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闭了闭目,夜风吹得他无比头疼,连心底都好像漏了一块,被刮得刺痛不已。
“大人,您看……”范岢见他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出声请示:“这事……”
“查。”
“是、是。”
范岢连忙答应了两声,又道:“验证猜测真假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大人寻机去陛下的寝宫中取一些陛下日常所焚的香料来,交给我查验一番即可。”
“好。”
张瑾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甩了甩袖子,“下去吧。”
“是。”
范岢察觉到大人心情不佳,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抬手对着男人的背影拜了拜便下去了。
出去时,正好迎面碰见走过来的周管家。
范岢脚步一滞,神色微微异常,只对周管家点头示意,周管家似乎是看出什么,不曾多问,只是缓步上前看着郎主的背影。
他从袖中拿着一封信,道:“大人,小郎君又寄信回来了。”
张瑾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封家书上。
另一边。
紫宸殿,姜青姝微微陷入沉默。
范岢察觉到了。
她倒是有些疏忽了,来张府时不曾设防,竟然这都能让范岢给闻出来,不愧是张瑾身边的郎中,敏锐度和医术都十分了得。
张瑾若是知道不孕的真相,得知这些日子以来被她欺骗感情,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之事。
没有人会忍受欺骗。
尤其是张瑾这种骨子里带着我行我素的傲慢的人。
但姜青姝还比较冷静。
她一边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大脑一边转得很快。
戚容师承神医,她亲自调配的香料极为巧妙,就算范岢有所察觉,也不会仅仅靠闻就有十足把握,依然要想办法验证,如果张瑾信了范岢的话要仔细查验香料,想必也是从她殿中的香料着手。
极有可能从她这边取走一些香料,再和香囊里的香料作比对。
现在范岢刚提醒张瑾,她立刻可以把殿中的香料全部换成正常的,这样张瑾就算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
这样想着,姜青姝对身侧的邓漪道:“你去撤换殿中全部香料,把下了药那一批处理掉,记住,把痕迹清除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
邓漪:“是。”
清理痕迹也不过拖延时间,姜青姝也明白,她和张瑾和谐的表象维持不了多久了。
但她也不那么怕他了。
在王谢倒台、赵家上交兵权、杀蔡古、提拔唐季同之后,如今她和他也算是各占一半势力,分庭抗礼。
关键都在兵权和时机。
京中,内府四卫有八成尽数归她,神策军那边,起初有将士不服贺凌霜,但贺凌霜还算争气,重整军纪,培植亲信,没有让人爬到她头上来。
裴朔现在不在京中。
太原牧前些日子被她撤换了,她以此名义让裴朔留守太原,治理当地民生,实际上是防患于未然,以防那边兵变。
张瑾不傻,他若有反心,是不可能等她慢慢卸磨杀驴、把他的势力皆剥离干净了再反,就算他自己不想,有蔡古作为前车之鉴,他底下的那些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个开刀,任由宰割。
若要把这根眼中钉铲除,那就只能剜肉剔骨,一鼓作气。
但时机和主动权必须掌握在她手里。
姜青姝正在思索,才出去不久的邓漪突然急匆匆奔进来,神色似乎有些异常,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陛下!”
