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放假的,这人写了两封弹劾奏折。
一封是弹劾吏部尚书崔珲在茶馆与一女子举止亲密,疑似养了外室,身为朝廷命官,这实在是有伤风化,并且茶馆老板对其大献殷勤,疑似暗中私相授受。
姜青姝:真敬业啊朕的房御史,纪委部门有你了不起。
不过等等……
崔珲?和一女子?
她那天好像也瞧见了呢。
姜青姝眼皮子一跳,心道当时不会房陈就躲在哪个角落里暗中观察吧,那她和张瑾……
她火速翻开了第二封奏折。
只见那奏折上赫然用愤怒的笔触写着,弹劾司空张瑾和一女子举止亲密,此女背影神似陛下,他只不过想靠近细看,却突然几个人拖到巷子里打了一顿,严重怀疑是张司空派人殴打他,求陛下做主。
姜青姝:“……”
张瑾有暗卫,她想起来了。
还好还好。
有惊无险。
姜青姝松了口气。
第236章 沉沦8
虽然做主是不可能做主的,但姜青姝还是派太医去了房陈家里,顺便再赏赐些物品,称赞他的敬业,便轻飘飘地把这事揭过去了。
至于崔珲……
房陈的奏折里清楚写着,之所以确定崔珲养外室是因为崔珲多年来并无纳妾。
而根据房陈调查,这外室应是养了少说有一年半载了,但崔珲既然如此喜欢这个外室,甚至亲自带着她出来散心,为什么不纳入府中收为妾室呢?
房陈猜想,崔珲定是有什么苦衷,不方便将她抬到明面上来。
那妾室也许是个贱籍。
从前在青楼妓馆的那种。
本朝良贱制度严格,若官员违规私自纳贱籍为外室,也是不合规矩的,且崔氏一族乃是世家大族,也极为注重颜面。
崔珲?纳了个青楼出身的外室?
姜青姝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日虽只有匆匆一瞥,但那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干脆点开实时,仔细翻了翻崔珲的实时,在里面发现了一条比较突兀的——
【外室婉娘身体不适,吏部尚书崔珲心疼不已,亲自带着她去看郎中,顺便破天荒地带她四处散心,又来茶馆坐了片刻。】
这个名字没听说过。
她沉吟许久,对身侧的邓漪道:“你去祁王府一趟,便说朕念着许久不曾亲近皇弟,召他进宫来叙叙旧,共用家宴。”
邓漪应了一声,“是。”
祁王府的姜承昼突然被陛下召入宫“交流姐弟亲情”,迷茫了许久,但他不问政事,并不认为会又什么大事落到自己头上,便干脆利落地进宫了。
他上回想讨好陛下献些男宠,却半途被司空打断,这回没有外臣在,他还敢提。
姜青姝微微一笑,却问:“有没有好看的女子?”
姜承昼一愣。
他心里迷茫地想,以前他与这位皇姊不够亲密,今日私下一聊,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的么……不喜欢男伶,更爱美人啊……
亏他还费心思地搜罗了几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来。
这不就更好办了嘛。
姜承昼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露齿一笑:“这是自然,臣弟这里有……”他话说得太快,不自在地低咳一声,改口道:“是认识,臣弟认识几个乐坊舞坊的主人,这全京城的美人啊,只要是皇姊想要的,臣弟都能给您搜罗来。”
皇亲贵胄的身份在重大国政上不顶用,但在京城还算是横着走的,谁都要给这小王爷面子。
姜青姝:“朕听说,当年寻芳楼里美人才艺相貌皆冠绝京城,寻芳楼查封后,那些伶人的去向你可知道?”
