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唇线紧抿,脸色因为窘迫微微发红,攥紧双拳在原地走了两步,下?定决心,坦坦荡荡看向艾格尼丝:“保护您是亚伦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所以?我不能放下?您孤身留在这?里,谁知道理查那家伙会不会趁机动坏脑筋。”
艾格尼丝讶然无言,撑着头揉了揉眉心:“你?这?么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希尔达怔然“啊?”了一声,艾格尼丝的态度也显然令她意?外。
“如果那边真的有不测,我也不能再留在这?里,所以?……我打算接受特蕾莎提出过的那个方案。”
“也就是说……?”希尔达摸不着头脑。
“我和?理查有必要接受王后的邀请,到梅兹去住一阵。你?可以?直接从?梅兹启程去提洛尔或是别的港口,然后坐船北上。”
希尔达略微动摇,迟疑道:“但是您怎么办?”
艾格尼丝看向窗外,态度忽然古怪起来:“保障我安全这?点事,王后不至于做不到。”
希尔达眯了眯眼睛,没有揪住艾格尼丝这?一刻的别扭态度追问:“但理查真的会接受邀请?现在已经是深冬,即便是往南的大路也很难走,如果不是什么要事,他?肯定不愿意?。”
艾格尼丝回?眸微笑,轻松的口气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有意?嘲弄:“这?就看我亲爱的长姐有多大的能耐了。”
而在她身后的窗外,科林西亚今冬的第一场雪悄然纷扬飘洒而下?。
雪花在落地的瞬间就融化了。
梅兹王国今年?的冬天?分外潮湿,数日连续降下?夹雪的细雨,庭院地面没有积雪,却总在早晨新结一层浑浊的冰。因为鲜有人至,冰面来不及被人踏破便再添一层,伊恩每天?看着冰层逐渐累积,总会情不自禁臆想自己?打开窗户,扔下?个什么重物,把这?面冰冷的钝镜打碎。
但他?现在连长时间站立行走都勉强,更?不用说投掷重物了。
眼下?明明是午后,太阳却依旧为云层所遮蔽,伊恩已经看腻的景色便显得加倍阴沉:
长久疏于打理的花园杂草丛生,掩盖了原本以?石块铺出的路径。枯死的花树、灰白的野草与?常青树静静对峙,只在有风路过时不安地颤抖。而最常光顾这?里的客人是成群聒噪的渡鸦。只不过连日雨雪,连这?些漆黑鸟儿的身影都消失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伊恩没有回?头。
人影停在窗户上,没有和?往常来确认他?还活着的人一样迅速离开。
伊恩依旧盯着窗外的枯枝,故意?无视来客。
但今天?的来客似乎比往常要多数倍。
“听说你?醒来之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医官都担心你?是不是疯了或是失声了。”带着柔和?笑意?的悦耳女声响起。
伊恩侧头看去,表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沉默。
“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黑发小子?”
伊恩尝试了数次,才终于发出了声音:“苏……珊娜女士。”
“现在你?应当称呼我为陛下?。”
伊恩感到疲倦似地垂眸:“陛下?。”
梅兹王国的王后、同时也是海克瑟莱一族的长女,以?惊人美?貌闻名诸国的苏珊娜似乎被伊恩不情不愿乖顺的姿态取悦,不禁露出微笑。但她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人对她的服从?,不以?为意?地直接开始吩咐:“你?昏迷了一个月。不过你?醒得还算及时,虽然你?还没痊愈,但我有需要你?出力的事。”
伊恩没什么起伏地应答:“您救了我一命,请随意?吩咐。”
他?操纵言辞的能力缓缓复苏,只不过唇舌似乎还跟不上节奏,咬字和?腔调总在奇怪的地方落拍,自己?听上去都感到不舒服。转念一想,他?继续用这?种令人不适的古怪腔调开口:“不过亚伦大人想要的消息,我应该已经在清醒之后第一时间全说出来了。”
“所以?这?次与?亚伦无关,是我命令你?效力。”
伊恩终于抬眸看了王后一眼,挤出嘲弄的微笑:“敬候吩咐。”
他?的态度令苏珊娜略微不快。
“如果不是亚伦给我传信,哪怕知道你?在那种地方,我也应该也不会救你?。”苏珊娜即便口吐冷酷字句,也温柔可亲,而她身后的一整排侍女都像是根本听不见两人之间的对话?,只低眉垂目地侍立,乍一看有些骇人。
伊恩并未退缩:“感谢您告诉我这?一点。”
苏珊娜盯着他?看了须臾,单刀直入:“我亲爱的妹妹很快要造访梅兹了。”
“您的妹妹……?是奥莉薇亚女士?”
