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御花园了?”他抬起右手,熟稔地理了理她的额发,口气清淡温柔。
姜青姝语气轻快道:“满池荷花开了,朕恰好心情不错,便去赏赏花晒晒太阳。”
“臣听说,唐将军和霍将军今日来见了陛下。”
她的动向,一向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方才与他笑闹,现在也十分坦然地说:“是啊,唐季同不日就要出京了,朕有些事叮嘱他,至于霍凌……朕没有召他,是他自己来的。”
张瑾眸色暗了一寸,“霍将军在陛下跟前,倒是一向这么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是不知礼数才对。”
她似乎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发出一声轻哼,甩袖道:“朕就是先前太惯着他了,才让他有些恃宠而骄了,在朕跟前没大没小的!今日他闹着要见朕,却没有要事呈禀,只是想质问朕为什么派他去修堤,你说,这若是换了其他臣子,岂有不服从朕的安排,还敢这样问的?”
她恼怒至极,一副对霍凌不再纵容的样子。
说到最后,又甩袖冷笑道:“他若不是先君后留下的人,朕断不会只是把他调出去那么简单,但愿他离京之后,能好好反思一二,想想朕为什么这么对他。”
张瑾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在她生气时抬起修长的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好了,别恼了,腮帮子都气鼓起来了。”
她瞪他一眼。
张瑾继续耐心地哄着,心里却很满意。
张瑾并不是什么度量大的人,霍凌三番四次顶撞冒犯他,且得到过她太多偏袒爱护,早该死了无数次了。
都是她夹在中间,拦住了。
张瑾明面上不跟他计较,杀了霍凌怕她会跟他置气,便一再忍着,实际上心里已经极为介意。
霍凌还是赵玉珩留下来的人,这样一想,更加碍眼了。
但这几日,她对霍凌突然冷淡了不少。
女帝与霍凌在御花园谈话时,别人无法靠近细听,但梁毫远远站在那儿,看得清霍凌的表情并不欣喜,甚至有些隐忍与不甘,最后他告退时,陛下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可见他们聊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梁毫暗中告诉张瑾:“霍将军这几日急于面圣,今日若不是唐季同捎带上他一起,他只怕还是见不成陛下,可惜,陛下对他的态度很是不耐,看来,陛下是当真厌烦他了。”
张瑾:“是么?”
梁毫:“但下官觉得这并不意外。”
张瑾:“说说看。”
梁毫:“这个霍凌之前被陛下宠过了头,三番四次不守规矩,可惜他忘了一点,陛下喜欢他的时候,他是真性情的直臣孤臣,哪日看他不顺眼的时候,他就是狂妄无礼以下犯上。”
而君心一向多变。
可能今日还信任你器重你,明日就猜忌你憎恶你。
张瑾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声,只说了四个字——
“早该如此。”
张瑾带回府中的香料连同香囊里的药材一起,被交给范岢,范岢拿到之时,只说:“验证是否下药,约莫需要耗费一段时间,在下要过段时日才能告知大人结果。”
张瑾沉默地挥了挥手。
范岢知道司空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说什么,径直退下了。
约莫过了十余天,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张司空刚下朝回府,范岢便立刻去见了他。
“有结果了?”
男人一边用帕子擦拭手上的雨水,一边淡淡问。
不知为何,范岢从司空看似沉静的语调里,听出几分压抑与沉重。
是有多接受不了另一个结果,才会这样?
范岢抬起双臂,对着男人的背影深深一拜:“经过这几日的查验,在下终于确定,先前是在下多疑,陛下并没有在熏香中下药,让大人这些日子忧虑至此,实属在下的不是。”
此话说完。
空气安静了许久。
张瑾背对着范岢立在窗前,拿着帕子的手顿住,仿佛凝成了雕塑,许久,好像终于放松了似的,闭了闭双眸。
她没有下药,是他多疑了。
天知道这几日他有多煎熬。
还好,还好。
她果然是没有骗他的,他就知道,她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一样,现在早就没有任何人能横插在他们之间了……
张瑾看着窗外的雨幕,忍不住微微掠了掠唇角,掷开指尖攥着的帕子,连嗓音也柔和了不少,“好,下去吧。”
范岢听到他明显变得放松轻快的语调,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他心里纳罕,暗道:虽然证明陛下殿中的香料没问题,但司空不孕的原因还是没找到啊。
司空这是忘了这档子事么?现在满脑子只有陛下爱他,没有对他下药?
