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奥古斯特察觉了艾格尼丝的?注视。虽然称不上即刻变脸,但他身周的?气氛再次变得冷淡下来。他刻意回避往艾格尼丝的?方向看,再次肩膀一垮瘫在椅子上看天。
与其说是回避看艾格尼丝,不如说回避看向艾格尼丝身边的?苏珊娜。
艾格尼丝侧首看向姐姐。苏珊娜依然坐得笔挺,面带合宜的?微笑注视着面前的?酒杯。
同一桌上有?两对对彼此视若无睹的?夫妻。即便是苏珊娜,也无法?让她的?丈夫爱她吗?
“王后,跟随你妹妹的?一名骑士刚刚出?城了,虽然我?们不好阻拦,但听?说老夫人的?确身体不太好。怎么?难道白鹰城还?有?什么变故?”桌首的?话题再次被王太后引领着一拐,落到了苏珊娜面前。
“希尔达·列文斯顿卿原本就?是在亚伦派到艾格尼丝身边保护她的?,”苏珊娜噙笑看向凯瑟琳和理查,“既然诅咒事件的?真相已经查明,她自然没有?必要再逗留。况且,艾格尼丝在红堡不会有?任何危险,也用不上护卫。”
“不会是那个骑士掌握了什么对你妹妹不利的?证据,因?此急于让她在神殿传唤作证前脱身吧?”
苏珊娜看向艾格尼丝:“我?不觉得艾格尼丝有?什么需要证人作证的?罪行。”
王太后轻轻搁下酒杯:“是吗?我?倒是听?说了不少公爵夫人和理查麾下骑士有?染的?传闻。”
理查显然不希望这个令他脸上无光的?话题继续:“殿下……”
凯瑟琳却对公爵的?抗议声置若罔闻:“固然如鲁伯特大?人所言,婚姻神圣不可随意撤销。但如果伴侣确实不忠,我?认为仅仅离婚还?不够。”
苏珊娜在桌下握住了艾格尼丝的?手?,盯着她低语:“不要理会。”
“我?和您意见相同,王太后殿下。”艾格尼丝骤然出?声。
所有?人都立刻噤声。
苏珊娜加大?了抓住她手?的?力道。
艾格尼丝轻轻摇头,继续说下去?:“试图违反婚约立私生子为继承人、擅自扣留妻子应当自由处理的?嫁妆、试图对妻子施加暴力、甚至还?与情人一同谋划杀害妻子……”
她停顿片刻,看进凯瑟琳略微上挑的?眼睛里。
有?谁不安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艾格尼丝忽然洒然偏了偏头,以就?事论事的?姿态反问:“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例子,仅仅离婚分割财产和权益,想?必谁都不会认为这是公平的?吧?”
理查嚯地起身,桌布带倒了酒壶。
凯瑟琳面色阴沉。
艾格尼丝在桌子下甩开苏珊娜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恭恭敬敬又带着适度的?好奇心,向王太后发问:“说起来,理查的?前一任妻子是您的?族亲吧?理查和乔安都从来不愿意详细和我?说,但那位女士是什么样的?人?”
