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窘迫地侧脸咳嗽:“你不也……”
“我原本正去马厩查看坐骑的状况,半路看见你才改道过来。毕竟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场面未免显得可疑。”
“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理查大人不会放在心上。况且相较之下,还是你昨天的发言更惹人注目吧?”
伊恩若有所思地看向城主书房所在的高塔,漫不经心地反问:“是吗?”
菲利克斯没辙地叹气,在同伴肩头用力一拍:“话说回来,你竟然与公爵夫人一同长大,真让人羡慕……”
伊恩抚摸着剑柄上的银镂花纹路,笑着摇头:“客套话而已。我也只在白鹰城待了两年,和艾格尼丝女士并不相熟。”
“所以她才不清楚你是精灵剑使?”
“我在圣地接受祝福,她自然无从知晓。”伊恩将话题转开,“我现在打算去马厩,菲利克斯,你要不要也去确认准备情况?”
菲利克斯露齿而笑,神情自信:“我已经确认过了。话说在前面,即使对手是精灵剑使,我也不会输。”
伊恩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已经充分感受了菲利克斯卿的战意。”他一顿,收敛起不正经的态度,淡淡应道:“那么就让我们在决赛会师吧。”
晨钟敲响,布鲁格斯城街头巷尾都热闹起来。
艾格尼丝被簇拥着送到庇护所门口,正准备就此道别。神官特蕾莎忽然低声说:“艾格尼丝女士,花之祭典还有些物资上的事想要和您商榷……”
“我明白了。”艾格尼丝虽然这么应,却感到奇怪。献给现世女神薇儿丹蒂的花之祭典是诺恩信徒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新年伊始艾格尼丝就与特蕾莎开始着手策划,眼下工作应当已经接近尾声,尤其是为庇护所住民们准备的新衣都早已经赶制完毕。
特蕾莎引着艾格尼丝转入庇护所侧边的庭院。
庇护所新修葺不久,四方形回廊环绕着一座喷水池,寇口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八衣追肉文补番车文池边栽下的松树苗堪堪与屋檐齐平。艾格尼丝与神官并肩无言走了片刻,不解地出声:“特蕾莎大人?”
特蕾莎与诸多神殿中人一样,单从外表根本无法判断年纪。因为她行事老道,艾格尼丝向来将她当做更有经验的年长者对待。但今天,特蕾莎罕见地举棋不定,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向艾格尼丝吐露什么重大的秘密。
艾格尼丝的好奇心才冒了个头就被她掐灭了:“如果您不方便说,就不用勉强。”
这话反而令特蕾莎下定决心:“艾格尼丝女士,我从下科林西亚的同僚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传闻……”
艾格尼丝回头看了一眼。近旁无人。
特蕾莎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水花泼溅声盖过去:“有个男人自称是理查·拉缪的私生子,似乎打算来布鲁格斯与公爵相认。”
艾格尼丝静默须臾,垂着视线说:“他能证明自己是理查的孩子?”
“据见过他的神官所说,他长得和公爵太像了……”
艾格尼丝的平静态度甚至令特蕾莎侧目。她以清点庇护所物资的口气询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眼下没有传开。但那个男人到处宣扬自己的身份,迟早……”
艾格尼丝伸手看向左手的戒指,而后望向特蕾莎,口气没有一丝动摇:“能不能请您将这个消息带给王后和兄长?”
“请您放心,我已经传信给苏珊娜女士和亚伦大人。”
艾格尼丝的唇线微微上扬:“那么,就没什么我能做的了。”
特蕾莎迷惑地眯眼,握住艾格尼丝的手,触手冰凉,她吓了一跳,随后感到安心。原来艾格尼丝并非不明白这件事有多严重,她只是面上表现得平静如水。特蕾莎不禁对年轻的公爵夫人涌上爱怜的情绪,放柔声调安慰道:“即便真的是私生子,神殿也不会轻易认可不合法的继承人,这点请您放心。”
“我明白的。”艾格尼丝吸了口气,“我必须回去了。谢谢您,特蕾莎大人。”
特蕾莎颔首,在放艾格尼丝离去前,又放心不下地补充:“即便是公爵那样的人,年轻时也难免犯错,您……”
“我知道。”艾格尼丝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么,但她只能如此应答。
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理查的私生子,他就是拉缪一族仅存的子嗣。而艾格尼丝与理查的婚姻就是建立在拉缪一族无嗣的基础上的。为了延续血脉,理查会不会背弃对海克瑟莱一族许下的诺言?