“不,是另外那个妹妹。”
伊恩突然咳嗽起来。
苏珊娜好整以?暇地等他?咳嗽完了,才继续说:“而你?眼下?名义上下?落不明。神殿的一部分人、还有理查手下?的人都还在寻找你?,但你?的死讯可能已经传开了。也就是说,艾格尼丝很可能认为你?已经死了。”
伊恩防备地微笑:“这?对她而言也许是件好事。”
“我也这?么认为,”苏珊娜毫无顾虑地应道,“理查和?艾格尼丝的离婚官司现在处于紧要关头。还有一些别的状况。我和?亚伦都认为不应当让你?们有碰面的机会。那么我是否可以?要求你?保证,在艾格尼丝逗留梅兹期间,你?不会试图与?她见面?”
王后不悦地压下眉毛。
在苏珊娜发作前,伊恩反问:“我现在无法随意活动,更没有能?力?打探消息,这一点您只会比我更清楚。因此?, 只要继续把我关在这里, 哪怕艾格尼丝与我身在同一座宫殿之中, 我都会被蒙在鼓里。您为什么要主动告诉我?”
苏珊娜以夸奖的口气吐出嘲弄的话语:“我不敢小?觑你。只有主父知道你是怎么拖着那?样的身体从河边跑进禁林深处的。如果刻意向你隐瞒消息, 一旦你意外得知艾格尼丝到来, 反而后患无穷。”
伊恩重新看向窗外,声?音异常平淡:“如果我不如您所愿做出承诺,您要拿我怎么办?”
“什么都不会做。”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伊恩侧目, 他很快垂下?视线:“如果您另有计划,不妨直说。”
苏珊娜莞尔一笑, 当?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的时候, 不论男女,只怕都会因为?一时的怔忡而错过?了闪避话题的机会。可她话语的冲击性不亚于美人的笑颜:
“我希望你能?在艾格尼丝在梅兹逗留期间, 暗中确保她的安全。”
伊恩彻底哑然。沉默良久,他干脆投降:“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亚伦派到艾格尼丝身边的护卫另有要事, 必须先行离开;因此?在梅兹期间,我需要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保护我亲爱的妹妹。”顿了顿, 苏珊娜真假莫辨地补充道, “至少在理查为?他的行为?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之前, 艾格尼丝必须安然无恙。”
“可是您又要求我不主动与她见面。”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你只需要在艾格尼丝看不到的地方保护她就行了。”
伊恩挑衅意味十足地笑起来:“我可没法保证, 我不会在暗中保护艾格尼丝时,突然改变主意在她面前现身。”
“你不会这么做的。”苏珊娜一口断言。
伊恩维持着微笑, 神态却透出迷惑。
“你没有与艾格尼丝见面的胆量,”苏珊娜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 以陈述事实的口气说下?去,“或者说,你并不想见到她,你害怕见到她。”
“您凭什么这么说?”伊恩面无表情地反问。
苏珊娜对他的无礼应对一笑置之,耐心而宽和地给出解答:“如果你真的想见她,就该立刻拒绝我刚才的要求,又或者表面应下?、暗中寻找契机。而你只顾着分析我为?何那?么做,对艾格尼丝要到来这件事表现得无动于衷。”
伊恩没有作声?。
王后却没有放过?他:“我说错了吗?”
