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是第一次呀……”她一边仰头张望,一边喃喃道:“那我们可要一块儿好好看看。”
张瑾没有看周围一眼。
只是低眼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她的手白皙纤细,被他带着薄茧的大掌包裹着,十指相扣,就只是寻常有情人拉手的姿势。
这两只手,皆是拿过朱笔、握有生杀大权的手。
他时常抱她,却很少与她这样牵着。
张瑾拇指微动,摩挲着她手背光滑的肌肤,抬眼看着她的背影,她根本没有注意他,还在蹦蹦跳跳地往前冲。
往前走了一段,不知为何,人流突然变得极多,朝他们直直冲了过来。
张瑾一时不备,只感觉到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掌心的手骤然脱离了出去,
“陛……”
他还未来得及叫她,眼睁睁看着她被挤得不见了。
张瑾面色骤变,方才还冷静的眸底逐渐被慌张和惊怒掩盖,第一次彻底失了冷静。
她一个人,没有侍卫,对京城又不熟悉。
还有那么多人对小皇帝虎视眈眈。
万一出了什么事……
男人心跳急促,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双手捏成拳,死死抿紧唇。
他奋力挤开周围的人,努力往前走动。
可上天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他寸步难行,甚至还在被逆向人流越推越远。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即便他贵为宰相、有暗卫保护,此刻也只能束手无策。
河道边最高的阁楼上,祁王倚窗看着楼下热闹的盛况,确定自己安排的人都过去把陛下和张司空分开了,才对身后的梅浩南说了一句:“梅大将军去接应陛下吧。”
祁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还没消化皇姊和张司空之间的事。
原来从不近女色、而立之年都不娶妻的张司空,喜欢的人是陛下啊……
他说呢。
怪不得冬至宴会那一日,他说要献男宠,张司空的态度恶劣成那样。
连他堂堂一个王爷都心里犯怵,想不通他哪里得罪了张瑾,至于在陛下跟前就这样针对他吗?
原来是喜欢陛下。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铁定是惊掉满朝文武的下巴。
梅浩南点头,注意到祁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脚步一顿,低声提醒道:“今日之事,殿下切记守口如瓶。”
祁王道:“自然。”他想归想,哪敢真说出去啊。
姜青姝那边,刚被人流挤出去,就碰见了过来接应她的陌生男子,对方拿出祁王府的腰牌,说:“这边请。”
姜青姝跟着过去,看到梅浩南带着几个便衣千牛卫,在那边等候。
——把自己托付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姜青姝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祁王,所以她事先让梅浩南在这边盯着祁王。
梅浩南上前压低声音:“陛下要见的人,已经被殿下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臣已经检查过,此女身上没有任何利器。”
“好。”
姜青姝一路上去,命梅浩南在外守着,亲自推门进去。
婉娘,也就是昔日的寻芳楼花魁韶音,此刻正不安地坐在屋内。
几日前,有不明身份的人找到她,说有贵人想见她,问她愿不愿意抓住这一次机会,摆脱崔珲的控制。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韶音当初怎会委身于崔珲?崔珲有妻室有儿女,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可偏偏京城的大官儿,与他为敌等于找死,韶音被他养在宅邸里,也无非只是一个任他取乐的金丝雀,闲暇之时唱曲跳舞给他看,与玩物无异。
她曾试图逃离,试图向旁人求助,但都以失败告终。
无权无势身若浮萍之人,别人连帮她都不愿,更乐于拿她去讨好崔珲。
渐渐的,韶音便放弃了。
她总是被唤作“婉娘”,时间一久,好像真的成了那个柔婉温顺、却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次有人说,有个贵人愿意帮她。
不管那个“贵人”是否存在,是不是别有图谋,总好过这样熬着日子。
韶音直接答应了。
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被人暗中接走,来到了此处,静静等着那个“贵人”的到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韶音闻声抬起头,对上少女一双漆黑的眸。