姜承昼沉吟片刻,点头:“臣弟略知一二,这些女子如今四散分部在一些舞坊花楼之中,也有人被赎了身去。皇姊可是想让她们献舞伴驾?包在臣弟身上。”
姜青姝不置可否,示意他附耳过来。
待到祈王姜承昼离宫之后,姜青姝又在一堆冬至日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里面,翻到了霍凌的。
少年的字迹工整端直、清清爽爽,可见其心正笔正,襟怀坦白。
不同于旁人百字之内问候皇帝安康,这小将军写个问安折子,却一板一眼、洋洋洒洒写了逾两千字,姜青姝打开看到这密密麻麻长达数页的字,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请安折子。
邓漪拎着烧好的水壶过来,瞥了一眼这奏折,忍不住笑出声道:“霍小将军心里想说的话多,只怕是什么都一股脑地往里写,想让陛下知道。”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邓漪像是在意有所指地打趣什么。
姜青姝瞥她一眼,理所应当道:“他少年心性,这个年纪话痨些也很正常,阿奚当初不也是如此。”
邓漪一边添茶,一边小声嘀咕:“张小郎君和霍将军,这能算成一码事吗?”
当然是不能的。
张瑜那是在写情书,洋洋洒洒都是喜爱之心,面对喜欢的人话多,什么都想分享给她听。
可霍凌只是问安,不管是身为臣子问候君王,还是作为君后的表弟问候表嫂,都是礼数到了就好,不该说这么多。
说太多,就越距了。
姜青姝也觉得怪,但对方是她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霍凌,她不倾向于往别的地方想。
也许他只是把她当成家人?当初赵玉珩于他而言,既是恩师,又是兄长父亲一样的存在,也许这小子对他自幼就有几分孺慕之情,三郎不在,这小子就把她当成赵玉珩来依赖了。
如果非要类比一下……
……就像小孩子跟父母聊心事?
姜青姝:“……”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她拿着奏折,一行行看下去。
霍凌问候她近来身体可好,心情如何,怕她心情不佳,还在奏折里分享了一则他听说的趣事,又提及近来雨雪甚多,叮嘱她保重身体,勿要操劳。
话里絮絮叨叨的,小小年纪就操心这么多。
他还主动问她,有没有需要他分忧之事。
随后又自问自答。
“臣夙夜难寐,殚思极虑,斗胆猜测陛下若有忧心之事,唯西武国与大昭之间的战事悬而未定,若得以收复数城,击退外寇,令天下诸国莫敢进犯,必使陛下龙颜大悦。”
这少年洋洋洒洒地写着,便自顾自在奏折末尾分析起安西战局来,与她说了许多他的想法。
他声称西武国虽来势汹汹,却并不可怕,且大昭将领蔡古、濮阳钺下狱之事必然会让他们知晓,他们也许正得意于大昭内斗、步韶沄病重,能用的将领越来越少,按照西武国如今的情况,等到来年开春气候合适时,势必还会率先发起进攻。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
霍凌自请出征。
他和西武国交手过,最清楚敌国那位君主的作战风格,收复庭州,也是他的执念之一。
姜青姝问邓漪:“你怎么看?”
邓漪摇头:“让霍将军统领安西军务的话……臣觉得他资质不太够,朝中也必然有所非议。”
姜青姝叹息。
“是啊。”
她看好霍凌的本事,但是有意先历练他一下,等他让别人心服口服了再上战场。
最近其实有另一桩事,她已经暗中决定好让霍凌去办。
——山西暴—乱。
其实这本是今年夏季就已经发生的事,暴—乱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州县,当地县令隐瞒不报,私自想将事情压下去,结果压了半个月县令被暴民给杀了,这才惊动更上一级的刺史。
这件事惊动了朝廷,经过三省商议,认为事情并不严重,让当地刺史温项禹查明事情原文,调兵镇压,惩处领头的首犯。
按理说事情就该解决了。
结果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暴动非但没能压下去,当地军队随即又发生了哗变,形成了一支极有组织的叛军,杀了数个官员,规模虽然没有很大,却到了温项禹压不住的地步。
安抚流民,平定暴—乱,剿灭叛军。
多好的立功机会。
很适合霍凌。
姜青姝掂着手中沉甸甸的奏折,揉着太阳穴说:“明明有个好机会,但朕看霍凌是非去安西不可。”她把手中奏折往边上一扔,整个人后仰,靠着椅背道:“传裴朔进宫。”
她不怕会打扰了裴朔的假期。
她看过实时了,裴朔这几日一直安定如山,不曾游玩聚会,只在府中看书。
