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想吐槽的话,但底下的少年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眸望着自己,一瞬不瞬,如此殷切。
她今日瞧着,才发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钦佩、仰慕、崇敬,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好像望着他此生唯一追逐的月亮。
姜青姝:“……”
好难啊。
她平复心情,挥手让他起来,语重心长地暗示道:“算一算霍卿的年纪,马上就要弱冠了,而今拜将封侯,少年有成,也当想想成家立业之事了,只有这样,先君后在泉下才会对你放心。”
少年一怔,随后再次单膝跪下,干脆利落道:“回陛下,臣早就已经想好了,臣此生不想成家立业,臣只想一生为陛下鞍前马后、南征北战!”
姜青姝:“……”
完了完了,没救了这是。
可别一辈子搭她身上啊,朕虽然偶尔欺骗别人感情,但你不一样啊,快别闹了,真的。
姜青姝暂时没功夫去细想怎么纠正霍凌的感情观,让霍凌退下之后,又相继召见宗正寺、户部入宫,开始详细安排战俘的事。
对于亡国俘虏,姜青姝下令凡是无辜百姓尽数释放,不仅如此,还允许他们生活在曾经的故乡,且与大昭子民一样享受同等资源,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大昭的风俗习惯之中,她相信这些人起初可能怀着灭国的仇恨,但久而久之,也会明白生活在大昭的好处。
百姓的要求不多,只在乎何处能够安居乐业。
至于官员,悉数没收家产,与庶民等同,且三代内不许入仕。
而宗亲皇室,最可能怀揣复国之心,除了应戈被单独囚禁在一处宫室里,其他人一律贬为罪奴,但不没入教坊等机构,而是统一羁押在皇宫的掖廷里。
不过,这一批亡国宗亲之中,属实有一些颜值太高的异域贵族,虽然姜青姝不曾过问,但这些人着实太惹眼。
某日,姜青姝正在与张瑾谈论事情,便听说怀庆大长公主求见。
这也是姜青姝某位不太熟的姑姑,不过与其他公主不一样的是,这位是嫁人了又和离,反反复复数次,如今身侧没驸马,只喜欢收集些年轻才俊,过得逍遥。
姜青姝命人让她进来,怀庆大长公主盛装华服,甫一进来,便瞧见了一侧的张瑾,对他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姜青姝道:“想不到张相也在,看来臣打扰了陛下商议国政。”
姜青姝微微一笑,“无妨,不知姑姑过来,是为何事?”
张瑾在场,怀庆大长公主似是有些不好直言,犹豫再三,也还是说了:“说来也巧,臣这几日路过掖廷,便瞧见一个相貌异于中原的孩子正受人欺负,我瞧着可怜,也颇有眼缘,但转念一想,掖廷的规矩自是不许太医随意给罪奴瞧病,便来向陛下讨个恩典。”
姜青姝闻言,心道这好端端的发善心为一个孩子讨恩典是假,看上人家漂亮,想收到府上去才是真吧。
她不动声色说道:“哦?朕也好奇是谁能惹得姑姑如此怜惜,不妨一起去看看吧。”
她说着起身,瞧了一眼身边的张瑾,“司空此刻无事的话,便与朕同行吧。”
张瑾垂眼,神色看不出情绪。
“是。”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御驾便来了掖廷,掖廷里一片冷清,只有正在干活的罪奴,偶尔还有宫人拿着鞭子站在身后动辄打骂。
管事的官员见帝王驾临,纷纷惶恐跪迎。
姜青姝寻了个地儿,和怀庆公主一道施施然坐下来,让人将这里年岁在十五岁以下的西武国战俘带来。
很快,那群相貌漂亮的少男少女便被人带来。
“奴、奴拜见陛下……”
他们身上尚戴着镣铐,正惶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子微微颤抖。
姜青姝笑道:“抬起头来。”
这群孩子自小锦衣玉食,亡国后却受尽打压屈辱,此刻都不敢抬头,直到身后的管事宫人呵斥了一声,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怀庆公主:“姑姑方才对朕所说的,是哪一个?”