长桌上的?气氛凝滞了。
艾格尼丝似乎也有?些意外。
凯瑟琳冰冷道:“克里斯汀是位谦卑、虔诚又善良的?高贵之人。和你完全不一样。”
桌子中央已经被倾覆的?美酒染成紫红色。
理查将餐巾往地上一掷,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你身上还?挂着科林西亚的?名头,不要给拉缪一族丢脸。”
公爵盛怒的?样子让艾格尼丝感到一丝快慰和好笑,但同时,一股埋藏许久的?怒火也随之被勾出?了明焰。她恨透了他明明更理亏、却仿佛在迁就?她无理取闹的?态度。
希尔达说得没错,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知?道此刻她想?在众人面前,将理查的?斯文面皮撕碎。
艾格尼丝嚯地起身的?同时,余光瞥见苏珊娜也动了起来。
但就?在那一刻,长桌尽头传来一声嗤笑:
“无聊透顶。”
奥古斯特踢开椅子起身,将杯中残酒饮尽,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头也懒得回,再次摔门而出?。
大?门阖上的?巨响震得人心头一跳,也给剑拔弩张的?气氛草草收尾。
凯瑟琳当先扬长而去?,理查紧随其后。其余列席的?大?臣也交换着眼色先后离开。苏珊娜表现得还?算平静:“我?们也走吧,艾格尼丝。”
怒火消退,艾格尼丝感觉有?些晕眩,不言不语地跟随苏珊娜回到侧殿的?住处。
“简,我?和艾格尼丝有?话要说。”
“遵命。”
苏珊娜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站立不动的?其余侍者们,加深笑容吩咐:“你们也很累了,先去?休息吧。”
女官和侍女们有?如人偶一般,鱼贯而出?。
“那么,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下意识垂眸。
“你也应该发现了,我?的?处境艰难,而你刚才的?表现会让我?之后更加难办。”苏珊娜的?口气温和,仿佛并不在斥责妹妹。
“我?……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谁都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
艾格尼丝深吸气,感到怒火又在灰烬深处忽明忽暗地窜动:“苏珊娜,对不起。但我?……我?没法?就?那么坐着沉默。”
苏珊娜沉默半晌,言辞中漏出?锋芒:“我?以为沉默是你的?拿手?好戏。”
“那么多?年,我?也并不是因?为想?要沉默才沉默的?!”艾格尼丝惊异于自己竟然轻而易举地被长姐的?话语刺痛。她掩唇,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更多?的?真心话泄露出?去?。
苏珊娜对她孩子气的?辩解感到无可奈何,抬眉追问:“那么你想?要怎么办?”
艾格尼丝不禁攥紧了衣袖:“我?……想?让理查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只要你和他的?官司结束,这迟早会成为现实。我?说的?是之后的?事。”
艾格尼丝不明白为何对话走向会偏离今晚的?事件。她迷惑地看向苏珊娜,试图从姐姐的?表情中获得更多?线索。
苏珊娜露出?几近炫目的?迷人微笑:“你的?人生并不在与理查切断婚姻关?系之后就?结束了。那之后你想?要怎么办?回到白鹰城消磨一生?听?任亚伦之后可能的?安排,再嫁给海克瑟莱一族需要的?盟友?又或者是别?的?选项?”
未来是个艾格尼丝几乎没有?想?过的?问题。
她被难倒了。
苏珊娜以难解的?表情端详了艾格尼丝片刻,低语:“你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况且即便我?有?,那又怎么样?”
苏珊娜即答:“那当然是拼尽全力去?做想?做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做。”
“在尝试之前就?这么断言,你不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吗?”
艾格尼丝轻轻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答道:“苏珊娜,我?和你不一样。”
苏珊娜抱臂,下巴一收,显得有?些不悦:“虽然我?们并非同母所出?,但我?并不觉得我?们有?多?不一样。”在艾格尼丝反驳之前,她莞尔:“看来那么多?年过去?,你还?对自己没有?魔法?天赋这件事耿耿于怀。”熟此
长姐这充满嘲弄和怜悯的?微笑令艾格尼丝有?那么片刻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突兀地转过身走到小?窗前,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希望借此冷静沸腾的?思绪,但她只觉得很冷,而滚过舌面的?每个词语都那么滚烫:“苏珊娜,你和我?不一样,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仅仅是拥有?那样受三女神垂怜的?皮囊……就?可以让许多?事变得容易许多?。我?并没有?为此责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但你根本没有?必要否认这点。应该没有?人不会嫉妒你的?外貌,但那也仅仅是普通的?嫉妒而已。我?更不喜欢的?是被你这么居高临下地怜悯。”
苏珊娜没有?应答。
明明夜色已深,艾格尼丝却感到出?奇地清醒:“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事。但说出?来也无妨。我?有?过想?做的?事,但我?根本做不到,此生都不可能将曾经想?做的?事付诸实践。其实也无所谓了,那也不过是我?曾经以为可以做到,所以才想?去?做的?事。因?此,我?只做你们,父亲、母亲、亚伦……所有?人希望的?事。说实话那更轻松。而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突然要我?想?出?一件我?想?做的?事,还?因?为我?想?不出?来而苛责我?--”
顿了顿,艾格尼丝双手?撑着窗台,深深地佝偻下去?:“苏珊娜,不讲道理也要有?个限度。”
“艾--”
“够了,”艾格尼丝转身,“从刚刚开始,不,在宴上的?时候,你就?在诱导我?吧?”
