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叹气:“还是这么克制。”
“醉了露出丑态可不妙啊……”伊恩向艾格尼丝一瞥,“还有尊贵的女士在场呢。”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宴会进入后半程,最开始一本正经的规矩气氛也渐渐松弛,下首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不一会儿,就有杯盏碎裂声伴随笑声传来。欢迎新骑士的狂欢会持续入夜。每到这个时候,艾格尼丝就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理查。”
“啊,今天也辛苦你了,尼丝。”
“早点回来,不要喝太多。”艾格尼丝起身,向上首诸位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菲利克斯起身:“我送您出去。”
“不用了。”
“不必。”
艾格尼丝和伊恩都一顿。他们没有对视,反而都看向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伊恩将菲利克斯按回座椅:“你不是还要继续喝?我喝够了,让我送艾格尼丝女士离开吧。理查大人,这样可以吗?”
理查从与卫队长的谈笑中暂时抽身,一摆手:“麻烦你了。”
“是。”伊恩微微欠身,而后向艾格尼丝露出谦恭无害的微笑,“您先请。”
艾格尼丝淡然点头,径自转身,当先从侧门离开。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夕阳时分,霞光从门洞窗口倾泻而入,泼了一地耀眼的橙红。晚风不仅吹皱了被夕照侵染的云彩,也捎来了城堡花园中早开的玫瑰香。这花香尚涩,混着草叶微苦的气味,还沾着依稀的潮气,令人不由自主感觉怀念--确知在花丛凋零殆尽之日,会再次想起眼下花苞待放的时刻的怀念。
“看来要下雨了。”艾格尼丝喃喃,折入通向城堡后半部分的长回廊。大多数仆役也在厨房享受难得的狂欢,因此城堡中反常地寂静。
伊恩规矩地保持距离两步的距离,跟在后头。但两人歪斜的影子拖长了,并到一处。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走了那么几步,伊恩轻声说:“看来公爵对您很放心。”
“他有什么要担心的?”艾格尼丝没回头,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淡,“由城中骑士护送我也是惯例。”
“如果我刚刚和您表现得更亲昵一些,再多说几句,理查大人会怎么做?”
“他对年轻人一直很宽容。”
“那么多年轻人围着自己的妻子转,就不会嫉妒?”
艾格尼丝暂时停下脚步,别过脸,神情隐进窗棂的阴影里:“我没有傻到会自掘坟墓,他很清楚这点。”
伊恩轻快道:“公爵大人了解并且信任自己年轻的妻子,真是一段美谈。”
艾格尼丝回头,疲倦地叹息:“你想说什么?”
“那么多年没见,您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艾格尼丝作势思索片刻:“没有。”
伊恩低低笑起来,再抬眸时眼神很冷:“我想,您欠我一个解释。”
艾格尼丝别过头,不再看伊恩。
就在他以为她会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她不急不缓地转身,像在谈论因为天气取消的打猎计划般,无奈却也坦然地说:“我失约了。对不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轻轻补了一句:“不过,即便我道歉也没用吧?”
伊恩逼进半步:“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我知道,”艾格尼丝的语调非常柔和,“只是我该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才好?你想要什么解释?比如……那时我被父亲锁在塔楼里,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放我出来,塔楼的窗子封死了,我连跳下去寻死都做不到?”
伊恩瞳仁骤缩。
艾格尼丝哂然:“如果有那么戏剧化就好了……”她向前走了两步,将回廊墙上的沙漏摆件倒置,专注地盯着这小摆件沉默。
伊恩走过去。沙漏中盛放的是深蓝色的星砂,坠落时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眼看着星砂即将漏尽,艾格尼丝忽然出手再次倒置沙漏,玻璃壁的内侧便一直下着星辰雨,没有片刻的停歇,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
艾格尼丝以前就迷恋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在她第四次试图阻止玻璃瓶中的雨停时,伊恩先一步将沙漏拿走。
最后一撮细砂下落,时间到。
艾格尼丝抬眸,脸上束起无表情的壁垒:“亚伦发现了,他让我明白……离开家族庇护、被情人抛弃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于是我放弃了。”
伊恩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恨艾格尼丝,到了他对恨意感到厌烦的地步。但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的话时,他竟然一瞬因为愤怒哑口无言。他宁可艾格尼丝编出离奇的谎话推脱责任,又或是楚楚可怜地博取同情,可她甚至不屑于那么做。
艾格尼丝没有说出来,但伊恩已经很清楚:
她并不谋求他的原谅。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原谅她。
刺痛的情绪宛如一条披荆棘的蛇,缠绕他、勒紧他,伊恩再开口时也带刺:“看来你对我会抛弃你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无意冒犯你,我只是觉得……哪怕是你,也不可能真的爱我。”艾格尼丝勾唇,笑意中的嘲弄不知是自我讽刺还是刻意挑衅,“这就是你想要的解释,伊恩卿,你是否满意?”
