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 by兮树
兮树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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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丝。”伊恩的声音比此前?要?近。
流沙暂时停止下陷。
她肩膀一颤,没有抬头。
伊恩的话语中没有多余的感情?,甚至称得上尖锐,却反而令她感到平静:“为什么你那么想要?解开莱昂之死的谜团?话说到底,莱昂身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而你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还?是说,这只是你那诅咒一般的求知欲作祟?”
“不止那样?。和之前?的诅咒事件一样?,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表面一盘散沙毫无头绪,但实际上绝非偶然。毫无缘由地,我甚至觉得解开莱昂的死能够让我找出诅咒的真凶。”
“解开一切谜题之后,你又?准备怎么办?”
艾格尼丝一怔,困惑地微笑。
伊恩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唇角,犹如要?拭去她的笑弧:“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他栖身凑近,脸容落入暗影,双目却依旧熠熠生辉,艾格尼丝不禁吞咽了一下。
“亚伦他们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理查也是。一旦一头扎进谜题里,你可以把事情?想得非常透彻,却唯独漏算一点--”伊恩几?乎贴着她耳语,“明明一碰就会缩进壳里,这种时候却完全忘记要?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
他轻而易举地封住她的退路,仿佛要?将?她按进布袋里,从用力的指尖到微微扭曲的眉眼都透着怒意:
“比如现在,竟然孤身来见我,你是吃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这场景似曾相?识。
十余年前的那个冬日,伊恩也是突然对她的无防备发怒,作势要身体力行让她后?悔。
“就算是?看望病人?,连个侍女都不带就进男性房间,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那时伊恩的口气像在开玩笑, 眼神?却幽冷。
艾格尼丝固然为落到耳后?颈侧的气息感到窘迫, 却没有?抵抗。这并非因为她完全信任他, 不如说恰恰相?反。完全的放任自流是?她最后?最消极的自保手段。只要伊恩想要, 她可以把一切给他,除了向他索取同等回报的渴求之心?。
这种态度在他人?眼里,只能称作疯狂的愚行;对他们而言, 却是?已定型的唯一可能。从走近彼此的瞬间开始,他们就在薄冰之上共舞, 于心?领神?会的沉默中谋求危险的平衡。即便冰面已然出现皲裂的征兆, 他们也只能重复原地打转的步伐:文雅愉快的调情、避而不谈的正题、还有?欲言又止的真心?话。
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爱”这个词眼。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她“爱”的方式是?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终于决定抛弃她。
伊恩隐约察觉到,和他一样, 艾格尼丝的心?中饲养着一团黑影。他预感到它终有?一日会毁灭他们之间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是?先一口吞下她还是?他。他停住, 不知名的恐惧与一瞬间的孤勇汇合,话出口他才顺势下定决心?:“既然这样, 要不要干脆和我私奔?”
“可以啊, ”艾格尼丝即答之后?, 滚烫着脸颊回味他的提案和自己的答案, 换了措辞再应一遍,“好啊。”
那时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艾格尼丝为她所等待的终焉终于开始, 伊恩为他以为猜忌的折磨终于告一段落。
疑窦去而复返,伊恩为她过于轻巧的应承而不安, 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
“嗯。”
“真的?”
艾格尼丝笑起来,仿佛在责怪他明知故问,佯作不耐烦:“你再问我可就反悔了。”
伊恩却没有?与往常一样,以调笑接住她抛来的戏弄,反而异常严肃地问:“你明白私奔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会变得一无所有?。”这么说着,艾格尼丝微笑着别过脸,看向被?结冰的窗户。她的视线穿过冰花,看进环绕白鹰城呼啸的皑皑寒冬,落进暴风雪的深处,那是?每年无数迷路的旅人?埋骨的荒原。
艾格尼丝对于北国的死亡有?异常真实具体的想象。她躺在反复结冻的雪层之上,任由雪花在睫毛上冻住;刺骨的寒冷逐渐消失,虚假的暖流充盈她的全身,带她飘往永远的乐园。
她对于“一无所有?”有?相?似的幻想。
那时艾格尼丝还不知道,她的想象终究只是?无害的想象,狡猾地刨去了痛苦,只留下以悲剧色彩美化过的动人?内核。只需要外城臭水沟的一阵腥风,瘸腿女乞丐的一声叫唤,她的想象就支离破碎。浮在死亡美梦中的旅人?重重落地,摔进必须继续匍匐前进、苟且偷生的现实。但?她并非对想象的危险一无所觉。她知道有?更丑陋的东西在平静的雪原下蠢蠢欲动,她只是?别开了视线。