邓漪神色凝重道:“方才兵部来报,镇西大将军兼安西大都督步韶沄……病逝了。”
姜青姝一怔。
张府内,张瑾凝视着那封家书沉默许久,终于伸手接过。
张瑜自从离家之后,刚开始寄信很多,后来频率便慢慢减少了,有时一月只有一封家书,后来甚至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信。
今日他又寄家书来了。
现在面对有关张瑜的一切,张瑾的心情甚为复杂,他在任何事上都对得起弟弟,唯独夺走了他当初吵着闹着非要娶的心上人,甚至……至今不知怎么告诉阿奚他和姜青姝的事,告诉他,他们已经决定生一个孩子。
张瑾抬手接过家书,直接拆开看。
“兄长安好?我近日游历于青州等地,觉得那里风光甚好……”
少年的信很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把生活中的一切趣事都说给他听,只是偶尔还会提及一些多余的话,譬如:“近来我路过一村庄,瞧见样式奇特的水车,听说是朝廷新制的,近日官府还调低了税率,村民们都说官府比从前好了,我听了也高兴。”
又或者:“我前几日路过边塞,看到那边有了好多相貌不似中原的商贩,不过,他们看起来过得好像还不错,真奇怪,一点也不像个亡国之人。”
他还说:“我听到好多百姓都在茶馆谈论霍将军打仗的事迹,这个霍将军,我记得几年前还和他打过一架呢,不知道他现在的武艺怎么样了,听说他在朝堂上对阿兄你不敬,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肯定是无条件站在阿兄这边的,除非……算了,反正要是有机会,我和他切磋切磋,替阿兄你出气。”
句句不提七娘,句句却都有七娘的影子。
他是刻意地不敢提。
起初张瑜还时常在信中叮嘱兄长有关姜青姝的事,渐渐的,他似乎知道兄长和七娘也该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很少再给七娘写信,也很少在给兄长的信中提及七娘,以免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至于思念,只有他一人承担便好。
但张瑾知道,这少年看似直白肆意,实际上很是敏感,越不问越关切,却关切越小心翼翼,不过话都憋在心里,看他这信中内容,是没少关注京中事。
他久久看着书信,看完了之后也未曾言语,周管家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出声道:“小郎君这封信颇长,想必除了问候,也提了不少其他事吧。”
“你想说什么。”
周管家心底一横,直言道:“奴是真心觉得,郎主若真的和陛下在一起了,您又让小郎君如何自处?您现在收手还来得……”
“闭嘴!”
张瑾这一声冷喝,彻底让周管家无言。
然而看着周管家满脸不赞同之色,张瑾知道,连很少忤逆他的周管家都这样强烈反对,是因为他现在的确已经……过于荒唐。
一边怕弟弟知晓,一边又一意孤行,明明天底下最该信任的人只有弟弟,却将弟弟越推越远,反而执着于最靠不住的帝王心。
到头来,也许两边皆落得一场空。
步韶沄病逝了。
这一则消息很快就席卷整个京城,步大将军自从去年身受重伤,便一直卧床不起,每个人心里都有所准备,但乍然听闻时,都怔了许久。
镇西大将军步韶沄,在世时历经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战功累累,名震他国。
大昭又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世人或惋惜,或感慨,但据说,步韶沄病逝之时,却是极为平静,不曾带遗憾的。
她临终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臣奉先帝诏令镇守边疆、统领安西数载,莫敢有一刻轻怠,却因一时失察托大重伤,致使城池失守、安西险些陷落,自责锥心,五内俱焚。所幸大昭另有良将,臣有幸亲眼目睹安西收复……总算敢下九泉,面见先帝,问心无愧矣。”
姜青姝翻开其义子递上来的奏折,注视着这句话,久久沉默,终于命人追封步韶沄。
生前为大都督兼节度使,已与宰相并列,死后再追封三公、设庙享奠也不为过。
旨意刚颁下不久,她便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由谁接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
谁都好,只要不是张党的人,姜青姝记得先前与西武国的战事中,镇军将军唐季同临时被委任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事后驻扎龟兹,做事虽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令人惊叹,却也毫无差错。
这是个可靠之人。
他虽不算是姜青姝的亲信,却是个正直的武将,她也并非一定要任人唯亲,只要对方品性端直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身份。
——赵氏旧部。
姜青姝有一个更长远的考虑。
那就是,等日后皇长女被迎回皇宫,就算那时姜青姝已将全部大权尽握于手,但皇女家族落没,生父“早逝”,朝中总要有几个有权势声望的重臣来支持她,成为她的后盾。
单凭皇女身上流着赵家血这一点,唐季同会支持她的。
虽然姜青姝还年轻,离驾崩还远得很,但作为一个资深玩家,她比那不靠谱的母皇考虑得长远多了,不早点给下一代铺路,等到后面再铺就有点太累了。
她可不想给孩子留一个地狱开局。
这代忠诚于她的臣子,在下一代都可能会变成不尊重新帝的权臣,背后没有后盾,单靠党派制衡来保命也太难了。
姜青姝对邓漪说:“你亲自出宫走一趟,把唐季同叫进宫来。”
邓漪:“是。”
很快,唐季同换了官服,跟随邓漪进宫,一路上,他都有些茫然,其实陛下几乎不曾私下里召他单独见,往常时不时被叫进宫面圣的,往往是霍将军。
他也很少有单独面圣的经验。
虽然如今武将品阶不低了,也是最近几场仗新升上来的,也沾霍凌的光。
唐季同心底忐忑,想着多个人陪他也好啊,便忍不住在路上问邓漪:“敢问邓大人,不知霍将军此刻是否已经被叫进宫内?”