看他这么高兴,就先不提醒他了。
第249章 错真心7
范岢离开书房,沿着张府的抄手游廊过去,行至拐角,又迎面撞见了过来的周管家。
范岢对周管家抬手示意,打算与他擦肩而过,只是这一次,周管家叫住了他。
“范大夫。”
范岢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语气谦卑:“周管家可有什么吩咐在下?”
周管家直接开门见山道:“范大夫这次查验的结果如何?”
范岢微微一惊,连忙左顾右盼,唯恐这话被其他人听了去。
其实此事,司空是明令禁止范岢告诉其他人的。
但周管家何其敏锐,范岢到底在做什么,他如何猜不到?
左右是和那个小皇帝有关。
周管家一开始纵使察觉,也不敢违背郎主做些什么,直到上次,郎主亲自背着女帝来到府上,事后女帝离开,周管家拿着小郎君的信过来,正好隐约听到范岢和郎主对话里的只言片语。
周管家是张司空最信任的管家,全府上下,谁敢不遵从?他想查范岢在做什么,也并不难,只需要派些下人支开范岢就可以了。
但令他恼怒的是,范岢这个糊涂的,怎么还帮着郎主怀孕?郎主自己被女人迷昏了头,他也跟着犯浑不成?
三日前。
周管家便直接去了范岢那里。
他直接跟他挑明了,但范岢还在试图装傻遮掩,周管家便上前一步,逼近他,冷笑道:“你以为在这府上,有什么事会是我不知道的?”周管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冷笑道:“范岢!郎主如今犯了糊涂,你也跟着他糊涂不成!你究竟知不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范岢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看着周管家盛怒的脸,犹豫道:“此事,我也只是听大人吩咐……”
周管家甩袖转身,寒声道:“郎主身居高位,稍有差池便会招致灾祸,从前的郎主做事缜密,绝不会行差踏错,而如今,他喜欢上了女帝,行事便荒唐起来,在朝政上屡次让步!让那个小皇帝一再占尽好处!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以为小皇帝一旦得势,会对郎主手软?倘若郎主今后地位不保,你范岢还会有栖身之处么?”
范岢当时考虑的并没有这么多,听周管家说得如此严重,倒有些犹豫起来。
但他哪里敢违抗司空?
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司空可要拿他第一个开刀。
周管家已经说了这其中利害关系,见他仍然犹豫不定,便再无耐心,直接威胁道:“别以为我家郎主不动你,我便拿你没办法,我跟随在郎主身边多年,郎主对我的信任远超于你,只要稍做手脚,要对付你一个江湖郎中是易如反掌。”末了,他又道:“你便是自己不说,我也有办法能查到。”
话已至此,范岢终于叹息一声,咬咬牙道:“何必如此逼迫我,在下也不过是按吩咐办事。其实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范岢只能将事情全盘托出。
周管家听他说完,心里却觉得更堵。
这到底爱到什么地步,才会明知女帝可能给他下药,还竭力逃避?
就这么爱吗?郎主是疯了吧?
周管家并非是希望郎主一直是孤家寡人,那若是个普通女子,他会很高兴郎主身边总算有人陪伴了。
再不济,玩玩也好。
可惜都不是。
张家兄弟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且他们独来独往惯了,都不是会轻易交付感情的人,一旦交付真心,就到死只认定那一个。
若说先前周管家还有些顾忌郎主的感受,那么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彻底确定,再不阻止郎主继续沦陷下去,事情只会无法挽回。
这孩子不容易。
早在张瑾还是个刚弱冠的少年时,周管家就已经在他身边侍奉了,亲眼看着那个孤僻阴郁的少年咬着牙,靠着一口气一步步撑今天。
其中多少心酸,多少心疼,都不知去和谁说。
姜氏皇族一个个皆是冷血无情之人,张家祖先都是死于他们之手。
他不能被毁了。
今日,周管家又截住了范岢,范岢见四下无人,才悄悄道:“在下仔细验证过了,那香料的确没有问题,陛下确实没有给大人下药。”
“是么?”