“那么,您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
“没什么不满。”
伊恩罕见地没有笑:“也就是说,您对那时的决定并不后悔?”
艾格尼丝则凝视着他手里的沙漏微笑起来:“不后悔。”
语毕,她前进数步,抛下一句:“不过,即便后悔,我也不可能承认。”
“您不害怕报应吗?”
艾格尼丝驻足,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每当她不知道怎么应答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伊恩追问:“您不害怕我是前来复仇的?”
“复仇?”艾格尼丝将颊边散落的一缕金发别到耳后,侧眸看他,表情依旧柔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现出伊恩熟悉的锐光。艾格尼丝·海克瑟莱虽然是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却有着比谁都强的戒备心。一旦有人突入安全距离,她就会全力备战。
“您刚才问过我,圣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告诉您实话,”伊恩抚摸着经宣誓仪式拥有新含义的佩剑,而后突兀地以左手搭住右臂,措辞变得激烈,“任何理智尚在之人都不会想二度踏足的地方,就是圣地。”
艾格尼丝顺着伊恩的手指看去。那么多年过去,他佩戴的依然是细剑。她避重就轻地挑错:“即便是那里的领主也不例外?”
伊恩嗤笑:“领主大人们的看法我可没有发言权。但至少对普通士兵而言,那里就是地狱。”
“据菲利克斯卿所说,你有过摆脱普通士兵身份的机会。”
伊恩眨眼,忽然恶意摆出深情款款的模样:“的确,但因为对您难以忘怀,我毅然拒绝了。”
“那还真是……”艾格尼丝重新迈开步子。伊恩的足音紧跟上来。她没回头:“那么你打算怎么向我复仇?”
伊恩轻笑:“刚才那只是个假设。您别当真。更何况您问得对,我这样的身份,要怎么向您复仇?”
艾格尼丝回头,失望地抿紧唇线。
伊恩为这个态度感到困惑。
两人对视须臾,艾格尼丝忽然微微抬高了下巴:“不论你是什么意图,随你喜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好好休息,伊恩卿。”
伊恩看着艾格尼丝走远,突然想起,他忘了向她抱怨荷尔施泰因的初春午夜有多冷。和其他事相比,公共林地的那点寒冷只是细枝末节。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想让她知道。
那时他在公共林地眺望她卧室的窗户,冷霜将玻璃蒙得纯白,在纯黑的夜色里发光,犹如幽暗海面远处的小舟,似乎要到来,却永远不来。
艾格尼丝就是这么一尾悬白帆的船,随波逐流飘进他的人生里又飘走,走时拖着他钉进水底的锚,行越远伤口越长,血肉模糊撕裂的是他的海岸。她却依旧无垢洁白。
伊恩不知道的是,背叛他,是艾格尼丝暧昧不明的人生里唯一一次由自己做出的决定。
时至今日,她依然会做同一个噩梦。醒来后,她总禁不住一遍遍盘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选错?有没有?如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刚才的对话比梦更强效,艾格尼丝继续向卧室前行,已经预感到今晚会失眠。
这十年来,她并非没有设想过与伊恩对峙的场景。她原本有别的选项,可以更诚恳地祈求对方的谅解,也可以将责任全部推给亚伦和家族。可她没有。
--就好像比起原谅,艾格尼丝宁可伊恩憎恨她。
也许这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后悔了,却没有勇气承认,只能这样拐弯抹角地自我惩罚。可她在为什么后悔?为辜负了伊恩的情意、为害得他不得不逃往名为圣地的地狱?
