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在意过我的看?法么?你?什?么时候询问过我的想法?”理查的口气也变得激烈,他看?向神龛,惨然而笑,“想要?延续拉缪一族的血脉就是错误的吗?你?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沉重?的东西……你?甚至没有试着体?谅我,你?拒绝和我沟通,只是一味地逞气拒绝!”
理查呛住,咳嗽起来。
艾格尼丝知?道应该辩解,或是找个?端水找药的由头离开这里。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理查说得不无道理,直戳她的痛处。她无法断言自己对眼下的状况是否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
她害怕面对自己的失败,同样害怕向他人伸手后?被推开。因此她几乎从?来不主动询问他人的想法,只是静静聆听。但有些话,不由她迈出第一步,他人并没有义务向她倾吐。
“理查,我--”艾格尼丝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她只是无法接受无言以对的自己。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也为曾经犯过的错受到了应受的神罚。”理查颓然躺回去。
“我会查清真相,我保证。”
“真相?不管是谁杀了他,莱昂都已经死了。”
房门骤然打开。
“理--”乔安收声,像是因房中?的阴沉气氛而感到惊讶,眼神无措地在公爵夫妇之间打了个?转。她清了清嗓子,柔声说:“夫人,我猜您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加布丽尔女士已经被带回来了。理查大人,您看?该怎么处置她比较好?”
理查感到厌烦似地背过身去:“这件事?的后?续就交给公爵夫人处理了。”
乔安讶然顿了顿,垂头行礼:“是。那么夫人,请跟我来,加布丽尔女士在她的房间里等您。”
加布丽尔房门外前所未有地热闹。罗伯兹、菲利克斯、希尔达、教区首席神官都挤在狭窄的走廊里,见到艾格尼丝几乎立刻蜂拥而上。
“加布丽尔女士愿意招供一切,但前提是等您到场。”罗伯兹向艾格尼丝身后?看?了一眼,有些惊讶。
艾格尼丝会意:“理查已经睡下了。他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
卫队长面带踟蹰,与首席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颔首应道:“那么您觉得我们?是现在问话,还是……?”
“死者的身份会给量刑造成一些麻烦,所以还是尽早开始为好。”神官附和道。
艾格尼丝却先询问希尔达:“她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非常冷静,我都有点佩服她了。”
“既然这样,那么事?不宜迟。”艾格尼丝往门边靠近一步,若有所思地回头,“但是容我事?先声明,这不是一场正式的审判。加布丽尔是否有罪、即便她有罪,又该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些问题都不是今晚要?解决的议题。”
首席神官眯起眼:“也就是说,如果她招认一切,您不打算将她交给神殿?您也许不清楚,但与荷尔施泰因不同,科林西亚保留了悠久的传统,司法和刑事?事?务都由我们?处理。这也是拉缪一族与神殿友好关系的证明。”
“请您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即便要?为杀死莱昂的人定罪,也必须在有书记员和陪审人在场的法庭之上。如果您无法接受,那么我们?可以将对加布丽尔的问询延后?。急于给加布丽尔定罪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暗示我们?有意让她成为替罪羊?”鼠雌
艾格尼丝没有退让:“不,只是我还有许多疑问需要?她替我解答。诸位迫不及待为她定罪的态度让我有些担忧。”
公爵夫人不客气的指摘令神官整张脸都不悦地绷紧了。
如果是以前,艾格尼丝绝不会做出这般强硬的表态。卫队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出言缓和气氛:“总之理查大人今晚不在,我们?就先问加布丽尔女士几个?问题。改日再正式开庭。那么我这就开门了。”
房中?点了足足五盏灯,加布丽尔坐在窗边,闻声看?向门边,平静地起身,只看?向艾格尼丝,仿佛其他人不存在:“您来了。”
“乔安说,你?想见我。”
加布丽尔微微一笑。她的个?子仿佛在一夜之间拔高了许多,但那不过是因为她不再谨慎地微微含胸弓背,做出温顺谦恭的姿态。她看?着艾格尼丝的眼睛,开玩笑似地坦然说:“关于莱昂之死的真相,我已经都写在那张道别的信里了。但如果您想听,我可以再详细叙述一遍。”
艾格尼丝回身,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其他人暂时不要?插口,而后?才再次面对加布丽尔:“那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加布丽尔眼神闪了闪:“当然。”
“卧室门外的黑影……是你?编造出来的吧?”