她怔了怔,想不到所谓的“贵人”竟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这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而这人的气质,莫名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你……”韶音凝视着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微微一笑,“姊姊约莫是不记得了,当初在寻芳楼,我曾向你请教过跳舞的技法。”
韶音顿时想起来了,霍然起身,“是你……”
她记得那一日。
那一日她跳了剑舞,正要去侍宴,却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子声称自己是新来的,来向她请教舞蹈。
紧接着,寻芳楼便出了大乱子,被官府查封了。
韶音从未怀疑过什么,寻芳楼被查封的那一日,她甚至一直在暗中担心那个小妹妹,明明约好了第二日来向她讨教舞艺,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不知她又流落到了何处。
今日,韶音终于明白过来。
能把她从崔珲手中带出来,眼前这个少女,身份必是不寻常,也许当年寻芳楼的变故,便与她有关。
韶音抬眼直视着她,眼底冷静,不卑不亢,直言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姜青姝:“朕是皇帝。”
韶音往后踉跄了一步,看着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她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天子,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心里万分清楚眼前之人没有骗她。
因为当初收留她的谢大人,曾很多次跟她提过那个小皇帝。
那时的韶音都是当故事听的,她知道当今天子年岁不大,知道自己有幸生了一双和天子相似的眼睛,更知道谢大人对那位陛下、对皇权的执念。
谢大人最后死于女帝手中。
还是凌迟处死。
谢大人是一厢情愿,但女帝对他从未手软半分。
韶音看着眼前看似亲切无害的少女,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城府那么深的谢大人却是死在她手上,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姜青姝率先开口:“朕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多年前你是被谢安韫所救,才栖身于寻芳楼,朕杀了谢安韫,害你失去庇护,你恨朕么?”
韶音唇瓣一抖,许久,却抿紧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奴知道。”
她微微垂睫,“官场的事,奴所知的不多,但奴一直都知道,谢……”她知道不该再唤“大人”,只好跳过称谓,轻声道:“他并不是一个好官,有那样的结果,怨不得任何人。奴当初侍奉他,不为其他,只为报答救命之恩。”
她虽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却知道什么是好人,是什么坏人。
谢大人固然对她不错,可他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如果她因此去怨陛下,那些因谢大人而遭难的无辜之人又该怨谁?
姜青姝听她这样说,心里叹息,若换了别人,多少会因为自己的境遇产生怨怼之意,但韶音却表现得这么平静。
纵使外表柔弱可欺,内心却正直通透。
姜青姝对她心生好感,率先坐了下来,示意她不必这样紧张地站着,韶音却摇头道:“您是陛下,奴怎敢与天子同坐?今日能见到陛下,已是奴此生之幸,不知您有什么想吩咐?”
“朕没这么讲究,你也不必自称为奴。”
“这……不合规矩。”
姜青姝知道她紧张,倒也不勉强,她此刻赶时间,干脆开门见山道:“那朕便直说了,朕知道你如今逃离不了崔珲身边,想问你,若有机会,你可愿入宫做宫中舞坊的教习女官?”
韶音彻底怔住,呆呆地看着她,久久都答上话来。
“奴……奴不明白……”她又往后退了退,咬着唇,一张秀美动人的脸庞逆着窗外的光,那双美目里竟隐隐泛着水光,许久,嗓音带着哽咽道:“奴出身卑贱,怎么值得……”
姜青姝:“便算朕对你的补偿,朕想把你从崔珲身边带走,还是轻而易举。”
其实利用她对付崔珲也不错。
但姜青姝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何苦逼迫韶音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她想对付崔家张党之流,有的是别的手段。
韶音似乎想到什么,眸底蒙上一层黯淡之色,双手死死攥着裙摆,手指捏得泛青。
她忽然往前一步,面朝着姜青姝猛地跪了下来。
姜青姝俯视着她,“怎么了?”
