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气场依然冰冷,令人不敢逼视。
她眯起双眼,看到夜色之下手持刀剑的几位将军。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
她平静道。
纵使下定决心,他们对上皇帝冰冷狠厉的视线,也会忍不住挪开目光,葛明辉按着刀剑上前,冷冷道:“陛下,请恕臣等无礼了,您暂时哪里都不能去。”
“是吗?”
姜青姝心里觉得好笑,眉梢微微挑起,“让朕猜猜看,葛卿背后的人应该是张司空,张瑾这是终于忍不住要造朕的反了?”
葛明辉不置可否。
姜青姝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许骞,“朕一直以为许卿为正直清流,想不到也与叛党同流合污。”
许骞面色僵硬,清白交错一阵,垂首不语。
姜青姝又上前一步,微微扬起下巴,冷笑道:“几位将军并非愚钝之辈,为何要跟着张瑾当这个乱臣贼子,遭万世唾骂?!若是此刻收手还来得及,朕有惜才之心,尔等若是悬崖勒马,朕还能既往不咎。”
葛明辉不为所动,事情已经迈出这一步,断不可能回头,哪个帝王眼底能揉得了沙子?便是此刻说得好听,眼前这个小皇帝事后也不会放过他。
“臣只听命于司空,陛下还是省省口舌吧。”
葛明辉持剑一步步逼近,看着眼前的帝王衣衫单薄、却临危不惧的样子,心里异样,忍不住暗中钦佩——不愧是天定血脉,当真有胆色。
出于对帝王身份的敬畏,他没有直接当刀锋对准皇帝,反手收剑入鞘,下颌一扬,沉声道:“包围此处,把门窗全部锁上!从现在开始,陛下不得迈出此殿一步!”
身后的士兵们迅速涌入,把整个临华殿围得水泄不通,守在临华殿的宫人并不多,此刻都颤颤巍巍地跪在殿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邓漪已经被几个将士用刀剑架住脖子,丝毫动弹不得,此刻依然怒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公然造反会遭天下人唾弃,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简直是不得好死!”
葛明辉闻言面带怒色,眼底闪过杀意,姜青姝已迅速看了邓漪一眼,对葛明辉道:“朕可以哪都不去,乖乖被你们关着。只有一个条件,把邓漪放了,让她陪着朕。”
葛明辉并不忌惮区区一个御前女官,想着取此人性命并不急,便挥了挥手。
押着邓漪的将士登时松手,邓漪慌忙奔到姜青姝身边来,死死挡在陛下跟前,浑身打颤,牙关紧咬,死死盯着他们。
姜青姝又问:“张瑾何在?”
许骞沉默许久道:“恕臣等无可奉告,陛下若不想吃些苦头,就在此老实待着吧。”说完又吩咐了身边众将几句,转身出去。
殿门再次被紧紧关上,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好似砸在人的心尖上。这一次士兵连同门窗都被封死,殿外依稀闪烁着火把的光亮,甲胄碰撞的声响清晰可闻,让人心声寒意。
“陛下……他们这是要……”
邓漪纵使有心里准备,此刻嗓音也在不自觉地打颤,可以听出她在努力克制恐慌,想表现出镇定。
但即使是怕,方才邓漪也一直在死死身体挡在姜青姝面前,就怕他们要对陛下不利。
姜青姝拍了拍她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别慌。”
会有人来救她的。
张瑾并不欲等到天明,斩杀赵玉珩之心迫切至极,只恨不得将此人尽快剥皮抽筋,才可泄愤,深夜便亲自带兵离开京城,去往赵玉珩藏身之处。
那是一处清幽僻静之地,离京二十里,名唤盖山。
盖山脚下有两三村落,人烟稀少。
一切安排都在暗处,天亮之前行宫就会生变,女帝自顾不暇,更无法再护住赵玉珩,要从这里挖出一个假死遁逃的人来,几乎易如反掌。
五百精锐将士,一部分奉命连夜围山,堵住所有出口。
而另一部分聚集于在村落外,张瑾高踞马上,任凭呼啸的夜风吹着那张冷肃的面容。
他沉声道:“搜!”