苏珊娜没有?否认,只是沉静地看着她,等待妹妹的?发难。
“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操纵我?,苏珊娜,轮到我?问你了,你想?要干什么?”
“虽然说是诱导, 但我并不能让人说出违反自己意志的话。”苏珊娜答非所问。
艾格尼丝为自己刚才出口的话语而恼火起来,怒火矛头指向的却不知道是苏珊娜还是自己:“但有些话我并不想说出口。”
“你向来把想法闷在心?里,我需要了解你是怎么想的,那样才能……”苏珊娜顿了顿。
“才能……?”
苏珊娜骤然缓和口气:“才能确认你需要什?么, 我能给你什?么。”
艾格尼丝一怔:“我……并不需要你再多给予我什?么, 苏珊娜, 你能邀请我来这里, 我已经十分感激。”
“但我有想要请你帮忙的事。”
艾格尼丝默然看了长?姐片刻, 退回?了窗边:“是你想要让我帮忙,还是想要寻找我的软肋让我不得?不帮助你?”
“尼丝,这种说法非常伤人。”
苏珊娜抿唇蹙眉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令艾格尼丝差点真的被愧疚淹没。她深吸气,再次背对姐姐:“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开口请求我协助你?苏珊娜, 在我面?前?哪怕只?是稍微放低一点姿态……就那么令你难以忍受吗?”
在艾格尼丝尖锐的责问之下, 苏珊娜罕见地无言以对。
她掩住半张脸,转向另一侧深呼吸数次, 重新面?对艾格尼丝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说比刚才还要坦然:“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请你原谅。也许这是因为,艾格尼丝, 我一直很嫉妒你。”
艾格尼丝愕然。苏珊娜的坦白太过难以置信, 她反而无法轻而易举将它作为一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打发。
“正如你所言, 我知道三?女神赐予我的美貌给予了我许多便利, 但那也成了对我的诅咒。因为我拥有这样的一具躯体?,除了作为价值极高的政治筹码出嫁以外, 族人就没有给过我别的选择。奥莉薇亚同样被神明的眷顾诅咒了,这点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谁都不会允许她浪费那样庞大的才能和天赋,去追逐魔法以外的东西。我珍惜我的容貌,如果我真的失去它,我可能会陷入疯狂,但这不妨碍我真心?实意地憎恨它。”数此
苏珊娜停住,等待艾格尼丝首肯。但艾格尼丝固执地一言不发,苏珊娜苦笑,以更?低柔的口吻继续说:“但你不一样。”
“不论是母亲还是亚伦,乃至父亲都害怕把你逼得?太紧,所以他们给了你我和奥莉薇亚都无法奢望的自由。而且因为我和奥莉薇亚已经扮演了必须有人扮演的角色,你就可以选择任何人生道路,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们一定?都会同意的。就是这一点让我曾经无比嫉妒。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想成为你。但最后你选择什?么都不选,走上了其他人给你铺好的路。”
苏珊娜一抬手,制住艾格尼丝即将出口的反驳:“多讽刺啊,你并不想要这样的自由,而且你完全有理?由抗拒它。可明知道我不该责怪你,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会为你白白错失的机会感到愤怒。”
艾格尼丝情不自禁想,如果她是苏珊娜,也会对这样一个软弱的妹妹生气。她曾经也饱含羞耻地幻想过,如果她是苏珊娜,那么即便没有任何天赋,她也依旧会被所有人狂热地敬爱。
的确讽刺。
她们在彼此?身上看到的都是自己渴望、对方想要摆脱的东西。
艾格尼丝不愿意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她疲倦地叹息,话语中?还是不由包含了挖苦的尖刺:“你想要我怎么帮你?这样的我能怎么帮到你?”
“夜已经深了,我们之后再谈吧。”苏珊娜抛出橄榄枝。
艾格尼丝颔首。但在苏珊娜转身后,她忍不住轻声?问:“我白白错失的机会……那样的机会真的存在过吗?”
苏珊娜没有回?头:“你曾经差一点将一切全都抛下,逃离白鹰堡,不是吗?”