“陛下。”
韶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仰头望着她,“陛下大恩,奴感激涕零……可是,奴这些年被关在那个别院里,受尽崔珲欺辱……崔珲必不可能放奴活着离开……为了报答陛下今日之恩,也为了……泄奴心头之恨,奴知道崔珲的一些秘密……”
韶音不是没有怨恨。
她每一日都想杀了崔珲。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只能被人肆意玩弄,可一旦她有了反抗之力……她凭什么不报复回去?
肆意作践他人的人,就活该遭到报应。
韶音俯身一拜,“待了结此事,奴愿意追随陛下。”
姜青姝审视着她,竟从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股冷冽如刀锋般的寒意。
“好。”她沉思良久,才说:“你有此心,朕也不勉强你。他日等你入宫,便重新做用回本名,做回韶音罢。”
婉娘这个名字不好。
温婉柔顺,一听就是男人随口所取。
韶音却扑哧一笑,摇了摇头,“陛下,奴的本名不叫韶音,奴也不愿意再做韶音了。”
婉娘,是崔珲所取。
韶音,是谢安韫所取。
“奴的本名,叫容照。”
另一边。
张瑾正在拼命寻找姜青姝。
人流冲散了他们,他只能执着地往前搜寻那抹熟悉的影子,浑身紧绷,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人流,不放过每个人的身影。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明明是自己手里抓着的人,却这样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京城这么危险,如果他这一次弄丢了她……
权倾天下的张司空,第一次感受到失去的恐惧,脑海里只有一片空洞茫然,没有任何算计考虑,只是拼命往前挤着,急切地要找到她。
周围人潮汹涌,嘈杂沸腾,吆喝声、说话声、水流锣鼓声,逐渐盖住了一切,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人流渐渐散去。
张瑾渐渐停下了脚步,散开的人流中,他终于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她背对着他,似乎也在茫然地四处张望,在找他去了哪里。
至此,整个世界终于恢复了声音、光彩,他终于听到了鼎沸的人声,感觉到了四肢回流的血液。
张瑾大步走过去。
她似有所感,恰好回头朝他看过来,正好对上男人情绪翻涌、满是充血的双眼。
“我方才走着走着,就看不到你了,还以为……”她嘀咕着,话未说完,察觉到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男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不知竭力压抑了多浓烈的情绪,张瑾才终于抬起手,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脸,又重新把手伸到她袖底,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他用尽全力,谁也没法把她从他面前拉走。
他哑声道:“牵好了,别再走丢。”
二人站在河边,瞧完了整场竞渡。
姜青姝扶着栏杆探头望着外头,张瑾便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明媚带笑的眸子,看久了,他忽然垂眼,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他也很少这样轻松过了。
他这人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日子过得也不过如此,每一次真正放松愉悦的时候,都是和她在一起,这让他如何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喜欢她呢?
等周围的锣鼓声消失,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姜青姝才终于看向了他。
这一扭头,却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
“怎么了?”她迷惑:“你今天怪怪的,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微风轻轻掠动她乌黑的额发,一朵海棠砸在她鬓角,张瑾伸手温柔地帮她拂去,看到她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望着自己,才淡淡笑道:“没什么,只是希望这样的时候,以后可以更多些。”
她抿唇一笑,“我哪能一直这样偷懒,也就偶尔能溜出来玩儿,还有那么多政务等着我呢。”
“没关系。”
张瑾说:“你若喜欢玩,那些琐事只管交给我。”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想起以前刚来到世界见到他的时候,不由得瞥他一眼,嗓音带着揶揄,“还记得以前的张相,总是说我玩物丧志,把我关在殿里哪也不准去。”
“这么记仇?”
“那是当然。”
她耸耸肩,用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他低笑出声,手掌摩挲着她戴着面纱的脸颊,哄道:“那时候不知你的好,对你做了诸多冷漠之事,好在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以后我……会想办法补偿你。”
“原来你也会有愧?”