周管家完全不信,冷笑道:“那小皇帝现在都没有子嗣,她真敢让郎主怀孕?万一生下天定血脉,岂不是天助郎主挟子夺权?皇帝可没这么傻。”
“……”
范岢默默听他说,不敢吱声。
周管家心力交瘁,闭了闭双眼,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范岢伸手接过,不解道:“这是什么?”
“这也是皇帝殿中的香。”
但又有所不同。
早在十几日前,周管家听到范岢和郎主的谈话时,就已经去联系了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梁毫看他亲自登门,以为司空有大事吩咐。
周管家让梁毫去取一些御前皇帝所用的香料,最好是从宫人倒掉的那一批里面取——女帝看似年轻,心机却格外深沉,说不定范岢已经打草惊蛇。
梁毫答应了,两日后却告诉他:“晚了一步,之前那批已经被邓漪处理干净了。”梁毫说完,似乎想起什么,“说到这个,少府每隔十日来紫宸殿送灯烛、熏香之类的物品,前几日才送过一批,才不到三日,却又送了新的香料来。”
这世上没有巧合,一切蹊跷的事背后必有原因。
周管家心里已经有数。
皇帝这里也许查不出什么,得查少府和太医署。
皇帝时常要用的御用香料,哪怕紫宸殿已经没有了,少府府库中总会有囤积,太医署将配制好的熏香送去少府,太医署也会有蛛丝马迹。
张党在宫中安插的耳目众多,周管家废了很大的劲,才背着郎主,暗中拿到了一些香料。
“去查。”
他对范岢说:“此事是我逼你所为,你不必担心会被问责,倘若发现问题,我自会去亲自跟郎主说明一切。”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阴狠地想:如果这次也没查出问题,他就算是在里面动些手脚,也一定要让郎主和女帝关系破裂。
范岢只好收下,叹道:“好。”
姜青姝并没有监控周管家实时。
她倒是监控了梁毫的实时,知道周管家让梁毫去查邓漪倒掉的那一批香,却晚了一步,无功而返。
邓漪动作很快,早就防着梁毫了。
她的视角是这样的:
【千牛卫大将军梁毫被张府管家周铨登门拜访,周铨让他去取早一批御用香料,梁毫虽然疑惑,却也答应了。】
【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没有拿到紫宸殿早一批的熏香,无功而返,周管家得知后很是失望,但没有透露过多消息给梁毫,梁毫心里疑惑,没有追问】
随后梁毫就消停了。
她又查看张瑾的实时,张瑾果然如她安排的一样,把调换好的香料交给范岢,十几日后,范岢告诉他香中无毒。
【司空张瑾得知女帝没有给自己下药,拿着女帝送给他的香囊,久久地沉浸在喜悦中,越发笃定女帝对自己的爱,想着以后再也不要这样怀疑她了】
仅仅只是确定她没有害他,就这么高兴吗?
那个谨慎多疑、独断专行的张瑾哪去了?
姜青姝稍稍放下心来,觉得香料的事应该暂时没问题了,她每日要操心的事太多,很快就开始关注其他事情。
自端午见面之后,从前的婉娘、韶音,如今的容照,便萌生希望,开始与崔珲虚与委蛇了起来。
容照虽被迫做了外室,却从不像其他女子一般主动讨好撒娇,俨然一个冷冰冰的美人,这样的冷美人忽然破天荒地放低身段、主动讨好撒娇时,几乎没有男人能抗拒。
崔珲见她忽然主动,惊讶之余,也十足欣喜。
容照在某日夜里搂着他撒娇道:“妾跟了郎君许久,却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怎么?”崔珲捏她的下巴,眯起眼睛,冷声道:“你想要名分?”
