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 by兮树
兮树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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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加布丽尔。抱歉,我起得早,吵到你了?”
少女纤细的脖颈如风中的芦苇,乖顺地弯了下去,嗓音低柔:“不,没有的事。今天我也起得早。”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样子,艾格尼丝不禁想叹气。但她若是真的叹气,加布丽尔只怕会立刻哭出来。那样一来,这场面在佣人眼里只怕反而更像年轻的公爵夫人在刻意刁难这可怜的孤女。
加布丽尔的母亲与上一任公爵夫人是姐妹。双亲过世后,加布丽尔便寄居在理查家中,今年十七岁。虽然双亲并未留下丰厚的遗产,但鉴于她血统高贵,因此加布丽尔常常陪同艾格尼丝出席各种场合,卧室也在艾格尼丝楼上,随时能下来帮忙。
艾格尼丝曾经为如何拿捏与这名少女的距离感到头疼。按年龄来算,加布丽尔更像是她的小妹妹,艾格尼丝也没兴趣拿身份去打压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但艾格尼丝又欠缺与性格敏感的小姑娘搞好关系的热情,便与对方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微妙关系。
近两年,加布丽尔注视艾格尼丝的眼神里渐渐多了遮遮掩掩的妒忌。
艾格尼丝对此心知肚明。毕竟她也曾经这么仰视过亲姐妹。
--加布丽尔恐怕是因为骑士们对艾格尼丝格外的殷勤而不自在。
理查不仅以虔诚的信仰名扬阿雷西亚大陆,更以对手下年轻骑士仁慈大方著称,布鲁格斯城中从来不缺新鲜血液。
艾格尼丝很享受向丈夫效忠的同龄人们对她小心翼翼的瞩目。但她也将界线划得分明,也许她会走进这些年轻人最美的梦里,却绝不会在人前与他们有一丝多余的亲昵。也因此,主城内的骑士们来了又去,她不曾真正挂怀过谁,更不可能因此产生感伤的情绪。
开春时又一批年轻骑士在肩头佩上白披风,奔赴圣地。而相应地,又一批新人奔布鲁格斯而来。
今日就是他们参拜主城向主君宣誓的日子。
“不知道这一次新来的骑士们都是怎样的人物。”艾格尼丝善意地打趣,“和你一样,我也兴奋得睡不着呢。”
加布丽尔立刻晕生双颊,嗫嚅着否认:“不……”
艾格尼丝和贴身侍女们相视而笑,而后吩咐乔安:“机会难得,把那个珠宝匣拿出来。”
加布丽尔迷惑地看着端到她面前的天鹅绒盒子,似乎被盒盖开启一瞬间散逸的璀璨珠光迷花了眼,讷讷地发问:“这……您是什么意思?”
“这都是上一任公爵夫人留下的东西,我不好乱动。但你与她是血亲,也到了可以保管东西的年纪,想怎么处置随你。”
“我……我真的可以收下吗?这太贵重了……”加布丽尔不想将喜悦表现得太露骨,但笑意是掩不住的。珍珠、宝石与珊瑚于憧憬爱与美的青春少女,便如花蕾于蝴蝶。
艾格尼丝走过去,从盒子里挑拣了一枚红宝石胸针,在加布丽尔颊侧比了比:“很合适你。我撑不起这种颜色。”
加布丽尔犹豫片刻,接过胸针,在指间把玩片刻,郑重地将其别在衣襟上,侧身在梳妆镜里确认,瞪大了眼睛,为自己的美从心底感到惊喜:“谢谢您,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只是这么一件于艾格尼丝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加布丽尔与她之间的气氛顿时亲密许多。
“都说了,不用和我那么客气。”艾格尼丝本能地感到好笑,便转头看向卧室的小窗外。初升的日头下,城堡中庭已经人来人往。每次有新人到谒,城中的气氛都不免早早变得高昂。
“简,去厨房看看。他们也知道,如果不出什么问题,今晚酒随便他们喝。乔安,再确认一次客房的被褥都准备好了。马厩那里还是交给盖伦……”艾格尼丝还没吩咐完,中庭中忽然一阵骚动,“怎么了?”
简在窗口张望,讶然道:“是理查大人,身后还有好多人……啊,骑士们已经到了?怎么那么早?”
艾格尼丝当即起身:“那我也不能让理查久等。加布丽尔?”