艾格尼丝不知道。她无法确定家族在丈夫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因为她并不了解理查。
成婚五年来,这件事第一次令她感到不自在。
“尼丝?”
理查的呼唤令艾格尼丝瞬间回过神来。锦标赛已然开幕,眼下是第一轮。城堡外的空地上同时有五组选手对决,号角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令人一时不知看哪好。
主座高台之上,除了公爵夫妇以外,还端坐着加布丽尔为首的女宾。至于平日里理查倚仗的卫队长等人,眼下也是场上的参赛者。
“昨晚又没睡好,现在犯困了?”
艾格尼丝歉然颔首:“庇护所花之祭典的准备也有点费神。”
理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听乔安说,最近你一直浅眠多梦,还是用一些安神的药剂为好。”
“也许是换季的关系,而且这两天想静养也静不下来呀……”艾格尼丝微微笑着看向人群爆发欢呼的那一侧,“如果过一阵还不见好转,我会请医师上城来的。”
理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哦?果然菲利克斯轻松取胜了。”
“你似乎很看好菲利克斯卿,他很有名?”
理查被妻子天真的反应逗笑了:“来自提洛尔的菲利克斯·劳伦佐这个名字,可能也就只有你这样对吟游诗人漠不关心的淑女才觉得陌生。他的祖母似乎与黄金时代最强骑士马歇尔有血缘关系。”
“可他又不姓马歇尔。”
“但菲利克斯也的确是这一代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几乎就从没在锦标赛上被挑下马。”
艾格尼丝颔首,漫不经心地提起:“今早我去庇护所路上碰见他,他还向我请求了提洛尔所谓‘女主人的祝福’。”
理查闻言大笑:“然后呢?”
“被拒绝太可怜了,我就应允了。”艾格尼丝斜睨丈夫,“你不介意吧?”
“如果我对这种事耿耿于怀,只怕布鲁格斯的小伙子们要立刻消失一大半。”
说话间,第一轮赛程结束。裁判官大声宣读胜者名单,艾格尼丝听完,向理查的方向微微倾身,与他肩膀相靠:“昨晚你说你看好伊恩卿和菲利克斯卿,他们果然都进入了第二轮。现在你觉得谁能夺得桂冠?还是伊恩卿?”
艾格尼丝很少会主动亲近,理查有些纳罕地瞥了妻子一眼,还是答道:“两个人状态都不错,难说。”语毕,他与艾格尼丝拉开距离,转头吩咐侍者斟酒。
理查的反应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艾格尼丝无从分辨,索性暂时搁下不想。恰好此时,进入第二轮比赛的胜者已经抽签完毕。
魔法被应用于战场之后,一骑当先突入敌营的英雄壮举便逐渐绝迹。在魔法面前,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战斗也随之成了团体之间的比拼。虽然现役骑士们大都不修习法术,两军对垒却往往以对守护魔法阵的集中突击开场。只要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哪怕是实力平庸的军团也可能击破少数精锐死守的战线。
说来讽刺,与战场相反,近百年来锦标赛反而愈加重视骑士的个人实力和战斗的观赏性。传统的长|枪冲刺只在第一轮保留,第二轮开始便是一对一的比武。
“菲利克斯卿对阵伊恩卿。”
艾格尼丝与理查惊异地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的对决竟然在决赛前就上演了。
伊恩与菲利克斯手持剑与盾牌,走到清理干净的沙地正中,向对手欠身行礼。
裁判官捏着彩旗的手高高举起,还没挥下,木栅栏外的人群中忽然传来喊声:
“精灵剑使不撤除祝福就与普通骑士比拼,这不公平!”
伊恩循声看去,笑容无奈且柔软,言辞却犀利:“您刚才败在我枪下时为什么没有立刻提出异议?”
第一轮败给伊恩的骑士抿唇,不太甘心地别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即便您不使用精灵的祝福,我也不可能胜过您。但如果是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正色打断道:“请您收回这句话。精灵的祝福是伊恩卿堂堂正正拥有的特技之一,如果要求我与没有祝福的他战斗,那是对我、也是对伊恩卿的侮辱。”
“可是……这里不是战场,讲求的不是能否杀敌,而是技艺精湛,还是排除祝福更公平一些不是吗?”
