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妇抵达红堡的时候,伊恩在场。他戴着?那枚戒指,混在迎接的人群中。艾格尼丝从马车中钻出?来。那一瞬间?,伊恩几乎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当然没有,她?从他面前一无所觉地走过?去。艾格尼丝身裹厚厚冬装的样子与记忆中的样貌重叠,但她?又确实判若两人。数月不见,她?消瘦不少?,却不憔悴,打量新环境时,眼睛里含着?在追索着?什么的异样神采。
伊恩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艾格尼丝的最大改变在于她?审视身周世界的神态。她?以前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眼里不仅有此?刻,更有浮在此?时此?刻之上的层层回忆。那不论何时何地,都懒洋洋的抽离姿态是她?的迷人之处。但现在,艾格尼丝不再?凝望他人脸庞后的虚空,而是好好地审视面前的每个人。
这么一来,她?的眼神便变得与亚伦十分相似。
伊恩不禁疑心存在于艾格尼丝记忆中的那部分自己?,从她?的身上永久地剥落了。
这个念头令他无法靠近艾格尼丝。他故意?玩忽职守离开了。第二?天,直到乔安口供的流言传开,他才?再?次开始远远地监视王后居所附近的动向。艾格尼丝一直陪伴在苏珊娜身侧。整日的戏剧性|事件结束之后,艾格尼丝被陌生女官们?簇拥着?前往新住处。那个时候,伊恩从后看到的背影,依旧笔挺。
小圣堂中并没有放置什么防御用的魔法阵,艾格尼丝身边也的确缺乏护卫,伊恩便正大光明?地一路走到神坛边的廊柱下。他看着?艾格尼丝独自在小圣堂的神坛前跪下,清楚捕捉到她?脸上迷茫的挣扎之色。
他不记得艾格尼丝是个虔诚的信徒。能让她?苦恼到神像前寻求答案,想必是在他无法窥探的墙壁之后,姐妹之间?交流了什么摇撼艾格尼丝心神的话语。
当艾格尼丝抬头看神像,她?的眼里再?次起雾。
伊恩不得不别开视线。
而后,奥古斯特开始隔着?屏风倾诉。伊恩便也在一旁倾听了国王的独白。奥古斯特有多卑怯,艾格尼丝便有多少?理由可以拒绝他最后的请求。她?固然不擅长拒绝,但随便推诿还是做得到的。可她?竟然答应帮助他和?苏珊娜,即便那未必会帮助她?在与理查的拉锯中多获得一点益处。
除了她?被听到的故事感动以外,伊恩想不到别的解释。
而这也意?味着?,即便艾格尼丝那样坚定地摆出?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她?其实也对忠诚、信任、勇气和?节制的爱心怀向往。而这恰恰是伊恩没能给?她?的。伊恩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他从她?那里夺走了她?本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菲利克斯。
而伊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自己?还是艾格尼丝更加恼火一些:
为什么她?还是说她?无法爱菲利克斯,为什么她?从不要求他剖白心迹,更从没有一次问过?他是否爱她?。
而如果她?真的抛出?这个问题,他又是否能够回答?
伊恩摇摇晃晃地站定,揉揉眼睛,迷蒙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一个最不该来的地方。
他站在无人踏足的深冬花园之中,枯叶落尽的清癯古木无言伫立,发黄的长草和?灌木丛披上薄霜,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寒光。而在他一抬手就够得到的窗户后,是艾格尼丝今晚刚刚抵达的新落脚处。
顶端挑高的窗户亮着灯。
假使窗边真的站着什么人, 也不?可能看得到伊恩。他还是不?由?自主略微矮身,贴住窗下的墙面,侧耳倾听,没有人响。
黯淡的灯火洒落在枯草地上, 分割出一方歪斜的发光的池塘。
就在伊恩即将挪开视线的时?刻, 一个黑色的剪影走进投映在地上的窗户。
视线触及身影轮廓的瞬间, 他?的心?脏像被冻结。
艾格尼丝就在他?的上方, 在那扇窗户前。
如果就是此刻--
伊恩走进面对窗户的光塘, 摘下素面的金戒指。
从窗前的人看来,他?应该是突然出现的,真的宛如幽灵。
逆着微光, 他?看不?见?艾格尼丝的表情,但?她的身影无?疑僵住了。她往旁挪动了些许, 换了个角度确认窗外所见?并非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成功打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室内,她微微缩起肩膀, 呼出的气息化作消散在两人之间的白雾。
艾格尼丝向?窗户外探,往他?的方向?伸出手, 仿佛要以触感再次确认眼前并非虚幻。
伊恩握住了她的手,停顿片刻, 为?了掩饰此刻内心?的无?措, 他?将唇贴上她的指尖。寒冷的夜色侵袭之下, 她的手指像是冰做的。
而后他?松开她, 撑住结霜的窗台,在墙面一踩跳上去, 半蹲的姿态像跪在门槛处请求房间主人允许他?进入。
艾格尼丝后退了半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神情。她的眼里是否有水光?