邓漪看他一眼,似是不解,“霍将军不在。”
唐季同:“那……陛下这几日可曾见过霍将军?”
“不曾。”
唐季同:“……”
还真就只有他啊?
连霍将军都没见,唐季同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很快,唐季同跟随邓漪进了紫宸殿,唐季同跪地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青姝说:“唐卿免礼,朕叫你来,为的是安西事。”
唐季同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姜青姝挥手命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退下,细细跟他谈论起自己的想法。
唐季同没想到陛下竟然属意让自己继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颇为惊异,一方面,他感到惶恐,唯恐自己有负陛下信任,无法胜任如此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他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虽然霍小将军还太年轻、资历太浅,但陛下更该器重他才对。
哪怕此时不可胜任,陛下也该迂回地提拔一下,把这个位置留给将来的霍将军。
姜青姝扫了一眼唐季同,看出他欲言又止,便问道:“爱卿在想什么?”
“回陛下。”
唐季同有些犹豫地出声道:“恕臣逾距,臣有些不解,为何这次陛下不是提拔霍将军,臣认为霍将军的能力并不输于臣……”
“他还太年轻,再历练个十年都不算晚,朕对他另有安排。”
姜青姝口气清淡,提及霍凌,神色毫无波动,依然冷淡平静,“这几日地方降雨颇多,有些地方堤坝溃塌,当地刺史县令办事不利,朕想派他过去平定此事。”
唐季同闻言,愈发惊异,心道外调平水患修堤坝是个文官也能扮成之事,陛下派霍将军岂不是小材大用?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直接问出口。
他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姜青姝看着他:“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说?”
唐季同忙道:“臣没有了。”
“那就退下罢。”
“是。”
唐季同起身,看了一眼拿起奏折重新看起来的女帝,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女帝私下与唐季同说好,很快便在朝会上向群臣提出委任他的事,也一道将霍凌的事也定下了,让霍凌出发去地方,平定水患之后就近留在梁州,因梁州刺史兼山南西道节度使近日病逝,让他暂代梁州军务事。
虽说是暂代,但已有几分将霍凌外调成地方官的意思,此去几年都说不定。
唐季同注意到,这霍小将军似乎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到陛下的话之后,身形晃了晃,脸色异常苍白。
少年呆呆地望着上方冷酷的君王,怀疑自己听错了,身侧双手攥紧成拳,近乎失去知觉。
陛下为什么……
他心头有许多疑问。
但再多疑问,他深知自己不能违抗君令,更不会违抗。
许久,少年才缓缓张开五指,单膝跪地道:“臣……遵旨。”
直到下朝时,霍凌都处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整个人好似魂飞天外,别人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上朝时陛下下的令。
陛下事先也没跟他说。
这小将军已经习惯和陛下之间毫无君臣的距离了,更习惯陛下事事都会先召他入宫商议,忽然有几分感觉被冷落,特别是他听说陛下前几日还召见了唐将军,却没有见他。