世人只知裴右丞裴大人是个饿鬼,不知道他也喜好藏书。
前世好歹也是三元及第,经史典籍,失传名帖,他都一个不漏,只是不爱社交的本性,导致他从不参加诗会文会,更不喜欢大出风头、显摆才华。
更别提裴朔的公务有多忙了。
平日也只挑个天朗气清、意境绝佳的时候,在梅林下悠闲地翻翻书,有些书还是代陛下去探望君后时,从他那儿借来的。
看到宫中派人来时,裴朔搁下书起身道:“稍等,容我去更换官服。”
那内官笑道:“尚在假期,裴大人不必更衣,直接穿常服入宫罢。”
换在别的官员,只怕为图方便,直接就跟着他们走了,裴朔却沉声说:“不可。”他兀自转身进了屋子,那内官想拦都拦不住,只好摇着头苦笑。
要说在陛下跟前最态度轻松、自来熟的,当这裴大人莫属;偏偏在君臣礼节方面,最不愿轻漫对待的,也只有这个裴大人。
裴朔换好官服,整理好发冠仪容,才进了宫。
姜青姝命人赐座,再递给他霍凌的折子。
裴朔接过,却没急着看,而是谨慎问:“陛下要臣看哪段?”
“看最后两页。”
裴朔直接翻到最后,仔细浏览下来,才淡淡一笑,“霍将军这段时间想必没少花心思,对战局见解深刻,一心为陛下分忧,臣以为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
姜青姝问:“裴卿支持他这次挂帅出征?”
裴朔颔首,“臣知道陛下在顾忌什么,不过战事损耗巨大,如果能派遣良将早日解决,何必夜长梦多?霍将军参与战役颇少,朝野内外皆知陛下看中他,这次为主帅的确难以服众,不如让其为副帅,令择一人为帅。”
“听裴卿语气,心里可是已有人选?”
“有。”
“是谁?”
“忠武将军唐季同。”
“唐季同……”姜青姝默念这个名字:“赵德元的旧部?”
“正是,此人也是先前与霍将军共同去曲昭山立功之人,而前些日子捉拿宣平坊刺客,他也有参与,陛下至今尚未赏他。”
唐季同以前只听命于赵德元,经过这一桩桩事,现在对霍凌既钦佩又欣赏,宫宴上还拉着霍凌喝酒。
这人现在京内,统率精兵数千人,和赵德元一样很擅长用骑兵。
的确合适。
姜青姝提笔记下这个名字,又抬头对裴朔笑道:“如果霍凌依旧去安西,那可能要让裴卿来帮朕做一件事了。”
裴朔注视着她那双清明湛然的眸子,心里微微一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真是糟糕啊。
他又被她给“惦记”上了。
每次她把他哪里需要往哪搬时,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男人抬手按了按眉心,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更多的却是放任、平和,抬起一双漆黑清润的眼睛,问:“陛下是想要臣去带兵平定叛乱?”
她欣喜地一拍双手,“知朕者,莫若裴卿。”
出将入相,也许形容的便是她的裴卿。
军事与政略属性都高,出则为将,入可为相。
虽然她更倾向于把他当成相用,但谁叫裴朔太能干呢,那地方之事她看着有些蹊跷,至今都平息不下,还能愈演愈烈,说不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既然霍凌不去,那就派裴朔去查个清楚。
这样最稳妥不过。
她沉思须臾,说:“朕觉得地方刺史必有隐瞒什么,为避免打草惊蛇,朕会下两道旨意,名义上你先去宁州赈灾,实际上宁州的事暂且交给别人,你随后再处理。”
裴朔安静地听她说,垂眼看着地面,无奈道:“臣还没答应陛下呢。”
“那你答应吗?”
他答应的。
裴朔想,也许不仅仅是他了解陛下,陛下也同样太过于了解他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永远不会拒绝她。
他抬眼望着上首的女帝,对上她含笑的双眼,也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距离也很好。
远了便莫名有些失落,再近方寸,又极为不妥。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裴朔起身告退,只是出去时,恰好又看到张司空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顿了一下。
今日无政务。
在这里看到任何一方,似乎都会令另一方多想。
张瑾眯起眼,冷漠地注视着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裴朔后退一步,抬手行礼:“张司空。”他礼仪滴水不漏,双目盯着地面,张瑾却没有回礼,而是冷淡地说:“裴右丞竟如此勤勉,休假之日也来向陛下汇报政务?”