伊恩不?知道。
她口吐的是怎样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
不?,不?对, 不?该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艾格尼丝不?会打开窗户,她会告诉自己看到了幻觉,而后转身消失在房间深处。
就像现在这?样。映在地面的人影侧转身,将要离开。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
伊恩直接攀上窗台,狼狈地试图从外侧打开窗户,却只令窗棂无?端震颤。艾格尼丝骇然回头看向?窗口,以戒备的姿态后退了一步,似乎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喊人到外面查看情况。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褪下戒指。
艾格尼丝在认出伊恩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随后快步上前。
一气打开窗户,艾格尼丝维持着双手搭住窗框的动作,像在防备他?继续闯进来。她盯着伊恩看了片刻,以莫测的神情低语:“你为?什么在这?里?”
伊恩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样也不?对。
他?不?会这?么做。艾格尼丝也没有理由?对他?表现出这?样露骨的敌意。
被窗格分割的倒影中?已无?人影。伊恩额际背后尽是薄汗,一阵夜风疾奔而过,头被冷风吹得隐隐作痛。他?自虐地低笑?起来,但?笑?声也被风声树响掩盖。而屋中?的灯火也像是被同一阵风吹熄。伊恩走到刚才还被光覆盖的地方,仰头看向?比一人略高的窗户。
他?不?需要与艾格尼丝见?面。至少不?是现在。
可是那扇窗户对伊恩偏偏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只是看一眼的话,如果只是一眼,那种程度的事?总能被人原谅。
即便清楚等到新的一天到来,自己有数不?清的机会能见?到艾格尼丝,伊恩还是无?端觉得,他?需要此时?此刻看见?她。他?轻手轻脚地爬上窗台,贴在窗上往里看。被狂奔的云雾遮蔽又现身的月亮并不?识趣,在他?最需要光亮的时?刻,偏偏躲了起来。
从外侧打开窗户其?实并不?困难,只需要用上一点小术法。伊恩压下古怪的罪恶感,缓慢地将窗户拉开到足以容纳一人进入的宽度,矮身钻进去,轻轻落地,反手阖上窗户。
他?在寂静的房间中?呆立了片刻。
伊恩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间卧室,床铺在房间角落的壁龛内。他?屏息凝气地靠近两步,在能看见?床头情形前驻足。
翻身的窸窣响动令他?心?跳加速,但?他?僵立在原地等待片刻,只听到清浅的呼吸声。他?向?前迈了一步,随之找回了勇气,悄悄地走到床边。
而后--
伊恩吐出一口长气,几乎是瘫坐在窗下,单手捂住了眼睛。他?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以致于根本无?法构想出走到床边后的下一步。更何况窗后未必是卧室,艾格尼丝也很可能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为?刚才缺乏勇气,没有在艾格尼丝面前现身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他?落荒而逃,消失在林木的阴影中?。但?伊恩不?想再让艾格尼丝看到自己更多丢人的模样。他?已经足够凄惨可笑?,最不?想要的就是艾格尼丝的怜悯。可如果他?愿意去利用自己因为?艾格尼丝而受的伤,他?是否就能利用她施舍的怜悯反过来束缚住她……
伊恩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开。
因为?同情或是怜悯而生出的温存,在遇到艾格尼丝之前,他?就已经受够了。
苏珊娜的问句再次在耳畔响起:他?究竟想从艾格尼丝那里得到什么?
