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自作主张,休怪我不容你。”张瑾冷淡道。
周铨一愣抬头,急切道:“郎主,奴只是……”
张瑾打断他,冷声道:“你已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香料之事他没计较,是因为那时他的确在逃避,不如底下人看得清醒,周铨那么做,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身边人越俎代庖。
周铨闻言脸色遽变,头皮发紧,慌忙跪下认罪道:“奴知错,还请郎主息怒!奴也只是一心为了郎主,这次的确是考虑欠周,奴今后再也不敢……”
张瑾不再看他,“念在你年过五十,小惩大诫,自己去领二十家法,再有下次,我便留不得你。”
说完甩袖而去。
周铨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抹着汗起身,抬头看着郎主的背影,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不无庆幸欣慰地想着:郎主方才那模样,虽过于刚冷无情,却俨然回到了从前的气场姿态,想必这次也该从情爱中清醒过来了。
能清醒,那就是好事。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快点清醒,周铨又何必冒这么大危险去做这些事?
周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领了家法,又拖着疼痛的身躯去收拾东西——行宫与京城相隔有些距离,车马来回少说也要大半日,加上天气炎热,更加不便,宰相去行宫商议国政,是被允许暂住并带几个贴身仆人的。
但很显然,周铨看出郎主并不想去。
个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
那些个武将没能等到张司空见他们,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纷纷询问周铨,周铨得了警告不敢多说,只暂时安抚他们莫要着急——他已不再担心了,反正现在郎主已和女帝撕破了脸,他又不傻,这种时候再不出手,就是等着对方先动手杀自己。
抢占先机这种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次了,当年先帝想赐死他时,他不也这样赢过一次吗?
而姜青姝那边,抵达行宫时已将近日暮,她在临华殿中更衣歇息,梅浩南和梁毫去安排随行禁军宿卫,殿中只有邓漪陪侍。
邓漪笑道:“行宫气候凉爽,与宫中当真是完全不同,臣身在此处,都觉得心旷神怡了些。”
姜青姝没有应答,只是偏头看向不远处半开的窗子,外头一片花鸟碧茵,时有鸟啼声回荡在山间。
此处依山旁水,行宫更是特意修筑在山腰之上,周围有瀑布流泉、山间野鹤,是个绝佳凉爽的去处,是以当年,赵玉珩就在此处养胎。
她忽然有些恍惚,“阿漪,你来朕身边多久了?”
邓漪怔了怔,才道:“已是两年有余。”
“两年……”她默念了一下,忽而笑道:“这两年,你和朕都变了不少,朕身边的人也一直在变,只有你陪着朕的时间最长。”
邓漪听到她这么说,微微沉默,不知怎么回话。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却忘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孤家寡人,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有人一直在离去,也总有人不能一直相伴。
姜青姝抬步走到窗前,欣赏着外面的迷人景致,微微闭目,凉风拂面,好像置身于山水间,而不是坐在那把象征着腥风血雨的龙椅之上。
也无怪乎阿奚讨厌皇宫,最喜欢江湖。
片刻后,梁毫回到临华殿,拱手道:“陛下,行宫宿卫已安排完毕,确保周围安全。”
“下去吧。”
姜青姝没有回头,只挥了挥袖子,梁毫默不作声退下去。
邓漪暗暗观察刚刚退出去的梁将军,压低声音,“陛下故意命梁将军安排宿卫,可是看司空那边……”
姜青姝颔首。
方才她也顺带瞄了一下实时,看梁毫有没有做些小动作。
但奇怪的是,梁毫只是中规中矩地在办事,张瑾的实时那边也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现在她人已经来了行宫,只要在这里杀了她,随便安排个刺客或是诬陷到其他人头上,张瑾再顺势“杀了刺客”,在朝野混乱之际回京主持大局,就可以顺理成章夺位称帝。
如果说,当初谢安韫造反只是为了囚禁姜青姝、让她成为他的掌中物的话,姜青姝则觉得张瑾一定会选“弑君”。
哪怕不是真的杀她,也必然是让她“死”在天下人面前。
——新帝如果想坐稳皇位,快速收服人心,一定得先杀了她这个天定血脉才可以,那时天下没有天定血脉,大家自然会认定他。
她的每一步考虑,都是代入自己是张瑾,她会怎么做。
她不并不觉得张瑾比她傻。
就是现在还没有动静……到底是在酝酿什么?难不成她又监控漏了什么重要的人?有什么是她没发现的?