“我……”加布丽尔垂头看了一眼胸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还是之后再露面为好。”
“那么仪式之后见。”艾格尼丝语毕,向主厅走去,身后拖着一串侍女。还没抵达通向底层大厅的台阶,她就听见了理查的与人相谈甚欢的笑声。
昂首挺胸,艾格尼丝从二层挑空的廊柱后走出,步下第一级台阶。
人声瞬间止歇。
这屏息凝气的静寂是对她的赞美。
理查站在台阶底,与艾格尼丝相视而笑。对于妻子小小的虚荣心,公爵认为无伤大雅,甚至常常会主动配合,比如现在:“看来统御布鲁格斯的女王陛下到了。诸君,我的妻子艾格尼丝。”
“夫人。”
“艾格尼丝女士。”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惊叹着,骑士们纷纷行礼。只有一个人慢了一拍,那是个黑发骑士。
艾格尼丝的视线自然而然被吸引过去,搭在石台阶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收紧。
黑发绿眼睛的骑士恰好错过了与她对视的时机,和同伴一样恭顺地低下头去。
但这短促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艾格尼丝认出他。她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就已经能在脑海中补足对方脸上无害的清爽微笑。
这时机拿捏得太准。一定是故意的。这个男人身上没有偶然。
艾格尼丝唇边依然挂着微笑,但心情已然随步伐一路下落。
--只要做那个梦,准没好事发生。
比如白日之下,看见最不想见的亡灵。
但亡灵就只是亡灵而已。艾格尼丝这么想着,渐渐镇定下来。她听着理查解释为何会在出城打猎时遇见觐见的这群年轻人,合宜地颔首,而后记住被点名的每个年轻人的面孔。
“这位不久前刚从圣地归来--”
黑发骑士随之抬头。
艾格尼丝仿佛这才认出他,轻轻抽了口气:“没想到……”她欣喜地看向丈夫:“理查,你不知道?伊恩卿与我一起长大,他和哥哥就像亲兄弟一样。”
“人生总是充满惊喜。”理查在妻子手背上一吻,“那么希望至少看在你的份上,伊恩卿能在布鲁格斯待久一些。”
与其他从圣地归来的骑士不同,伊恩的身上缺少前线人的铁血气息。他面容纤秀,笑起来还像个少年,口吻也极为爽朗:“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顿了顿,他看向艾格尼丝,笑弧更深:“正如公爵所说,人生莫测。没想到我不仅能活着从圣地回来,竟然还在这里见到您,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垂眸:“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们都很担心。母亲还为你哭了很久。”
伊恩自然而然地顺着话头发问:“那么您呢?您没有为我哭泣?”
这问题太过轻挑,其余骑士纷纷侧目。
艾格尼丝下意识看向丈夫。理查以调侃的口吻打圆场:“为圣地的伊恩卿哭泣的女性据说都够凑一个军团了,也不缺艾格尼丝一个,这事上就饶了她吧。”
伊恩噗嗤笑出声:“看来您与艾格尼丝女士情意深重,那么我就放心了。也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毕竟--”
他看向艾格尼丝,浓绿的眼睛里含笑,态度坦荡:“您和亚伦于我都如同家人,哪个哥哥都不会希望妹妹嫁错人。”
最后半句话中有话,艾格尼丝只当没听出来。
理查在妻子手背上轻轻一按,好涵养地继续开玩笑:“如果艾格尼丝对我不满意,你就不准备向我效忠了,伊恩卿?”
“您这问法太狡猾了……”伊恩委屈地眨眼,短促地叹息,“不能让感性干扰理性判断,这点身为侍奉主君之人的素养我还是有的。”
理查哈哈一笑,一本正经地向妻子道:“艾格尼丝,之后可千万别向伊恩卿说我的坏话,否则我就白费功夫说服他来布鲁格斯了。”
理查似乎尤为器重伊恩。艾格尼丝虽然感到疑惑,还是微笑着以俏皮话应:“这倒不难,况且你在这方面就那么没自信?”