“从前没有,如今常怀愧疚之意。”
他变了很多。
彻底背离初衷,一意孤行。
也不知这种变化是拯救他的光,还是致命的毒药,总之,是他一步步清醒地看着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的。
姜青姝与他随口说了几句,便打算离开了,只是才走几步,鞋底踩到了一颗石子,整个人倏然往前跌去。
她吃痛地低哼一声,张瑾托住她的手臂,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咬紧牙关,疼到失声,许久才开口,嗓音压抑着痛意,“……崴着了。”
方才那一下实在太疼。
现在稍稍好一点了,她慢慢活动脚踝,痛意稍稍消弭下去。
似乎也没有很严重。
只是方才一下子没站稳,现在可以走了。
她尝试往前走一步,身边的男人却忽然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上面一点,沉声说:“别动,我看看。”
姜青姝惊讶地低头看他。
她觉得他有些过度紧张了,半开玩笑道:“你就在这儿看啊?这在大街上,成何体统。”
要是被人看到当朝宰相屈尊降贵地半跪在一个女子跟前,指不定有多震惊呢。
张瑾被她提醒,微微一顿,才重新起身说:“你说的是,的确多有不便。那便先去我府上,再仔细瞧瞧。”
她愣了一下,看着张瑾又转过去,半弯下腰,“来,这样总合规矩了。”
她始终不肯,“其实没有走不了,我也没有这么娇气。”
“万一扭伤了,这样会加重。”
“那也不至于……”
“听话,上来。”
姜青姝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趴到他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耳侧说:“但你看,很多人都在看我们。”
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小娘子,还是这样年轻气质好的男女,也很招眼。
张瑾冷道:“随他们去。”
他背着她,堂而皇之地朝张府的方向走去。
张瑾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他有心上人了,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一样,不如顺其自然,外人再怎么议论,又能怎么样?
什么都比不上她重要。
张瑾步履稳健,不是第一次背她了,却一次比一次熟练。
姜青姝微微偏头,视线掠向不远处的楼上,对着三楼窗口处的梅浩南比了个手势,梅浩南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窗前。
随后,她乖乖趴在他背上不动了,把脑袋埋在男人颈窝里,呼吸喷洒在他颈侧的肌肤上,眼睫半落,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真奇怪。
张瑾就这么喜欢她吗?喜欢到明明能走,还非要背着。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平时花言巧语说的多了,替他挡了一剑而已,大概以前真的没什么人能和他亲近,以致于她一旦走进他的世界,就成了他身边唯一的那个人。
张瑾是个好兄长,也算是个好情人。
姜青姝尽量不露出脸,活像个鹌鹑。
虽然戴了面纱,但总觉得这样招摇过市有些心虚。
很快,张瑾就带着她来到了张府外,周管家见郎主回来了,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了他背上蒙着面纱的女子。
周管家微微一滞,没想到郎主竟到了明目张胆背着小皇帝回府的地步,难不成下一步,他就要告诉天下人他喜欢女帝了么?