姜青姝大脑转的飞快,眉头越皱越紧。
后来连续好几日,不单是姜青姝警惕万分,连带着她身边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警惕戒备,不敢有一丝放松懈怠。
但明面上,张瑾来行宫禀报政务,二人都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事情有些微妙起来。
张瑾行走御前,知道她在戒备着什么,明晃晃地看得清帝王警惕地注视自己的眼神,他却始终在想着她那句话,连日的脑海中都盘踞着那句话。
——“朕为什么不想和你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
但他不肯接受这个答案,这世上的答案并不是只有一种,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什么不能争取别的结果?
可她不这么想。
过了那么久,他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反衬得他又傻又天真。
张瑾知道,若换了去年的自己,都应该忍无可忍地反了,他身边的人也在希望他尽快反了,绝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他一点割舍不下这个皇帝,对那个皇位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皇帝偏偏不容他,那就应该换个皇帝。
但要怎么迈出那步呢?
张瑾太阳穴涨得发痛,在被底下人明里暗里询问数次后,他甚至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想迈出那一步,那日吵架他表现得太过激动愤怒,冷静下来一想,左右也只是为了个孩子,才质问她耍了自己这么久。
她有她的立场,她也从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他一直都清楚的。
这段感情中,他们都在彼此索取,都渴望着彼此让步,他总想着自己为了她让步多次、容忍霍凌裴朔等人,也该记得,她曾用命为他挡了一剑。
她对他,怎么可能没有情。
这日张瑾来行宫,前面侍卫带路,身后跟着这次特许随行的周铨,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远处一簇花枝前,站着熟悉的身影。
她正与身侧的少监邓漪说笑,忽然倾身嗅闻花蕊,微微低眸时,侧颜却比盛开的牡丹还要娇艳夺目。
前面带路的侍卫原本横在他们之间,却立刻退了下去,让他们彼此避无可避。
她直起身,和他远远对上视线。
连日的冷淡如同一堵无坚不摧的冰墙横在他们面前,他们可以看到对方的目光,却穿不透那堵墙。
她不觉得那堵墙还能被打破。
张瑾沉默许久,却忽然往前走来,看着她:“臣有话对陛下说。”
她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他们现在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吧,她甚至想看向张瑾后侧方的周铨,可不等视线移过去,他就对她周围的宫人说:“你们先退下。”
宫人互相对视,摇摆不定,姜青姝不禁冷声开口:“都别退下!”她挑着锐利的眼尾,瞥着他,说话毫不客气:“凭什么司空要与朕单独说话,朕就要应你?”
张瑾怔住,看着她冰冷如刀锋的双瞳,眼神莫名带着一丝阴郁复杂,她直视着他,毫不相让。
良久,他却苦笑了声,“你不愿,便算了。”
横竖他也懒得去遮掩什么了,就算是被他们听到又怎么样,谁敢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了,被天下人知道又怎么样?
现在他只想告诉她一些真心话。
张瑾忽然上前一步,她下意识也后退,却慢了一步,被他用大掌按住双肩,他俯身,目光与她平齐,让她被迫看着自己。
他扯了扯薄唇,如同自嘲,“急着躲什么,臣又不会吃了陛下。”
姜青姝说:“可朕怎么看,你都像是要吃了朕。”
张瑾抿紧唇,下颌紧绷,却垂眼问:“在陛下心里,臣就是这样的人?眼底一点也揉不得沙子、哪怕是最爱的人背离了自己的心意,也会照杀不误的冷血之人?”