怀庆公主眯眼看去,似乎正在惊异于这来自异域的相貌。
原本她只是看中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番探听才知道是新抓来的西武国战俘,原是个小世子,如今吃不得苦,还不如被她带去公主府好生疼宠一番,说不定就要对她的援手感激涕零,日后好好做她身边的可心儿。
如今再一看这群跪在跟前的孩子,怀庆忽然发觉原先看中的那个竟不是最好看的,她现在重新择一个更合眼缘的,便说一开始看中的是他,陛下想必也会恩准的。
怀庆一时未答上话来,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逡巡,仔细挑选。
日光下移,四面微风飒飒,庭院中的乔木枝叶随风轻轻晃动,发出簌簌声响。
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明明是风景明媚、热气蒸腾的初夏,跪在地上的人却屏着呼吸,浑身好似被雪冻结了一般,僵着身子发抖。
只有坐在上方的女帝和公主,意态从容,谈笑风生。
张瑾垂袖立在不远处,侧颜冷峻,墨瞳淡淡注视着这一幕。
【司空张瑾跟随女帝来到掖廷,看到一群罪奴跪在地上,正在任由挑选,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也跪在同一个地方被先帝打量的下午。】
他一瞬间几乎产生幻觉。
看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跪在这里,背脊瘦弱单薄,在所有人或轻蔑、或不屑的打量下,俯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先帝便也是坐在和陛下一样的地方,悠然睥着他。
那种目空一切又不容侵犯的眼神,几乎烙印在了他的骨头里。
这里一切如常。
和他当年在这里的时候毫无变化。
自踏出这里后,后来十几年里,张瑾官海沉浮、几经荣辱,却发誓决不会再踏入此处一步,他憎恶到了极点,憎恶曾经的自己,憎恶曾低贱如泥、任人践踏。
也是从这里,才走上了这条万劫不复、身不由己的路。
张瑾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却发现她在看他。
少女坐在阳光下,一手懒洋洋地支着下巴,似是对这些罪奴丝毫不感兴趣,正百无聊赖着,忽然就歪头朝他瞧过来。
正好看到他似乎不太对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关切的目光。
像无声在问“你还好吗?”
张瑾顿时怔住。
过去的阴影从眼前快速晃过,不过须臾,就险些把他重新打入那一片痛苦挣扎的深渊中,却骤然撞上她明丽灿然的眼睛,就好像……恰在此时有骄阳初升,直直穿透云雾间,明亮刺眼,将一切迷障驱散殆尽。
又刺亮灼痛。
又温暖。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眼睫飞快垂落,目光游移一瞬,攥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松开,指尖似乎回温。
张瑾又再次抬眼。
他朝她微微颔首,无声安抚:臣没事。
臣没事,臣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过去,但臣知道,陛下不是先帝。
折他辱他的人不在这里,而她,是让他感觉到爱的人。
也是他的爱人。
她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笑笑,一双眸子泛着光亮,好似一对弯弯的月牙儿,阳光照在那张干净灵秀的脸庞上,暖得就像一团火。
【司空张瑾正在回忆从前在掖廷受苦的日子,心里怨恨极了当年的先帝,忽然对上女帝的关心目光,心里一片暖意】
【司空张瑾认为女帝和先帝不一样,再一次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她好好过一辈子,彻底告别从前那个卑贱且孤独的自己】
怀庆大长公主最后择了一个合眼缘的孩子,求了恩典带出了宫去,而姜青姝却没有急着摆驾回紫宸殿,而是在这里随处走走。
四下无人。
张瑾跟在她侧后方,宰相与天子同行交谈,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偷听偷看。
姜青姝低声说:“朕知道你曾经在这里待过。”
他沉默片刻,“是。”
“那段时候,很不好过吧?”
“与其说那时不好过,倒不如说出掖廷之后,才是真正的不好过,亦不好活。”
她听到这话,脚步顿住,久久不曾再往前走。
张瑾问:“怎么了?”
少女盯着一簇花枝许久,久久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他低眼看了一看她的手指,察觉出不对,又放柔声音重新问了一遍:“怎么了,陛下?”