容照一噘嘴,委屈地摇头,“妾并非是想要个名分,只是想与郎君日日在一起,如今郎君时日才能来妾这儿一次,妾这里冷冷清清,总是禁不住想,哪怕只是去郎君府上做个婢子,在书房里服侍郎君,也好过在这里空守。”
她说着说着,便要落下泪来。
美人睫毛盈泪,轻咬樱唇,时不时抬袖轻轻抽噎一声。
崔珲一听她含嗔似怨的嗓音,又对上美人水光潋滟的眸,一时心都要化了。
他抬手抚着她的脸,说:“我哪里舍得委屈婉娘,只是往日你不曾主动,我若带你回府,万一你不愿意……”
容照低泣道:“妾不是不愿,只是不敢,郎君家中有夫人儿女,妾出身低贱,往日在郎君跟前不主动,也不过是怕自取其辱罢了。”
崔珲一听,顿时心疼不已,搂着她哄了许久,容照再一番撒娇软磨硬泡,终于让崔珲松口,答应带她回府。
容照看着灯烛下崔珲老态横生的脸,笑容盈盈,不达眼底。
她恶心得想吐。
只想让他死。
如果不亲手了断属于婉娘的过去,她也做不到坦坦荡荡地做回容照,迎来新的一生。
只要容照想,将一个好色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简直手到擒来,让崔珲沉迷于温柔乡,一步步进入他的书房,也只用了不到半个月。
这些世家大族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祈王拿到容照交来的罪证时,都惊呆了,马不蹄停地进宫面圣。
“皇姊,您要立刻派人拿下崔珲吗?”祈王问。
姜青姝沉吟道:“再等等。”
她手里拿捏崔家的筹码又多了一个,姜青姝很是满意,不过要拿出这两张牌,要挑个最关键的时机。
这段时间裴朔那边还算太平,霍凌已经开始着手修建堤坝,而姜青姝最近在考虑去避暑行宫的事,已经敲定了大概事宜。
去避暑行宫可以带侍君伴驾,姜青姝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人,本想着自己去就行了,经过邓漪提醒,才想起来灼钰的存在。
她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灼钰了。
灼钰一直黏她,离不开她,原先姜青姝会时不时见他,张瑾与她私下相处的许多时候也是以灼钰的名义来掩饰,只是后来,张瑾迈过了怀孕这道心结,不愿再遮遮掩掩,连带着灼钰也变得碍眼起来。
姜青姝是想保护他,才更少见他。
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一个月前。
那时她与少年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要走,小傻子却立刻慌了神,因为追得太急,迈出门槛时还摔了,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地上,疼的他眼尾泛红。
他却忍着疼半跪在地上,手指往前,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别……别走……”
她惊讶地转身,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半跪在地上,费力地仰着头,望着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即使努力藏着,也总会流露些许渴望与依赖。
她蹲下身来,和他平视。
灼钰怔了怔,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容颜,下意识屏住呼吸。
才对视了几秒,他便控制不住逐渐放肆热切的目光,睫毛扑簌着,飞快地撇过脑袋。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被迫抬头。
她凑近在他耳侧,轻笑道:“朕最近在忙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等忙完了,再陪你好不好?”
“……好。”
灼钰的声音也细弱蚊蝇了。
少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张极尽温柔又漫不经心的眼睛,有些恼怒地恨自己:自己真没出息,为什么她这样随便凑近哄一句,他就好像……完全丢盔卸甲了。
可是他又沦陷在她的嗓音里,溺死在她的视线里。
灼钰蜷缩在地上,下巴仰着,被她居高临下的目光笼罩着,看到她光洁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还有半扬起的唇角。
他试图凑近她一点,苍白冰冷的手指轻轻探向她捏着他的那只手。
她即刻松手,改成握住他的手掌,笑了声。
“想和朕拉手呀?”