为什么……
霍凌迷茫无措地想:难道是他哪里做的不对,惹陛下不高兴了吗?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收复西武国回京封爵之后开始……陛下就好像不太主动搭理他了。
他主动求见,陛下偶尔会见,但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繁忙不见。
他不主动求见,陛下也不再召他。
从前邓大人时不时来霍宅送些陛下的赏赐,如今也甚少来了。
后知后觉,竟发现疏远了许多。
坊间的话本惯常有个情节,那便是将军与君王相识于年少,一起踌躇满志地约定要做个千古君臣,奈何随着时间流逝,将军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君王的心思也越来越深沉难测,最后,是功高盖主的将军与帝王离心,是卸磨杀驴。
但霍凌觉得陛下不是这样的人,自己更还轮不到被陛下忌惮,这样的情节还轮不到自己。
他更觉得是自己惹陛下哪里不高兴了。
趁着旨意刚下达,还未离京,霍凌又请求面圣了数次。
但每次邓大人都面带歉意,对他说:“陛下此刻很忙,将军下次再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小将军眼尾莫名有些湿湿红红的,似乎着急无措到了极点,踌躇着拦住邓漪的去路,不安地问:“敢问邓大人,我……是不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邓漪微笑道:“小将军莫要多想。”
邓漪也什么都不说。
实在无法,霍凌便跑去找了唐季同,决定在唐季同下次入宫见陛下的时候也一起去,这样陛下总不会还不见他吧……
那一日,御花园的满池荷花都开了。
女帝在御花园赏荷,顺带在此接见新任安西大都督唐季同。
霍凌便一直沉默地站在一侧,全程无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地面,好似个多余的。
少年侧脸被日光照着,依然清秀俊逸,带着沙场磨砺出来的沉稳与凛冽。
可睫毛在风中不住地颤,满眼的失落都要溢出来了。
唐季同与陛下交谈结束,便抬手道:“臣先告退了。”
“嗯,下去吧。”女帝轻声道。
唐季同退出去时,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霍凌,在想这小子千方百计地面圣了,这时却傻站着发什么呆。
等到此刻只有霍凌和姜青姝,却迟迟没有人开口。
霍凌袖子里的手死死掐着,在心里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陛下,臣……”
“今日朕难得空闲。”
不等他说完,姜青姝便悠悠打断,起身笑道:“霍卿随朕在御花园里走走吧。”
她的语气很柔软温和,和往昔一样。
只此一句,就好像石子落入冰面,轰然震碎一切冰封的表象,在湖面荡起涟漪来,霍凌心跳加速,开始急切地推翻之前的一切胡思乱想。
一定是他多想了。
陛下才没有不理他!
少年仰起脸,黑眸迎着光,光彩流动,“是。”
御花园里风景秀丽,但姜青姝往常很少有闲心来这里赏景,霍凌虽曾是她的近卫,与她这样放松闲逛的时候也是很久以前了。
一时竟有些恍若隔世。
当初千牛卫里不起眼的少年慢慢长大了,成了能踏平敌国的将军,而那个需要他贴身保护的少女,也终于不再需要他的保护就能主宰天下大权。
她沿着湖畔慢慢步行,让所有宫人侍卫都退下,只要霍凌随行。
霍凌似有预感,她是要与他私下说什么。
但下一刻,她说的话却万万超乎他的意料。
“朕记得,去年你去救濮阳钺时,路上碰见了张瑜,带回了他的酒。”她说。
霍凌喉间一哽。
他藏好情绪,垂下头,低声答:“是。”
她用手拨着这四面花枝,没有去看身后少年的神态,似是心情很好,语气雀跃地说:“那时朕就很想问你关于他的消息了,只是后来事情太多,这一搁置,便忘了。”
她想问张瑜的消息……
霍凌垂眼道:“陛下想问什么。”
“他那日,瞧着还好么?有许久未见,有没有瘦了?”