在他?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登上的窗下,在山泉一般倾泻而下的银白月光中?,伊恩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在她身上同时?寻求永恒不?变与瞬息即逝。
前者不?会背叛他?,后者令他?无?法背叛她。
伊恩不?相信有人会接纳完整的、原本的自己,却也不?愿将就。只展露无?害迷人的那一面吸引来的都是终会对他?失望的家伙。更加致命的是,他?同样不?相信以自己的恶劣根性,真的会对某个人长情。可越清楚这?两点,他?就愈渴望不?可能。
而他?竟然如此想证明艾格尼丝就是那个不?可能。
艾格尼丝确然接受、又或者是容忍了他?。但?她并不?相信他?,所以她即便有再多疑惑和?不?安,也不?追问、不?倾吐,固执地维持着与他?最后一臂的距离。才摆阵对垒她就已经准备好随时?撤退。就好像这?么做,当他?有朝一日放弃她时?,她就能毫发无?伤。
既然如此,他?现在最想要的……
自然推导出的答句才在脑海中?现形便被碾碎。
真是愚不?可及,比情窦初开的毛小子的胡话还要荒谬……他?以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话语责骂竟然这?么想的自己,撑着墙面站起来,在再次难以自抑地编织什么离奇的妄想之前,步履蹒跚地想要逃离这?里。
视野虚实重叠,头昏脑涨,跌跌撞撞。无?人的庭院,结霜的水井,昏暗的走廊。
跑得太急,他?感到头晕恶心?,呼吸都变得困难。但?不?能驻足,只要缓一缓,便会被耳畔嗡嗡作响的重压逼得吐出来,犹如喝了太多劣质的酒。
直到远离了艾格尼丝的住处,伊恩才摆脱了被病魔缠身似的浑噩状态。
天际已然开始发白,他?驻足回望,像在凝视一个开始淡去的噩梦:
他?在那扇小窗下彻夜徘徊的事?,艾格尼丝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晓。
而眼下在红堡还有一个值得盯梢的对象。
伊恩侦查地形后,选择在正对与红堡连通的安杰丽卡修道院的松树枝头暂做休息。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被骚动惊醒。日上中?天,他?竟然昏睡了很久。
定睛看去,在修道院门前石阶聚拢了不?少人,站在台阶高处的赫然是理查。他?眉头紧皱,不?悦地扁着嘴一言不?发。而在台阶下方的是艾格尼丝。她今天发髻盘得特别高,纤长的脖颈从斗篷毛领中?露出一大截,她仿佛感觉不?到艳阳下格外晴冷的空气。她神情冷然,昂首盯着理查,似乎在挑衅。
伊恩再次感到胸口一阵翻涌。
他?深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公爵夫妇奇异的公然对峙上。人声嘈杂,议论的碎片零星传过来:观摩圣物,自供,证言,前任公爵夫人。
不?难推断,理查应邀前来对来自圣地的新圣物祈祷,艾格尼丝便在理查离开时?堵在了门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带困扰之色的修士从修道院大门后钻出来,向?理查说了些什么。理查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等在阶下的妻子,没有应答。修士尴尬地拢着袖子,转而走到艾格尼丝面前,再次试图请公爵夫妇挪个地方。
“乔安现在就在这?座修道院里,我希望你能现在再去和?她见?一面,然后对她的供述作证。”艾格尼丝朗声说。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理查应答。
理查沉声道:“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至少能否请你对她的供词稍作回应?她说的是真的吗?”
“这?里不?是法庭。”
“那么你是否愿意在教?庭上对乔安所说的事?作证?”
艾格尼丝一反常态,步步进逼。理查几欲发作,强行忍住,冷声低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是否作证不?会对王后的处境有任何影响。”
“这?与王后无?关。乔安很早之前就坦白,她对我存有杀意,那么我当然希望能核实她的一切证言。”
“艾格尼丝,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你吵起来,给所有人看笑?话。”
“我倒是觉得我和?你都已经是科林西亚的笑?柄了。”
“你!”