裴朔道:“司空不也是如此,想必面圣之事上,比臣还要勤勉许多。”
裴朔一贯温和,此刻嗓音里带着几分碎冰般的冷意,他深知眼前之人和他不一样,他清清白白前来与陛下谈论政务,但眼前此人却是豺狼虎豹之心,染指君王,其心可诛。
陛下与他周旋的时间越来越长。
应对朝中党争极其不易,还要应对一个有那种心思的权臣……裴朔一直都明白小皇帝的委曲求全,只是从来不曾表现出来。
而张瑾,更是早已不满女帝对裴朔的器重,此刻见他在此处出现,便不禁想到了不好之处。
他冷声道:“还望裴右丞好自为之。”
裴朔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双目清明坦然地看着他,淡淡道:“张司空亦是。”
休假之日一过,女帝便在早朝上下达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加封忠武将军唐季同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总领陇右全境军务事,以防西武国大军提前叩关。
一道是命尚书右丞裴朔为安抚使、太原府大都督,前去宁州赈灾,安置流民,再令其处理完宁州事之后去太原府平息暴—乱。
这两道旨意,让很多人始料未及。
但仔细一想,却又揪不出什么毛病。
蔡古事件的余波未平,安西必然要委任新的武将,女帝想必不会再用张党的人,这个时候重新任用赵氏旧部也说得过去,唐季同历经大小战役数十场,也有军功,提拔他也合情合理。
而赈灾这种事,在朝臣眼里乃是一个油水多的肥差,裴右丞一向有清廉正直之名,女帝信任他、派他前去也是合理的。
就是还给他加了个平叛的活……
这裴右丞履历尚浅,也不知这方面能力够不够,连太原刺史都摆不平的事,交给他能成么?
但女帝执意用他,群臣也不好说什么。
有人在心里暗忖:经过之前的事,只怕陛下从今往后更倾向于用自己信任的人,不太愿意用张司空推举的人了。
但不管怎么样,张司空依然位高权重,庭州那么大的事都只是杀了蔡古,没能撼动张司空一丝一毫,没有多少人敢不要命地在背后嚼舌根子。
两道圣旨很快下发兵部吏部,紧接着又是一道派遣霍凌的圣旨,送到了霍府。
霍凌与霍元瑶一同接旨,随后宣旨的内官离去,少年双手捧着这醒目的明黄色圣旨,低声说:“陛下果然成全了我。”
霍元瑶嘀咕道:“也得亏是陛下,才会仔细看你的请安折子,若是我,一打开瞧见那么长的废话,才懒得看下去,更别说看到末尾。”
少年眸光闪动,扬唇笑了笑。
“因为她是陛下啊。”
别人他不知道,但陛下一定会看的。
陛下就和当初的殿下一样,总是有些无限的包容、无限的耐心。
只是……
她太好了,以致于这少年总是在她跟前急于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却总感觉无论做什么,得到的态度都是轻飘飘的。
都是这般温和、宽容、也从不逼迫他什么,即使错了也从不责备。
越这样,越让他反而感觉心上缺了一块,没有那份被需要的踏实之感。
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她。
霍凌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研究舆图,也私下找唐将军、裴右丞商议过,敌我双方的部署计划更是推演了近百次,确保算无遗策。
不惜一切代价,他都一定要收复失地。
霍凌不知此番他能去安西,也有裴朔在御前功劳,裴朔也素来不喜声张这些事,只是在他临出府时,又亲手折了一枝梅花给他。
霍凌这下很是不自在:“后来陛下她……问过裴大人了么?”
裴朔:“没有。”
少年心里松了口气,有些说不上来的黯然,他垂睫看着手中的梅花,想了想,忽然抬眼说:“在下有个问题,其实想问很久了,不知裴大人是否方便解答?”