她听他这么问,偏过头去,没有应答。
是默认了。
在她眼里,他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良久,她才说:“司空自重。”
一边说,眉头一边不自觉地皱起,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一次吵成那样,他不是表现得很决绝么?现在怎么又这样?上次她话说的难道还不够重?
张瑾身后,周铨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皱眉。
张瑾深深吸一口气,眼底充血,许久,才冷静下来,看着她倔强的侧颜,低声说:“青姝,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么?”
她听到他这么说,立刻转过头看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她的眼瞳,近乎痴迷,又爱恨交杂,手掌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这几日你不理我,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随我出宫的时候,明明每次都那么高兴,就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让这一切结束?”
他顿了顿,像是怕吓到她、惹她不高兴,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在温声细哄,柔声道:“不过是区区避子香,青姝,你没有舍得对我下致命的毒药,便是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其实她有机会杀他的,后来在她跟前,他早已没怎么设防了。
她在枕下放一把刀,他就死了。
可她没有。
张瑾的语气近乎疯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按着她的肩膀,继续说:“你若实在不想和我有孩子,那就依你的,我们不要了,哪怕没有孩子……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姜青姝:“……”
一边的周铨:“?”
张瑾本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他永远不会这么让步、这么自欺欺人,所以此刻的张瑾,倒像是彻底对她没辙了。
什么没有舍得给他下致命的毒药……不杀他就是爱他吗?他拿这话骗自己,真的骗得过吗?
姜青姝看着张瑾的眼神微微变了些许,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又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但她依然用力地,拂开他按在肩膀上的手,然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和从前一样?”
话都挑明了,还怎么和从前一样?
从前她装作相信他,可事实是她根本不信。姜青姝忽然上前几步,凑近他的耳珠,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你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进朕的后宫,做朕随时等待召幸的侍君吗?”
张瑾一怔。
姜青姝不等他回答就轻嗤一声,知道他不会的。
且不说放弃权势地位之后成为侍君,他会丧失与她平等对话的权利,那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宠幸其他人,看着她和别人生孩子。
就算她哪日心情不好,都能随意把他打入冷宫。
那他还会是现在这个孤傲清高的张瑾吗?
再说了,他所谓的“回到从前”,是回到他们只有彼此的时候,可那时只是她的逢场作戏啊,她是帝王,为什么要空置后宫只跟他一个人呢?
其他男人可比他乖多了,也好掌控多了。
姜青姝想要的不单单是愿意舍弃权力的张瑾,而是一个不仅不在乎权力、更要懂事大度、理解包容她的一切、不会争风吃醋的男人。
姜青姝看着张瑾,后者面带苦涩:“你又在拿话激我。”
她撇开目光,“朕没有。”她是认真问的。
“算了。”姜青姝也不想和他胡扯这些了,想转身离开:“朕要先回临华殿歇息了。”
他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冷叱。
张瑾没有放,薄唇紧抿,执着地问:“方才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几分?”
姜青姝真是不懂这个人了,连不孕药都没能让他彻底恨上自己,她现在就怕夜长梦多,张瑾如此,是非要逼她下一剂猛药么?
姜青姝干脆回身,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意亲切温柔,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说:“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要孩子的话,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少了许多。”
张瑾看着她明丽夺目的笑颜、清凌凌的双瞳,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弛了些许,睫羽微垂,哑声道:“那便好,那日那般对你,是我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着,眸底浮现柔情,带着薄茧的大掌轻柔地摩挲过她的手背,似有不舍与眷恋,迟迟不愿放开。
莫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仿佛是变相为那一日的争吵道歉。
被下药的是他,但主动低头的也是他,因为眼前的皇帝那么在乎她身为天子的权势和尊严,是绝不可能低头的。
姜青姝低眼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周围宫人皆无声无息地垂着头,近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有人敢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皇帝和司空的对话。
邓漪站在一侧,周铨立在张瑾身后,二人神色皆有些古怪。
等姜青姝与张瑾分开,一路摆驾回了临华殿,宫人皆退了下去,邓漪才急忙凑近问:“陛下,您和司空……是和好了吗?”