艾格尼丝对自己不抱幻想。
她远比这要冷漠自私得多。她只是害怕自己错失了正确的选项,犯了错。
可什么是“正确”?
洗漱完毕,艾格尼丝直愣愣盯着床帐顶,直到理查打开房门才回过神来。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理查会遵循不成文的习俗,在妻子的卧室中过夜。
艾格尼丝坐起身,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裂为两部分:一半想将丈夫找个由头赶走,另一半想找个人倾诉、谁都可以、哪怕是理查都可以。
“吵醒你了?今晚大家都很尽兴,比平时还闹得晚了一些。”
“尽兴就好。”艾格尼丝下床,向理查看去,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睡袍,便默默坐回床沿。
理查似乎对她的心绪一无所觉,打了个哈欠钻进被褥:“当心得风寒,晚安。”
“嗯,晚安,理查。”艾格尼丝躺回原处,闭上眼,理查的鼻息便变得分外清晰,她翻身面对他,借着白墙幽冷的微光审视丈夫。在同龄人中,理查还算保养得当,早白的头发如雪,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很合宜,文雅却饱含威仪,艾格尼丝甚至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
人前人后,理查都这样宽容温和,是个理想中的贤明主君。
他遵守着神殿的教导,信奉男女只为延续血脉触碰彼此。因此在成婚一年尝试无果后,他就不再履行丈夫的义务。坦白来说,艾格尼丝对此松了口气。如果她主动求欢,理查大概不会推开她,艾格尼丝认为男人大都如此。但即便理查那么做,那也只是宽容地迁就她的年轻,并非真的想要她。
作为被骑士追捧的主君夫人,她竟然对丈夫缺乏吸引力,这令艾格尼丝心情复杂。
艾格尼丝尊敬他的为人,却也明白丈夫只向她敞开了一部分心扉。哪怕是圣人都有小心隐藏的阴暗影子,但这样就好,她并不需要他对她另眼相待。
可今晚,她第一次生出疑问:对理查而言,她究竟是什么?公爵夫人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必须是她。
不被任何人需要这件事,是心里在刮暴风雨,却甚至缺乏在面上下雨的力气。
“理查?”艾格尼丝禁不住出声。
“嗯?”
她将差点出口的感性话语咽下去:“晨祷的时候,能不能也叫醒我?明天是去庇护所的日子。”
“我知道了。”理查依然闭着眼,“不过早点回来,上午还有锦标赛开幕。”
新骑士到谒的次日,布鲁格斯会举行春季锦标赛。
“我明白的,锦标赛也已经准备完毕了,不用担心。”
“交给你我很放心。”
艾格尼丝并不想就这么放任理查睡去:“你觉得……谁会取胜?”
理查启目,盯着虚空思索片刻:“菲利克斯……或者伊恩吧。”
艾格尼丝有些惊讶:“伊恩卿?”
“你很意外?”
“在我印象里……至少在白鹰城的时候,伊恩卿的剑术并不出挑。”
“那也是和亚伦相比吧?”理查微笑,“你的标准可能过于严苛了。”
艾格尼丝就笑笑,不再说话。理查的鼻息渐渐变得平缓,她却依旧毫无睡意。即便她习惯了失眠,却无法习惯无法入梦时,总会自作主张浮现的过往记忆。记性太好也是种折磨。
科林西亚的春夜微寒,窗户上蒙着薄薄的雾气,像荷尔施泰因的夏天。
伊恩首次踏足白鹰城也是夏天。
一见倾心对艾格尼丝和伊恩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更何况,伊恩后来也坦白,他对两人的初遇几乎没印象。但有两件事是确定的:
其一、是伊恩主动接近艾格尼丝。
其二、他动机不纯。
伊恩·柯蒂斯初来时毫不起眼。
可一个月后,所有人已经难以想象他不在的白鹰堡会是什么样了。
这位在修道院长大的少年拥有自然而然融入任何群体的天赋:伊恩悉心观察并琢磨他人的说话方式,而后比任何人更熟练地运用局内人才知道的措辞和笑料。对于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与界线,他总是一脸清爽微笑地跨过去,等人回过神来,已经与他变得十分熟络。因此,伊恩可以轻松成为互相敌对的两个少年共同的朋友。
而伊恩也的确是个好相处的友人:他擅于自嘲、乐于扮演被捉弄的丑角,不害怕被责骂,带头搞无害的恶作剧被抓时也不推卸责任,会老老实实向城主路德维希道歉,而后再一次被抓现行时撒娇讨饶。
总而言之,伊恩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家伙。
但艾格尼丝与他并无交集。
海克瑟莱族中管束较松,并不禁止家中的男孩女孩接触。但与其余三个孩子相比,城主的次女艾格尼丝实在太不起眼了,如果抓住城中的仆役又或是养子问询她的事,多半只会得到诸如“很省心”“性格很好”模棱两可的评价。
海克瑟莱这一代的其余三个孩子固然太过耀眼,但这样异常的状况大半是艾格尼丝亲手造成的。她试过正视自己,最后却总会被与手足摆到一处比较:
“奥莉薇亚又凶又爱哭,魔法天才实在难相处,还是尼丝好。”
“尼丝虽然比不上苏珊娜,长大之后也一定是个美人!”