“……”
“陛下总不会是因为心疼臣吧?”他半是开玩笑般地哄,半是自嘲。
“就是心疼啊。”
许久,她才下定决心般转身,仰头望着他:“朕瞧见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想到你从前也过的这样的日子,甚至更惨,便有些心疼。”
张瑾怔了一下,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心疼”二字。
她心疼他。
他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没什么好心疼臣的。”他含笑垂眼,额头轻轻贴着她的,心中似是在感慨,才哑声道:“臣此生能遇到陛下,从前吃的那些苦都能抵消掉了。”
是啊,他能碰见她,从前吃苦头而搏来的一切,都会因为她而失去了。
姜青姝任张瑾爱怜地摩挲脸颊,望着一侧的花枝不语,他情难自禁,又把她抱紧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边,鼻尖埋入她发间,嗅着梳头水的香味,深深沉迷。
“在想什么?”
“臣在想,何时才能和陛下有个孩子。”
已经很久了。
他现在只差这一个执念,却始终难以实现,该想的所有办法都想过了。
他不信鬼神,却亲自去庙里求过了。
不过是一个孩子。
就那么难吗?
姜青姝忽然伸手抚向男人的腹部,隔着薄薄的春衫,他感受到什么,怔然低头和她对视。
“会有的。”
“嗯。”
对于为什么怀不上孩子的问题,郎中范岢彻底束手无策。
他自诩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偏偏此事上完全想不通为什么。
现在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张司空身边有人做了手脚。
但司空的饮食起居,范岢皆检查过了,不可能有蹊跷。
一个是女帝不行。
但是天定血脉的帝王无法生育,这可能么?
倘若真是这样,就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了,这直接关乎整个大昭日后皇位是否无人继承,一旦没有新的天定血脉诞生,整个国家势必陷入动乱。
前朝皇帝无子嗣,尚可从宗室之中挑选继承人,但本朝不认男女宗室,只认天定血脉。
陛下好端端的也不至于出这种问题,那再想得深一些,谋害天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陛下的饮食起居只会被照看得更严格。
这已经是未解之谜了,也许当真是此生所造杀孽太多,以致于上天普度众生,却唯独不愿赐张瑾一个孩子。
从不信神佛的张瑾,去相国寺拜过。
那时,主持对他说的是:“施主何苦如此,世间之事自有安排,或许得不到,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张瑾侧身看着他:“主持此话何意?”
“司空执念太深。”
主持说:“若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因,只怕也会种下不好的果。”
张瑾面色不变,只冷淡道:“何谓强求?我此生所得一切,本就是强求。”
不该得的,不该有的,他都有了。
他想要的东西从不会放弃。
主持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又低声道:“贫僧看施主并非诚心向佛,既非信命之人,又何苦来此?”
张瑾微微沉默。
如果是从前的张瑾,一定会不屑于他现在的行径,竟然妄想得到这么多。
人就是因为有太多欲望,才会有软肋。
从前位高权重的张相为何没有软肋?因为他一不求皇位,二不求金银,三不贪美色,当旁人为了诸多欲望而得意忘形时,只有他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他们沉沦其中而自知,露出破绽,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人之所以为人,本身就会贪心。也许起初他只是喜欢她,后来才希望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全部得到之后,又希望与她能再有一层割不断的联系。
张瑾既不虔诚向佛,又非良善之人。
菩萨凭什么保佑他呢?