姜青姝的面上已经毫无笑意,一路快步走到后堂,边走边冷声说:“当然不可能,怎么?你觉得朕会和他和好?”
邓漪被反问,也丝毫不慌,淡淡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臣没想到司空会为了陛下退让到这个地步,方才当真是被惊了一下,回想起司空当初说一不二、刚硬冷酷的作风,臣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姜青姝走得极快,袖摆带风。
邓漪一边说,脚步也一边加快,唯恐跟不上陛下。
山间清凉,炎炎夏日之中,便是穿透宫殿的风也带着冷意,皇帝脚步骤停,微微侧眸看着邓漪,眼神发凉,竟透着一丝狠意。
“一个人再疯,也疯不了一辈子,早晚有清醒的时候。”
她平静道:“朕不想夜长梦多,既然他一直看不清朕,那朕就帮他看清。”
邓漪心口突得一跳,神色也肃穆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姜青姝一时没有应答,而是展目看向窗外,似是也在挣扎什么。
但最终,她也没有丝毫心软,轻声问邓漪:“阿漪你说,他若知道赵玉珩至今还好好活着,会怎么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邓漪头皮骤然发紧,瞪大眼睛,不自觉唤道:“……陛下?”
姜青姝却没有开玩笑。
她喃喃自语:“他会疯掉吧?会气得……想杀了朕。”
张瑾可以接受没有孩子,因为至少他还拥有她。
可是,他要是知道赵玉珩依然还好好活着,和她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恩爱呢?
姜青姝转过身,示意邓漪附耳过来,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邓漪蹙眉认真听着,末了,她恭敬后退一步,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安排。”
姜青姝淡淡看着她,“此事不得出一丝疏忽,特别是朕的女儿,不能有任何差池。”
邓漪倾身拜道:“臣明白。”
后来几日,邓漪都在安排这件事。
一直以来,为了不露破绽,姜青姝和赵玉珩很少联系,中间又有裴朔和邓漪暗中安排,派去照顾赵玉珩的人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其间任何环节只要出差错,赵玉珩的存在便会暴露。
其实赵玉珩是“生”是“死”,在宫外还是宫内,对姜青姝来说,并没有很大影响。
当初一是因为时局所迫,需要打压赵家,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二是因为他已经为她主动放弃性命,那她为什么不还他人情,成全他、放他出宫?
说句实话,现在的她,其实更希望他在宫内。
这样那些大臣就不会铆足了劲地劝她充盈后宫,她也不必再为了后宫琐事头疼,偶尔心情烦闷之时,身边也有个能陪她说说话、哄她开心的人。
但已经迈出了那一步,如果告诉天下百姓和朝中大臣,君后的死只是她演的一出戏,大家都被她给耍了,只怕难以令人信服。
一国君后死而复生这样荒唐的事,简直是史无前例,传出去有损君威。
不过现在,为了刺激张瑾,让他方寸大乱。
姜青姝要露出一些“破绽”来。
邓漪的动作很快。
【布衣赵玉珩正在竹屋里写字,看到有人造访,知道是女帝派人来传了消息,与之进屋交谈许久】
【布衣赵玉珩将皇长女姜令朝交给女帝派来的人,姜令朝大哭大闹不止,抱着赵玉珩的腿不肯撒手,赵玉珩蹲下身来,哄她说是去见母皇,姜令朝才停住了哭泣,乖乖跟着人走了】
【布衣赵玉珩托付完了女儿,独自站在月色下,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约莫五日后。
那一则会掀起风云巨变的消息,几经查证,终于传到张瑾的手中。
原本沉浸在和好的喜悦中、还无法清醒过来的权臣,当即狠狠撕碎了手中的密信。
“赵玉珩怎么可能活着?!”