艾格尼丝只是在强辩,并不?想要说服理查,单纯地想要挑起骂战。
伊恩很清楚她真正的意图:并非直接依靠理查的证言为?苏珊娜脱罪,而是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从而给奥古斯特和?苏珊娜创造契机。
他?不?禁再次恼火起来。
就在这?时?,从修道院中?再次走出一个金发男子。他?作神官打扮,自然而然地走到理查和?艾格尼丝中?间,似乎与两人都相识,和?缓镇定地低语了几句什么。
伊恩瞧见?金发男子,立刻僵住了。
他?绝不?可能认错,那是几乎杀了他?的艾奥教?团头目。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VII.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艾格尼丝与法比安走在红堡引以为傲的长廊之中, 他略微落后她半步以示恭敬。
事态究竟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艾格尼丝罕见地有些困惑。
方才她与理查当众争执的关头,这?位神职者突然?现身,泰然?向理查和艾格尼丝问好。
法比安与理查似乎是旧识,但理查似乎并?不乐于见到?对方, 口气十分冷淡:“你怎么在?这?里?”
“您刚才观览的那批圣物, 便是我等从翼神信徒的魔爪下抢救出来的。”
理查含糊地应了, 匆匆忙忙想要借这?个机会脱身。
艾格尼丝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理查, 但在?她拦住公爵之前, 法比安像是无意地错步站到?了她面前,面带微笑:“王后想要见您。”
就在?艾格尼丝将信将疑地一瞬犹豫之间,理查便已经趁机离开了。
“想要劝说理查大?人?日后还有机会, 但不能让王后久等。”
“您就是王太后那里派来的神官?”艾格尼丝想起尤丽佳的确说过她与苏珊娜见面必须有神殿中人?陪同。
法比安颔首:“正是。”语毕,他侧身, 示意艾格尼丝先行?。
在?那样的状况下, 虽然?不明就里,艾格尼丝也只能如法比安所言, 离开修道院门前。
走了没几步,法比安便回头?对跟在?艾格尼丝身侧的众人?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
王太后派来的尤丽佳等人?闻言竟然?一句不多说, 低头?行?礼后自觉留步。简面现犹豫之色,又跟着艾格尼丝走了几步。
“我想和艾格尼丝女士单独说几句, 能否麻烦你略微回避一下?”法比安面带宽和的微笑, 口气虽然?十分柔和, 却不容拒绝。
简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你直接到?苏珊娜那里等我。”
“是。”
目送简频频回头?地离去?, 艾格尼丝转向法比安:“那么,您有何?贵干?”
法比安没有立刻作答, 反而在?一个艾格尼丝不记得需要的地方转入另一条偏僻的走道。见她没有跟上,他有些歉然?地垂眸说道:“您不需要紧张, 我只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和您说话。”
“在?这?里就可以。”
“这?里时不时就会有人?经过,如果被人?看到?我单独与您交谈太久,会有些麻烦。”
艾格尼丝不禁盯住神官端正的脸庞。对方坦然?地任由她审视,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自然?。初次见面时,艾格尼丝就隐约觉察到?法比安的谦卑姿态是虚假的矫饰,但与之相反,此刻他坦荡的表现没有任何?疏漏。完全?没有异常的征兆。但直觉告诉艾格尼丝,眼前的这?个人?十分危险。
法比安像是洞察了艾格尼丝的考量,无奈地叹息:“我对您并?无恶意,要证明这?点的话……这?么说好了,我知?道您为何?要当?众挑起与理查大?人?的争端。想必国王陛下终于要行?动起来了。”
艾格尼丝挤出一个困惑的微笑:“这?和国王有什么关系?”
“但王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至少目前还不知?道。”法比安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对方的话语中隐含威胁,艾格尼丝虽然?感到?后背发凉,还是向法比安示意的走廊前进。为了挥退不安,她干脆加快步调,一口气直接走到?底。这?条走廊的尽头?是扇陈旧的八角形窗户,玻璃彩绘已然?褪色。艾格尼丝回身看着慢慢跟上来的法比安,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轻松无畏:“所以,您想要和我说什么?”
法比安以一个突兀的问题回答:“您认为愚昧无知?是一种幸福吗?”