菲利克斯继续较真地与对方辩驳:“锦标赛来就是为了训练我们成为更出色的士兵,既然有祝福为什么不能使用?”
观赛的骑士中有人持反对意见:“此前乌尔姆有精灵发狂的先例。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着想,我认为应当禁止在赛场上使用祝福。”
伊恩不耐烦听人争辩,直接转向高台上的公爵夫妇:“理查大人,请您裁决。”
理查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伊恩,如果没有祝福,你能战斗吗?”
“我不清楚……”伊恩看着持剑的右手手臂,露出嘲弄的微笑。而后,很突兀地,他侧眸向艾格尼丝的方向盯了一眼。
艾格尼丝愕然。
可伊恩已经重新面向人群,他打量了片刻窃窃私语的骑士们,怅怅地叹息:“只能吐露实情了……”
这么说着,伊恩收剑入鞘,而后竟然解开了持剑手臂上的护甲。他将右手高举,宽大的衣袖堆到手肘,露出小臂。
人群齐齐抽气。率先提出异议的那名骑士竟然脸色发白。
伊恩背对高台,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却不自觉揪紧了衣袖。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堪比刚从那个噩梦中醒来。
黑发骑士徐徐转过身。艾格尼丝看清他的小臂内侧,一瞬间全身僵硬。
消瘦的肌骨之上,张牙舞爪地刻着骇人的暗红剑伤。伤疤共三道,微微鼓起,最长的一道绕过手腕钉入腕骨下方,像条盘踞在伊恩身上的毒蛇。
手受过这样的伤,不要说挥剑写字,只怕连抬手都不可能!
“我这双手以前只懂得抄教典,可父亲从我的手里夺走了笔,将剑塞给我。如果有谁再将剑从我手里也夺走,我……可能真的会去死。不过,也许我本来就很快要死了。”
尘封在记忆里的、在艾格尼丝肩头响起的孱弱的低喃复活了。深冬得风寒烧糊涂的那一次,伊恩这么说过。那也是为数不多他向她彻底坦诚示弱的瞬间。
艾格尼丝就势想起那时伊恩因高热而殷红的唇与颊,滚烫的体温,还有凝视屋顶的眼睛里露骨的恨意。成为骑士并非他的本愿,可他还是喜欢上了挥剑。或者说,他不得不喜欢上策马战斗,否则便难以微笑着活下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怀抱恨意,却不知该将这恨意向谁发泄。
毕竟,他总不能去恨神明。再虔诚的信徒都知道那没有用。
干涩地眨眼,艾格尼丝迎上十数年后伊恩同样含着恨意的目光。
他受伤是她的错。他手中的剑险些因为她而被夺走。他的确为复仇而来。连一瞬都不需要,她立刻明白了这一点。
奇怪的是,艾格尼丝竟然在这样的时刻久违体味到了喜悦的滋味。
--即便是憎恶到不惜抛下功业前来复仇的对象也好,她竟然又一次成为了某个人必不可少、不可替代的存在。
衔尾蛇啃啮自己的末端,结成一个长达十年的圆,于是再无开始与结束的分别,一切再次开始,一切早已结束。
多可笑啊,艾格尼丝自嘲着,同时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这样毫无长进、还是会因为同样虚幻的事心生喜悦的自己。
她定睛看向伊恩,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如果他对她余情未了,她反而会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她难以抵抗他人哪怕一丝的好意,很可能会因为愧疚踟蹰不前。而恨意反而让事情变得简单。
艾格尼丝侧目看理查。公爵神情严肃,而后垂眸开始念诵经文祈祷。精神亢奋下,她险些因为丈夫过分合时宜的虔诚心笑出声。她看向其余诸人,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惊骇与混杂安心的怜悯。一旦察知他人的弱点,大部分人都会立刻趾高气扬起来。在场有多少人嘴上哀叹着伊恩的不幸,实则内心暗喜呢?
情绪激动时,艾格尼丝愤世嫉俗的那一面就会暴走。她平时怠惰储蓄下的精力,好像都只是为了这类时刻,使她得以全心全意的、对所有人施加无情的嘲弄。当然,她自己也未能在这样的挖苦下幸免。
微微后仰,艾格尼丝靠在座椅软垫上,等待伊恩继续为他的复仇剧做盛大揭幕。
伊恩阖目,低诵咒语。手臂上凸起的骇人伤疤宛如有生命,轻轻颤抖摆动,翠绿色的光点倏地散逸,而后再次集结成团,悠悠飘浮在他肩头。
“我暂时撤除了精灵的祝福。”伊恩看向右臂。从手腕到每根手指,他都在颤抖,连这么维持上举的姿势都显然已经花尽了力气。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仿佛试图握拳却未果的是另一个人的身体。
而后,伊恩露出自虐的微笑,声调比往常还要柔和,虽然看向理查,话却只说给另一个人听:“如您所见,我现在是个剑都拿不起来的废人。”
第008章 II.