伊恩闭上眼,伴着叹息低语:“我不知道。”
得知艾格尼丝即将到来的讯息时,伊恩因为?太过?惊愕而忘了去衡量那?刻自己究竟有多喜悦。也许只是他不愿正视罢了。但几乎是立刻,一股与干渴相近、却并非单纯渴望的焦灼情绪便在伊恩心头抽芽生长,根须向深处的深处蔓伸,开出无法忽视的洞孔。
正因为?他再次不可思议地保住一命,加之与艾格尼丝相见确确实实成了可能?,伊恩内心的某一部分才会陡然被懊悔啃噬。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禁林里,为?什么没有任由教团的人将他带走。
就好比饿肚子的人没有挑食的余裕,眼下?这份卑鄙的心境是只有逃脱险境后才能?拥有的奢侈的烦恼,伊恩深知这点,却依旧无法驱赶心头的焦躁。
如果真的见到艾格尼丝--
即便仅仅是想象,伊恩都没有感到丝毫的慰藉,反而像是一脚踏空落入深渊。
他该以怎样的表情说出怎样的第一句话?她又会对他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是会落荒而逃还是乘胜追击?
正因为?笃信之后再无见面的机会,伊恩才会以那?样的方式和艾格尼丝道别?。当?重逢竟然如此?突兀而迅速在地平线上冒头,他回?头看,自己几近绝望的时刻留下?的每一道印迹,都成了可能?将他拽进尘泥的罪证。
可他原本就已经双膝跪地。
一次还不够,两次因为?同一个?人落到相似的境地,不仅如此?,纵使这并非他所愿,哪怕被耻辱从胸口刺穿,就算要跪着要匍匐前行,他还会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伊恩对这样毫无自尊可言的自己感到恐惧。
但他更害怕艾格尼丝会因此?看轻他。
与其那?样……
“伊恩·柯蒂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珊娜的问话将伊恩惊醒。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艾格尼丝,露出迷惑而礼貌的微笑:“当?然是承蒙您救了我。”
“你更应该感谢亚伦。你很可能?其实并不知道什么理查与艾奥教团的内情,但以亚伦的为?人,只要考虑到你可能?真的知道什么他没有的线索,就一定会派人来救你。那?时候你算准了这点才向他求援。”苏珊娜对伊恩的小?把戏一笑置之,转而继续追问,“但你为?什么不惜向亚伦、向海克瑟莱一族低头也要苟活下?去?”
“您难道想说,想要活下?去是错误的?”
苏珊娜面容仿佛满月忽然被薄云遮蔽,口吻也变得飘忽起来:“有值得活下?去的活法,也有不值得活下?去的活法,仅此?而已。”
“看来您认为?我是后者。”伊恩摊开掌心,来回?端详自己的双手,仿佛在斗折的掌纹中看到了自己从修道院一路走来的剪影,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与这段棘手的谈话,垂头恭恭敬敬地应下?对方的要求,“虽然我现在可能?提剑都困难,但我会如您命令行动,尽可能?暗中保护艾格尼丝的安全。又或者说,如您所愿,监视艾格尼丝的行动。”
苏珊娜满意地颔首:“那?么,我期待你的表现。”
她作势要转身离去,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冷不防问:“为?什么是艾格尼丝?”
伊恩再次被问得一噎。
“我不久前才第一次得知你和亚伦、和艾格尼丝之间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我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如果是奥莉薇亚倒不让人意外,但偏偏是尼丝。你到底是用?怎样的花言巧语才把我那?个?阴沉又固执的妹妹说动的?”苏珊娜眯起眼,神情有些?危险。
伊恩以自嘲的腔调纠正:“结果而言,她并没有被我说动。”
“如果亚伦没有插手,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闻言,伊恩惘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才以温和、不含埋怨的口气低语:“归根到底,她根本不相信我。”
苏珊娜轻笑,柔柔地反问:“她凭什么要相信你?就凭你对她的爱的告白?”
