现因为跪久了,双腿酸麻得根本站不起来。
他只好双手撑着泥地,笨拙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爬去。
“真是个傻子。”一声轻蔑的嘲笑。
“阿远,别这样说。”
温润平淡的嗓音随后响起,少年呆呆地抬头,不知何时,二郎郑铉已经来到他面前。
青年白衣洁净,神色宁静,俯视着他。
他的小厮阿远说:“郎君还是太仁慈,管这傻子做什么,到时候三郎君知道了又要闹。”
“终究,他还是我的……”
郑铉说了一半,嗓音又顿住,只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俯下身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尚留余温的包子来,递给他,“一天没吃罢。”
少年呆滞片刻,突然急忙伸手抢过包子,就着雨水狼吞狐咽起来。
他似乎好几天没吃了,吃得很急,好几次险些噎着,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冲刷出那张异常漂亮的脸。
如此容色,如他母亲一样。
惊艳绝伦。
若是在郑府待得久一些的老人,便会知道,当年这小傻子的母亲何氏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就算她毫无家室背景,也依然被男人捧在掌心里疼着护着。
可惜,当年有多爱,后来就有多厌恶。
这小傻子被人当个阿猫阿狗养着,偶尔喂喂剩菜剩饭,能活到这个年岁,属实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三日前,他因为冲撞嫡母被关去荒废的别苑,几个家丁守着,给他断水断食,要生生饿死他。
本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今日居然在看守下跑出来了,只是中途碰上了郑澍,还被天子撞见。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正常人都逃不出来,何况是一个傻子?
眼前,这小傻子大口大口啃着包子,举止神态无论如何观察,都不似正常人,郑铉稍稍打消疑虑。
雷鸣雨打声中,他冷不丁问:“今日,三郎因为你得罪了陛下?”
小傻子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抬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映着四面灯火,好似光照不进的无底深渊,一丝光彩也无。
他呆滞道:“他们打……打我……那、那个人……不许……”
郑铉柔声问:“是么。所以,是陛下救了你,三郎吃了亏,所以方才又拿你发泄?”
小傻子似乎有些听不懂,眨了眨眼睛,才呆呆点头。
郑铉又问:“方才他们在屋子里说话,你听见了吗?”
小傻子不动。
郑铉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傻子这才怯怯点头。
“父亲是不是想让三郎去什么地方?”
小傻子点头。
“他不愿意?”
小傻子点头。
少年表情呆滞,讷讷道:“他不要……父亲生气,他、他说……要你……去……”
郑铉神色骤变。
他皱紧眉头,身后的小厮冷哼道:“三郎君明知道您有婚约,居然还对郎主说得出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他总是把好处占了,不想要的都推给您。”
郑铉站起身来,温声道:“阿远,不得乱说,他神智如痴儿,或许是误会了。”
那小厮争辩道:“一个傻子怎么知道撒谎,明明就是……”
“阿远。”
那小厮这才噤声。
郑铉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继续啃包子的小傻子,原本含笑的温润面容透着点冷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礼部约莫用了五日,便呈上了适龄儿郎的名册,家中父母是谁、是何官职背景,皆罗列得清清楚楚。
满满好几页。
这只是初步筛选。
姜青姝仔细翻了翻,有几个是地方节度使的儿子,有些是世族子弟,还有一些是普通官员家的儿子,节度使掌握地方军事重镇,手中有兵权,分量很重,礼部特意将他们的儿子写在前面。
不过,他们送儿子的热情程度有些超乎她的意料。
大概是因为曹裕已逐渐呈现败势,有了曹裕作为反叛的先例,他们意识到手中掌握的军政大权有些过高,接下来女帝可能会逐渐削减节度使手中权力。
有了危机感,自然想主动和小皇帝拉进关系。
送子入宫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青姝确实也有几个节度使想解决掉,比如淮南镇,这种富庶之地油水多,但每年财政收入却只略高于周边,她也早就想动这边的官员了,不过这种一般是地方与中央互相勾结,她还想知道淮南镇背后的人是谁。
要动的人,把他们的儿子搞到后宫来也不错,到时候翻脸也有了个筹码,还可以暂时稳住他们。
姜青姝略微提笔勾划了一下,做了标记。
此外,她又注意到,赵氏一族也有几人在名册上,似乎怕她没有注意到,赵家人还额外写了折子,在折子里又奏了一遍,特意言明这几子从前与已故的君后相熟,感情颇好。
大概意思就是让她可以睹人思人,君后没了,但是她可以宠幸君后的堂兄弟们,还能偶尔和他们一起怀念怀念君后。
多好啊。
姜青姝:“……”
替身文学?
其实她对替身的兴趣不大,一个人就算一直模仿另一个人,也成不了他,他们想在世上找出第一个德才兼备、温文尔雅的赵玉珩出来,是不可能的。
不过,为了势力平衡,她也并不打算拒绝,勉强意思意思,收一个吧。
至于继后的人选,有点为难。
她没找到合适的人。
皇帝不可贸然废后,若真选错了,也是个大麻烦。
姜青姝想了想,觉得要不先不立后吧,反正她立谁都会有人不满意,不立的话正好,就让那群人先在后宫争着,或者画个饼,说谁先生下皇女就立谁,然后她想办法怎么给他们避孕。
这样也不错。
姜青姝稍稍跟礼部尚书严滦表达这个意思,谁知严滦听了之后立刻变色拜道:“请陛下三思!国不可无后啊陛下!”
姜青姝:“……”
你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还信,没了君后又怎么你了?立个贵君执掌凤印代理六宫不也一样?
立后这种事,皇帝自是可以谁也不听自己决定,不过本朝言官在朝堂上骂起来真的很猛,特别是姜青姝亲手提拔的一群以宋覃为首的御史台喷子团队。
姜青姝觉得找个能附和她的人。
忠臣不行。
要不……张瑾?
张瑾会希望她立后吗?如果那个人不是阿奚,为了阿奚,他也不会愿意吧?
姜青姝沉吟片刻,问邓漪:“张瑾下值了没有?”
邓漪出去片刻,回来禀道:“回陛下,张司空还在中书省内衙,还未出宫,似是还在忙碌。”
“待他忙完,让他出宫之前直接来见朕。”
“是。”
邓漪不知道女帝是要找张相讨论什么,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在考虑后宫的事,邓漪对此也倍感心疼无奈,君后过世没有多久,这些大臣明知道陛下有多难过,却逼着她早日纳新人。
就算是每日陪在陛下身边的张家小郎君,每日和陛下一起,却也不曾提过半个字的后宫之事。
与其说像外界说的提早筹谋君后之位,邓漪更愿意相信张瑜只是在哄陛下开心,让她可以从紧绷的政务中放松下来,开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