说不定前世也并非什么好人,此生才会生在掖廷,尝遍世间苦楚,身带万般罪孽,连真正高兴的时刻都那么少。
他倒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不禁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开了相国寺。
张瑾进宫后,径直去了秋合宫。
和秋宫,听名字是一座宫殿,实则是单独幽禁亡国之君应戈的场所。
说的好听些,这是亡国之君,说的难听些,无非是一个被囚禁的俘虏,至于如今为何还要搭理他,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写下甘愿臣服于昭天子的告天下书。
总会有人心怀复国之心,除非他们的主君已甘心俯首为奴。
秋合宫外被禁军严格看守,只有天子和得到天子口谕的人可以进入。
张瑾一来,禁军便自动让开,看守的将军主动禀报道:“司空大人,这几日,此人一直绝食,想是有了必死之心,末将便自作主张,强行给他灌食,并用铁链把他捆起来,以免他做什么自残的举动。”
张瑾淡淡“嗯”了一声,“做的不错。”
“末将分内之事。”那将军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张瑾推门入内,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男人独属于异邦的深邃面孔沉浸在暗影里,肤色冷白,异常俊美,四肢皆被铁链锁着,听到脚步声,他眯起眼睛看过来,深碧色的眸子泛着冷光。
“你是……”
应戈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了片刻,“……大昭皇帝身边的人,你是司空张瑾?”
张瑾淡淡颔首,朝他走近了几步。
“看陛下神色,想来这几日过得不好。”
张瑾这一声‘陛下’,自是带有淡淡的嘲讽意味,应戈冷眼看着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绝不会配合他们分毫,哪怕余生都会被幽禁于此。
不过,关于大昭朝廷里的一些事,应戈早有耳闻。
尤其对眼前这个张司空的事了解甚多。
应戈扯了扯唇角,先一步开口嘲弄道:“司空贵为宰相,有些事迹流传千里,连我都曾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你想说什么。”
张瑾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他也并不是来与这个人废话。
很显然,对方心里压抑着不甘,一听他如此说,便冷道:“就是想不通如司空这般的人中龙凤,也甘心屈居于那个柔柔弱弱的小皇帝之下?”
张瑾眉峰不动,冷淡看他:“你既已是阶下囚,便不该在此妄语。”
“你难道没有取代的念头?”
应戈纵使双手被缚于身后,态度也依然轻漫,盯着张瑾道:“我不信你没有那种野心,一个男人屈居于女人之下算什么,在我西武国,女子就该被乖乖关在后宅里……不如我们合作……到时候大昭皇位归你,我……”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清亮又冰冷的女声,“哦?到时候你又如何?”
室内二人同时一顿。
只见宫室之门被骤然推开,一身帝王常服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宽大的袖摆被室外的冷风掠起,一双眼眸既深且冷。
她身后,邓漪和梅浩南的神色都不约而同有些古怪。
明显都听到了方才应戈的话。
张瑾面色如常,抬手道:“陛下。”
“司空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可惜,总有人不识好歹。”
姜青姝似笑非笑地瞧应戈一眼,又瞧向张瑾,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寻了个地方悠然坐下,说话的语气分明极为平静,却让周围跟随的宫人侍卫皆感到不安惶恐。
她又抬眼瞥了应戈一眼,清淡地抛了一句:“见了朕,倒也不知礼数。”
女帝话音一落,梅浩南便立刻上前,强行抓住应戈,把他强行摁在地上。
“陛下在此,还不跪下!”
男人方才的傲慢态度荡然无存,被梅浩南死死押在地上,脸上满是屈辱之色,却根本无法挣扎。
愤怒且耻辱。
“司空才来不久吧。”她笑着注视着应戈,“此人骨头太硬,不知道司空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让他听话?”
张瑾颔首,“自然有。”
张瑾侧身,目光透过半开的门,一眼看到外面萧瑟破败的院落、以及那中央凹凸不平石子路,淡淡道:“臣以为,要先让他认清现状,忘记曾经的尊荣,让他知道,在这里只有陛下才能掌控他的生死。”
“不妨先让他在外面跪上几个时辰,直到他习惯跪在陛下跟前。”
“好主意。”
姜青姝笑着挥了下手,身后的侍卫走过去将人一左一右地拉起来,往外拽去。
应戈一双眸子近乎要喷火,恨不得活撕了她,姜青姝却依然笑意盈盈,托腮瞧着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亡国之君跪在那里。
男人牙关紧咬,双目通红如欲滴血,浑身上下被铁链缠绕勒住,深深地嵌入紧实的肌肉里。
身材倒是不错的。
肩宽腰细,穿这么单薄,哪里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青姝调笑了句:“长得倒是不错。”
一侧的张瑾听到这不着调的话,不禁皱眉。
应戈哪里被人如此羞辱过,还是个女人,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小皇帝,双目赤红,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如杀了我!”