第一个?问题似乎在加布丽尔意料之中?。她泰然颔首:“那时我惊慌失措,但是又不能告诉您和希尔达卿我干了什?么,只能临时编出一个?无法查证的谎言。”
“那么,你?为什?么会去书房,或者换个?问法,你?为什?么会与莱昂见面?”
这一次,加布丽尔没有立刻回答。她带着自嘲的微笑沉默片刻,才轻声说:“莱昂突然送来字条,让我去书房见他,说有关乎理查和您的要?事?告诉我。那张字条我当然处理掉了。至于替莱昂送信的人……如果必要?,我可以指认。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了,莱昂正在计划杀死理查、而后?将您也想方设法除掉。而我是他的同谋。”
她转身看?向窗外,抱紧手臂,仿佛觉得寒冷:“至少,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他的同谋。但和他说了几句,我就很快发现,他虽然的确掌握了重?要?的新发现,却根本不打算告诉我。我只是他劳累的一天下来值得玩弄的消遣罢了。”
“然后?你?们?起了争执,在推搡中?莱昂被绊倒了?”
“我也觉得那时机巧合得不可思议。但事?情就是那样。他被用来爬上书架顶端的凳子绊倒,头撞在桌角。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拿烛台砸了他的后?脑。”
罗伯兹在艾格尼丝身后?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却不知?道他同情的是哪一方。
“真的是这样吗?”艾格尼丝却反问。
加布丽尔困惑地眨眼,有些戒备地重?申:“这就是事?情的全貌。我没有能补充的了。”
“那么桌角的血迹,是你?擦去的?”
“是。”
“烛台上的血迹也是?”
“当然。”
艾格尼丝前进半步,直视加布丽尔的双眼,否定黑发少女的自白:“不,烛台上的血迹不是你?擦去的。直到伊恩卿来到书房以前,它?都根本没有被擦去。”
加布丽尔现出动摇的神色,立刻辩解说:“我……我记错了。我还以为我擦掉了,原来漏了。”
“那么能否请你?描述一下那个?烛台的外观?”
“我……因为事?出突然,我随手拿起来就用了,没仔细看?。我不记得了,反正……和我房间里的这个?差不多。”
希尔达仿佛看?不下去,插口道:“您房里的这些都是做成烛台模样的月石灯,并不需要?点火,因此做得更轻巧纤细。书房里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烛台,也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加布丽尔仿佛下一刻便会哭出来,苍白着脸尖声说:“我是否记得烛台是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莱昂是我杀的。他原本打算对您和理查动手。您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
“不,我想,这一点不言而喻了,”艾格尼丝回身,看?向罗伯兹和首席神官,“用烛台砸莱昂后?脑的人不是加布丽尔。确切说,莱昂根本不是她杀的。”
“不!是我!我看着他……我看着他倒下去, 突然一动不动……”
“但你确认过那时莱昂真的死了吗?”
“我……”加布丽尔吞咽了一下,捂住了嘴,环视四?周,突兀地将头深深低下去。
艾格尼丝没有漏过黑发少女的这个小动作。下一刻, 她?也脸色大变。
神官催着她?继续说下去:“所以您的意思是, 凶手另有其?人?”
艾格尼丝僵硬地应道:“莱昂很可能只是在撞到桌角后受伤、晕了过去, 并没有死去。”
见罗伯兹有些迷茫, 菲利克斯补充道:“也就是说, 我们?都被伊恩的话误导了。他并非发现莱昂的第一人,换而言之,他并非发现看上去已死的莱昂的第一个人。”
“也就是说, 擦掉桌角血迹的人,和使用烛台行凶、没有擦去烛台血迹的是两个人?”希尔达困惑地打量艾格尼丝, 对她?骤然退缩的态度感到不解。
艾格尼丝艰涩地纠正:“我想?,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哈啊?”希尔达抓乱了红发,“加布丽尔不是根本没见过那个烛台吗?”
