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 by兮树
兮树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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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丝已经彻底明白理查羞于启齿的请求。她与丈夫对视片刻,对方显然也察觉她早已了悟,不禁微微舒了口气。
但出乎理查意料,艾格尼丝没有和往常一样,善解人意地主动退让,反而保持沉默。
她带刺的态度令理查感到痛楚,他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想要避免由他来说明一切。但艾格尼丝只是坚守不可见的那一条底线,表情一如既往地恬淡,却又异常强硬地逼迫理查撕开两人之间体面的那层薄纱,坦露真意。
理查深吸气,终于开口:“也许你已经从其他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但是我想要亲口告诉你。”
他再次艰难地顿了顿,但话已至此,他只能说下去:“前不久我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听到理查的坦白,艾格尼丝还是微微一震。
夫妻二人无言地对视,良久,艾格尼丝轻声问:“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理查被她的反应刺了一下,艰难地遣词造句:“如果可能的话……不,我是说,只要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够收养他。”
“我可以作为中间人让亚伦和你谈,但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艾格尼丝这么作答。
理查没有掩饰失望之色,饱含谴责之意而又难以理喻地缓慢摇头。
这似乎还是理查第一次对她表露出不满。艾格尼丝为了不让自己露怯,强撑着没有挪开视线。于是,先一步无法忍受别开脸的反而是理查。
在他说出什么怨言之前,艾格尼丝低低地补充:“如果你一定要我这么做……如果你命令我这么做的话,我无法拒绝。”
理查竟然因为她柔软的话语颤抖了一下。艾格尼丝的言下之意:如果理查一定要达成这一目的,那么只有与她、与海克瑟莱一族撕破脸皮,彻底抛弃贤明宽和的形象,逼迫艾格尼丝就范。
艾格尼丝看着丈夫愕然的脸色,内心猛地涌上大笑的冲动。五年了,他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其实这样刻薄难相处。这么想着,她继续温和却也冷淡地说:“但如果你想要的是由我主动收养那个人,抱歉,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擅自做出这种决定。”
“也就是说,比起我的意愿,你更重视--”
艾格尼丝没让理查说完:“不。”
理查抿紧了唇线。他回想起与艾格尼丝初次见面时的事,那时她已经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那是三月,初春的白鹰城到处积雪未销,冰冷的日光白得刺目,只有道边融雪潺潺流淌汇入尚未破冰的港口,宛如一条条勾勒道路的闪亮丝带。洁净、缺乏生气,雪国之城给理查的第一印象与艾格尼丝相仿。关于海克瑟莱的传闻太多,见到艾格尼丝真人的时候,理查其实松了口气。
她看上去礼貌、温顺且文雅,似乎不难相处;而理查之前最担忧的便是可能会娶回一个太强势太有主见的海克瑟莱新娘。
那时理查就注意到,艾格尼丝缺乏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常有的活力和热情。哪怕是由哥哥牵着过来引见未婚夫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的不安与好奇。她只是抬起灰蓝色的眼睛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毫无异议地接受他,然后垂下视线。那一瞬间,理查竟然疑心这女孩是否是由咒术驱动的精巧人偶。
也许是手足太过耀眼,艾格尼丝·海克瑟莱身上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更没有强烈的意志。但不止如此,理查在白鹰城逗留的短短数日中,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家中并不快乐。只有在谈起科林西亚的风物时,她才十分感兴趣,似乎对离开家乡早已迫不及待。
婚后的生活印证了理查的这一揣测。艾格尼丝像是把什么负担遥遥甩在了身后,表情逐渐生动起来。理查对此不能不产生些微的成就感,同时又对年轻的妻子有些怜悯。
怀着几乎是补偿的心情,他容许、甚至是纵容艾格尼丝享受城中骑士的仰慕。但他从没有担心过她会心思浮动、真的对他不忠。
因为艾格尼丝太听话了。