姜青姝一手托腮,笑得灿烂:“杀你?朕拿你的命又有什么用呢?朕不但会让你好好活着,还会让天下人觉得朕‘善待’了你,让他们都知道朕有多仁慈。”
她比应戈强的就是,她知道赢人心。
其实折辱他人并非姜青姝的爱好,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可应戈本人与她却没有仇怨,折辱他甚至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快感。
瞧着院落外的人影,她眼睫微落,眼神无端有些漫不经心。
她有心事。
张瑾静静看着她的侧颜,许是感觉到了些许她心里的深沉之意,一直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她忽然屏退两侧宫人,笑着看向张瑾:“方才应戈说的话朕没听全,只听到了后半句,忽然就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倘若司空答应了他的要求,今日被俘虏的人是朕,司空会怎么对朕啊?”
她这话像是在说着开玩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在宫人都退下的时候私下里说,就好像是情人之间的呓语。
他会怎么对她啊?
方才姜青姝瞧着院子里正在受辱的男人,不禁在想,如果此刻丢失帝位的人是她,她是不是也会遭遇类似的折辱?
一定会的。
不管赢了她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一定会被迫放下自尊、卑躬屈膝。
哪怕那个人是……
她望着张瑾,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话,唇角散漫的笑意越发灿烂,眼底的温度却在渐渐转冷。
日头有些烈,外头的男人额角淌着汗珠,渐渐支撑不住,若不是被铁锁勒着,只怕就倒在了地上。
张瑾落睫看着少女格外年轻朝气的脸,半晌却无奈道:“我若舍得对你做什么,那倒好了。”
也不至于自苦到了这个地步。
但偏偏就不舍得。
这段时间,张瑾知道她一直在忙太原府的事。
甚至在裴朔初步镇压叛乱和暴民之后,她还让裴朔继续坐镇太原,没有立即召他回京。
如此反应,想必已经知道了铁矿山的真相。
太原府。
张瑾清楚那里的始末。
起初,发现铁矿的刺史之所以在任上猝死,并非单纯是因为疾病。
那些人在暗中捣鬼,虽并非张瑾授意,但太原牧曾屡次主动向他献过一些贵重之物,言语行为之间都有向他投诚示好的意思,希望他在京中多关照一二。
张瑾虽培植党羽,却不喜给自己找麻烦,他敲打过他们数次,一是命当地新任刺史尽快平息动乱,二是在裴朔过来之前就停止那些可笑的戏码,莫要把自己的脑袋玩掉了。
可惜,裴朔早有后手,提前去了太原府,将各州皆走了一遍,什么都没瞒过他的眼睛。
那些蠢货自己捅的篓子,便只能自己担着。
至于总领河朔军务事的闻瑞,张瑾对他很放心,只要没有他的亲笔手书,闻瑞绝不会私自掺和太原府的事,做一些谋逆之举。
张瑾不会谋逆。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亲口对阿奚说过的话。
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少年背起行囊打算离开时,又回头问了他一句:“阿兄,你不会造反的,对吗?”