“但擦去桌角痕迹的人并不是她?。仔细推想?的话, 如果加布丽尔事先不知道会有人用烛台继续行凶,却依旧擦去血迹, 反而十分奇怪。目前看来?,无人知晓他们?两人约定见面, 莱昂如果就那么死在桌边, 他的死很可能会以意外定论, 那样反而对她?最?有利。”艾格尼丝转向加布丽尔, 表情依然十分僵硬,“是这?样吗?”
加布丽尔倔强地抿唇, 以沉默继续抗争。
首席神官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我大概能明白您的意思了……这?次凶杀涉及的除了伊恩卿、加布丽尔女士以外, 还有第三个人?加布丽尔女士为?了包庇那个人才会率先供认。但是还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那个人擦去了桌角那么不引人注目的血斑,却唯独漏过了烛台?”
罗伯茨重重点头:“如果不是伊恩掺和,那样几?乎就能立刻找到凶器。那个人会那么粗心大意吗?如果是故意的……说不通啊。”
“如果那个人同样想?庇护加布丽尔女士,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嫌疑撇开,就说得通了……毕竟谁都想?不到,还会有柯蒂斯那样的家伙进来?搅混水。”希尔达下意识用手指敲击着腰带金属扣,“但那个人是谁?”
卫队长语重心长地劝导黑发少女:“加布丽尔女士,请您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哪怕是一点提示也好,那样您就可以脱罪了。”
加布丽尔执拗地沉默。
“只要理查大人同意,可以使用吐真药剂或是术法让她?说出那个人是谁。”顿了顿,神官看了艾格尼丝一眼?,“不过看起来?,您似乎知道那第三个人的身份。”
艾格尼丝垂眸:“不,我只有几?个猜想?。”
“就算是猜想?也好,至少能指明新方向。”希尔达将她?的迟疑解读为?缺乏自信,便出言鼓励,“而且只有找出那个人,才能弄明白莱昂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如果莱昂在那之前已经死了,第三个人未必说得上有杀人的罪过。”
霎时间,所有人都看向艾格尼丝。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单手紧紧抓着从脖颈垂下的蓝邪眼?项链,半晌没有吐出一个音节。
“您还好吗?”希尔达立刻扶住艾格尼丝。
“我--”艾格尼丝捂住嘴,肩膀内缩,浑身发颤。
加布丽尔神情复杂,缓缓别?过头去。
“艾格尼丝女士,您……”罗伯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向神官看去寻求解释。
首席神官也有些困惑:“您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没有魔力波动的迹象,不可能又是诅咒。”
“我来?说吧。”仿佛在为?艾格尼丝解围,菲利克斯骤然出声。
艾格尼丝一震,缓缓抬起头。
加布丽尔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菲利克斯笑得歉疚而柔和,眼?神一如既往地明亮。他注视她?片刻,而后正色转向卫队长:“我本打算在第一天就立刻坦白的,但伊恩……”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清晰有力地说道:“杀死莱昂的人是我,菲利克斯·劳伦佐。”
“哈?”
“什么?”
神官惊愕地抽了口气。
这?三人的反应似乎令菲利克斯困扰。他拨了拨眼?前的额发,苦笑着说:“我不在开玩笑。”
“这?……为?什么?”罗伯兹痛心地摇头,“为?什么会是你?!”