艾格尼丝沉吟片刻,笼统地谨慎答道:“这?要取决于对于愚昧无知?的定义,还有这?个问题又是对谁而言。”
“我的观点和您略有不同。”法比安稍作停顿整理思绪,侃侃而谈,“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无知?就是幸福。薇儿丹蒂和斯库尔德安排好每个人?命运的伏线,我们都生来便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有的位置,为了扮演好安排给?我们的角色,我们拥有或是缺乏不同的才能。”
艾格尼丝不明白为何?这?位神官忽然?开始大?谈这?个话题。然?而一旦开腔,法比安便变得极为雄辩自信,除非粗鲁地打?断,他人?根本难以阻住他的话头?。
“而对于那些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比自己身处的世界更为辽阔的大?世界,即便知?晓也只会徒增痛苦。如果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无知?,便能够得到?幸福与满足。您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您说的是神殿内关于是否要普及魔法和万物之理的争论?”艾格尼丝唇角不禁浮现讽刺的笑意,“我学识浅薄,没有自信妄议这?个话题。”
“作为不会遗忘的天才被养育长大?的您不该妄自菲薄。”
背后的寒气再次翻涌,艾格尼丝缓声问:“您调查了我?”
法比安微微欠身:“请您原谅,我实在?十分在?意关于您记忆里的传闻,因此向荷尔施泰因的同僚略微打?听了一下……”
“那么您也该清楚海克瑟莱的立场,魔法不属于任何?人?,神殿没有权利垄断关乎万物之理的知?识,任何?人?都有可能驾驭魔法的诀窍,我接受的正是这?样的教诲。”
“那么您对您接受的教诲是否认同呢?”
艾格尼丝冷淡道:“您肯定也调查到?了,我没有魔法天赋,所以我是否依然?认同海克瑟莱的方针根本无关紧要。”
法比安摇头?,耐心地解释说:“恰恰相反。在?您的族人?、还有他们的盟友眼中,因为所有有哪怕只有一点天赋的人?都可以使用魔法,您这?样不幸缺乏天赋的人?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但在?我看来,您拥有非常稀少的才能,能够为有慧眼的少数人?充分利用。”
已经十多年没有人?那么正大?光明地谈论艾格尼丝的记忆里和天赋问题。她情不自禁焦躁地深吸气,想要尽快结束这?段对话:“您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在?回答那之前,能否告诉我,您究竟是谁?”
法比安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揭开谜底:“我是艾奥教团的一员,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多奇亚的费迪南侯爵是我的父亲。”
对方的态度太过坦然?,艾格尼丝反而惊得一时忘了言语。
艾奥教团?艾格尼丝此前对这?个秘密武装组织只是有所耳闻:即便在?蓝血派之中,他们也算得上激进。艾奥教团成员大?都出没于圣地前线,是出色的战士和暗杀者,他们视作敌人?的不仅仅是翼神教徒,更有诸如海克瑟莱一族这?样的革新派家族和神职者。
但在?这?身份之上,法比安同时还是费迪南·特雷多侯爵之子。换而言之,他的父亲与理查曾经险些开战,是近年才勉强维持和平关系的宿敌。
不论怎么想,法比安与艾格尼丝的立场都难以相容。
但奇怪的是,她的确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敌意。
观察着艾格尼丝的反应,法比安继续说道:“但不论是艾奥教团还是身为特雷多之子的身份,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我之所以接近您,纯粹出于个人?兴趣……或者说,好奇心。”
艾格尼丝挑破他话语中的漏洞:“但看起来理查与你早已相识。”
“啊,理查大?人?并?不清楚我与特雷多的关系,”法比安轻轻一笑,谈及理查时的口气缺乏足够的敬意,“科林西亚的拉缪一族很早就是艾奥教团慷慨的资助人?之一,因此我们偶尔也会为公爵们的私事在?阿雷西亚境内行?动。”
理查,艾奥教团,诸国境内。
词汇串成有意义的绳结,艾格尼丝感到?喉头?发紧。她意识到?,自己眼前的人?很可能与伊恩遭受的袭击有关。她像是被法比安话中透露的公爵们的把柄挑起了兴趣:“拉缪一族的私事?”
“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应该就是最近,原本在?布鲁格斯向理查大?人?效忠的一位骑士消失了,”这?么说着,法比安蓝色的眼睛微弯,仿佛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轶闻,“是理查大?人?拜托我们处理了他。虽然?没有明说理由,但看情况,似乎是因为他打?算叛逃多奇亚。虽然?父亲肯定会欢迎来自布鲁格斯的客人?,但权衡之下,还是满足理查大?人?的要求更合理一些。”
也许是艾格尼丝的表情太僵硬,法比安收起笑容,满脸认真地说:“我的确受命干过不少不光彩的事,但那是职责,与个人?兴趣无关。”
长长地吐息,艾格尼丝低声问:“说了那么多,是否该直接挑明您的意图了?”