“原来姓海克瑟莱的也有普通人……这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即便说话的人并无恶意,纵然双亲从没有要求艾格尼丝成为她无法成为的人,她依旧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开始与人保持距离。
会不会有人因为她的离群惊慌失措?会不会有人寻找她?
艾格尼丝开始还怀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希望,宛如在宴会时故意躲进衣柜想要引起骚动的幼童。但周围人竟然就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消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并非不可替代。
于是她再也没有从那心灵的衣柜里出来。
与其被人群丢下,艾格尼丝选择了主动远离:并不是她没有能力和人变得亲昵,只是她不想这么做。唯有强撑这样的姿态,才能保护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自尊心。
可她亲手划出的、被其他人忠实遵循的人际界线,伊恩就熟视无睹地跨越了。
“您在读什么?”
盛夏的树荫下,伊恩如此向正在阅读的艾格尼丝搭话。
她抬头看他一眼,将视线挪回书页:“《艾瑞克与伊涅德》。”
“您不觉得艾瑞克作为主人公而言,实在太惹人生厌了吗?”伊恩竟然接下话头,“伊涅德没有任何过错,却还要迁就艾瑞克的幼稚行径。”
艾格尼丝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她不习惯在人前表达自己的看法,便含混地微笑:“也许是这样。”
这么说着,她重新开始阅读。或者说,她做出阅读的架势。
一般而言,其他人都会识趣地结束对话离开。
但伊恩仿佛读不懂她的暗示,依旧毫无芥蒂地发问:“您平时一直在这里读书?”
“偶尔。”
“怪不得平时在城里几乎见不到您。为什么不使用图书室?”
“奥莉薇亚喜欢一个人读书,我也一样。”
伊恩讶然抬眉:“您真照顾妹妹,要是我,可不会把那么美丽舒适的图书室让出去。”
艾格尼丝已经在长诗的同一行停了很久,她不明白伊恩为什么还不离开,困惑又焦躁之下,真心话便从敷衍的裂缝里漏出来:“书籍对奥莉薇亚的才能而言是必要的,和我不一样。我没有和她争抢的权利。”
话才出口,艾格尼丝便感到懊悔,便阖上书页:“你找我有什么事?”
伊恩被话语刺中似地在胸口一捂,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我来这里也一个多月了,但竟然从来没和您说过话,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事就不能和您聊天了吗?”
艾格尼丝愈发觉得眼前的少年棘手,索性起身:“不,但我该回去了。”
“那我和您同路。”
艾格尼丝猜想哪怕拒绝也没用,只得默许。
从花园走回城堡的一路上,伊恩都变着花样和艾格尼丝搭话。她开始还沉默着无视对方,哪知道伊恩浑不在意,只是笑眯眯地自言自语。
没过多久,艾格特尼斯竟然开始过意不去,只得惜字如金地做最简单的应答。
“您真是有问必答,”伊恩忽然话锋一转,“可您就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艾格尼丝微微瞪大了眼睛,仿佛无法理解这问题。
“真是伤人啊,您竟然对我半点兴趣都没有。”伊恩叹气,“如果只有一方单方面地试图了解另一方,对话可进行不下去。”
艾格尼丝垂眸:“你没有错,是我的问题。”
伊恩第一次对她报以沉默。
她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偷眼瞧对方,与伊恩目光相碰。
他笑了,这一次笑及眼底,绿眸波光流转,艾格尼丝不知怎么就脸红了。
伊恩驻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换了种语气,嗓音很低:“您这样不擅长拒绝别人,很容易就让我这样的人得寸进尺。”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反驳。
对方却骤然转换话题:“下个月丰收庆典的舞会,您的第一支舞有舞伴了吗?”