将士齐齐涌入村庄,惊扰了这里的村民。
突如其来的官兵将尚在睡梦中的村民吓得惊慌失措,他们不伤百姓,却将所有年轻男子皆抓起来,一律押到村前。
张瑾手握缰绳,一身玄袍,犹如地狱里杀来的阎罗,冰冷的视线一一从他们写满恐惧的脸上扫过,试图寻找那张熟悉的脸。
赵玉珩没有藏身于此。
张瑾冷声说:“全力搜山。”
山脚下传来动静之时,便能依稀看到火光和惊叫声,半山腰处,一人正静静负手站在山间。
是赵玉珩。
他一身宽大青袍,绣着白鹤云纹的广袖被山间冷风吹得上下翻飞,山间雾霭沉沉,笼罩在那张清俊的容颜上,如镀上了柔光,然而一双眼瞳黑得透彻,倒映着山下景色。
许屏站在他身后,说:“殿下,他们马上就要上山了,您可要现在就从山间暗道撤离?”
赵玉珩摇头。
“既然他这么想杀我,我便来会会他。”
这山深而大,然而山间的每一棵草木、每一条小路,赵玉珩皆了然于心,张瑾要找到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七娘那边正处于危急关头,张瑾回去只会对她不利。
那他就不妨亲自奉陪……这个再三威胁到七娘的权臣。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山间晃动的火把光亮逐渐不那么清晰。
原本在飞快搜寻的士兵忽然看到一抹身影出现,这一次不需要分辨容颜,都能从此人的气质上,看出他特殊的身份。
是君后。
张瑾不知道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看到的此人,若说搜山之时还仍然带着渺茫希望,此刻便觉得心脏受到了重击,整个人蓦地晃了晃。
张瑾还没开口,赵玉珩已经是先颔首道:“别来无恙,张司空。”
张瑾下颌紧绷,眯起双眼,神色凛冽,“你果真没死,假死遁逃,欺瞒天下人,堂堂一国君后,几时也成了逃避责任的缩头乌龟?”
赵玉珩轻笑一声,故意般的,缓缓道:“若非时局如此,七娘怜惜我产子虚弱,令我暂避,我也无福享受隐居山林的安逸日子。”
“七娘”和“产子”四字,刺得张瑾瞳孔紧缩。
张瑾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是么?那殿下的福分今日就要结束了。”
赵玉珩淡淡笑着,临风拢着衣袖,嗓音沉静:“司空千里迢迢而来,只是为了杀我,看来我如今区区布衣,在司空心中的威胁依然不小。”
张瑾冷道:“此刻还有心情多嘴,既然你如此喜欢这山林,那便割下你的脑袋,让你做这山间野鬼。”
赵玉珩转眸盯着他,笑容终于凉了下去:“我的下场如何暂且不说,但你张瑾,本为罪奴出身,蒙先帝恩赦入仕,也改不了卑贱出身,哪怕入后宫侍奉陛下都尚不够格,门第尊卑被你弃之脑后,还妄图一边把持朝政,一边染指亵渎君王,动摇朝纲,其罪罄竹难书!仅凭这些罪名,便是将你凌迟亦不足惜。”
张瑾额头青筋一跳,盯着他的眼神阴沉得快要滴水。
赵玉珩站在山坡上,身形如磐石,巍然不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令人畏惧的权臣,那双眸子沉静,无声荡起几分冷意。
“我说的对还是不对?张司空?”
赵玉珩最懂如何刺激张瑾。
他赵玉珩出身武将世家,祖母为长公主,身份尊贵,自出生起便是明珠一样备受瞩目的儿郎,也是先帝钦定、与女帝祭过天地宗庙的一国君后,便是百年之后,天下人也只认他和女帝合葬一穴。
张瑾做的一切都是强求,哪怕权势已经登峰造极,却唯独得不到赵玉珩身上最令他想要的出身和帝王心。
天色已经大亮,天边升起淡金色的朝霞,张瑾侧颜却浸在山间的树影中,杀意越来越浓烈。
盛怒之下,竟意外地平静下来了。
张瑾淡淡道:“我从不信命,千千万万人由我定生死,我才能主宰他们的命。”
这一生就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但便是输,也不会有人甘心让对手赢,而他张瑾,一向什么都争夺惯了,既不允许让赵玉珩赢,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愿让自己输。
这天下最大的权臣骤然后退一步。
边退边抬起手,声线冰冷而傲慢,“来人!放箭!杀了他!”