张瑾说:“不会。”
少年便笑了,“我就知道,我最了解兄长了,不管外面那些人怎么揣测兄长,兄长都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少年在雪夜里的眼眸被灯烛照亮,好像聚着两团明灿的火焰,“还记得小的时候,兄长总是跟我说那些侠客的故事,让我长大以后,也做一个正直之人。”
张瑾并未多言,只是朝他笑了笑。
外面的人都说张瑾狼子野心。
只有他的亲弟弟,一直都无条件地信任哥哥不是这样的。
他们张家世代列祖列宗,皆是正直清流,所以张瑾绝不允许阿奚沾染那些污秽算计,哪怕在阿奚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满手鲜血。
已经这样了,他没有办法。
唯谋逆这一层底线,他不能越,更不愿越。
经过一段时间的套近乎,祁王投其所好,成功与崔珲来往密切起来。
虽然总觉得在被刻意套近乎,但崔珲转念一想,这小王爷从不主动谈及朝政,亦不曾让他利用职权做什么,那还能从他这儿图什么?小王爷贵为天子的亲弟弟,犯不着闲的没事干巴结他一个吏部尚书。
崔珲渐渐就打消了戒备,认为这不过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不过是缺人一同寻欢作乐,才把他拉上一起。
只要不触及朝政利益,与这样尊贵的王爷结交,自是没坏处的。
然而祁王却渐渐摸清楚了崔珲一些习惯,又在几次酒宴之中故意把崔珲灌醉,又派人暗中跟踪他,终于找到了崔珲那个外室的住处。
那外室住得很是偏僻。
可见崔珲不愿她被人发现,并且还派了几个丫鬟奴仆日夜守着她,对她很是在意。
一番探听得知,她的确是叫婉娘。
祁王的人暗中看到婉娘的容貌,画了一副惟妙惟肖的丹青来,祁王便亲自带着这一幅画进宫,呈给皇姊。
姜青姝展开画像看了一眼,便确定了,“的确是韶音。”
祁王惊讶,“皇姊甚少出宫,何时见过韶音?”
姜青姝微微一笑,“一些机缘巧合罢了,朕对韶音的印象很是不错。说起来,当年是朕亲自下令查封寻芳楼,韶音如今的遭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
她说着,收好画卷,递给一侧的邓漪,让她拿去销毁,又对祁王道:“你去探听一下这几日崔珲的动向,寻机把韶音带出来见朕,不可让人察觉,能办到吗?”
祁王点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小意思,包在臣弟身上!”
他很愿意替皇姊干些跑腿的活,这京中人人趋炎附势,先帝所生的皇子皇女并不算少,但宗室手上无实权,不得宠的王爷公主和得宠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能和陛下亲近些,对他也有好处。
姜青姝见他这么积极主动,不禁对他莞尔一笑,偏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快到晚膳时分了,阿弟今日就留在宫中和朕一同用膳吧,少府那边新得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改日让你挑几件去。”
祁王眼睛一亮。
“多谢陛下,那臣弟便不客气了。”
等祁王那边安排得差不多时,姜青姝也预备着出宫去见见韶音。
只是张瑾已经对她快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她很难瞒过张瑾就这么出宫,琢磨一番之后,她决定挑端午节的时候。
从古至今,端午都有赛龙舟的习俗,而本朝竞渡之风盛行,民间往往会有这样的盛况,姜青姝干脆借口说自己想去观竞渡,顺理成章地让张瑾和她一起出宫玩儿。
到时候围观人群必然拥挤,也适合脱身,只要中间她能和张瑾稍稍分开一会儿,就足够了。
端午当日,姜青姝以战后宜节俭之名,没有在宫中设宴,只是下朝之后给百官赐了些粽子和绢帛衣物,就换上常服遛出宫了。
宫外当真热闹。
姜青姝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百姓了,京城最中心的河道上满是船只,夹岸皆是翘首围观的百姓,她拉着张瑾的手一直逆着人潮走,频频朝河岸的方向张望,一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样子。
明明是每年都有、应该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久居宫闱的天子却比谁都要稀罕这场面。
张瑾被她使劲拽着,不住地往前走,颇有些无奈。
他攥紧她的手,“走慢些。”
小心摔了。
他一路走,一路小心地用手臂去挡住别人,免得有人撞到她。
然而她此刻好像听不进去他的话,一边四处东张西望,一边问他:“司……定渊,你以前会时常来观竞渡吗?”
张瑾:“几乎不来。”
他喜清净,从不四处凑热闹,倒是阿奚那小子,以前但凡是哪里有热闹都一定要去看。
她也喜欢看热闹。
如果今日陪她的人换成了阿奚,想必这俩人一拍即合,直接闹腾起来,玩得谁也找不着人影,张瑾一想到此,才强忍着对人群的厌恶过来陪她,在这方面,他总不能连弟弟都比不过。
难得她这么有兴致,主动要他陪她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