艾格尼丝迟疑一瞬:“还没……”
“那么我是否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呢?”
艾格尼丝觉得可疑,开始找借口推拒:“我跳舞很糟糕。”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肯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舞伴。”
伊恩双手抱臂,微微歪头:“比如?”
艾格尼丝不太有底气地列举:“比如苏珊娜、奥莉薇亚,还有城中其他臣下的女儿们……”
“苏珊娜女士的第一支舞?我可不敢奢求那种事。至于奥莉薇亚女士……她和我合不来。”
艾格尼丝已经很久没那么恼火了,她沉声问:“因为我好歹算是城主的女儿,然而苏珊娜太高不可攀,奥莉薇亚又难以接近,所以退而求其次来打我的主意?”
伊恩举起双手,依然微笑,口气却没有丝毫遗憾的意味:“哎呀,被看穿了。”
她一言不发,加快步子往前走,肩膀耸起,嘴唇发颤。
伊恩竟然扯住她的手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未经允许触碰她,这人到底轻视她到什么地步?!艾格尼丝回头瞪视对方,斥责的话语还没出口,便咽了下去。
伊恩没有笑,平静地注视她的眼睛,徐缓而清晰地说:“玩笑开过头了,我为此道歉。但容我再请求一次,艾格尼丝女士,请让我当您的舞伴吧。”
对方的态度并不强硬,只要艾格尼丝用力,她就可以抽手离开。但少年的眼神令她无法轻易动作。
这是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以这样认真的眼神注视她。
艾格尼丝低下头,气势顿时大减:“我……为什么要答应?”
伊恩顺势任性地宣布:“因为我对您很感兴趣,想更了解您。”
“我很无趣。”艾格尼丝低低反驳。
“不,我不这么觉得。坦白说,我失去兴趣就会立刻放手的那类人。我觉得您远比表面上……不,比您试图表现出的表面要有趣多了。”
艾格尼丝抬起头来,眼神在伊恩依旧抓着她的手上擦过,而后与他正对。她的唇边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口气像邀约也像挑衅:“我可以答应,但你要当我整晚的舞伴。”
伊恩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出苛刻的条件。
“不能只准你一个人得寸进尺。”
黑发少年直直地看她片刻,忽然笑出声:“乐意之至。那可是其他人的损失。”
以一个邀请换一个邀请,一个约定串起另一个约定,艾格尼丝与伊恩之间的关系由此而始。
那时她并不喜欢他,但在他眼里,她不可替代。哪怕这只是对方的一时兴起,她也无所谓。反正对方终会对她失去兴趣,做片刻被需要的梦也无伤大雅。她并没有主动伸手,她只是顺势而为。
自卑又自尊心过剩,吝于付出却不拒绝,十四五岁的艾格尼丝·海克瑟莱就是这样矛盾得令自己都厌恶。
而十多年过去,艾格尼丝竟然无法确信身上是否真的有什么改变。
她带着一夜无眠的重压起身,与前去晨祷的理查道别。理查象征性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替我向特蕾莎大人问好。”
特蕾莎是管理布鲁格斯城中救济所的神官。艾格尼丝来到科林西亚后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大事中,其一是资助修建了一处女性庇护所。不论是丧失家园的流浪者、还是困于生计的单身母亲,又或是走投无路的娼妓,都能在那里获得救济。庇护所不仅为困境中的女性提供食宿,还向他们教授编织之类的手工艺,希望能令受庇护者离开那里后重新开始人生。
每个月初与月中,艾格尼丝都会在侍女陪伴下前往庇护所探望那里的住民。
她其实不喜欢这例行的探视。那些感激又探究的注视总令她感到不适--她做出这善举,并非出于高尚的信仰或身为主君夫人的慈爱。她只是忘不掉白鹰城里那跛腿的女乞丐。
伊恩消失数年后,艾格尼丝曾经向亚伦打听过她的下落。
“外城的居民已经有几年没见到她了,也许是离开这里了。”亚伦这么说。但艾格尼丝清楚,女乞丐的命运不外乎路死街头。
再怎么试图补偿也未能令艾格尼丝心安。更何况,她噩梦的源头现在与她同在城中。
艾格尼丝今早的情绪比昨日还要消沉,随行的乔安和简都识趣地不语。庇护所在与堡垒相连的神殿附近,步行就能抵达。艾格尼丝还没离开中庭,便迎面碰上了菲利克斯。
“艾格尼丝女士,早安。”骑士开朗的笑容似乎有驱散阴霾的魔力。
艾格尼丝稍缓和表情:“早安,菲利克斯卿。”
“您这是去庇护所?”