这简直是……疯了……
他看郎主是被迷昏了头。
周管家心里恼恨得很,却不知如何说,只好慌忙收拾好情绪,垂首拱手道:“郎主,陛下。”
张瑾道:“陛下脚崴了,把范岢叫过来看看。”
“是。”
周管家转身去了,张瑾把她背到自己的卧房里,把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她跟前,把她的双腿放到自己膝上,亲自除掉她的鞋袜。
男人的动作很轻柔,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在她的肌肤上。
“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
“明明有些肿。”
他轻轻触碰那里,嗓音带着几分凝重。
姜青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不为别的,是因为他的手指好凉,碰到她脚背时让她被刺激到了一下。
还痒得很。
她急忙要抽脚,却被他按住,“急什么,还是等大夫来了看看。”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陌生声音,“大人。”
“进来。”
范岢提着药箱推门而入,瞥见了坐在榻上的女子,他事先心有准备,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挪开目光,不敢多看。
他弯着腰上前,上前拱了拱手,张瑾用袖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双足,只露出微微肿胀的一截,“过来看看。”
范岢凑近仔细检查了一番,低声道:“回大人,问题并不严重,稍稍冰敷一下,再擦些药便好了。”
他垂首说话时,眼底有几分若有所思,不自觉地吸气。
有些香。
陛下身上带着淡淡的沉香之气,宁静恬淡,带着隐约的“凉味”与“微甜”,药味淡得几乎难以发觉,可见里面也掺了稀世罕见的上等药材。
方才范岢靠近不过刹那,就闻到了。
想必是时常焚香,且用量不少,才会导致衣襟袖摆上都残留了淡淡香气,若在室外根本难以嗅闻出来,在这门窗紧闭的室内方才能够感觉清楚。
不知为何,范岢总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
有种说不上来怪异感。
范岢看着地面,目光微微上移,落在眼前张司空腰侧的香囊上。
会不会是……
但仅凭这样简单的气味,根本断定不出什么,也可能是他想多了。
范岢稍稍留心,面上不露声色,拿出药膏递给司空之后就倾了倾身,退了出去,去准备冰敷的东西。
室内静谧温馨,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姜青姝忽然困倦下来,放松地把脑袋放在张瑾的肩膀上靠着,半睡半醒,瞧着他亲自帮她冷敷扭伤的地方。
又抹好了药,才帮她穿好鞋袜。
他看了一眼窗外,率先打破寂静,“天色不早,该回宫了。”
“嗯。”
她睁开眸子,睡得眼神氤氲迷蒙,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他抬起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这就困了?”
“玩了大半日,当然困了。”她打着哈欠,脸颊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小声咕哝着,“回宫之后还有别的事……”
倒是一副不想回去的样子了。
张瑾倒是不介意留她在自己府上过一夜,府上冷清,也唯他一人孤独空守,她曾经也在这里住过,不过那时是住在阿奚的院落附近,不曾和他亲近过什么。
可惜姜青姝嘴上说归说,她不会真的留宿。
她得回宫,毕竟明日一早还有早朝,打从许多政务由她亲自处理开始,她便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偷懒的话,实则很少再偷懒了。
姜青姝又在张瑾怀里小憩了一会儿,与他温存须臾,才起身离开。
梅浩南一直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她,直到夕阳西下、宫门快要下钥之时,才远远地看到陛下回来。
梅浩南上前,将她护送回了宫。
姜青姝刚回到紫宸殿不久,正一边用膳一边刷实时,就看到实时里跳出几条属于张瑾的新消息——
【司空张瑾看着女帝回宫,心底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想着如果她是寻常家的女子,他能把她娶回家该有多好。】
她嗤笑一声,心道张瑾什么时候也跟他弟弟一样天真幼稚了,阿奚那小子最常说的话,就是可惜娶不了七娘。
她舍不得让阿奚进后宫,张瑾倒是可以,就冲他今日这副温柔体贴的样子。
前提是他自己愿意放弃一切。
随后,又一条实时弹出来。
【得知女帝离开后,郎中范岢再次求见了司空张瑾,范岢怀疑女帝身上的熏香有问题,主动提醒张瑾,让他留意。】
范岢是张府的郎中,他的一切自然依附于张司空。
做大夫尽心尽力,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疑点,况且,张大人迟迟不孕,此事已经困扰范岢很久了。
范岢主动求见张瑾时,张瑾尚还沉浸在方才与女帝的温馨中。
他今日异常高兴。
虽然他们今日并未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也不过是牵着手走了走,瞧了会儿热闹,但他能感觉到,她似乎更依赖他一些了,在他跟前那般情亲近自然,还靠着他肩头睡觉。
她很少在他跟前展露这样慵懒松弛的一面,好像一只打盹的猫儿,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种温馨亲昵的感觉,若不是太短暂太难求,他真想永远留住。
范岢过来时,张瑾尚有几分不耐。
“到底什么事?”