她几乎从不忤逆他,而且谁都看得出她一直竭力避免惹得他不悦。理查清楚这是妻子从家中带来的旧习,而他没有纠正她,反而利用着艾格尼丝的乖顺,将她隔离在安乐的小小气泡中,让她当城堡中的女王。理查对此稍怀罪恶感,但他认为这对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理查自以为对艾格尼丝的了解,却在今晚分崩离析了。
他无法理解她为何会这样坚定地拒绝妥协。
艾格尼丝从未表现出对家族的忠诚心,不如说,她对于海克瑟莱一族的动向这五年来完全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家族对她而言比丈夫的看法更重要,那么是久居高位让她对继承权产生迷恋,因而对他的提案充满抵触心吗?可如果只是为了维护利益,艾格尼丝的态度应该更强硬一些,毕竟她也说了,只要他命令她那么做,她无法拒绝。
理查试图怀柔:“你也应该知道……即便有了继承人,你依然会是布鲁格斯的女主人,什么都不会改变。”
艾格尼丝微笑着摇头:“我知道,我也相信你,理查,但是与这无关。”
越是无法理解,理查就感到加倍的烦躁。万事皆有源头,他试图从记忆中搜寻艾格尼丝异常的先兆。据乔安她们所言,似乎从锦标赛之后,她失眠就愈发严重,不靠药剂就会整夜无法入梦。
锦标赛……理查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
“我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艾格尼丝复述已经陈述过的立场,认错一般地低下头,“我保证,我会遵从你和亚伦协商后的决定。”
理查长长吐了口气,头疼地捂住额头,第一次在妻子面前败退:“今晚先睡吧。”顿了顿,他缓和语气:“我不该在你睡前谈正事的,又要失眠了吧?”
艾格尼丝苦笑着摇头:“不,反正一样要喝药。”
乔安此前为艾格尼丝温好的安神药剂早已冷透了,艾格尼丝去拿蓝色玻璃杯,触手冰冷,缩回五指。理查见状,扬声命人将药剂再加热一次,又嘱咐说:“这次喝完就睡吧。不,我还是看着你喝完再回房,免得你又坐着不喝。”
“那倒不用,我也该睡了。”
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闲话中,两人间的气氛已经与往常别无二致,就好像刚才的对立不曾存在。但艾格尼丝和理查都清楚,彼此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维持着“普通”的谈笑。
艾格尼丝喝完药后,两人互道晚安,理查一如往常回自己的卧室过夜。
钻进被窝,艾格尼丝等待着睡意降临。药效起得很慢,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与理查的对峙,确认自己没有错。
哪怕不去考虑亚伦的意愿,选择理查也只能维系她一时的安稳生活,理查过世后,如果有继承人会对她不利……
艾格尼丝的思绪停滞了一拍,蓦地发现自己已踏足全然陌生的领域。成婚以来,她几乎不考虑理查身故后的事。她故意不去想。这应当也是理查期许着她能站在他那边的原因:虽然两人的结合是纯粹的政治婚姻,艾格尼丝在日常生活中却从不带着“总有一天等你死后我要如何如何”的态度,就仿佛理查须发未白,如同他不会死去,像是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
但理查在一天天地衰老,他已经比许多人活得要久,丧钟随时可能会敲响。理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艾格尼丝无法揣度他面对日益靠近的死亡的心绪,却能谅解他的焦虑和急切,进而对丈夫稍感歉疚。
即便如此,艾格尼丝依然无法答应理查的请求。
这与亚伦、与海克瑟莱一族、乃至她的将来都无关。
正如理查为死的影子所追赶,她也被无法以理性阐释的冲动鞭挞着。和睦的夫妻关系,乏味而珍贵的平淡生活,受人仰慕的光环,这些东西艾格尼丝都可以舍弃。唯有婚礼上那沾着圣水的荆棘所播撒下的祝福,还有科林西亚公爵合法、唯一的妻子以及继承人这一身份,她要紧紧抓住,无可理喻也好,执拗也罢,她要沿着这条路走到最后。哪怕因此舍本逐末、空有名分也无妨。
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她在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中所丢失的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二十六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出的重大决定,事到如今,她不能后悔,也不允许懊悔。
药剂终于起效,艾格尼丝睡过去,立刻堕入熟悉的噩梦。
终于在透亮的晨光中醒来时,她不禁松了口气,缓缓抱膝坐起身,睡眠不佳的后遗症令她头晕目眩。
“夫人,您醒了?”乔安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才走入房中。女主人今天起得比平日要晚不少,却精神萎靡,乔安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艾格尼丝一边用手指草草梳着发尾,一边问:“怎么了?”