“唉,谁让我是个糟老头呢。”理查心情好的时候,常和艾格尼丝这么一来一去地互相打趣。他们从来不回避彼此之间巨大的年龄差,甚至常将这话题作为调侃的材料。“所以我喜欢和你们年轻人待在一处,好让我也变得有活力一些。”
“理查大人,您太谦虚了,刚才的那手骑术让我等自叹不如……”
“能为您效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荣幸。”
自然而然地,原本因伊恩的出格发言而手足无措的骑士们加入了对话。理查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率领众人向宣誓仪式所在的主厅行去。
今日原本就是公爵出风头的舞台,艾格尼丝便识趣地让到一侧。有几名骑士虽然想向她搭话,但一想到他们目前还不是理查公爵真正的附庸,便将话语暂时收在热切而腼腆的注视中。
只有伊恩坦然自若地放慢步调,不着痕迹地落到了人群最后端,与公爵夫人并肩。
“艾格尼丝,”他恶意停顿片刻,才补上合宜的称谓,“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犹豫着是否要对伊恩用敬语,回避对视:“你……您既然要来布鲁格斯,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
“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我依然只是个没封地的普通骑士罢了。”伊恩的话语中含着柔软的刺,怅怅的叹息也假得刻意,“而您……已经与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艾格尼丝没答话。
沉默无法封死伊恩的话头。他浑不在意地微笑着,自顾自说下去:“那么,刚刚那个问题……我很想知道您的答案。”
她是否为他哭泣过?
艾格尼丝即答:“没有。”
伊恩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本能地轻笑出声,以向理查抱怨时一模一样的委屈口气哀叹:“您真冷漠。”
“海克瑟莱一族冷血的名声在外,我的行事当然得配得上姓氏,不是吗?”艾格尼丝不想在人前与伊恩多纠缠,故意问得刁钻。
伊恩却只眯了眯猫样的绿色眼睛,理所当然地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这么多年来……您有没有想过我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伊恩的音量不低,幸而理查与走在最前的骑士们正因为什么哄笑,艾格尼丝与伊恩又与人群稍拉开了距离,才不致于让其他人听到他这逾矩的问话。
艾格尼丝缓缓侧目,第一次认真地与伊恩对视。
静止了十年时间会就此重新开始走动--无法否认,她有那么一瞬,心怀这样的期望。
但如此戏剧化的时刻没有到来。
十年很长,却什么都没来得及改变。
伊恩的外貌并非全无变化,他的身量比以前更长,可艾格尼丝也拔高了,抬头看清他所需要花费的气力似乎都与十年前并无差别。她很难在他身上找到陌生的地方,他也一样。也因此,一开口,他们就轻而易举地坠入熟悉的文字游戏里:很久很久以前,两人第一次搭上话时,互相投掷的也是这样原地绕弯的话语。
况且,伊恩的恨意还是簇新的,艾格尼丝依然陷在同一片倦怠里。
他们别离又重逢,中间经过三千余个日夜,再次眼神交汇时,那漫长的空白仿佛不存在。此刻的对峙只不过是十年前,那个伊恩不告而别的早晨的后续。
“我经常记起你的事,”艾格尼丝弯唇,她知道自己不擅长假笑,但无所谓,“在噩梦里。”
伊恩犹如被夸奖的少年,说着笑弯了眉眼:“三女神保佑,至少您没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在圣地的时候,我可没少想起还在白鹰城时的事……”
“圣地……”这空泛的地名滑过艾格尼丝舌欢迎加入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锦江连载文肉文尖时,她被猛然涌上心头的怯懦之情打败,突兀地直视前方,“圣地怎么样?”
“对我这样无望继承家业的次子来说,当然是理想的淘金地。”伊恩看向悬挂在主厅门外的崭新地图挂毯,以目光丈量他返回阿雷西亚行过的距离,自嘲地摇头,“地图真是个好东西,不看都不知道圣地有那么远……”
靠近主厅,人群步调渐缓,与艾格尼丝两人的距离缩短,走在前面的一名骑士似乎与伊恩相熟,便回身插话:“既然都走了那么远,甚至立了功有机会在圣地成家立业,你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地回来?”
这位骑士个子比伊恩还高,蜜糖色的卷发乱蓬蓬的,眼下的雀斑令他看上去比实际还要年轻几岁。他与艾格尼丝视线相碰,明亮的蓝眼睛里浮上腼腆的笑意,却没立刻躲闪,而是大大方方欣赏了她片刻才别开视线。
这青年与伊恩明明外貌迥异,两人站在一处时,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兄弟般相似。
伊恩在这位同伴面前颇为放松,看向艾格尼丝,促狭地眨眼:“您要不要猜一猜?”