范岢俯首道:“大人,今日在下靠近陛下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异样,不敢欺瞒郎主,这才立刻过来禀报了……”
张瑾皱眉,转过身来,黑瞳冷漠地看着他,“说清楚。”
范岢道:“陛下身上的香气,似是有些异常,也许……大人一直未有身孕的真相,就在其中。”
张瑾一怔之后便皱眉盯着他,双瞳森冷,带着浓重的不悦,“休得胡言乱语!”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无论相信与否,张瑾皆感觉到心底一阵泛冷,想也不想便疾声否认。
她身上一贯是这样的气味,紫宸殿的沉香一直未曾更换,他与她朝夕相处,再熟悉不过。
范岢怀疑她在香里做了手脚,给他下药?
不可能,她若不喜欢他,怎么愿意为他挡剑?既喜欢他,为何不想和他有一个孩子,为何这段时间与他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又为何明明喜欢孩子却不临幸旁人,还亲自去相国寺求菩萨赐一个子嗣?
张瑾觉得范岢所说的太荒谬。
范岢却好像料到大人会不信,司空城府颇深、杀伐决断,可世事往往当局者迷,人往往不愿意接受那个不利于自己的结果,更何况……他这样喜欢陛下。
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范岢也绝想不到大人会有那般温柔如水的一面,将陛下护在怀里,好像捧着易碎的珍宝,生怕磕了碰了。
若是喜欢的人骗了自己,那该有多难过。
范岢直起身来,从容缓慢道:“大人明察,在下便是有几条命,也不敢欺瞒戏弄大人。这段时日,在下一直在查阅各种古籍,寻找助孕之法,给您熬制的药已将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可至今已逾一年,何止大人着急?在下也觉得实在蹊跷,只能往别处怀疑。”
张瑾冷眼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被这样带有压迫感的目光盯着,范岢只觉得头皮发麻,倍感紧张,稍稍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道:“在下曾是一介江湖游医,曾见过无数不曾记载在典籍上的奇异偏方,今日闻到陛下身上的香气,忽然想起来曾见过两种药材,皆可入药焚香,并且都有安神静气的效果。但这两味药材相克,一旦同时入药或是同时焚燃被吸入口鼻,则会致使人……不孕。”
“在下曾检查过大人的香囊,至今还记得里面添加了哪几味香料,其中一个便是在下所说的那一味,而另一味药材味道清淡微苦,混入其他香料会极难察觉,除非懂此道的人,否则根本闻不出异常。”
“然而,在下方才在陛下身上似乎闻到了。”
常年和这些药材打交道的人,嗅觉会变得异常灵敏。
范岢年逾五十,早年游历江湖的经验致使他很难被糊弄过去,这也是他能被张司空看中、在他身边备受重用的原因。
张瑾一向相信范岢的医术以及忠心,也知道范岢并不是会信口胡言之人。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也恰是因为如此。
他看着范岢,久久未语,清冷俊挺的容颜一半被月光照着,一半隐匿在树影下,竟凉得出奇、冷得似冰。
空气也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压抑气息。
范岢知道大人一时或难以接受,便静静垂首立在原地,耐心等候,许久,才听到眼前的男人冷声说了一句:“你敢这样说,想必有把握?”
他袖底的手攥得死紧,骨节泛青,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一张脸,早已冷得再无半分方才沉浸在甜蜜中的喜悦。
范岢忙道:“在下心有怀疑,当前还不算笃定,只是若不提醒大人,也无从印证猜想真假。”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岢感觉这句话出口以后,眼前的男人周身的冷意消弭了些许,神色也不再那般紧绷。
还没有确定。
应该是范岢判断错了,她并没有欺骗他,也没有对他下药……
毕竟他这么爱她,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他们说好了要有个孩子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