天色大亮时,临华殿依然出奇得冷。
整个行宫已被包围得控制如铁桶一般,所有宫人皆被控制住,就算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更别说是向京城传递消息,目前皇帝被软禁的消息还不会有人知道。
葛明辉去安排其他事,许骞与梁毫皆寸步不离地守在软禁皇帝的宫殿外,不敢松懈,等候司空的下一步吩咐。
为了保证皇帝不会出什么意外,许骞甚至把殿中一切尖锐之物收了,每隔一个时辰进去查看。
周铨过来时,许骞依然在殿外来回踱步。
看到周铨过来,许骞忙大步上前唤道:“周管家!”一边的梁毫也闻声看过了。
几位武将一直对这位和蔼面善的周管家态度客气,认为他是司空心腹,偶尔他们去张府议事之后,有些想问却不敢直问司空的,也时常向这位周管家打听。
周铨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眼下情况如何?”
许骞道:“皇帝正被软禁在里面,毫无反抗之力,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司空可有指示?”
周铨皱了皱眉,故作叹息:“该说的,我家郎主昨日便已交代完,看来许将军至今没能领悟。”
许骞倒是一头雾水了,不解地问:“恕我愚钝,管家的意思是……”
周铨道:“此局当杀小皇帝。”
许骞和梁毫闻言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阵悚然发麻。
梁毫张了张口,瞠目结舌,“这……”
许骞也哑然许久,才不确定地问:“可是司空昨日并未明,他当真是此意?”
“郎主自然是此意,只是到底涉及弑君,有所忌讳,不会直言,许将军是聪明人,稍稍想想便明白了。”
周铨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将军请想,这些年来皇帝所展现的能力如何?心思又有多深沉?奴不妨说句心里话,这小皇帝多活一日,就一定会威胁到郎主和诸位,这‘天定血脉’乃是被上天选中,当真不会因为天意机缘而东山再起么?既是逆天而行,当果断才是,只有让这世上再也没有天定血脉,才能永绝后患。”
周铨这话,的确说的很有道理。
“天定血脉”的威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小皇帝是第五代帝王,年仅二十,已经展现出惊人的魄力,短短几年间已抗击漠北、平定曹裕叛乱、踏平西武国。
而在她之前,已有四位女帝,其中不乏有被奸臣把持朝政、甚至性命垂危者,但皆能绝地反击逆风翻盘。
也正是因为前四位女帝确实是足够有魄力的帝王,才再也无人怀疑过“天定血脉”继承皇帝的合理性。
这世上总有料不到的事,不杀现在这个小皇帝,单单只是将之幽禁,绝对后患无穷。
没有人会不后怕。
他们干的可是大逆不道的事,稍输一步便是死,与其如此,把司空推上皇位又有何妨?届时杀了小皇帝,再推托说当时场面混乱刀剑无眼,或者是找个替罪羊把弑君的罪推倒他们身上,也不是不行……
许骞和梁毫皆沉默思索着,周铨见他们面色犹豫,又催促道:“二位将军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要坏事不成?”
许骞把心一横,咬牙道:“周管家说的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倒不如永绝后患。”
梁毫站在一边,似乎欲言又止。
到最后,他也没有反驳什么。
周铨面上笑着,眼底却只余森冷,“那便即刻动手罢。”
当断不断,郎主被迷昏了头,纵使现在对赵玉珩有滔天怒火,只怕此人一死,过段时间他气消了,又觉得能和皇帝重新开始了。
如果说之前,周铨觉得郎主能看清皇帝就好,现在,他觉得只剩唯一一条出路。
只有杀了她。
她必须死。
如果让周铨来处理这件事,他觉得提剑进去直接杀了就好,但梁毫和许骞终究还是畏惧天定血脉的身份,唯恐应了那句预言“擅伐天命,必得天诛”。
他们不敢弑君。
姜青姝静坐在殿中,看到他们闯进来,端上来的是一杯毒酒、一把匕首,等她自己了断自己。
她明白了什么,平静地看向周管家,“这是张瑾下的令?”