“回陛下,臣觉得他与往日并未有所不同。”
“是吗?”天子微微笑着,不知说给他听,还是喃喃自语:“朕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这几日总是梦见他,看来真是想他了。”
霍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尴尬窘迫。
他以为陛下是要与他说些私下里的体己话,却只提了张瑜,而他,甚至无法去嫉妒张瑜,因为张瑜与陛下互明心迹,而他……甚至不敢说自己的心思……
少年继续保持沉默,等陛下继续开口询问。
她却直接转身看着他,唤道:“霍凌。”
霍凌心猛地一颤。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她用一双温柔的眼睛凝视着他,却说:“你应该明白朕吧……张司空虽是朕的眼中钉,但他弟弟却是无辜的,朕这段时日,越发想念张瑜,但朕知道,司空不会让张瑜就这样回京了,所以朕需要你……”
她需要他,去找到张瑜。
然后告诉他,她要见他。
霍凌心脏刚跳起来,此刻却又骤停,两相拉扯,几乎像在被撕扯一样难受。
这个时候,只能谨记君臣本分,霍凌一直没有抬头,不去看她的眼睛,“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听说,阿奚近日可能在梁州附近……”
“臣会尽力寻找张瑜,只要找到,一定……”少年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向他转达陛下的意思。”
眼前的天子便笑了。
威严难测的君王露出笑容,霍凌却没有再敢抬头看了,好像突然和眼前的少女回归了简单的君臣关系,不敢再奢望什么。
她抬手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那霍卿此去好好保重。”
“是。”
霍凌跪下,低声道:“臣告退。”
少年好不容易争取来了这一次面圣的机会,却揣着满心无处可说的失落,黯淡而去。
他甚至与她一句彼此间的亲近话都没有说。
也许是这样离去太不甘了,哪怕她心里是别人,哪怕她开始疏远自己,霍凌也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陛下的背影,忽然单膝跪地道:“臣……此去又不知多久,陛下也要好好保重。”
好好保重。
再无别的话说,霍凌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姜青姝背对着他,一直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邓漪过来唤她,才缓缓转身,看着霍凌离去的方向。
她说:“朕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邓漪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邓漪比陛下更早发现一点苗头,在裴府聚会之后,才彻底确定霍小将军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邓漪道:“陛下用意深沉,一切都是在为了霍将军着想,若不将他推远些,怎么任其大展风华?”
喜欢皇帝,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自折羽翼,要么深受内心煎熬。
如果那人是别人,陛下一定会漠视不理、毫不在意,可那人偏偏是霍凌,被陛下和先君后一手培养而成的霍小将军。
陛下恰恰是看中他、在乎他,才希望他不要耽误在这里了。
姜青姝被邓漪道中心思,没有反驳,反而沉默了许久。
自从上次知道这小子偷偷地涨爱情度开始,她就不敢再没事召他聊天,对他撒温暖,生怕这小子一个想不开,把爱情度给涨到100去了。
这孩子有点缺关爱,对她也有着很重的滤镜。
她只要对他好一点点,他都会在内心放大无数倍。
姜青姝不说话,邓漪沉默许久,又叹道:“可臣方才看霍小将军的反应,他是执拗之人,并非这么容易改变心意。”
这小子太执拗了。
她试图不搭理他,想看看他的爱情度能不能降下去,却发现不能,都那样刻意把他调出京、在他跟前一遍遍提阿奚了,他那么伤心,临走时也还是让她好好保重自己。
真是没救了。
御花园微风习习,裹挟着初夏的热意,四面皆是啾啾鸟啼声,让人很是放松。
姜青姝沉默着欣赏美景,邓漪站在一侧,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邓漪才道:“霍将军虽固执,但心思纯净,爱憎分明,至少不会因为陛下冷落他便心生怨怼,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一环交给他,他将来也绝不会辜负陛下的。”
在外人看来,是女帝开始疏远霍小将军,甚至不再重用他,随手给他安排了个修堤的差事。
但邓漪知道,陛下是另有考量。
梁州位居大昭腹部中心之地,尤为重要,加上周边兵力,一共有最少三万兵马可供调动,且距离京城不算太远,把霍将军调过去,如果京城出乱子,霍将军是地方上能最快最及时反应过来的。
现在霍将军的失宠不过是陛下演给别人看的,让别人以为他当真是被赶出京,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霍将军还不明白。
等他到了梁州,他就会明白了。
邓漪虽喜欢看书读史,对真正的国政却并不是那么了解,只是在陛下身边伺候久了,她慢慢被耳濡目染,有时候陛下即使什么不说,她也能猜出几分来。
何况有些事陛下也没避着她,御前内官本就是帝王的眼睛和嘴巴。
邓漪知道,陛下与张司空之间必有一场较量,就看谁先动手,谁又棋高一着,陛下已经把裴大人派去了太原府镇守,提防河朔出乱子,现在又把霍将军也调出去,身边只留下梅浩南和贺凌霜,就是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控制住大局。
也许事情不会闹到很严重的地步,但陛下一向未雨绸缪,会往最坏处设想。
御花园内一片静谧,姜青姝正慢悠悠地循着湖畔散步,直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梅浩南在她身后停下,拱手沉声道:“启禀陛下,张司空过来求见,见陛下不在,已在紫宸殿等候。”
她回身,看着梅浩南,“司空等了多久了?”