“加布丽尔女士刚刚似乎有事想找您……”
艾格尼丝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什么事?”
“她只说等您起身之后再来拜访。”
“我知道了。”艾格尼丝走过梳妆镜时朝镜中看,不觉用指腹擦了擦发青的下眼睑。顿了片刻,她又吩咐:“今天晚些时候,等我从庇护所回来,让药剂师来一趟。”
简似乎艾格尼丝的决定有微词:“您脸色那么差,今天还是不要出门了。”
“没事,还不到那个地步。我和特蕾莎大人有约。”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柔声应道:“是。那么我先替您洗漱更衣。”
艾格尼丝堪堪整装完毕,加布丽尔就再次下楼造访。艾格尼丝苍白的脸色显然令加布丽尔有所顾虑,她在卧室门前踟蹰片刻,无措地咬咬下唇:“能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今天是我去庇护所的日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同行,有什么事也可以在路上说。”
加布丽尔瞥了一眼乔安和简,怯生生地颔首:“是。”
艾格尼丝见少女这急切不安的模样,心中了然,便向贴身侍女道:“有加布丽尔陪着,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加布丽尔感激地向艾格尼丝微笑了一下,脸颊又因被看破心思泛红。
“那么走吧,我已经起迟了,不能让特蕾莎大人久等。”
两人挽着手臂,默默无言地步入城堡中庭。加布丽尔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艾格尼丝见状不禁微笑,揶揄一句:“伊恩卿和其他骑士眼下大约都在城中巡逻。”
加布丽尔张口想要否认,随即红着脸顺着话头问道:“公爵他……有没有对您透露些什么?”
提到丈夫,艾格尼丝不禁想要苦笑,却生生按捺住:“我打探过他的口风,但他似乎不愿意吐露关于你婚事的看法。”
加布丽尔失望地垂下视线,等走出边门才低声问:“伊恩卿在白鹰城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现在差不多,”艾格尼丝沉吟片刻,尽量自然地补充,“我和他接触不多。似乎很受同龄人欢迎,听哥哥说,他很爱恶作剧,不过,那时他的剑术倒不是特别出众。”
加布丽尔对艾格尼丝语焉不详的应答显然不甚满意。她飞快地瞟来一眼:“是吗?我还以为……您和伊恩卿很熟悉呢?”

第015章 IV.
“是吗?伊恩毕竟在白鹰城逗留了两年,我和他当然不陌生,但称不上特别亲密。”艾格尼丝露出困惑的微笑,转而询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如果想得起来,我尽量说给你听。”
加布丽尔咬着嘴唇犹豫片刻,垂着视线低语:“那么,在白鹰城的时候……他有没有在意的女性呢……”
艾格尼丝陷入沉默。
黑发少女将无言解读为惊愕,耳朵都红透了,飞快地瞟了艾格尼丝一眼:“因为我听说他在圣地时拒绝了绝佳的婚事,会不会是因为……他心有所属,即便那么多年过去都难以忘怀?”
艾格尼丝轻笑出声。
加布丽尔错愕地瞪大眼。
“他可不是那种人,”话出口,艾格尼丝便有些后悔,于是编织起半真半假的谎话,“其实……我的长兄亚伦一直提醒我和妹妹与伊恩保持距离。”
“为什么……”加布丽尔似乎没注意到艾格尼丝话语之间的停顿。
艾格尼丝垂眸:“由我来议论品评理查麾下的骑士不太妥当,但是,如果亚伦的判断无误,他不是歌谣里那种忠贞高洁的骑士,不会对什么人念念不忘。相反,他对待他人心意的态度十分轻挑。所以,加布丽尔--”
“他不是这样的人!”加布丽尔不等艾格尼丝说完,下意识为伊恩辩护。
艾格尼丝也没坚持,只是笑笑。
加布丽尔多少有些动摇,半晌,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所以……您反对?”