灼钰一怔,浑身的血液都叫嚣起来,抿紧唇,逼迫自己忍住,不要暴露……
她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而是探手到腰间,取下贴身的玉佩,把它放在少年掌心,“朕把贴身之物扣押在这里,作为承诺怎么样?等下次朕来见你,再拿回这个玉佩,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朕不会来了。”
少年怔怔低头,手指微微蜷起,捏住了这个雕刻龙纹的玉佩,用尽全力。
“……知道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
像是等久了想哭,又像是迎风受了凉。
傻子是永远不会知道等待有多么难熬的,可是他偏偏是清醒的,清醒得可怕。
姜青姝对灼钰说的那件“特别重要的事”,正是指张瑾。
等她解决了张瑾,才有心思做别的事。
只是……
邓漪说:“臣从来没有见过像侍君这样痴情的,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捧着您的玉佩瞧,睡觉也揣在怀里。”
其实她是哄他的。
区区一块玉佩不重要,她还有很多类似的玉佩,也根本不急着去要回来,哪怕灼钰弄丢了也没关系。
姜青姝清淡道:“那就把他也带上吧。”
姜青姝说完就起身去休息了,方才留下的话,淡得几乎与谈论天气无异,邓漪伫立在原地看着陛下的背影,暗暗一叹。
陛下如今除了对国事上心,对别的是越来越淡了,若非要找个真正让能让她日夜记挂十分上心的,说个不恰当的,恐怕只有被陛下引为对手的张司空了。
然而陛下和司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邓漪知道,这份表象总有被打破的一日,只是想不到,会那么突然,那么快。
原定女帝启程去避暑行宫的当日,京城忽然下了瓢泼大雨。
由于雨势太大,路上不便,且这场雨冲散了闷热暑气,女帝倒也不急着立刻出发,下令暂时延后,待雨停之后、车马能如常通行之后再从宫中启程。
“司空呢?”女帝吩咐完一切,随口问了一句。
邓漪说:“暂缓出行的诏令已经下了,臣猜,司空此刻约莫正在府邸中,也许稍后才会进宫。”她说着看了看天色,有些奇怪,按理说,此刻司空应该入宫了才对。
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许是雨声太急,频繁敲击着心脏,邓漪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望着殿外来往宫人的身影,陷入沉思。
此刻张府内。
雨水急促拍打着屋檐,滚落的水珠连成雨幕,砸落在石阶前的水洼里,溅湿来往者的裤脚。
空气中充斥着微凉湿气,扑面而来,无端带着几分萧杀之气。
周管家打从进入司空书房之后,许久都不曾出来,范岢焦虑不安地站在檐下等候,来回踱步着,任由雨水沾湿大半衣袖,毫无所觉。
直到书房的门被推开,有仆人出来道:“范大夫,郎主叫你进去。”
“哎,好。”
范岢忙不迭答应,伸手理了理衣冠,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才抬脚进去。
因是阴雨天,书房内又没有点灯,纵使是白天也昏暗得紧,令人甫一进去,便觉得心头一紧。范岢屏住呼吸,只看见管家周铨伏跪在地上,牙关紧咬浑身紧绷,他悄悄抬眼,往更远处瞥了一眼,只瞥到一抹端坐的冷漠身影,整张脸都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晦暗阴沉。
周铨没有看来者,只是双手撑着地面,咬牙道:“奴自作主张,实属为郎主着想,范岢查出来的结果也恰恰说明奴是对的!奴求求您快清醒清醒,此刻要断还来得——”
“周铨!”
一道冷冰冰的嗓音打断他,“谁准你自作主张?你以为你告诉我这样的结果,我便会信?”
周铨浑身一僵,沉默许久,似是在隐忍怒意,半晌愤恨道:“老奴跟随郎主十余年,郎主不信奴,奴也无话可说,但奴查出来的‘真相’到底可不可信,郎主大可以也去追查到底!说到底,郎主不像奴查得这般深入,到底是因为不如奴考虑得更深,还是下意识在逃避?”
周铨的质问,字字诛心。
范岢僵硬地立在一侧,甚至不敢去看司空的脸色,只听到滂沱雨声,室内的温度似乎更冷了。
范岢只希望火别烧到自己身上,然而周铨却忽然直起上半身,看向他说:“范大夫亲自查验香料,你来说说,这香中药物剂量到底是多是少?”
范岢忙小心弯腰道:“剂量……不小,若是小剂量的熏香,倒也不会影响太多,但按此剂量算,大人喝了许久的补药依然难孕,一切便对得上了。”
那药的剂量颇大,也无怪乎范岢之前能从女帝身上闻出来。
也恰好说明,对方不想让司空怀孕,提防得很紧。
周铨愤恨捶地道:“郎主!您听他说的话,奴骗你,范岢和梁将军也骗你不成?您是被那个小皇帝骗了!”