她一怔。
对方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昨晚从理查大人那里听说的。您真是乐善好施。”
艾格尼丝摇摇头,自嘲:“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菲利克斯沉默片刻,温言道:“即便您认为是自我满足,但有人的确因为您得到救济。我觉得那是一段美谈。”
对方的好意太诚挚,艾格尼丝不禁挤出一丝笑意:“谢谢。”
就在艾格尼丝打算就此道别的时候,菲利克斯吞吞吐吐地挽留:“艾格尼丝女士……虽然我知道这是无礼的请求,但不知道我是否能得到您的祝福呢?”
“祝福?”
菲利克斯的耳朵微微泛红:“今天锦标赛的祝福。在我的家乡提洛尔……如果能在赛前亲吻女主人的手背,就能获得薇儿丹蒂的亲睐。”
艾格尼丝面上挂着不知该应允还是拒绝的微笑,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可奈何地伸出手:“祝你好运,菲利克斯卿。”
蜜色头发的骑士深深地躬身,几近虔诚地在艾格尼丝手背郑重落下一吻,抬头时眼神熠熠:“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夺得桂冠。”
艾格尼丝轻笑:“我只希望今年的锦标赛不要出任何伤亡,您也一样。”
“是,”菲利克斯直起身,看向艾格尼丝身后,眼里闪烁起揶揄的笑意,“幸好我到得早。”
艾格尼丝愕然回身。
伊恩站在几步外,沮丧地拨弄着额发,甚是遗憾地叹息:“这下怎么办,好运被夺走啦。”
“我记得你是科林西亚人。”艾格尼丝淡淡戳穿伊恩的故作的声势。
黑发绿眼的骑士眯起眼睛微笑:“虽然是提洛尔的习俗,但这不等于只有提洛尔人才能向女主人祈求祝福。”
菲利克斯耸肩:“伊恩,既然你已经有精灵的好运,就不需要和我抢艾格尼丝女士的祝福了吧?”
艾格尼丝一愣:“精灵?”
“您不知道?伊恩卿是精灵剑使。”
以元素精灵的祝福加强剑术的剑士即为精灵剑使。
获取精灵的认可并非易事,再加上大部分骑士认为只有弱者才要依赖魔法的力量持剑战斗,眼下阿雷西亚的精灵剑使屈指可数。
伊恩也曾不止一次对精灵的力量表露出抵触的情绪。
艾格尼丝瞥向伊恩腰间的细剑,对方立刻按住剑柄,像在防备又像在掩盖什么。菲利克斯也察觉了伊恩这一刻异常的戒备,微微蹙眉。
失态只是一瞬,伊恩立刻换上轻松自然的神气:“总之,艾格尼丝女士,请您期待我今天的表现。”
艾格尼丝颔首:“我期待所有人的表现。”
伊恩谴责地叹息:“您太偏爱菲利克斯卿了,虽然他的确英俊又勇武,但过于青睐他,可是会害得他被其他人孤立的。”
菲利克斯轻咳一声:“艾格尼丝女士,不能再耽误您去庇护所探望了……”
“需要我护送您吗?”伊恩彬彬有礼地欠身。
“不必,庇护所的住民也不愿意见到男性。”
伊恩也不坚持:“您说得也是。”
菲利克斯与伊恩目送艾格尼丝与侍女们走远,不约而同向对方看去。菲利克斯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伊恩见状泰然调侃他:“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向艾格尼丝女士请求女主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