“反对什么?”艾格尼丝失笑,“你的心意只有你能决定。既然你认定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他就不是吧。”
“不……”艾格尼丝的态度令加布丽尔迷惑不解,她端详了公爵夫人片刻,“但是……不只是我的意愿的问题,我……很想知道理查是怎么想的。”
“他坚决不透露口风,我也毫无办法。”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为我进言?哪怕只是旁敲侧击也好,告诉他我希望……”之后的话加布丽尔羞于启齿,她羞赧地深深低下头。
艾格尼丝片刻失语。她恍然发觉,昨晚竟然在这少女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也太过可笑。越是注视眼前的少女,艾格尼丝就越清楚,加布丽尔与她截然不同--加布丽尔怀着满腔热情,更有着敢于鲁莽追逐心意的勇气。艾格尼丝甚至能想见,她越是努力劝说加布丽尔打消这念头,对方就会越执着于证明自己的心意没有错。
但少女纯粹的恋慕之心无法实现。
加布丽尔倾心的那个人正因为冷酷,才显得迷人。他兴趣转移得太快,只会毫不在乎地践踏他人的心意;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甚至不会看第二眼。
“我尽量试试。”艾格尼丝最终给出谨慎的答复。
这么一个暧昧不清的承诺已然足够令加布丽尔开颜,她的笑容灿烂得刺目:“谢谢您。”
艾格尼丝转开视线。
说不定这笑颜真的能打动伊恩,让他获得求而不得的安稳。那样也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她没允许自己在这自虐的想法上逗留很久,而是随口问:“能告诉我,为什么是伊恩卿吗?”
加布丽尔将垂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羞怯只是一瞬,她随即大方地坦陈心迹:“锦标赛那时……他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却丝毫不在意。明明有那样艰辛的过去,却能把再痛苦的事当做玩笑话说出来,这让我觉得他非常厉害……也非常让人心痛。”
“所以,你最初是同情--”艾格尼丝突兀地收声,摇摇头,“不,当我没说。”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嬷嬷也教育我,让我不能把同情心和爱慕心混为一谈。可是……有谁能分清哪里是同情的末尾,哪里又是爱慕的开端呢?我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离不开他了。”
艾格尼丝内心震动,半晌无言以对。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或者说,她没能这么想过。哪里是开端、哪里是关键的转折,开端引导出过程也决定结果,她只能这么思考,试图捋顺并剖开情感的荆棘,梳理出足以令自己的信服的脉络。
加布丽尔似乎对艾格尼丝的反应感到满意。
有一瞬,艾格尼丝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做出这番告白,让她不好与伊恩太过亲近。
“那么……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加布丽尔骤然反问。
艾格尼丝慢了一拍才回答:“也许是我对伊恩卿抱有偏见,但在我看来,菲利克斯卿可能是更好的人选。”
加布丽尔会意地微笑,口气意味深长:“也许在您看来的确如此……”
虽然知道对方有所误会,艾格尼丝却不知从何辩解。这种事只会越抹越黑,她索性沉默不语。
“想必您也猜到了,昨晚是他拜托我请公爵和您下场跳舞的……请您不要生气。”也许是自觉交换了秘密,加布丽尔的态度亲昵起来,大胆地低声发问,“那么在您看来,菲利克斯卿怎么样呢?”
艾格尼丝无奈地勾唇:“理查对他赞誉有加。”
少女不满地撇嘴:“我想听的是您的看法……”
“他很好,”艾格尼丝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交代众人皆知的事实,她捕捉到加布丽尔失望的神色,轻轻叹息,“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些什么……但歌谣里的故事是不会真的发生的。我当然也不可能背叛理查。”
艾格尼丝口气冷淡,加布丽尔不禁肩膀一缩,面上现出艾格尼丝熟悉的惊惶神色。少女垂下头,半晌,怏怏地道歉:“请您原谅,我逾矩了。”
“没什么。只是昨晚那样的恶作剧,以后还是敬谢不敏。”艾格尼丝缓和态度,向前方看去:“边聊边走慢了一些,好在庇护所也不远了。”
“耽搁您去庇护所实在抱歉,”加布丽尔小心翼翼地观察艾格尼丝的神色,“如果庇护所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今天只是例行和特蕾莎大人见个面,麻烦你在庇护所里随便转转打发时间了。”
“我明白了。”
艾格尼丝将加布丽尔拜托给庇护所门口迎接的神官,刻意回避庇护所正门直通的第一重四方回廊庭院;每次她在庇护所的人群前现身,都要耗时耗力地应付许久,今天她实在欠缺那样的力气。
她径直折入西首的尖塔。神官特蕾莎在塔顶的图书室等候。
“艾格尼丝女士。”
“特蕾莎大人,路上稍有耽搁,没让您久等吧?”