“其实……我和她之间连这样的动听话都没有。”不知道是否是药效开始消退,伊恩骤然感到空前地疲倦,恨不得能?沉进地面,软弱的真心话也不经意间落了出来。
苏珊娜哑然看了他片刻,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凉凉道:“我瞧不起连承诺都吝于给予的男人。”
伊恩闻言勾唇,受到赞赏似地谦恭垂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这样的态度令苏珊娜愈发鄙夷,话语变得无比辛辣:“我明白了。你之所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险死还生,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将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罢了。你连疯狂都称不上,疯子比任何人都要有勇气,而你不过?是个?多疑又吝啬的懦夫。”
伊恩不明白王后为?何会对他猛地恶言相向。反驳的话语已蓄势待发,但他抿唇将一句句尽数咽了下?去。不论是理性还是精力?都不允许他与苏珊娜为?此?争吵,因此?他只是摆出受教的态度,不言不语。
这样的态度坐实了苏珊娜的判断。她轻笑,转身离去,身后跟随的女官和侍女的裙裾窸窸窣窣,只听声?响犹如有鸟群扑扇着羽翼在这间狭隘的房间里迁徙而过?。
而后寂静再次将房中的每个?角落填满。
伊恩已经无法和醒来之后的每一天那?样凝视窗外的庭院。崭新的焦躁令他坐立不安。
而苏珊娜毒辣的指摘更是久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与亚伦对峙时是被完完全全压制的挫败,而与他的孪生姐姐苏珊娜交谈则是另一种不快。
这对姐弟都情不自禁地俯视他,也完全有底气看轻他。但在细微之处,这对姐弟的行事作风又迥异。亚伦的傲慢藏在举手投足不经意的细节里,从他坦荡的利用?和理所当?然的索求中溢出来。与他温和体贴的谈吐相反,亚伦并不在乎他人行动背后的动机,或者说,这在他的考量之中只占次要的地位。因此?,伊恩从来没有见过?亚伦真正被激怒的样子。
对低自己一等的东西大发雷霆无异于自降身份。
而苏珊娜则正好相反。比起行为?,她更在乎他人的意图和想法。在苏珊娜眼里,伊恩再卑鄙无耻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颗可以拿起再放下?的棋子。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伊恩虽然对自己不抱幻想,却还是情不自禁想要否认苏珊娜的指责。
--就算他自私,冷漠,善变,多疑,也并非完全不会给予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为?艾格尼丝确实地做过?什么,不求回?报。
伊恩想要证明这点。
于是他再次走进记忆的风雪里。
伊恩与艾格尼丝从相识到共处的时间其实不满两年。
前半年原本就只有顺势而为的试探, 严冬花房中的那个拥抱是转折点,诱发的改变却比荷尔施泰因的春天来得更迟缓。最开始,除了他们重新开始私下见面这件事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仿佛两人只是将季节倒转, 回到了原点。
就?如伊恩那时所?言, 既然谁都?不愿意改变, 那么没有任何一方需要改变。
但独处的时候, 两人间突然的寂静降临得越来越频繁。曾经舒适的长久的沉默也逐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同一个地?方?, 气氛便会变得怪异。艾格尼丝依然寡言,但她的无言不再是无话可说,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原本到了舌尖的话语咽下。伊恩每每察觉, 却只主动开口说些?无害的玩笑话。
他的谨慎令艾格尼丝安心。在等待他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像提着?一口气, 走在架于?河谷之上的独木桥, 害怕下一刻便会落水。当他开始开玩笑,她便登上河岸, 整个人松弛下来。伊恩并?非没有想象过突然说些?出格的话,将她惊得失去平衡, 索性与他一同摔下桥去;但他还是缺乏最后一丝决断。
他不比她勇敢。
因此,要回忆伊恩为艾格尼丝主动做过什么事, 竟然成了一道难题。
如果?他真的稍微前进半步, 艾格尼丝大概会一路退到最远。倘若他突然热心献殷勤, 艾格尼丝很可能只会以猜疑的眼神良久打量他。除了维持现状以外, 那时伊恩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也不敢去想还能做什么。
稍了解内情的人会惊异于?他们一步便走到决定?私奔的境地?, 也许伊恩就?是这么毫无自觉地?伫立原地?,其实每次下落一点点, 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无法以理性解释的深渊里。
但事后回想起来,多少还是能牵强附会,找出那么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他开始产生近乎占有欲的微妙情绪。
白鹰城中寄居的男孩们常常在漫长的冬夜里围着?壁炉闲聊,自然而然地?,话题常常会转到城主家的女儿们身上。没人会质疑苏珊娜的美貌,却也没人敢对她产生幻想--至少表面上如此,即便有也不会公开和玩伴们分享。奥莉薇亚跋扈带刺,对城中的少年向来不太客气,不乏有人对她意见颇大,扬言要让她出丑吃点苦头,又或者挖苦她长大后肯定?没人敢娶。
伊恩对这类话题缺乏兴趣。不论是将苏珊娜奉为女神在世,还是因为自尊心受挫而对奥莉薇亚怀恨在心,这在伊恩看来都?是一样?无聊的愚行,只要做出倾听的样?子融进背景便可。
不可思议地?,鲜有人想到讨论艾格尼丝。
但路德维希大人的次女再不起眼,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说起来今天我抱着?柴去厨房的时候,正?好看见艾格尼丝走过去,只看背影,我差点以为是苏珊娜女士。”
伊恩没有加入对话,却不自觉开始凝神聆听。
“怎么可能!屋檐下的冰棱闪瞎你了?”