“约莫一炷香。”
“朕知道了。”
姜青姝转身,吩咐宫人准备摆驾回去,待坐上御撵,才不紧不慢地点开实时查看。
【司空张瑾来到紫宸殿,发现女帝不在,独自等待时看到角落的香炉,想起范岢的提醒,哪怕只是为了打消疑虑,也还是上前取了一点香。】
他果然动手了。
香料是她已经换过的,他不会查出任何问题的。
她故意把紫宸殿空出来,改成在御花园里谈事,就是想请君入瓮。
紫宸殿内。
张瑾注视着那紫金貔貅香炉,沉默了许久。
到底取不取香,这个问题,在他内心撕扯了许久。
他本能地排斥,如果取香验证,不就说明他不够信她?他们之间历经这么多,哪里需要这些才能证明感情?如果他足够信她,就不该怀疑这些。
他不应该背着她,去调查她辛苦为他缝制的香囊。
张瑾固执地钻了牛角尖,反复给自己洗脑“如果爱她就不该怀疑她”,让自己放弃去思考这个可能。
可他也明白,这份偏执恰恰折射出他内心深处的惧怕逃避,越是急于给自己寻求借口,越是害怕面对其他结果。
万一……
真的下药了呢?
张瑾久久地伫立在殿中,日光下移,反射在地砖上的日光也黯淡了几分,给那张清冷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暗色。
单是那样想想,他可能都要发疯。
言犹在耳,范岢不会骗他,无论他多么排斥、多么想否定这个猜测,内心深处都明白,只有事实才是最可信的。
不就是取香?
若她没有下药,即使他一心一意地相信她,范岢的话也会成为心底的一道结,白白让她沾染不该有的嫌疑。
现在他取香验证,不过是想证明他是对的,证明她爱他,证明他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隔阂……
一定是这样。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张瑾的内心挣扎撕扯,神魂交战,几乎把他的理智尽数割裂,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一筹,他咬咬牙伸出手,朝着那香炉伸出手。
香炉的香料许是才添不久,足够他取一些带回府中。
他取完香,还有几分走神,她就已经回来了。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大片天光倾斜而入,与少女的笑容融为一体,灿烂而热烈。
“司空!”
她快步上前,双眸晶亮地望着他,“方才朕还在想,你会不会这时候来呢。”
张瑾注视着她焕发光彩的眸子,顿了顿,垂睫笑道:“陛下的脚伤好了么?”
“早就好了,你瞧。”
她在他跟前背着手灵活地走了几步,转身朝他笑道:“你看朕,是不是健步如飞?”
她这副蹦蹦跳跳又神采焕发的样子,仿佛也能感染人一般,让张瑾沉静的眼底也掠起几分笑意。
他攥紧掩在袖中的左掌,香粉被握于掌心,捏得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