艾格尼丝对这邀约置若罔闻,转向另一人:“你是……菲利克斯卿吧?”
对方立刻正色欠身:“正是,在下菲利克斯·劳伦佐,碰巧与伊恩卿同路自提洛尔前来。”
“欢迎,”艾格尼丝有些感激菲利克斯;有赖他搭话,她终于能把公爵夫人的架子一点点拾起重新搭好,“理查和我都十分期待二位日后的表现。”
“是!”菲利克斯利落应答。
不止是新来的骑士们,理查麾下的旧人们也已然汇聚在正厅门前。
理查回身看向艾格尼丝,人群便分出一条路来。伊恩自然而然地汇入人群,反而是菲利克斯慢了半拍,更为显眼。
宣誓仪式向来由领主夫妇打头阵,理查向艾格尼丝伸手,她便走过去,每走一步,脑海中便多涂抹上一块空白。
理查·拉缪的双亲都出身诸国数一数二的古老名门,布鲁格斯城中的各类正式仪式便格外复杂。艾格尼丝刚嫁来时,也曾经为繁文缛节所苦。但她很快发现,作为公爵夫人履行职责之时,什么都不想会轻松很多。
再冗长的仪式,只要放弃思考,任由身体遵循规则行动,也就像是片刻间结束的事。这是艾格尼丝不需要任何道具就能释放的魔法。
每年春季例行的新骑士宣誓式也不例外。
号角吹响,骑士们列队,面向主座单膝跪下。
布鲁格斯城的首席神官缓缓踱步,将荆棘枝条上的圣水撒到骑士们头顶。驱邪过后,骑士起身,前进半步再次在公爵座前半跪。每个人都谦卑地垂头,依次重复相同的誓言: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导,”
“我将对您忠实坦诚,”
“我将爱您所爱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侧,践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时的约定,不论是意志或行动,亦或是言辞或举止,我都绝不会惹您不悦。”
每聆听完一人的誓词,理查便会从妻子手中接过一柄佩剑--那是骑士们在进城前上交的武器,象征忠诚与臣服。每一柄剑都由侍官擦拭,再经领主夫人之手,剑与剑主人至此皆成为附庸。
理查以剑身在骑士双肩各轻轻敲击一次:
“除此两击之外,切勿令他人之剑近身。自今日始,务必铭记我等交换的誓言、汝身负的世系与责任,成为一位好骑士。”
伊恩双手接过佩剑,规矩地以剑身支地,双手合拢包住剑柄。
理查俯身,以手掌包裹骑士握剑的双手,口吐领主的誓言:“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诚,我将践行约定,不无故驱逐你,承担主君应有的责任。”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导,我将……”
下一位骑士立刻开始宣誓。伊恩悄然抬眸,艾格尼丝几乎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差点认不出她。当然,只是差一点。即便这样陌生的艾格尼丝他其实也是熟悉的。
每当献身于某个身份,艾格尼丝便会暂时地放弃自我。这听上去艰难且不可思议,但艾格尼丝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纵然她全身无一处不符合公爵夫人在眼下场合应有的表现,但不论是美丽还是端庄,都不写着艾格尼丝这个名字。她不笑时微微下压的唇被描得艳丽,本就苍白的北国人发肤便显得几近透明。
与其说是艾格尼丝身着华服,更像是盛气凌人的裙袍以她为架。哪怕她此刻突然如晨雾般消散,这身贵妇的华服说不准也能独自完美地执行仪式。
理查从艾格尼丝手中接过又一柄剑,她就势微微侧身,合时宜地看向接受誓言的骑士。但伊恩知道,她什么都没看见,甚至看不见就在正前方的他。
再下一位骑士宣誓。
艾格尼丝跟随理查迈开步子,裙裾在伊恩眼前拖曳而过。柔软的麻纱与丝绸如流水,令人本能地想抓住,却也明白抓不住。
科林西亚公爵与公爵夫人一前一后地向队列的尽头走,直到最后一人宣誓结束,才齐齐转身,回到主座,接受观礼众人的喝彩。
几乎是立刻,仆役们将挨墙摆放的长桌推到大厅正中,一鼓作气揭开覆盖其上的麻布:“三、二、一!”