周铨冷笑连连:“是,陛下当真以为,郎主还会再三对你忍让吗?”
姜青姝说:“朕要见他。”
周铨说:“我家郎主已经不会再见您了。”他接过士兵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前一步,“陛下死心吧,现在谁也救不了您,请您自己了断吧。”
姜青姝看着眼前那杯毒酒。
黑漆漆的药汁,倒映出她一双沉静的双眼。
她倏然轻笑一声,看向周铨,“朕若死在张瑾手上,你觉得阿奚会怎么想?”
周铨一怔,被问住了。
随即他恼怒道:“郎主与小郎君乃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感情深厚,岂会因你一人反目!陛下若不肯自己上路,休怪老奴无礼了!”
姜青姝依然不动,冷冷看着周铨。
被那双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周铨心头发慌,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再不杀了这女帝,只怕等郎主回来就杀不了了,他猛地挥手,“来人,把毒酒给陛下灌下去!”
两三士兵立刻上前,但姜青姝却倏地站起来,冷声说:“谁敢碰朕!”
那几个士兵一时被女帝的气场唬住,竟然真的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周铨怒不可遏,近乎声嘶力竭:“还不快点动手!届时司空追究起来,你们十条命都担不起!”
那几个士兵终于把心一横,猛地上前按住姜青姝,姜青姝立刻奋力挣扎起来,一边的邓漪也哭喊着要扑过来,却被阻拦不了分毫。
周铨冷笑不已,就在此时,眼角骤然有刺眼白光闪过,鲜血喷溅一地,靠近女帝的那几个士兵已经应声倒地。
周铨愕然,看到的是手中剑还在滴血的梁毫。
梁毫横剑挡在姜青姝跟前,面色肃杀,沉声道:“护驾!”
变数就在这一刻发生。
姜青姝走了一步暗棋。
梁毫已经是她的人了。
不过策反梁毫,她花了很大功夫。
早在梅浩南被升为千牛卫大将军开始,梁毫在姜青姝面前,就屡屡受到冷落,她几乎所有把任务都安排给梅浩南,而同为大将军,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势必让梁毫心里产生极端的不平衡和焦虑慌张。
因为他怕下一个薛兆就是他自己。
姜青姝刻意让梁毫知道张瑾对她有多痴迷,刻意用蔡古做例子,让他知道,如果她想杀谁,哪怕那是张瑾的人,张瑾也甘愿为了她舍为弃子。
梁毫不是薛兆,他是先帝授命的大将军,不是张瑾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薛兆降职之前,他甚至没有在女帝和张司空之间明确站队,是以,也并没有那么对张瑾那么忠心不二。
这样的人,会更愿意站在将来胜利的那一方。
总之,姜青姝对他就是明里暗里各种打压提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看着梁毫的忠诚度缓慢地+1+1+1
终于,在来行宫的这段时间,她刷满了。
不容易啊。
而对于梁毫而言,他行走御前,尽管对张司空畏惧又敬重,却也同样折服于陛下的料事如神,比如张瑾何时入宫、何时要反、如何动手,方方面面,陛下都料到了。
也许天定血脉,是真的不可与之为敌,梁毫甚至觉得陛下是有神仙相助。
而他一开始投诚张司空,只是为保全官位而站队,弑君这样的事,对于从小被三纲五常烙刻于心的梁毫而言,是不敢想的疯狂之事。
他犯不着去谋反。
此刻看着周铨要弑君,梁毫终于动手了。
梁毫一声令下,周围的千牛卫也立刻倒戈动手,周铨和许骞皆愕然了一阵,等到周围转瞬间已经死了好几个士兵了,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眼看着梁毫要护送女帝逃出去,周铨怒道:“拦住他们!杀了皇帝!”
梁毫握紧剑柄,一路左右挥砍搏杀,死死挡在姜青姝面前,刀刃割过士兵喉咙,几乎一刀了结一条性命,一路鲜血蜿蜒,惨叫声和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邓漪浑身打颤,也踉踉跄跄地跟上,梁毫只来及顾及姜青姝,一时不备没有看清后方袭来的刀剑,骤然听到邓漪发出一声闷哼。
一把剑刺过了她的肩肩膀。
姜青姝眼睁睁看着邓漪受伤,猛地扑过去扶她,“阿漪!还能起来吗?”