“的确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法比安欣然?颔首,仿佛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不过是暖场。他直视艾格尼丝的双眼,徐徐说道:“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艾格尼丝维持沉默。
法比安对她的谨慎报以赞扬似的微笑,继续说道:“您也许不知?道,王太后想要让理查大?人?尽快和您分开,然?后另娶一位由她推荐的新妻子。但理查大?人?似乎不太乐意,大?概是不想被过深地卷进两派的争执之中。然?而他又想要从王太后和蓝血派捞到?好处。这?点贪婪无可厚非,但是--”
“他对自身名誉的执着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只要牵涉到?声望,他便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更不可能好好履行?作为科林西亚领主的义务。而科林西亚的位置太过重要,因此……”金发神官毫无波动地念出他对理查的宣判,映出天色的明镜一般的眼睛平静得可怖。
稍作停顿,法比安走得更近,几乎在?与艾格尼丝耳语:
“我可以除掉他。但相应地,请您成为科林西亚的女主人?。”
艾格尼丝感到胸口因为法比安的提案而重重跳了一下。
她清楚自?己?决不能轻率应下。但法比安的话语实在太过诱人?。哪怕只是想象一下彻底摆脱理查、同时?保持安逸的生活, 艾格尼丝便口干舌燥。
原来她已经对理查有了杀意。
原来在想象中杀死一个人是这么简单而草率。
这是个新鲜又冷酷的认知。艾格尼丝因为?这念头中的分?量立刻清醒过来,稳住心神回应道?:“如果?真的那么做,我一定会被理查的附庸们当做叛徒围攻。”
“据我所知,科林西亚境内的不少封臣对理查有些微词。毕竟他近年对神官慷慨解囊、却不怎么赏赐臣下, 也不再巡游各处。”这话由神殿中人?说出来着实讽刺。法比安似乎的确并不把自?己?艾奥教团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我虽然的确想要过上没有他的生活, 但您所说的方式太疯狂了。”艾格尼丝开始疑心这是王太后一方布下的陷阱, 直接婉拒。
法比安意外地打量艾格尼丝须臾, 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缓声说:“您怀疑我的意图也在情理之中,请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的诚意。”
“不需要了。”艾格尼丝打算离开。
法比安挡住她的去路。
仿佛被猎食的猛兽毒蛇以阴冷的竖瞳盯住,艾格尼丝不禁后退半步。
--“是理查大人?拜托我们处理了他。”
这个男人?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艾格尼丝调整呼吸, 宛如吹灭烛火,将不必要的感情起伏关进脑海中黑暗的角落之中。
对方却已经缓和神情, 仿佛刚才?瞬间的阴沉氛围只是她的错觉。
艾格尼丝心知无法轻易摆脱眼前这个男人?, 转而主动问道?:“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您刚才?所说的计划为?何对您有益?”
“我认为?您是能够理解蓝血派立场的贵人?, 而您又可以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学识储备,在您的领导之下, 想必科林西亚能够成为?理想的国度,滋养被选定之人?潜心研究万物之理。这是我个人?的愿望。”
艾格尼丝并不相信神官满是冗长名词的说辞, 深吸一口气将刚才?的推辞详细剖析:“我认为?单凭我作为?公爵夫人?的威望难以服众, 即便您……和您背后的人?, 譬如多奇亚侯爵, 又或者?王太后,又或者?您说说的蓝血派, 即便这些人?真的能把我推上高位,我也不得?不仰仗他们的武力支持才?可能镇压住反对我的声音。这些人?与?我的族人?大都立场相悖, 我一旦踏出那一步,无异于自?己?封住了向白?鹰城求助的道?路。”
法比安没有立刻出言反驳,反而一脸认真地聆听。
“而那也意味着,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和位置,我就不得?不一直依赖他们换取威慑力。而为?了换取这支持,我想必要不断牺牲科林西亚的利益做出让步,这么一来,我会成为?科林西亚人?眼中彻底的叛徒。等待我的只有两种结局:被当初送我上高位的人?利用完踢进坟墓,又或是被科林西亚的封臣和民众揭竿而起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