“回过神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菲利克斯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摊开双手看向掌心,指节蜷曲,如同还能感到鲜血喷溅濡湿的触感。那一瞬间,他的眉眼?间闪过鲜明的厌恶之色。
加布丽尔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滚落:“不,这?不对……明明是我杀的,你只是帮我善后啊!你明明和这?一切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卷进去。为?什么……”
“我不奢求您的原谅,但那时我骗了您。”菲利克斯顿了顿,转而体贴地向其?余人解释道,“那晚原本和我搭档巡夜的伙伴想?到厨房喝两杯再上来?,所以我独自走?完了南塔附近的巡逻路线。那时,我发现塔顶书房的灯还亮着,就上去查看情况。加布丽尔女士站在门边,莱昂倒在地上。”
加布丽尔抬起头来?。
“我走?到莱昂身边确认他是否还有鼻息。那时加布丽尔女士问我,他活着吗……”菲利克斯垂下头去直面记忆,口气也变得阴沉,“我回答说,已经没有气息了。”
有谁咽下一口口水。
菲利克斯向加布丽尔歉然垂头:“但我骗了您。那时他还活着,我……我无法给出理由,但我的确撒谎了。”
“如果伤得真的很重,即便那时有呼吸,只要放着不管就可能死去。”罗伯兹不由自主为?菲利克斯开脱,“所以你并没有--”
“队长,”菲利克斯加重语气,阻止对方说下去,再一次坦白,将事实以缓慢而有力的字句锤进每个人心头,“是我杀了莱昂。”
即便是理性?上早就确认的结论,艾格尼丝感到又一阵晕眩。
就好像搭上了北国?传说中妖精的雪橇,她?一旦踏上揭开莱昂之死谜题的道路,便无法停止,无法宣布半途而废。雪橇罔顾她?的意志,向前、一直向前进,一路扬起白色的尘埃,割裂雪原,留下不可弥合的伤口。
--“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伊恩的低语声再次在艾格尼丝耳畔响起。
她?猛地闭上眼?。
而菲利克斯的自述还在继续。
“我承诺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让加布丽尔女士先行离开。在那之后,莱昂短暂清醒过,但我--”菲利克斯握了一个空拳,扬起又无力垂下。他将腰间的佩剑解下,交给罗伯兹:“向手无寸铁、向我求救的人动手,我已经没有资格佩戴这?把剑了。”
卫队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双手接过佩剑。
“如希尔达卿所言,我擦去了桌角的血迹,那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莱昂可能有其?它死因。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立刻向理查大人坦白罪行,接受他的惩罚。但--”
加布丽尔双手捂住嘴,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伊恩的所作所为?……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听说书房起火,我也吓了一跳。”菲利克斯露出几?近自虐的微笑,“伊恩可疑得太过明显,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将罪责推到他身上。所以……不需要为?我感到可惜。我是个卑鄙的人。”
“如果你真的卑鄙,那么就该让加布丽尔为?你担下罪责。”希尔达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冷静,她?直视菲利克斯的双眼?,“这?个问题你没有义务回答,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菲利克斯弯了弯眼?角。他目不斜视,笑容有些悲哀:“我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事态发展超出首席神官的预料,他的口气也不再强硬:“罗伯兹阁下,您看……”
“暂时把菲利克斯卿单独隔离起来?,至于之后怎么办……我立刻向理查大人报告。”
“加布丽尔女士与莱昂想?要谋害理查大人还有艾格尼丝女士是事实,但是实质上他们?没有来?得及造成任何损害,所以我认为?,加布丽尔女士不应当被看作罪人。”菲利克斯停顿须臾,又补充说,“虽然我不知道伊恩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愿意将其?理解为?替我遮掩拖延,给我逃走?的时机。所以还请不要太苛责他。”
罗伯兹颔首:“我知道了。那么请你跟我走?一趟。”
“不需要镣铐吗?”
“菲利克斯!”
“是,队长。”
在菲利克斯即将随罗伯兹离开的时刻,艾格尼丝终于从火焰灼烧般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后悔吗?”