星尘般的细碎光辉顷刻间扬起又洒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突然摆满了美酒佳肴。
新到谒的骑士们面面相觑,而后眼神发亮地欢呼:
这是魔法!不愧是与白鹰城互为姻亲的理查公爵!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乐手也开始拨弦奏乐。艾格尼丝像是被曲声唤醒,缓缓眨眼。
魔法的时间结束了。
她与理查坐在长桌上首,宾客也尽皆入座。艾格尼丝环视四周,任由鼎沸的人声渗进身体,令意识一点点地复苏。
理查对伊恩青睐有加。伊恩坐在次席,与她隔了轻而易举可以踢到彼此的距离。菲利克斯坐在伊恩身边,而这两名新人的正对首席神官与卫队长。
卫队长是理查的心腹,正和伊恩、菲利克斯谈论着战马的优劣。
艾格尼丝安静地饮酒,倾听其余人谈笑。甚是矛盾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不习惯当这类宴会的主角,便向来寡言。
伊恩俨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没过一会儿,话题就又转到他身上。
首席神官眯着浑浊的眼睛,笑眯眯地问:“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却已经自圣地征战归来,远征时你才几岁?”
“十七岁。”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半是打趣地问:“伯爵居然舍得让伊恩卿那么早离开白鹰城?”
艾格尼丝弯唇,没立刻作答。
伊恩坦然剖白:“路德维希大人对我很好,是我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宾客们虽然依然在三三两两地交谈,却都悄然将注意力转到长桌上首。
理查饶有兴致地追问:“哦?这又是为什么?”
伊恩面带无害的微笑,毫无犹疑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在白鹰城待不下去了。”

长桌上片刻寂静。
艾格尼丝表情是空白的。她都不明白这一刻,她是恐惧多一些,还是觉得有趣多一些。
伊恩笑出声,狡黠地一偏头:“抱歉,开了个玩笑。不过,也不尽然是玩笑话,谁让海克瑟莱的亚伦大人那么出色?只要他在,其他人都成了陪衬,而我……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野心,只能尽早另寻出路。”
这么说着,他转向艾格尼丝,煞有其事地向她征求意见:“我们的兄长大人就是那样的人,不是吗,艾格尼丝女士?”
不知怎么,艾格尼丝竟然有些失望。
如果伊恩真的在这样的场合下,将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挑明,事态又会如何?理查又会怎么圆场?还是说,持续了五年的安稳生活会就此毁灭?
正如人群喜爱围观灾害现场、迷恋悲剧戏剧性的展开,她对几乎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怀有事不关己的冷酷的好奇心。
艾格尼丝便勇敢地迎上伊恩的视线,顺着话题自嘲:“不止是亚伦,众所周知,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极为出挑。偶尔,我也会觉得,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在白鹰城实在待不下去了……”
理查按住她的手背,佯作肃容:“可别那么贬低自己,布鲁格斯的女王陛下。”
“谢谢,理查,”艾格尼丝含笑与丈夫对视,“能嫁来这里,是我的幸运。”
理查捏了捏她的手指,摇着头叹气:“别在人前这么说话,害我个老头子怪不好意思的。”
艾格尼丝与其他人一起微笑。理查随之收手,与首席神官继续谈论原典与各学派评注的区别,餐桌上的话题便绕开这艰深的神学堡垒,向别处流去。
“艾格尼丝女士,”
她循声看去,愣了愣。没想到菲利克斯会隔了伊恩,主动和她搭话。
“听说荷尔施泰因天气极为寒冷,如果不使用符石,冬天连大门可能都会被冻住。我在南方长大,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菲利克斯抱臂打了个哆嗦,上身朝着艾格尼丝的方向倾,“不过对您来说,南方的夏天也很难熬吧?”