“但说无妨。”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裴大人的这片梅林,是不是为陛下而中?”
这是霍凌的直觉。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霍凌问出这句时,眼前的男人沉静的眸光中顿时起了波澜。
霍凌顿时有些明白了,又道:“裴大人是不是也想送陛下梅花,只是……”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立场和借口,不便表露。
他只是陛下的臣子,最多也只是知己好友而已。
裴大人一向随缘而定、不会强求的人。
裴朔淡哂一声,偏头看着梅林,淡淡道:“起初是的。”他也并不惧怕承认,霍凌一怔,心道果然如此,又看到男人漫不经心地拍着手中的折扇,说:“那时以为陛下会喜欢,这梅林……我想,于我和陛下都有一番特别的意义,只是后来发现,大概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霍凌皱眉:“什么?”
霍凌听不懂他这一番话,裴朔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其实在重生发生到自己身上之前,他也并不那么相信宿命与轮回,更不信鬼神,甚至前世之事一直认为,所谓的“天定血脉”,只是为了皇权稳固、避免子嗣夺嫡而杜撰出来的说辞,实际上“天定血脉”到底是哪个皇女,还是取决于当时的皇帝。
直到他重生了,亲眼见证了后来的一切。
起初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覆灭谢党、阻止谢安韫篡位、挽救大昭亡国危机有他的一份功劳,可后来的事便是脱离了他的预测,实际上全局都是掌握在这个天子手中。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她不是前世那个小皇帝的?
裴朔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他查大理寺案时,他就有所预感,又或许是后来一点一滴的相处中,发现她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一个人便是历经重大变故重生,也绝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性情,变成另一个毫无过于影子的人。
但等裴朔确定了,他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动摇的想法,他的目光早已习惯追随在她身上,忧她所忧,喜她所喜。
他的梅花过于沉重,没有错误地赠送给她,没有把她误认成别人,令他对她这一世才有的真心,沾染上其他杂质。
那是对前世小皇帝的不尊重,也是对这一世他的陛下……的不尊重。
只是还有些疑问盘踞在心头。
裴朔和霍凌几乎是计划在同一时刻离京,只是离京前,他们陪着当今天子去了一趟护国寺。
本朝信奉天命,也推崇佛法,借以稳固政权,说来,每一代天定血脉的女皇都是相国寺主持代帝王查问天机所知,从未错过。
据说先帝当年接连诞下数个皇女,都始终不得天定血脉,还是亲自在佛前斋戒祈求了数日,当时的贵君才忽然有了身孕,生下了现在的女帝。
大军出征在即,地方又有灾害发生,女帝便亲自来相国寺为国家百姓祈福。
今日随行的禁军并不多,一切从简,只有几个皇帝跟前的亲近大臣伴驾。
禁军一路护送,天子所在的车驾骨碌碌地响,终于到了,梅浩南下马掀开帘子,低声唤了声“陛下”。
姜青姝下了马车,主持已率众僧在门口迎接,见状微微倾身见礼,“陛下,阿弥陀佛。”
“主持有礼了。”
姜青姝朝他颔首微笑,与他一同走进大殿。
侍卫禁军都守在外面,姜青姝走进去,仰头望着正中庄严、慈和、又至高无上的佛像,眸光微闪。
她并不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神明,如果有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她手中所持有的“系统”,是游戏机制。
但她到底是怎么穿的,为什么不是直接如游戏设定一样,从开国女帝的身份玩起,而是中途接手“第五代”,至今她都想不太通。
其实平时她也不太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今日来了寺庙,才忍不住去想。
“陛下在想什么?”
一侧的主持见她只是看着佛像,迟迟不动,便微笑着问。
“朕在想。”她偏头看向主持,说:“上天俯视众生,那应该也知道这冥冥中注定的因果,那么与西武国的战事是否能预知呢?”
主持但笑不语,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许久,才说:“陛下是天定血脉,是佛祖选定之人,有陛下在,自能护佑大昭国运,便是时运艰难,陛下也能挽救大昭于水火。”
她笑,“天定血脉吗?”