艾格尼丝一个激灵,追上前?两步拽住苏珊娜的衣袖,快而急切地连发三?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亚伦告诉你的?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
下一个问题卡在舌尖。全身仿佛麻木了,她看到自己拉着苏珊娜的手在打颤。
苏珊娜徐徐回?眸。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妹妹眼里看到这么深的恐惧。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关于--”艾格尼丝的声?音低下去,仿佛缺乏响亮说出那个名字的勇气,又像是在以絮语的方式品味并拥抱每一个音节,“伊恩·柯蒂斯……你是不是从亚伦那里得?到了他的消息?”
苏珊娜鲜见地犹豫起来。她感到自己的一个答案很可能就足以摧折艾格尼丝。
理?性而言,一口否认是最稳妥的选择。但艾格尼丝不会相信。另一方面?,苏珊娜还无法断言伊恩·柯蒂斯还活着的消息究竟会对艾格尼丝造成多大的影响。现在还不能让艾格尼丝做出太出乎意料的事来。
“我得?到消息,他在王国边境附近被艾奥教团的人袭击,下落不明。教团的人似乎也没有找到尸体?。”
艾格尼丝的表情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她不会允许自己的表情起波动?,只?是轻声?重复:“艾奥教团的人?”
苏珊娜知道自己不必回?答。虽然这个妹妹和自己从来称不上亲近,但那一刻,苏珊娜还是的胸口还是因为古怪的失落而微微发酸。
艾格尼丝没有再追问,只?是以礼貌的态度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了。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明天暂时没有什?么安排,你可以好好休息,卧室的床头有安眠的护身符。”
“好梦,苏珊娜。”
苏珊娜离开没多久,简便轻手轻脚地开门入内:“我服侍您洗漱吧。”
艾格尼丝颔首。
简体?贴地没有问询她与苏珊娜都说了些什?么。但争吵和沉默留下了紧张的气味,简的举止比往常还要审慎,快速帮助艾格尼丝完成洗漱后便留也从客房卧室退了出去。
虽然祝愿苏珊娜好梦,艾格尼丝自己已经准备好做一晚的噩梦。
然而床头悬挂的护身符似乎真的有奇效,艾格尼丝再次启眸时,冬日?清晨蒙蒙的灰白光线已经涂抹四壁。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梦见了什?么。
这感觉实在是久违,她默默地在靠着床头坐了良久,才悄悄起床准备自行洗漱。但简似乎早就醒了,一听到动?静便立刻敲门入内。
“我想一个人在红堡里走走。”整装完毕,艾格尼丝这么说道。
简面?露难色。
“那么早应该不会碰上什?么人。拜托你了,简。”
“请您尽量早点回?来。”简叹了口气,“还有,请您一定?多穿点。”
清晨的红堡并非完全肃静。
从长?廊的更?深处遥遥传来晨祷的颂歌声?,但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布鲁格斯从天亮前?就会传来的马嘶和港口的鸣号。
艾格尼丝并不清楚红堡的构造,也不想误入什?么禁地,便只?漫无目的地顺着看着较为宽阔洁净的走道前?行。无梦的夜晚尚未从她身上完全离去,艾格尼丝什?么都没想,即便脑海中?有零星的念头飘过,也只?是一掠而过。不知不觉间,她转入了一条冷僻的回?廊,正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您迷路了吗?”
艾格尼丝循声?回?头。
一位金发垂肩的男子?站在数步开外,身着白袍,应当是神殿众人。
“可以说是吧,”艾格尼丝顿了顿,解释道,“我是--”
“您就是艾格尼丝女士吧?”对方细长?的蓝眼睛微弯,“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叫法比安,如您所见,是一名神职者。”
“幸会,法比安大人。”
“我品级低微,您不需要对我这样的人使用尊称。”法比安姿态谦卑,颇招人好感,“这么早您就出来散步了吗?可惜现在是寒冬,春夏的梅兹十分宜人。”
艾格尼丝颔首:“今天醒得?早,我就想一个人走走。”
“我明白您所说的这种感觉,”法比安微笑着看向细长?菱形窗户外侧的庭院,“有的时候独自随便走走,而且一定?要毫无目的地走,才能帮我暂时忘了自己。”
艾格尼丝没立刻应答。
法比安便笑了笑:“不过,看来是我不识趣打扰您的独处时光了。想必这正是您现在所需要的。”
对方坦然提及艾格尼丝与理?查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关系,没有和许多人一般刻意回?避。
“不,您来得?正好,我的确有些迷路了。”
“那么需要我带您回?苏珊娜大人居住的西侧吗?”