邓漪冷汗淋漓,牙关打颤,断断续续道:“陛下……别管臣……您快走……”置身于这样混乱血腥的场面之中,邓漪嗓音微弱,整个人已支撑不住地往地下滑,手却还在奋力想要推开姜青姝。
姜青姝双眸泛红,终于有泪光涌了出来,还想去拉她,梁毫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恕臣得罪!陛下,此刻您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说完,他一面拉着姜青姝极速后撤,一面朝着已经规划好的路线过去。
涌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冲着姜青姝一人。
姜青姝不得不被迫后撤,却始终望着邓漪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纵使她机关算计、步步为营,也总有料不中的意外。
直到他们一路来到了山崖边。
行宫位于半山腰,风景秀丽,也离悬崖并不远。
退无可退。
山间风大,吹得人左右摇晃,站立不稳。
周铨和许骞带着士兵步步逼近,看着他们别无退路,周铨不禁嘲讽道:“陛下已经无处可去了,还是乖乖认命吧。”
丢下了邓漪,姜青姝眼底已经发红充血,此刻牙关紧咬,杀意在眼底激荡。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周铨看着她困兽犹斗,不紧不慢地逼近,“陛下宁可摔下去粉身碎骨,也不肯体面地上路吗?这崖底是急流尖石,陛下若是这么跳下去,必死无疑。”
姜青姝一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踩空,才知道不能再退了。
身后是悬崖峭壁。
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腿软。
姜青姝的心在狂颤,没有人看到这么高的山崖会不怕,但她知道,想用最快的速度击垮张瑾,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周铨冷笑道:“告诉张瑾,朕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尸身交给他。”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陛下!”
“陛下?!”
在她跳下去的刹那,所有人面色遽变,梁毫反应不及,许骞下意识想冲上来抓她,却晚了一步。
姜青姝朝下坠落。
耳畔风声呼啸,刮着耳膜,极端发痛。
摔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也许快到连痛觉都不会产生,甚至来不及怀念这一生的种种,一切都会结束。
但姜青姝敢跳。
耳边风声稍滞,直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猛地蹿入鼻尖,清冽的草木之气,让人联想起热烈灿烂的春日、海棠树下清爽又明媚的少年。
姜青姝落入了一个怀里。
坚实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间,遏制了她的下坠,少年清冽动听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七娘,我回来了。”
姜青姝有点恍惚。
崖间寒风肆虐,刮得人脸颊发疼,却给少年微微压低的嗓音添上一丝凛冽与肃杀。
姜青姝扬起头。
“阿奚……”
从她的角度上,只看到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浓黑纤长的睫羽。
他暂时没有看她。
此刻他们还在下坠。
少年长发高束,衣袂和乌发被风吹得烈烈作响,眉心微皱,横她腰间的手臂蓦地用力,带着她快速旋身。
这处悬崖绝壁,能借力的树枝极少。
少年面色沉静,毫无波澜,仿佛丝毫不将这样的情况放在眼里,腰侧长剑骤然出鞘,带出一抹冷如月华的白光,唰地擦过她的眼角,极快地拂过周身崖壁。
耳畔剑锋“刺啦”一声,擦出刺耳火花,最后稳稳卡入石缝。
他提起轻功,足尖一踏崖壁上长剑,如轻鸿点水,轻盈地顺风腾起。
长剑末端拴着细链,在少年以轻功掠起刹那稳稳收入掌心,快得生出残影。
他就这样带着她稳稳地在悬崖之飞掠,好像天地间的一双交缠难分的飞燕。
头顶云遮雾绕,早已看不清崖上情景。
下面则是摔下去会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但姜青姝一点也不怕。
她望着少年的侧颜,想着:两年真快啊。
那个海棠树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侠客,依然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仿佛从未离开过。
很快,阿奚带着她轻盈地落在崖底。
他放开她,她也松开攥得汗湿的掌心。
二人无声对望。
四周流动的风忽然停滞下来,天地间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
姜青姝注视着眼前这张许久未见的脸。
少年天生眼尾飞扬,漂亮得极尽张扬、极尽热烈,一双黑瞳清亮湛然,利落、朝气,而坦荡。
五官的线条比起从前硬朗成熟了几分,却更加好看了。
也许是眼前这一幕太不真实,她忍不住盯着他瞧。
她瞧了太久,少年先没忍住,抬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轻笑着弯腰凑近:“七娘,你看什么呢?”