她又抬头直视着那佛像,似是在问主持,又似是在问那佛像,轻声道:“朕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有日,做了一场梦,至今好像都陷在梦中,变成了如今这样。那到底是梦中人是朕,还是入梦之前才是真正的朕呢?”
她这话,几乎没有人能听得懂。
一直守在大殿门口的裴朔,忽然听到女帝的这一番话,微微怔住,回头看过去。
只看到她立在正中的背影。
主持只是微笑道:“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陛下无须怀疑,如今才是最好的安排。”
“哦?”
姜青姝倒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问道:“有没有可能弄错?换了旁人,大昭便有难不成?”
“这个答案,冥冥中也已有解答。”
“主持何不直言?”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她似乎很想知道,纠缠着主持问了几句,却一直被搪塞,只好很轻松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那佛祖保佑,自是该让朕治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一切阴谋诡计遁于无形。”
主持微微一笑。
裴朔站在门口,冷风掠起他宽大的广袖和衣摆,眼睛里情绪难测。
僧人端来金盆,女帝净了手,跪于佛前上香,片刻后又走到后院中的禅房中休息。众人也随着女帝移驾而来到后院。
她却没有休息,而是站在树下。
看到裴朔过来,她朝他笑了笑,“裴卿似乎有心事?”
裴朔看着她:“臣方才听到了陛下和主持的话,想起先前听说过的一些民间传闻。”
“哦?说来听听。”
裴朔道:“本朝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于四十七岁生辰驾崩,而第二任女皇于登基一月之后忽然落水,醒来之后个性忽然沉稳不少,随后,世宗皇帝自幼骄纵暴戾,继位半年之后遇刺,醒来之后废除苛政,改为实行仁政。”
也就是说,235代女帝皆是重大变故之后性情大变。
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奥秘。
“裴卿到底在暗示什么,不妨直言。”她一挑眉梢,直接问。
裴朔淡笑:“臣当初屡见陛下料事如神之举,着实不合常理,陛下编造密诏救霍将军,更让臣笃定万分,但又无法窥见这其中奥秘。今日忽然听主持那番话,也许遇到陛下,是冥冥中的一场安排。”
姜青姝心里暗叹一声,不愧是裴朔,一直都这么敏锐,她有系统的事都要瞒不住他了。
她要是直接告诉他这是场游戏,只怕他的世界观要崩塌。
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顺势说:“裴卿想的也许是对的。”
按照裴朔透露的信息,她猜,大概每个“天定血脉”都是以登基为分界线,以某个意外为契机,随机抓个资深玩家过来开挂。
只是,先帝好像不是。
对于这个“母皇”,姜青姝从前就从秋月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过,先帝与平北大将军段骁自幼相识,半生君臣之谊,先帝的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登基为帝之前,便已显露出几分魄力出来。
先帝如果是玩家的话,应该会提早给下代铺路,而不是扔给她这一堆烂摊子吧。
也不会在最后斗输了张瑾。
这地狱开局,玩家看了都头疼。
很奇怪,为什么先帝不是玩家,她却是呢?她和先帝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触发了她的穿越?姜青姝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吧。
她不是个喜欢自我内耗的人,已经不执着于弄清楚这些了。
姜青姝刚来的心态有些崩,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生活,现在想想,虽然这一路走来很是艰难,但能遇到一些值得信任托付的人,倒也不错。
他们在她眼里,也早已不是冰冷的游戏数据。
日头正好,阳光攀升上少女的脸颊,照亮那双笑吟吟的眼瞳,她抬手拍了拍裴朔的肩,很是一本正经地说:“朕能遇到裴卿,真是很高兴的一件事呢。”
裴朔微微一颤。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移开目光,目光落在眼前一片如玉般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白得刺目。
脑海中诸般思绪霎时被这句话冲散,只有她轻快带笑的嗓音。
他重新抬眼,眼底也露出了丝笑意。
“臣也是。”
明日便是他启程离京的日子,能在今日解开心结,也是裴朔意外之事,自此以后,便可一往无前。
但为君故。
女帝专程去相国寺祈福,此事朝野都知道,年末三省事务多,但张瑾也仅仅忙碌到未时,便亲自来了相国寺陪着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