菲利克斯回头,以想?要将她?以眼?神珍藏的方式凝视了她?片刻,露出十分满足似的快乐表情,肯定地、毫无犹疑地回答:
“非常后悔。”
在仿佛要撼动石头堡垒的雷雨之中,真相?的帷幕缓缓落下。
至少表面上如此。
VIII. And only tears can heal
多愁善感的夏季终于哭累了, 撤去雨幕,空出一方天空任由烈日填补。暑气蒸腾之下,唯有躲到树荫下和水池边才能心平气和地休憩。
“一想到之后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度过这般炎热的夏天,我竟然就没?那么讨厌这样的天气了。”加布丽尔略微后仰, 闭眼感受穿过庇护所庭园的暖风。
艾格尼丝与她坐在同一条长石凳上, 闻言只应了一声,
“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我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怨言。”加布丽尔半睁开眼?, 伸手挡住从橡树枝叶缝隙中投下的日光, 唇边挂着?恬淡的笑容,“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会被剥夺一切, 成为被流放的平民呢。”
十?天过去,莱昂的死所引发的骚动也逐渐平息。对于“继承人之死”的内幕, 公爵方面并无任何解释, 反而?放任各色离奇的传闻演变融合,直到最后, 所有人都只把莱昂的死当作值得一笑的故事来听。再没?过多久,大多数人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永远还有更新?更劲爆的谈资。
莱昂以“客人”这一微妙的身份入驻布鲁格斯主城, 他从舞台之上退场时也走的后台小道, 大众对他人生轨迹的窥视被一道幕布彻底隔断。
而?在主城之中, 事件的后续还在发酵。
加布丽尔最后并未作为嫌犯站上法?庭接受理查的制裁。但她也无法?继续在布鲁格斯借住下去。在被母亲一侧的远亲接手与进?入神殿之间, 她毅然选择了后者。由庇护所的特蕾莎从中牵线,加布丽尔将北上, 进?入科林西亚边境的神殿。
启程就定在今日。眼?下是加布丽尔在布鲁格斯的最后时刻。
“那之后……您见过菲利克斯卿吗?”加布丽尔沉吟着?发问?。
艾格尼丝默然片刻,垂眸涩然说:“不, 在对他的裁决下达之前,没?有人能见他。”
“而?神官们?还在为怎么量刑争执不休?”加布丽尔环顾四周,没?有掩饰自己?的讽刺之意,很显然,即便她选择了这条路,也并没?有对其有过多的幻想。
“莱昂尚未获得承认就死了,只是个平民,甚至不能说是科林西亚人。如果按照科林西亚的不成文惯例,贵族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杀死平民而?不获刑。”艾格尼丝转动着?左手的婚戒,声音没?有什么波动,“而?理查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加布丽尔维持后仰的姿态,双手撑在身侧,眯起眼?回头看艾格尼丝:“反正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所以请您原谅,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菲利克斯卿是为了您才杀人的,这点想必您也很清楚。理查不会允许您插手审判过程,但至少……请您想方设法?再见他一面。否则不论是您还是他都会后悔。”
“他最后那么说……就是让我不要再去见他。”回想起最后菲利克斯那满足的笑容,艾格尼丝的喉头便多了一团令她无法?顺畅呼吸的结。
为了不让她有罪恶感,菲利克斯说出“非常后悔”。
可他应当知道,她不仅能够看穿他这太明显的口是心非,还能够明白他的体谅之心,愧疚只会变得愈发沉重。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那么说。他们?的第一支舞最后是这样,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独处也是这样,菲利克斯温厚可亲的本性中掺杂了一丝可爱的狡猾。他以一无所求的姿态令她不忍心真的拒绝给予,她每次退一小步,最后他便前进?整整一大步。
“如果您愿意去见他,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从莱昂那里听说的一切都告诉您。这样如何?”
“即便我承诺去见他,到时候你已经走了……”
“不,”加布丽尔笑了,“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对艾格尼丝而?言,可能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褒美了。她叹息似地应下:“我会想办法?的。”
加布丽尔十?分满足地点点头,看着?碰水池飞溅的水花,缓声说:“莱昂调查了许多事,说实话……他在拉拢人心、从陌生人那里套话的能力强得惊人。而?其中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调查到了关?于之前的诅咒事件的重要内幕。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掌握着?理查的把柄,虽然他没?有告诉我,我怀疑理查也不知道他弄到了什么情报,但莱昂暗示过那和您也有关?系……”
她停下来回忆莱昂具体的措辞,不太确定地复述:“我父亲那可爱的妻子,是布鲁格斯处境离危险最近的人……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他原本打算怎么除掉理查还有我?”
加布丽尔露出仿佛看着?破碎的美梦的微笑:“这点他倒是没?有隐瞒。他打算先说动理查,让海克瑟莱一族背下诅咒的责任,而?您作为被家族背弃的可怜的棋子,则会被送到科林西亚南部休养。莱昂很清楚即便是您的兄长,也不会轻而?易举地为您而?开战,只要坐上谈判桌,那个男人就有机可趁。而?在斡旋期间,如果理查忽然病故……”
“他疯了吗?那样反而?给了亚伦进?攻科林西亚、为盟友同时也是妹夫报仇的口实。”
“开战这种事可说不准谁输谁赢,遭罪的总是平民。这点……他看得非常通透,但也因此格外可恶。”
艾格尼丝和加布丽尔齐齐陷入沉默。
谈论一个已死的人疯狂的计划本就称不上愉快。更不用?说这疯狂的计划如果付诸实践,有可能会顺利进?行。
“除了你以外,他是否还策反了其他人?”