张瑾猛地转身,看向周铨,声音冷厉。
如果说知道香料的事,他还能再底下人面前保持平静冷漠,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彻底失了冷静,愤怒且难以置信。
周铨僵硬地立在那儿,直面郎主的滔天怒火,心脏在狂颤,既畏惧胆寒,心里又暗自有些窃喜。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让郎主醒悟过来,这回倒是省了事,那小皇帝竟然瞒下了这么大一件事,郎主这一次必然不会忍她了。
周铨强行按捺住畏惧和胆寒,垂首道:“回郎主,若不是行宫这边的禁卫是梁将军安排的,我们也发现不了此事,邓漪接连几次举止异常,还派了人出去,我们暗中追踪,竟然在一处山脚下看到了昔日的凤宁宫宫令许屏,这才又发现了赵玉珩的存在。”
“你没有看错?”
“郎主!”
周铨抬起头:“奴敢保证,此事皆是奴亲眼见证!您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看看!”
周铨一开始也很吃惊,觉得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好好活着?如果赵玉珩活着,那赵家当初获罪之时,为什么他没有站出来?
但周铨很快就联想起什么,忙抬头道:“郎主,您还记得先前赵家之事么?当时您布局缜密,可为何那时,本已调兵的赵德成为何突然反悔?会不会那时,就有赵玉珩在暗中插手?如果是这样……这一切也许就说得通了。”
当时那件事,为何没有按照预想中进行,周铨想不通,哪怕张瑾聪慧至此,也想不通。
现在想想,能让赵家甘愿放弃兵权任由宰割的人,只有赵玉珩。
赵玉珩。
此人怎么可以还活着?
周铨看他没说话,又连忙跪下,恳切道:“郎主!此人没死,皇帝竟然瞒了您这么久,可见她对您根本没有一丝真心,她心里只有赵玉珩!这桩桩件件都摆在您面前,还不知有多少事,是您不知道的……”
张瑾俯视着他。
他胸口起伏着,眼底倒映着周铨急切又担忧的脸,墨瞳宛若浸在冰水里,渗出丝丝血色。
张瑾不想信。
可是,周铨会无凭无据就会信口开河吗?
张瑾不能容忍赵玉珩,也绝不会容忍赵玉珩。
接连这么多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折磨得张瑾头疼不已,他猛地晃了晃身子,站立不稳般的,双手猛地撑住桌面,支撑全身,脖颈连着额头都泛出青筋。
张瑾闭上双眼。
密信上的每个字都如刀锋,捅在他的心上,仿佛要将他彻底碾碎。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酝酿着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周铨彻底不敢出声,只是望着男人的侧脸,竟感受到一丝冷寂和苍凉。
他才听到张瑾嘶哑着声音开口:“周铨。”
周铨忙上前,“奴在。”
“去调五百人。”他闭着眼睛,撑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攥紧成圈,骨节泛白,字字杀意阴森,“我要亲自去见赵玉珩,如果他当真活着,我不介意让他马上去死。”
周铨应了一声,又问:“那皇帝那边……”
“去把葛明辉那些武将一起叫来,我亲自跟他们说。”
“是!”
周铨面露喜色,连忙快步走出了书房。
第254章 赵玉珩4
夏季草木花草郁郁葱葱,日头却灼人,一片青瓦白墙之下,起伏的蝉鸣声掩盖住了急促的脚步声。
张府下人皆噤若寒蝉地远远守着。
郎主商议重要大事,靠近偷听者皆直接处死。
张府书房内。
光线黯淡,烛影孱弱。
张瑾的脸逆着外头的日光,显得晦暗而阴沉,无端端让坐在此处的人感到一阵窒闷,压迫感顿生。
以葛明辉为首的诸位武将陆续闻讯而来,此外,户部尚书崔令之、刑部尚书汤桓在内的一些朝中份量极重的文臣也来了。
有个让他们一听便立刻醒神的消息。
——张司空要对小皇帝下手了。
众人心潮翻滚,久久难以平静,想法各异。
大家皆混迹朝堂多年,人人皆想过司空权势至此,早在新帝登基之初便能离帝位一步之遥,有人想反,有人觉得不得不反。
但同时,也无人敢提这样的想法。
——因为擅动天定血脉,悖逆天命,必得天诛。
那个位置,坐与不坐,皆看信不信神佛,又是否敢一人迎千夫所指,冒天下之大不韪实现皇图霸业。
但哪怕这次张司空不弑君、没有登极之心,既要动手,必是要彻底来个大洗牌,把如今野心勃勃、威胁张党的小皇帝,彻底架空成被毫无还手之力的傀儡。
届时有无“皇帝”这个身份在身上,张司空皆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独掌国家大权。
周铨一直侍奉在书房的角落,静静听着郎主安排吩咐,如何调兵包围行宫、控制小皇帝、稳住京城局势,一系列安排极为缜密,即使小皇帝对张瑾谋反有所准备,想必在明日入夜之后包围行宫,也会彻底措手不及。
“听清楚了么?”