“都?说了是差点以为嘛。可是你仔细想想,虽然比不上长姐,艾格尼丝也不赖啊,可惜总是低着?头,好像躲着?谁一样?。”
众人开始起哄。
“啧啧啧,你努力继承家业,说不定?真的能把?她娶回家。”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原来伯纳德喜欢这--种--啊。”
就?在伊恩身侧,自诩情史丰富的少年摆出权威的模样?,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别说,还真有希望,她那样?文静的千金小?姐最容易搞到手了。伯纳德,求我的话,我就?给你支招。”
口哨和哄笑声更响了。
“嗯?伊恩,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你的斗篷点着?火了。”伊恩一本正?经地?应答。
“啊啊啊啊真的!去你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在些?微烧焦的臭味和烟雾中,众人哄堂大笑。等对话重启的时候,话题已经转向别处。
伊恩当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向后撑地?伸懒腰的时候,将同伴的斗篷往火炉的方?向拽了拽。那时受害者正?说得眉飞色舞,自然一无所?觉。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简单的答案:突然生出想要这么恶作剧的冲动,机会成熟,他立刻付诸实践。不管艾格尼丝是否被提及,他很可能都?会那么做。
然而,艾格尼丝被同伴集体?审视、议论、评估的时候,伊恩无法否认,一阵强烈的不快击中他。但这其中又夹有一丝恶毒的骄傲。可仔细一想,伊恩又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得意。即便想要炫耀,他也无法说出“艾格尼丝是我的”这样?不计后果?的蠢话。
艾格尼丝不是他的。
他也不需要她成为他的什么。
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希望不要有别人注意到她。
这段小?插曲也根本算不上为艾格尼丝做了什么。
伊恩扶着?墙面,吃力而缓慢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从回忆里的那个冬天返回梅兹阴冷的傍晚。他停下喘息,背脊上窜过一尾寒意。他一个激灵,张着?嘴怔住。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寻找自己为艾格尼丝做过什么的证据?
他想要证明什么?
“被摆了一道。”他单手捂住脸,低低笑起来。不愧是亚伦的孪生姐姐,他不知?不觉就?被带乱了步调。可苏珊娜为什么要如此挑衅他,她想要诱导他得出什么答案?
--“伊恩·柯蒂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王后尖锐的提问再次在耳畔回荡。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还是知?道却对答案视而不见?
如果?对一个答案不满意,那么就?制造另一个。反正?他向来擅长在事后寻找合情合理的借口。
就?和那时一样?。
荷尔施泰因的夏天与南国相比太过短暂,但夏季晴朗而凉爽的每一天都?无愧于?黄金时节的美名。白鹰城后的森林在一夜间改头换面,野花从树根间、在水塘边、从每个不可思议的角落现身,将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用在抽芽吐蕊上,毫无保留地?盛放。
在这样?可贵而短暂的午后,伊恩与艾格尼丝不止一次在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据点消磨时间。那里原本是伊恩散步途中偶然的发现,但自从带着?艾格尼丝一起到过那里,他总会恍惚觉得,她才是那里的主人、而他只是被邀请的客人。
穿过茂密得几乎没有日光的树林,绕过静谧得可怖的林中幽潭,视野豁然开朗,古树环绕着?一块青草丰沛的小?小?空地?。两人无所?事事地?在青草上躺着?,任由夏日悠长的午后逐渐流逝。
午后的微风穿过细草和巨木的队列,沾染上清幽的异香。
“真好闻。”
“嗯。”
伊恩侧首,艾格尼丝闭着?眼,午后的阳光慷慨又温和,她松松在颊侧垂落的金发亮得刺目。
心里像被野草挠了一记,伊恩突兀地?别开视线,而后转回去,笑吟吟地?问:“你睡着?了?”