特蕾莎挥了挥手示意艾格尼丝坐下,她没推辞。两人间已经不需要繁文缛节。
来到科林西亚五年,与艾格尼丝最熟悉的也许就是这位神官。特蕾莎行事利落,艾格尼丝长于变通,她们相处甚是愉快,也在日复一日的合作中培养出了些许亲昵感。
但也仅限于此。特蕾莎虽然常说话直切要害,却很少过问艾格尼丝的私事。也许正是这份拿捏妥当的距离感令艾格尼丝对特蕾莎抱有好感。
“今天没什么大事,随来观摩花之庆典的人潮添了不少人,但目前本月的供给没什么问题。”特蕾莎三言两语交代完公事,诡异地顿了顿,侧眸端详艾格尼丝的神色像是话语未尽。
艾格尼丝想起上次特蕾莎露出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态是何时。
她垂眸:“哥哥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特蕾莎感激艾格尼丝率先打开话匣子,舒了口气,颔首应道:“如您所料,有亚伦大人的口信。”
艾格尼丝无言地等待。
特蕾莎被艾格尼丝凝视着,竟然有一瞬犹豫不决。
只要涉及到海克瑟莱一族,艾格尼丝的态度就如同等待接受教诲的信徒,毫无滞涩地接受兄长的任何决定。共事已久,特蕾莎看得出艾格尼丝并非全无主见。艾格尼丝虽然习惯对个人意见有所保留,但只要鼓励她直言不讳,年轻的公爵夫人表达的许多看法都极为老辣、能直入问题核心。
特蕾莎很欣赏艾格尼丝这一点。正因此,每当艾格尼丝摆出这样人偶般的顺从姿态,特蕾莎就莫名感到恼火。她无法理解为何艾格尼丝能在这两种行事方针之间切换自如。
“怎么了?”艾格尼丝久久没等到下一句,微微蹙眉。
“不,”特蕾莎看向蒙尘的书架顶端,尽量不带感情地转达道,“私生子的事亚伦大人已经知晓,他希望您暂时不要和理查的关系闹得太僵,但绝不能让出继承权。如何行动,由您权衡。”
顿了顿,特蕾莎加重咬字:“必要时,可以用任何手段暂时稳住他。”
艾格尼丝露出古怪的微笑,低低重复:“必要时可以用任何手段……?”
亚伦暗示的不外乎先口头答应下来拖时间,等待海克瑟莱的行动。艾格尼丝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昨晚与理查半途而废的争执再次在脑海中重演。按照亚伦的标准,她也许已经搞砸了。
艾格尼丝自觉今天的状态因为睡眠不佳有些异常。早晨喝下的提神药剂似乎已经开始失效。疲倦感一个劲拉着她的衣袖,她不禁往椅子更深处陷,同时毫无波动地想,就算搞砸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特蕾莎见艾格尼丝眼神闪烁不定,出言安抚:“我此前也说过,除非您签署文书认那个人为养子,否则神殿、至少是神殿与我相熟的所有人,都不会不利于您。”
“谢谢您。”艾格尼丝挤出一个微笑,思绪却显然还飘在更远的地方。
“您脸色今天很差,难道理查……”
艾格尼丝摇摇头:“最近多梦浅眠的症状有些恶化,但祭典结束,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特蕾莎从颈间取下一条系着青金石邪眼挂坠的银链:“噩梦与魔物有关,虽然布鲁格斯暂时在这方面很安全,这个护身符请您收下以防万一。”
艾格尼丝立刻戴上:“劳您费心了。”
“既然如此,赶快回去休息。”
在特蕾莎的催促下,艾格尼丝拖着沉重的身体与对方道别。
加布丽尔早已在庇护所门庭前等候,两人当即相携往主城前行。
疲倦侵袭全身,艾格尼丝没有闲聊的精力,便沉默不语。
“特蕾莎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只在远处见过她……”加布丽尔似乎对寂静感到不自在,小心地挑选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下次有机会,我为你引见。”一阵温煦的春风拂过,艾格尼丝竟然觉得身体发冷。她以手背碰了碰额头,似乎并没有发热。
这动作带得细长银项链末端的邪眼挂坠与腰带的金属扣饰相碰,叮当作响。
加布丽尔循声看去:“这是……”