煞有其事地向主君夫人搭话,谈的却是社交场合最泛用的天气,菲利克斯的言谈举止散发着教养良好的贵族子弟天真又迷人的风度。他对人几乎不设防,也没有防备的打算,因此不管是谁都能轻松地和他聊下去。
艾格尼丝拈起果盘中一枚甜杏,在指尖把玩着应答:“科林西亚的夏天一年最多只有那么十天称得上炎热,还能忍受。”
熟透的果实几乎要被柔软果肉撑破,只是这么轻轻揉捻,艾格尼丝的指尖便划开表皮,甘甜的汁水立刻渗出,染黄了她的指甲,一滴滴地往虎口掌心淌。艾格尼丝手小,指节微微圆润,显得养尊处优,从衣袖花边里探出的手腕却皮包骨头,纤细异常。
这么一双手沾得汁水淋漓,菲利克斯看了一眼,立刻慌乱地别开视线。
艾格尼丝将杏子放下,以亚麻巾擦拭手指,忽然又将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向菲利克斯一笑:“不过荷尔施泰因人只吃得到糖渍杏。即便费劲以魔法保持不腐运来,咬上去也总硬邦邦的。第一次在这里吃到新鲜杏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应季的水果那么甜。”
“但听伊恩说,北方盛产各种莓子,有些品种我根本没听过……”菲利克斯说着看向身边的同伴。
伊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异常安静,只是面带微笑倾听二人对话。
菲利克斯好心邀请他加入对话,伊恩却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的确是那样。”
将话头就此利落扼杀,他举杯饮酒,一双绿眸从杯沿上露出来,眼神往艾格尼丝的方向打了个转,瞬间感到无趣般看恹恹向杯中红宝石色的佳酿。
艾格尼丝看着他的侧颜,胸口一瞬骚动。
以前就是这样,伊恩鲜少一个人安静待着,总和人三两结伴,出现在大小事件的现场;哪怕他不是恶作剧的肇事者、也会当个兴致盎然的好观众。但偶尔,他会突然陷进懒散之中,仿佛弄丢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有教养的刻薄,对一切失去兴趣。
同路来布鲁格斯的路上,菲利克斯已经见识过伊恩不安定的性格,好脾气地不以为意,捡起仪式前的旧话题:“说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圣地?这一路你都闪烁其词,每次给的理由都不一样,也该吐露实情了吧?”
“突然想回来,就回来了。”伊恩搁下酒杯,笑笑地斜睨过去,“不行吗?”
菲利克斯从鼻腔中重重叹息,不带恶意地抱怨:“有多少人想要在圣地成家立业的机会,你竟然回绝了康拉德侯爵的宝贝女儿……”
“那件事啊……”伊恩突兀地侧眸看向艾格尼丝,又立刻收回视线,“我和那位女士合不来。只为小小的封地互相折磨一辈子,我可不愿意。”
菲利克斯揶揄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浪漫,非所爱之人不娶。”
伊恩噗嗤笑了:“浪漫?我可不相信诗人嘴里那套。在去白鹰城之前,我在修道院待了好几年。”
桌子另一侧的首席神官闻言,自然大感兴趣:“理查,伊恩卿似乎原本就是科林西亚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理查看向艾格尼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
明明是伊恩的经历,不知怎么竟然成了由她解说,艾格尼丝无措地手指交叠,斟酌着措辞:“伊恩卿的双亲似乎原来想让他进入神殿……”
除此以外更深的内情,她并非不知道;只是那都是伊恩私下向她倾吐的。伊恩总是尽可能地在他人面前回避谈论自己的事,尤其是被海克瑟莱一族收留之前的经历。
伊恩却没容她犹豫着拿捏底线,径自坦诚:“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原本应当进入神殿,也的确很早进修道院接受教育。但之前那一次瘟疫后……家中只剩下我与长兄两个男孩。那时还没有治愈疫病的魔药,要延续血脉,就必须留不止一个男孩。所以我就离开了修道院,辗转在各处接受骑士的教育。”
十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瘟疫,断断续续侵扰阿雷西亚诸国近三年,荷尔施泰因因气候寒冷、又与外界闭塞,伤亡较轻,但南方诸国常有一整个城市数月间只剩下不到三成住民的惨状。时至今日,那时的光景依然不是什么能充当饭后余兴的话题。
理查轻声祷告片刻:“那场瘟疫的确宛如神罚……”
伊恩爽朗一笑:“可不能因为我的事扫各位的兴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我到过圣地,还能侍奉理查大人这样的主君,对离开修道院这件事早已经没有半点怨言。”
“愿薇儿丹蒂永远护佑我等,赐予不尽的恩泽。”神官带头举起酒杯。
“愿三女神保佑!”
又一轮祝酒自然而然开始。只有一句祝酒词令列席的神官大人抬了抬眉毛:
“愿魔法永驻!”
那所说的是只要有道具或是天资便能使用的魔法,并非神职者独占的特权。
另一边,菲利克斯压低声音,歉然向伊恩道:“都怪我,你似乎不太喜欢谈论过去……”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但也没不可告人的秘密。”伊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推拒侍者斟酒的动作,“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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