尴尬的寂静之中,刚才还在为伊恩拥有祝福愤愤不平的骑士们面面相觑,露出含混的讪笑。带头提出异议的那一位骑士则几乎要将脸埋进胸口:“伊恩卿……请您原谅。我并非有意在人前让您难堪。”
抛下这么一句,他就狼狈地推开人群逃走了。
理查走下主座,按住伊恩的肩膀:“你是在圣地的战斗中负伤的?”
伊恩垂睫,措辞暧昧:“我在圣地接受了花之精灵的祝福。”
换而言之,负伤也有可能是在抵达圣地之前。
艾格尼丝脑海中立刻产生了一个足以确证的假设。伊恩在何地、为何负伤,被谁所伤……她当然可以立刻猜出来。
理查也察觉了伊恩刻意回避的态度,却没有继续追问,返回主座后扬声吩咐:“伊恩可以在赛场上使用精灵的祝福。”
人群齐声附和,菲利克斯正色颔首。伊恩再次低诵咒文令祝福再次生效,整装后重新踏上赛场。相较这小插曲发生之前的气氛,观众席的空气竟然变得更为紧绷。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裁判官,催促他快些挥下彩旗,吹响开战的号角。
逼迫伊恩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无疑不体面,而只有战斗开始,才能令人暂时忘却刚才这令人不自在的纷争。
他人的不自在反而成了伊恩的食粮。他一瞬间就恢复了清爽洒脱的笑面,一本正经向对手欠身互相行礼,口气很亲昵:“菲利克斯,可别因为我受过伤小瞧我。”
“当然不会。”菲利克斯弯了弯眼角,“对我来说,你可是这次锦标赛最强的劲敌。”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伊恩依旧毫无紧张感,转头看向裁判官,“我准备好了。”
号角声鸣。
伊恩使用的是细剑,讲求准确的突刺与速度,以风格稳健的长剑为对手时略显不利。但几乎是战斗一开始,两人就陷入了缠斗。一反细剑士惯有的华丽风格,伊恩不论是挥剑还是以盾牌格挡的动作,都干净利落得容不下任何一点炫技的花哨要素。也正因为如此,面对菲利克斯声势逼人的猛攻,伊恩才能半步不让。
细剑随挥舞颤动,嗡嗡地唱起战歌;长剑撞上盾牌,擦过铠甲,火星迸裂,金属哀鸣。两人的战斗甚至没有供彼此喘息的间歇,有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攻击、防守、反攻。战况是如此胶着,观众席上的看客也焦躁起来。
“这就是前线的剑术。”理查不禁低语。
艾格尼丝闻言侧目,无言地问询这话的意味。
“伊恩的剑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胜,”理查看向远方,显然想起了年轻时的战斗,“在前线,这是平安活下来的最好策略。”
“所以……”
艾格尼丝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伊恩手中的盾牌便率先碎裂,但几乎是立刻,菲利克斯的盾也报废无用。
抛弃了防守,两人开始全力进攻。
“所以你现在更看好谁?”艾格尼丝的视线追着飞舞的剑光,感到有些头晕。她想要看清伊恩的动作,以便与记忆对比。但即便不这么做,她也知道,伊恩早已不是白鹰城那个剑术平平的捣蛋鬼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凛然的神情。
艾格尼丝甚至觉得,伊恩挥剑的姿态中透着怒气。那随剑光燃烧的怒火并不针对眼前的对手,而是单纯地怨恨着此时此刻,要将阻挡在眼前的一切破坏殆尽。
“伊恩是个可怕的剑士,但作为骑士而言,菲利克斯更胜一筹。”理查淡淡下定论。
艾格尼丝没有问丈夫为何有这般推论的自信。
场上的局势已然开始变化。细剑勾勒的火焰被无形的墙封住,无法再进逼一寸。无论伊恩使出怎样老辣的攻击,菲利克斯都一应接下。他的呼吸声与对手同样急促,但挥出的长剑依然有力,脚步也毫无体力不支的迹象。
--即便失去盾,哪怕甲胄尽失,他仍然不会溃退,依旧能守住身后的方寸。
菲利克斯自信的身姿如此宣言。
他就像是从歌谣里走出来的理想的骑士,战斗不为杀戮,只为荣耀、为尊严、为保护他人而挥剑,并且终将取得胜利。
“胜者--菲利克斯卿!”