“特蕾莎大人给的护身符,她--”艾格尼丝话说到一半,猛地喉头瘙痒,便掩唇轻咳,一咳之下,口中竟然泛起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艾格尼丝的视野兀地蒙上纱罩,一片模糊。耳中嗡嗡直响,她听见加布丽尔的声音,但一个词都没听清。头晕目眩,她不知道下一步要踏向何处,但如果不动就会丧失继续站立的力气。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
从多梦的浅眠中醒来,喝药后洗漱,万事一如往常;与加布丽尔同行,没有异常,与特蕾莎碰面;那么再向前,昨晚,舞会,第一支舞,第二支舞……
艾格尼丝从头回想的思绪就此断了。
“您还好吗?”加布丽尔想搀扶摇摇晃晃的艾格尼丝,但公爵夫人已经倒下了。

I. Some kill their love when they are young
加布丽尔立刻半跪在艾格尼丝身侧,将公爵夫人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身上。艾格尼丝脸色惨白,双颊却酡红,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呼吸急促。
“艾格尼丝女士?您醒醒!”呼唤数声无果后,加布丽尔无助地看向四周。
周围很快聚集起人群,却无人敢贸然靠近。
脚步声响,似乎又有人快速靠近。
“发生什么事了?”
加布丽尔一震,闻声抬头,看着从人丛中现身的两名骑士,声音微微发颤:“伊恩卿……艾格尼丝女士突然昏倒了。”
伊恩显然在巡逻途中,他凝神盯了艾格尼丝一眼,当机立断,转头向另一名同伴道:“麻烦你帮忙驱散这里的人群,然后差人立刻去请最近的神殿……不,就请庇护所的神官来。”
而后,他俯身查看艾格尼丝的状况。
加布丽尔支撑着艾格尼丝,伊恩不免与两人都靠得很近。
罔顾脑海中对艾格尼丝的担忧,加布丽尔的心自说自话地砰砰乱跳起来。少女一瞬间几乎要被罪恶感击倒:都这种时候了!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会因为这种事心慌意乱。
“失礼。”这么说着,伊恩伸出两指搭在艾格尼丝额际,淡绿色的光辉在他指尖一闪即逝。他显然在借用精灵的力量确认公爵夫人的身体状况。
加布丽尔屏息,观察伊恩的神色。
黑发骑士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微妙。他的视线下沉,逗留了片刻,不知道在看什么。而后,他的唇线抿紧拉长,眉毛下压,忽然就撤手起身。这态度并不特别关切,也无焦急,反而像是对什么事脱离了意想中的发展感到恼火。
“您--”
伊恩没任加布丽尔说完:“神官来这里为止,能否把艾格尼丝女士暂时交给您?”
加布丽尔愕然瞪大眼睛:“您要去哪?”
“我必须回城向理查大人报告,那样也能带更多人来。”
“可是……”
伊恩不打算多解释,只深深欠身:“拜托您了。”
加布丽尔语塞,只能颔首:“交给我吧。”
伊恩匆匆离去不久,特蕾莎一众神官便赶来,立刻将艾格尼丝带回庇护所。事出突然,只能将艾格尼丝安置在庇护所空余的平房中。闻讯的神官带着药剂和法器来回穿梭,加布丽尔被晾在一边,识趣地贴墙站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从开开阖阖的门中,漏出特蕾莎与庇护所医官之间交换的只言片语:
“是因为劳累引发的急病吗?”
“我觉得不像。”
“那么是毒|药?”
“有可能,但是特蕾莎大人,您看……”
特蕾莎的口气因为难以置信拔高:“可那种事不可能!”
而后有人从里侧将门彻底掩死,语声就此断绝。
加布丽尔深深低下头,无声地祈祷起来。可在背诵经文的间歇,她不禁翻覆琢磨刚才听到的对话。他们在艾格尼丝身上看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加布丽尔无法想象。
不知过了多久,庇护所门前来了一群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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