艾格尼丝阖目答道:“嗯,睡着?了。”
伊恩向她挪近了一点,支着?手肘凝视她,半真半假地?说:“既然如此,我当然要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偷亲你一下。”
艾格尼丝睫毛颤动了一下,她最后还是没睁眼。林中的暖风似乎让她比在城中时更放松:“你不敢的。”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这么说着?,他真的俯就?下去。
她立刻睁眼,与他对视片刻,腾地?一下,脸彻底红透。即便如此,她依旧故作镇定?,只有目光无措地?闪烁游移。
伊恩原本只是坏心眼地?开个玩笑。要怪就?怪艾格尼丝露出这种表情,他更加想捉弄她到底。
“要逃的话,就?在我数到三?之前。一,二--”他拖长了尾音,等着?艾格尼丝坐起来落荒而逃。
但她没有。
他怔了一下。
他们之间的天秤便往艾格尼丝那侧倾斜。这次换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窘迫。
是好胜心,是想要让艾格尼丝惊慌失措,是她因为得意发亮的眼睛撩拨,是掠夺的本能,又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用以辩解的理由。伊恩凑过去,唇贴住唇。
随后,他才宣告倒计时告罄:“三?。”
伊恩感觉得到,艾格尼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甚至没有顺着?他故意留出的退路指责他不等到三?。
以想要抓住流沙的架势,伊恩再次行动,仔细摹了一遍她双唇的轮廓,加深这个吻的印象。而后他才怀着?赴死似的古怪心境,略微后撤,留出足够的距离以便端详艾格尼丝的神情。
但在那之前,脚步声与人声逐渐靠近。
“哎呀,刚刚那片浆果?丛真不错。”
“可是浆果?不值钱呐,今天才打到一对兔崽子,真想捉头鹿。”
“你个小?混账酒喝多了,说话那么大声,鹿早就?躲得远远的。”
是趁着?夏季进入树林深处的猎人,顺道采摘蘑菇和野果?。
“别动。”伊恩附耳低语,缓慢地?将艾格尼丝揽进怀里,他背脊朝外。
如果?贸然走动,被误认为猎物就?糟了。当然,以这种姿态被外人撞见也好不到哪里去。
随风轻轻摇曳的长草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我累了,能不能在这休息一会儿啊。”
步行的一老一少两名猎人从边沿穿过林中的草地?,被这优美的栖息之地?吸引驻足。
伊恩有一瞬竟然害怕猎人会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几乎称得上喧闹的心跳声。
“想什么呢,给我走。”
“呜……别踢我!”
等远去的脚步声彻底被林涛的细语淹没,伊恩才松了一口长气。
但心跳依旧快得烦人。
随即,刚才无暇顾及的感官浪涛当头拍下。
与冬日厚厚的斗篷不同,夏装真比任何考验都?要严酷。艾格尼丝看起来纤细又冰冷,在怀里却柔软且温暖,甚至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知?道自己该立刻松手,却舍不得。
“你……”艾格尼丝缩起肩膀。
伊恩颤抖了一下,后撤些?许平复呼吸。
闪躲着?彼此的视线,两个人良久都?没出声。
沉默令人心悸,伊恩索性再次换上调笑的面具:“姑且让我确认一下,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和男性接吻吧?”
艾格尼丝没答话,只瞪他一眼,颊上残红漫到眼下。
伊恩不觉加深笑意:“这可怎么办,路德维希大人或者亚伦要是知?道了今天我都?干了什么,我可能死一次都?不足惜。”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艾格尼丝又在奇怪的地?方?要强起来,“反正?我和你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嗯,既然这样?--再多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伊恩再次怀着?被推开的期待去找艾格尼丝的嘴唇。
但她没有推开他。
温煦熏风将思绪吹得失去形状,融化为树叶间楼下的斑驳阳光。
不论多少年过去,伊恩都?一直记得艾格尼丝那时的模样?。她与他面对面,翠绿的细草和淡紫的野花在他们之间织起一道摇曳的帘幕,淡淡的微笑从她的眼睛里退却,露出清醒而悲哀的底色。
那一瞬间,伊恩胸口被陌生的潮涌翻弄。他不该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竟然感到歉疚。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摞下带刺的话语,艾格尼丝突然搭住他的肩膀,生涩又主动地?吻他。
所?有的考量都?彻底被这小?心翼翼的吻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