“为了避免闯进什?么禁地,我得?麻烦您带路了。”
法比安颔首:“这是我的荣幸。”
艾格尼丝原本打算跟在神官身后,但法比安坚持自己地位更?低,请她先行。将后背面?向陌生人的感觉令艾格尼丝略微不安,但与对方一边闲谈一边走了一阵,她便略微放松下来。
“您在梅兹大圣堂任职吗?”
“不,您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恰好在被派来王城交差的异乡人。我的故乡在多奇亚。”法比安说到自己的出生地时,口气略微改变,虽然态度依然坦荡,但其中?显然有不少内情。
艾格尼丝点头,没有追问。
法比安沉默须臾,突然轻声?说:“您从来不会询问多余的事呢。这点非常难得?。”
艾格尼丝驻足侧眸看去。金发神官像是失言感到懊恼,微微垂头:“请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您不认为我这是对他人漠不关心?吗?”
法比安一怔,转而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微笑:“懂得?尊重他人的界线,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温柔品格。”
艾格尼丝因为突如其来的夸赞无措地转开视线。
法比安冷不防转开话题:“您不询问我是怎么认出您的吗?”
“红堡中?的人并不多,想必我的身份并不难猜。”
“您说得?没错,但王太后身边有太多身份高贵的女士,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被引荐到每一位面?前?相认。”
艾格尼丝盯着对方看了片刻。
法比安的言行举止无不谦卑有礼,但艾格尼丝却对这位神官有种本能的戒备。要说为什?么……也许是她从他的谦恭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一种谦卑发自内心?,另一种却意在遮掩傲慢。
艾格尼丝曾经将后者作为自卫的武器,将他人推开。
她的直觉断定?,法比安同样在这么做。
法比安坦然迎接艾格尼丝的注视,脸上浮现宽和的微笑,仿佛对她此?刻所思所想尽皆了然并抱有同感。而后,他像是感到有趣又无可奈何,轻轻叹息:
“说实话,我想见您很久了,艾格尼丝女士。”
艾格尼丝没有应答, 等待法比安做出解释。
金发神官也并不急于开口,同样探究似地观察她须臾,这才?补充道:“我?从?同僚那?里听说您凭借记忆力默写出了布鲁格斯损毁残本缺失的段落,还有人说, 您熟记在心的远不止那?两本, 不仅是布鲁格斯, 白鹰城的藏书都和您如影随形。坦白说, 我?对于是否有人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有些怀疑。”
艾格尼丝并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神情不禁稍缓和:“我?不会否定或是证实关于我的传言,是否要相信是您的事。”
“说得?也是,我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艾格尼丝摇摇头。周围的景物已?然变得?熟悉起来, 而随着日?头渐高,快步穿梭于红堡斗折走廊中的人也多了起来。
“前面就是通向?王后居所的走廊, 我?就在这止步了。”法比安彬彬有礼地示意。
“谢谢。很高兴认识您。”
法比安欠身, 在艾格尼丝转身的前一刻冷不防再次发问:“如果您真的过目不忘,您有没有想过, 这记忆力之中蕴藏了极大的潜力?”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法比安却只后退一步:“希望之后我?还有机会和您交谈。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揣摩着神官的真意,艾格尼丝慢悠悠地往走廊深处走。推开客房门的瞬间, 她就感到气氛有异。
艾格尼丝首先?看到的是苏珊娜。长姐显然等待她已?久。
这场景似曾相识。十多年前许多个?艾格尼丝在温室中过夜不归的夜晚,常常以与等在卧室的母亲相对无言告终。艾格尼丝惯于沉默, 但这样寂静的时刻总令她煎熬。
但房中不只有苏珊娜一人。她身侧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金棕色头发, 眼睛是比苏珊娜更深一度的蓝色。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艾格尼丝, 一与她对上眼神,他便立刻露出腼腆的微笑, 垂下头去拨弄自己的衣襟上的贝母纽扣。而除了常伴苏珊娜左右的那?列侍女和女官以外,艾格尼丝注意到房中还多了几个?做贵妇人打扮的生面孔。
苏珊娜揽住男孩的臂膀, 柔声说:“奥古斯特,这是你的姨母艾格尼丝。”
“贵安,姨母大人。”小奥古斯特礼数周全?,立刻起身像模像样地欠身行礼。
就连苏珊娜身后几个?绷着脸的女官见状都不禁略微放松表情。
“很高兴见到你,奥古斯特,”艾格尼丝不怎么擅长和孩子相处,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转向?苏珊娜,“我?给他带了礼物。”
“奥古斯特?”