菲利克斯摘下头盔,反手抹去额际的汗水,向观众席行礼致意。
人群爆发出与第二轮比赛不相称的狂热欢呼。
艾格尼丝故意不去看伊恩,便恰好与菲利克斯眼神相对。苦战得胜的骑士再次欠身行礼,向她行礼。
理查见状调侃道:“看来女主人的祝福非常有效。”
“那么我以后要小心了,身为布鲁格斯的女主人,我可不能袒护任何一个人。”艾格尼丝以俏皮话回答,漫不经心地再次向场中看去。
伊恩脸上挂着略显遗憾的微笑,向菲利克斯主动伸手:“真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后急忙伸手回握。
“为什么那么惊讶?”伊恩没有放过同伴一瞬的愕然。
菲利克斯不好意思地捋着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说实话,刚才在比赛时我不止一次觉得,你真心实意地想要杀死我。”
伊恩苦笑着叹息,在剑柄上轻轻一弹:“谁让我只会杀人的剑术呢?”
菲利克斯注视他片刻,理解了什么似地无奈开颜:“如果你没有受过伤,该会是多可怕的对手啊……”
也只有菲利克斯能以这样自然而不刻意同情的口气谈论伊恩的伤处。
伊恩视线下压,露出像是谦虚又像是别有所指的微笑:“我倒是觉得,如果没有受过伤,我甚至无法企及眼下的水准。”
不等菲利克斯应答,伊恩就侧身向场外走,“再在这耽搁下去,可就抢了下一场选手的风头了。虽然没能在决赛会师,但希望您能夺得桂冠,菲利克斯卿。”
“我会尽力的。”
伊恩闻言,噗嗤笑出声,却没回头。
他途经观众席,走到哪就在哪掀起半遮半掩的骚动。仿佛对探究的视线毫无所觉,他微笑着向前走,目不斜视。
“您……额头流血了。”突然有人怯生生地叫住他。
伊恩循声看去。一名略显羸弱的黑发少女犹豫着向他递出亚麻手巾。
对于他人的好意,伊恩向来来者不拒:“谢谢您。”按住战斗中磕碰出的口子,他礼貌地问:“恕我唐突,但我与您似乎没见过面……”
黑发少女腼腆地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这位是加布丽尔女士,是理查大人的甥女。”
“想必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美丽的加布丽尔女士。”几乎是本能地,伊恩含笑凝视对方的眼睛。只要这么做,他似乎总能博得女性的好感。
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少女晕生双颊,慌乱地回避他的注视,伊恩竟然感到了一丝的厌烦。会做出这样无伤大雅的撩拨是他自己都厌恶的本性。行动往往先于意识,映入眼帘的可趁之机他绝不会放过,只要是可掠夺的好感他就会掠夺。即便清楚恶劣到极点的是自己,他依旧难以珍惜轻而易举到手的心意。
就好比从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下穿过,他会因为顺手而摘下近在眼前的果实,却也在得手的一瞬间对其失去兴趣。对于落在他兴趣之外的东西,伊恩往往碍于对苹果树的礼貌,会将果实放回树下。他倒也并非没想过趁势咬上一口,但计算得失,一时兴起善后起来太麻烦。
“那么容我先告辞了。手巾……改日我换一条全新的还给您。”伊恩欠身告辞,先前往赛场边缘的帐篷处理身上的小伤口们。
伊恩身上大都是无害的皮外伤,医官很快敷药包扎完毕。伊恩却提不起劲再去观看之后的比赛,就以疲倦为名继续赖在帐篷中闭目休息。
然而,即便想要休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刚才的事。他刻意炮制出悬念,令原本简单交代伤情就能捋清的事态染上戏剧色彩。这当然只是为了观察艾格尼丝会有什么反应。
艾格尼丝惊愕的神态并没能取悦伊恩。他想要的并非简单的讶异。
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即便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也对前因后果有了揣测。而后,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懊悔或恐惧,坦然平静得可憎,甚至还配合身份需要,继续佯作震惊的模样。