这小子,说话时懒散又轻快的调调丝毫未变,一刹那钻进她的心底,好似扎根深处的草木遇到阳光,开始重新复苏过来、蓬勃生长。
姜青姝忍不住莞尔。
“阿奚。”
她又叫了他一声。
张瑜眨眨眼,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在。”
姜青姝说:“好久不见。”
张瑜“嗯”了一声,也说:“好久不见。”
其实两年并没有很久,但是对于心怀思念的人来说,已经好像过去了大半辈子,恍若隔世。少年注视着眼前心爱女子的容颜,她也变了一些,却与他心底所爱的模样,毫无二致。
姜青姝微微笑着看他,“阿奚,谢谢你来救我。”
张瑜看着她,似乎也想笑,却又笑不太出来,想起方才他亲眼所见她被逼跳崖的那一幕,便觉得心里酸酸胀胀,异常沉重。
他说:“他们要杀你,我看到了。”
他顿了顿,又垂睫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兄长也不行。”
姜青姝听张瑜这么说,忍不住望着他的眼睛,看清他眼底的茫然与难过,抬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我知道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知道张瑜会看到。
她是故意的,算好了要让他看到。
早在霍凌出京时,姜青姝就让他去寻找张瑜,告诉他,她会有危险,需要他的帮助,并且不可以惊动张瑾。
她知道,云游四方的少年看似踪迹难觅,但只要想找,就能很轻易地找到他。
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关注她。
实时里的张瑜已经成了天下第一高手,独步天下,在世人眼里洒脱而神秘,来去不留痕,然而他每路过一个客栈茶肆,都会打听当今帝王的近况。
有时姜青姝会觉得自己太残忍无情,大概坐再那把龙椅上,就注定了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只要能让皇权尽握于她手。
明明不想让阿奚卷入纷争,却还是依然选择把他也卷进来。
姜青姝的手掌摩挲着张瑜的侧脸,瞳孔里情绪很深,张瑜垂睫沉默许久,才抬起右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他闭上眼睛,脸颊在她的掌心蹭了蹭,触感暖暖的、痒痒的,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蹭。
“七娘。”他低低地说:“这一路上,我不敢歇一口气,就怕会来晚一步,我都不敢想……”
姜青姝打断他,微笑着说:“但我相信阿奚,你一定会及时赶来的。”
“嗯。”张瑜望着她,眼睛里是湿漉漉的光,“不管我在哪,只要是你,我都会来。”
没有人知道,几日前的张瑜刚见到霍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时的张瑜藏在暗处,本不欲现身,若非霍凌派人大肆放出消息,又以桂花醑在茶楼作引,让他察觉与七娘有关,他也不会在郊外现身,挡住霍凌的去路。
霍凌见了他,便勒缰立马,简言意骇,说陛下有难。
张瑜抱剑立于树梢头,居高临下:“何难?”
霍凌直接道:“张司空有谋反之心,欲弑君夺位。”
张瑜浑身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霍凌与他交情不深,并不会开这种玩笑,张瑜微微眯起眸子,盯着对方的脸,似在分辨真假,许久才认真道:“我明白我阿兄,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也许,是七娘和他有误会。
在这少年的心里,兄长纵使权倾朝野,也绝无称帝之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跨过谋反这一条底线。
他若弑君,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兄长纵使也有阴私算计,却也不是那么不顾天下安定的人。
然而他的反应却令这霍小将军冷笑起来,霍凌冷冷看着他,只扬起下巴,问道:“是与不是,不如眼见为实,如今陛下要见你,你去不去?”
“去。”
他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朝她赶赴而来。
直到亲眼看见兄长的人包围行宫,亲眼看着她被逼着从悬崖上跳下来。
逼她跳崖之人,是周管家。
除了兄长,无人能驱使周管家。
没有人能明白张瑜那一刻的感受,他眼里的兄长,虽是权臣,却也自幼教他正直善良,也是个重诺重义之人,可现在的他却如此狠辣地要杀七娘。
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