张瑾交代完事情,声音依然透冷。
葛明辉当先拱手道:“末将明白了,稍后末将先去暗中知会梁将军,让他早做准备,就等明日天还未亮时下手。”
崔令之忖度道:“小皇帝心思深沉,只怕也有所准备,包围行宫之后,必须隔断京城和行宫之间的所有消息。”
“那是自然。”葛明辉冷笑道:“末将今晚便去京兆府走一趟,让李大人明日一早便关闭城门,暗中调度好兵马,以防消息传入京城生出事端,金吾卫那边,先绑了申超,免得此人坏事。”
申超和裴朔走得近,此人也算是女帝的人,如今刚被提拔为金吾卫将军不久。
几人计策既定,便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周铨听了全程,听他们计划中倒是没有明说弑君夺位,不由得问道:“郎主此番是打算先囚禁皇帝么?”
张瑾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要弑君。
也没有明说是要登上帝位。
周铨心思一动,又试探着问:“明日清晨包围行宫,郎主可要亲自过去?”
他还要不要去见她呢?
这一次,张瑾闭了闭眼睛,脸色泛白,睫毛微微颤着,许久,才好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去!”
他若去见了她,只怕又要动摇心软。
听她花言巧语地说些什么,或是看着那双倔强的眸子,就会忍不住想抱抱她、柔声哄哄她,与她和好。
她骗了他太多太多。
一路利用他,哄骗他,直到成为他心间的软肋,再不济拿她拿自己威胁他,也会奏效。
所以这一次,张瑾宁可先不见她。
“这一次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心软了。”张瑾含恨说。
周铨这才放心,又恭敬问道:“郎主何时去杀赵玉珩?”
张瑾冷道:“今夜启程。”
等他杀了赵玉珩,再去见她,既然她那么在乎赵玉珩,千方百计地护着此人,那他就偏要亲口告诉她赵玉珩的死讯。
让她死了这条心。
既然已经招惹他,那她只能和他生死纠缠在一起。
周铨面色含笑,倾身道:“奴这就去安排准备。”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
夜凉如水,月亮悬于中天之上。
纵使是夏夜,行宫位于山间,夜间气候也是出奇地冷,沉寂夜色里,有不寻常的脚步声在极快地穿梭过重重宫殿,飞快逼近。
【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收到消息,得知今夜司空张瑾就要派人包围行宫,困住女帝,提前支开御前守卫的左千牛卫大将军梅浩南,并在行宫门口徘徊着,等待时机。】
【右武卫大将军葛明辉和左卫大将军许骞一同带兵冲入行宫,一路斩杀守门禁卫,长驱直入,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见状只是装装样子,没有认真阻拦。】
沉沉兵器甲胄声,在这沉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姜青姝猛地睁开双眼。
她掀掉被子,从龙床上迅速披衣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兵甲交接声、禁卫惨叫声、以及四散奔逃的声音混在一起,随即紧闭的殿门被猛地撞开,狂风直直灌了进来。
姜青姝立在殿中,乌黑长发不束,散开在肩背上,直垂于地,单薄的衣摆被风吹得鼓起。
她额前几缕碎发被吹得凌乱,半遮双眸,因衣冠未整,平素令群臣感到畏惧的女帝,此刻竟看起来有几分孱弱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