艾格尼丝其实根本无需被伊恩负伤的事牵连。他知道这是迁怒,她大约也清楚,但却不打算推却他蛮不讲理的恨意。
以前也是如此,艾格尼丝戒心强,却也容易自暴自弃。只要是既定事实,艾格尼丝就会毫无异议地接受。即便有反抗的欲望,她也会将萌芽迅速扼杀。她的这种姿态总能让伊恩感到烦躁。如果他是无差别的掠夺,那么她就是全盘放弃。
对这样不抗拒的人展开复仇,无趣透顶。
只隔了一层油布,赛场的人声就像是远隔数里。之后直到第二轮锦标赛结束,观众都没有爆发出菲利克斯得胜时那样热烈的喝彩声。
“决赛似乎已经开始了,您不出去观看吗?”医者一边为新前来的伤员处理伤口,一边询问伊恩,“决赛似乎是菲利克斯对阵卫队长。”
伊恩撒娇似地吐了吐舌头,往额角一指:“我还有些头痛。在这听着也能明白是谁赢了。”
出人意料,决赛很快就结束了。
在欢呼与号角声中,伊恩慢吞吞地踱出帐篷。远远地,他看见理查将象征胜利的长|枪递给菲利克斯,艾格尼丝从高台上俯身为冠军戴上金箔叶花冠。绚丽的橙红色夕阳笼罩布鲁格斯,高台上下的人都被强光模糊了面容,只剩剪影,犹如诗集尚未上色的插图。
仁慈慷慨的年长主君,高贵的主君夫人,和勇敢又正派的骑士。
伊恩一瞬间决定抛弃此前谋定的行事方针。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在反复斟酌中推翻原有计划。但他有预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复仇方式。
第一幕:骑士与没有资格触碰的淑女相爱。
第二幕:骑士与淑女私定终身。
第三幕:不被允许的爱被公之于众,当事人身败名裂。
他十年前没能抵达的悲剧终幕,这一次更换男主角,由他精心编排。
III. There lie They
距离花之庆典还有数日,布鲁格斯城中的气氛已然沸腾起来。科林西亚气候宜人,庆典又正逢鲜花怒放的时节,每到这几天,连城堡中的杂役来去干活时都面带笑容。
“首日的环城行进已经准备好了,只希望那天千万不要下雨。”艾格尼丝将大管家整理出的庆典花销单递给理查。
公爵只扫了一眼,便搁在了手边:“科林西亚的春雨也下不大,不过当然还是晴天更好。”
“理查,清单……你不再看看?今年因为增加了神殿的祈福仪式……”
理查一摆手,他在花销上向来大方;尤其是近两年,对神殿的慷慨甚至到了会令艾格尼丝不安的地步。科林西亚公国虽然富裕,财力到底有限。而其余诸国的王公之中,不乏依靠商会支持维持奢华生活的贵族。而海克瑟莱一族向来反对无谓的奢侈,艾格尼丝在这样的教养下长大,难以心安理得地挥金如土。
“对了,第二日的舞会,加布丽尔的第一支舞的舞伴已经定下了?”
艾格尼丝露出为难的微笑:“我问过她一次,她说让我决定。”
理查手指在桌面一扣:“让春季锦标赛的冠军当她的舞伴如何?”
“菲利克斯卿?我去问问加布丽尔的意见。”
“她应该不会拒绝吧?”理查微笑,仿佛觉得妻子对外甥女的小心态度很有趣,“把这话也带给菲利克斯。”
理查很少会如此坚决。但一旦他如此表态,便几乎不可能改变主意。
艾格尼丝颔首应下,停顿片刻,打量着丈夫的表情试探:“加布丽尔也到了年纪,难道……”
“我还在为她物色人选,你不用担心。”
言下之意,艾格尼丝不需要插手。
她不禁再次回想起神官特蕾莎提起的传言。自从得知那消息,她就再也无法对自己与丈夫之间的界线视而不见。即便已经成婚五年,纵然他们相安无事、甚至能和睦地互开玩笑,拉缪一族的家事并不容她置喙。
在理查心中,她更像是个客人。
这状况令艾格尼丝越想越迷惑。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比她与理查还要疏远、更加剑拔弩张的夫妇比比皆是。更何况,事到如今,她突然开始努力拉近与丈夫的关系,难道不会显得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