面对这个问?题,加布丽尔踟蹰了良久,才低声说:“他肯定和菲利克斯卿谈过。但我想,菲利克斯卿是不可能同意的。所以……他很可能只是探了个口风就点到为止。除此以外--”
黑发少女转向艾格尼丝,以颇为刻意的平静语调吐出另一个名?字:“他找过伊恩卿。这点我可以确定。”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但加布丽尔已经露出会意的微笑:“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加入这个疯狂的计划。”
“加布丽尔,我--”
“不,您什么都不用?说。”加布丽尔眼?中竖起抗拒的高墙。
艾格尼丝哂然:“那就不提了。”
“我为自己?的轻率和冲动付出了代价。我不会说我丝毫不后悔……但不这样凄惨地跌倒,我可能至今还活在幻想里。真奇怪啊,明明我没?有做梦的资格,我还是那么渴望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加布丽尔说着?呼了口气,伸展着?双臂起身,没?有看向艾格尼丝,唇边的笑意倔强地维持原状:“到最后,哪怕您有再多的理由不快乐,我还是羡慕您。但我的人生还没?结束,我会追上您的。一定。”
“嗯。”艾格尼丝应道,口气并不敷衍。
午后的钟声响起,这意味着?迎接加布丽尔的车马应当已然抵达。
加布丽尔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身:“您想不想知道在我眼?里,那个人究竟是怎么看待您的?”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
加布丽尔为她的窘态所取悦,开怀大笑:“我真的很想就这么藏着?不说,那也是他活该。但您……我还是没?法?真的讨厌您。所以,我就给您个提示吧。”
黑发少女拢住被夏风吹起的头发,以目送一只蝴蝶从掌心翩翩飞走的哀伤神色轻声说:“在他人面前,他从来没?有以‘公爵夫人’称呼过您。一次都没?有。”
说完,加布丽尔迈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一句道别?。
艾格尼丝目送她远去,竟然生出被抛下一般的不甘。是加布丽尔给艾格尼丝对自己?坦诚的契机,也是加布丽尔以少女的怨恨心令艾格尼丝动摇,加布丽尔是搅动艾格尼丝平静水面的石子,而?最后,又是加布丽尔先一步洒然展开自己?的羽翼,振翅与过去告别?,飞向自己?的地平线。而?这样的加布丽尔竟然依旧羡慕她。艾格尼丝无言苦笑。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些儿时说着?羡慕艾格尼丝的记忆力、憧憬她出色的长兄长姐、喜爱她的温和性格的同性朋友,最后都去了哪里?
跟随双亲离开、长大嫁人、进?入神殿或是圣堂、所托非人、只是单纯失去联系……
她们?以艳羡的眼?神看着?艾格尼丝,给她真诚却只令她尴尬的赞美,却一个个地比她先踏上自己?的路程。她们?走时最多一挥手,哪怕再多遗憾,也不会像艾格尼丝那样边走边频频回头。
艾格尼丝留在原地,连一句“不要丢下我”都说不出口。
她也知道,她们?并非有意抛下自己?。她只是将她们?弄丢了。
就像她与奥莉薇亚在岁月的风雪中失散,是渐行渐远,而?非在某个寒冷的早晨醒来,忽然就无话可说。
雪原与日照同样明亮得令人目眩,艾格尼丝定神,登上有树荫遮蔽的回廊,缓缓往庇护所大门?走。
“啊,您来得正好。”
艾格尼丝在天井碰见了从另一侧快步走来的希尔达。
希尔达今天并不仅仅为了护送艾格尼丝而?来。她此前取下艾格尼丝会客厅中的吉塞尔达织毯时,在墙上感受到了可疑的魔法?波动。不知是否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那时希尔达对艾格尼丝按下不表、直接将挂毯送到特蕾莎手中调查。随即,莱昂之死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根本没?有人关?心公爵夫人替换下来的织毯为何少了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