“谢谢您。”
苏珊娜爱怜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这充满爱意的小动作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苏珊娜松开小奥古斯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刚刚从?哪里回来?”
“我?醒得?早,就出去随便走了走。”
“是吗?安神的护身符没有起作用?”
“并不是那?样,我?睡得?很好,反而有些不习惯。”艾格尼丝顿住。她感到小奥古斯特又在谨慎地观察她。艾格尼丝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我?没在红堡走多久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神官为我?带路。”
苏珊娜抬了抬眉毛:“你也会迷路?”
艾格尼丝笑着垂眸,没有答话。刚才?即便没有法比安带路,她大概也能凭借记忆回到这里。但迷路实在是个?好用的借口。
苏珊娜便转开话题,向?身后面生的那?几名女官颔首微笑:“刚刚到梅兹,你难免有不少?难以适应之处,王太后派了这几位女士来照顾你的起居。”
艾格尼丝和苏珊娜对视片刻,在长姐的神情中读出了些微嘲弄的意味。
看来凯瑟琳对于王后身边的所有人都监视严密,艾格尼丝独自在红堡游荡一事令王太后颇有微词。
艾格尼丝向?被派来“照顾”她的女冠颔首微笑,态度随和地说道:“王太后愿意派人来真是太好了,我?带来的人太少?,正愁要花好久整理行李,那?么就麻烦几位了。”
领头的一人闻言似乎想要拒绝,却被苏珊娜一个?眼神制止了。
“尼丝,我?们也该去大圣堂了,不能让神官大人们久等。”
艾格尼丝一怔。她不记得?今天有前去与神官会面的计划。
苏珊娜却像是没注意到妹妹的反应,以谈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的口气继续说:“虽然花了点时间,但好在神殿中支持重新对乔安问话的人也不少?……”
艾格尼丝被苏珊娜挽着手臂往外带,踏出房门前匆忙回头,发现小奥古斯特已?经不见了踪迹。
小王子奥古斯特早在母后和姨母交谈期间,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经常这么做,而大人们总是对他们在说的难懂的事全?神贯注,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尤其是整天围在母后身边的那?群人,一旦母后开始说话,就像是听故事入迷般对其他事不闻不问了。
虽然不免之后又要被母后和老师责怪,奥古斯特还是再一次开始冒险。
每次从?母后身边逃走,奥古斯特踏上的都是同一征途:寻找父王。
奥古斯特知?道自己和父王有同一个?名字。老师说那?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名字。这让他对自己的名字充满想要挺起胸膛大声念出来的自豪感。
但他很久才?能见到父王一次。
母后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只要她笑起来,哪怕是母后身边最讨厌的、最烦人的家伙都会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但父王很少?和母后见面。即便他们站在一起,也从?来不说一句话。就好像他们在一起,就突然都成了哑巴。
可这多奇怪啊,他们明明都不是哑巴。母后会在奥古斯特睡前以那?么好听的声音念故事给他听,父王也会问他最近都和老师学了什?么,有没有被骂。
但和母后不一样,父王不会对奥古斯特笑。母后身边的人说,这是因为父王讨厌他这个?坏孩子。而这又是因为父王只喜欢在母后之前的那?位母后。但奥古斯特知?道父王并不讨厌他。每一次父王抚摸他的头、轻拍他的后背的时候,父王的手都非常温暖,又有些发抖。
父王一定不讨厌他。
奥古斯特知?道这个?时候在哪里才?能找到父王。大人们看不见他,所以他们会说很多很多奥古斯特偷偷记在心里的话。比如父王每天早晨都在同一个?地方。那?是离母后很远的走廊的最深处,摆满了巨大的桌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