他声声痛恨,恨铁不成钢,抬头时,才发现郎主的神色也冰冷到了极致,一双眼睛沉淀在黑暗里,依稀有些泛着血丝,大掌紧紧攥着,似乎是在克制。
周铨当即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郎主大概是信了。
也是,郎主不是糊涂人,如果连身边所有能用之人都不信,那他也不会坐到司空的位置上。
哪怕再不想信。
也有残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不得不信。
张瑾闭了闭眼睛,空气沿着鼻腔吸入到肺里,拉扯着五脏六腑,隐隐作痛,许久,他才说:“我会去亲自问清楚。”
是问清楚,不是查清楚。
范岢和周铨悚然一惊,下意识互相对视一眼。
周铨一时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最期待郎主的反应,是一知道真相便对女帝失望,随后迅速抽身而出,冷酷决绝地斩灭一切牵挂,开始着手于反击女帝,等女帝反应过来时,郎主已经不再被她所牵制分毫。
但他却说亲自去问。
周铨知道,他肯信已是难得,只怕迈过那道坎也难,倘若此番去问能剪断心里那最后一丝柔软心肠,去问也无妨。
他只好俯身道:“奴只希望郎主不要沉溺在这段感情里,尽快看清女帝的真面目,如此,您才能永远屹立于不败之地,也能永远护好小郎君。”
张瑾没有说话。
周铨和范岢很快就退下了,他起身,更换官服。
“备车,我要入宫。”
他平静地吩咐下人。
……如果忽略他紧绷的下颌、青筋暴起的额角。
姜青姝批完了囤积的奏折,正托腮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午时的精神稍有些倦怠,却依然没去午睡。
她看到张瑾的实时时已经有些晚了,干脆提早让宫人退出殿外,不必进来伺候。
她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她就在这里。
等着他来。
很快,邓漪匆匆进来,神色有些惊慌:“陛下,司空求见。”
姜青姝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道:“你守在外头,没有朕的命令,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
邓漪望着陛下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还是退了出去。
须臾,张瑾缓缓踏入殿中。
他的足履满是泥泞,衣摆也滴着水,似乎来时仓促焦急,那张俊挺冷淡的脸上也沾染了几滴雨水,衬得眉眼更冷,双瞳更加幽深难测,好似酝酿着风暴。
正一品紫色官服衬出修长挺拔身形,肩袖处绣着独一无二的纹样,鹘衔瑞草,雁衔绶带,昭示此人的位高权重。
姜青姝缓慢地抬起眼睫,目光落在他脸上。
“司空来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张瑾却没有笑,目光一路追随她的动作,沉沉地注视着她这张若无其事、依然言笑晏晏的脸,袖中的大掌攥得毫无知觉。
他说:“臣有问题,要问陛下。”
因为压抑了太多难以说明的情绪,他的嗓音明显嘶哑起来,尽管语气竭力保持平静,却令人感到一股阴沉戾气。
没有人比张瑾此刻更难受。
也许是造孽太多,让上天才故意折磨戏弄于他,看他屡次抱有希望、努力喝药、甚至亲自去寺庙求子之后,却发现这一切可能都来源于心上人给自己下药。
还偏偏,是在他饱受十几日的焦急等待之后,告诉他好消息,让他短暂地欣喜若狂。
当他已经开始幻想他们的将来,又猝然被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用了。
张瑾竭力压抑着情绪,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陛下有没有在熏香里,给臣下过药?”
姜青姝听到他开门见山,顿了顿,仰头直视着他。
她笑意不变,也没有否认,只是说:“看来司空是来质问朕的。”
张瑾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扯了扯唇角,语气带了一丝自嘲,“看来是下药了。”
她没有否认。
他太懂她,知道她是默认了。
张瑾深深地注视着她带笑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心虚和内疚,哪怕她能因为下药的事歉疚一点点,犹豫一点点,也许他都能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