“该死的,我好冷。”伊恩抱紧她,将她从荒原拉回小窗后?的朴素房间。伤寒的热度尚未褪去,他的两颊烫而红,一个劲往她衣服的毛领里蹭。艾格尼丝怕痒,噗嗤笑着要推开他,伊恩就黏得更紧,直到如愿埋进她颈窝,才轻声说:
“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多奇亚或者提洛尔吧,总之找个温暖的地方住下,让你见识一下不下雪的冬天。”
“好啊。”
“又或者坐船,到海的另一边去,真正地将一切都抛下。”
“去帝都艾斯纳吗?那听上去不错。”
对伊恩每应承一句,艾格尼丝就感到又一阵雪下在她眉间心?头,而后?,她身体中的某个角落随凛冬冰冷的亲吻死去了。
他们一应一答,仿佛在周全详尽地考虑,从出逃的事?前准备、季节到路线,乃至当?日的着装都没有?落下。以虚构和书本中的知识编织起的未来想象越来越脱离实际,很显然,不管是?伊恩还是?艾格尼丝都不相?信它们真的会实现。
换而言之,计划愈成熟,私奔就愈缺乏实感。
艾格尼丝第一次听说“私奔”这个词,是?从宴会上的游吟诗人?口中。
与邻邦的某些门庭不同,海克瑟莱一族不会以伤风败俗为由将歌谣拒之门外。他们并不以高贵的血脉与所谓的清正门风为傲。强大?才是?话语权。
也许正拜这坦荡的态度所赐,三?姐妹哪怕为骑士与贵妇之间的不伦恋情半遮半掩地心?醉神?迷,她们也很清楚,故事?就是?故事?而已。仅凭长|枪和盾牌奋战的骑士已然是?垂暮的旧时代的遗物,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婚姻依然与爱情无关?。
但?正因为故事?是?故事?,每一步都有?其固定章程。男女主人?公相?爱却无法相?守,所以私奔,这样的标准解答给艾格尼丝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致她在畅想自己的私奔故事?时,总觉得有?所欠缺。
确然,在艾格尼丝与伊恩有?了秘密的约定之后?,他们变得更为亲密。但?伊恩依旧不曾正面说过那至关?重要的三?词短句。也许是?害怕她主动索求承诺之后?,他们之间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又或是?认为伊恩会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出那句话,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艾格尼丝也从来没有?问过伊恩是?否爱她。
骑士与淑女私奔的故事?在他们这里转折,走向扭曲的变奏。
跳过了互诉衷肠,他们直接奔向结局。又或者说,忙于编织通向结局的路上铺陈的鲜花地毯。
但?这么做是?必要的。
如果不构建出美好的想象,如果不佯装对私奔后?的生活向往不已,他们就必须转过身,面对他们试图以私奔逃避的怪物。
而此刻,十年之后?,在弥漫着尘土霉味的废弃粮仓中,他们迟了三?千多个日夜,才终于以孩童的坦率,朝割裂薄冰的伤口中看。
伊恩几?乎与艾格尼丝鼻尖相?贴,眼眶微微发?红:“你一直这样。总是?这样看着我,什么都不说,等我行动,等着看我自相?矛盾、把自己活成笑话。是?啊,我多可笑,口口声声说着要向你复仇,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到,甚至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自乱阵脚。如果我这么承认,你就满足了吗?”
艾格尼丝想要闭上眼,从他目光织就的牢笼里逃脱。伊恩加大?捏着她手腕的力道,神?情凶狠:“回答我啊!”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抽了口气,以几?乎同等的怨气抬高声量,“我不知道!要说的话那晚我都说尽了,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
她感到恼怒的热血正在往脸颊上涌,话语就像有?了意志,互相?推搡,不讲逻辑,一个词紧紧黏连着下一个词从她的唇间滚落:“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边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手里握着我想要知道的线索,我应该集中注意力解开谜团,我应当?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我必须应付理查,还要给亚伦一个交代,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我非得向你寻求答案不可?!”
伊恩脸色苍白,要与艾格尼丝拉开距离似地撑起身,凝视她许久,忽然露出十分凄惨的微笑:“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时候我把你据为己有?,是?不是?你就会按时前来,亚伦是?不是?就会无可奈何地接受我……”
艾格尼丝转开视线,以古怪的口吻说道:“那时我不会拒绝你的。”
“我知道。”伊恩以指尖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他曾经以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和力度那么做过。他罕见地露出有?口难言的痛苦神?情,呛了片刻,才僵硬地坦白:“那时我不由自主觉得,对那种事?你都那么不在乎,那么予取予求,是?不是?在等着我对你用之即弃。而我……竟然想证明并不是?那样。”
艾格尼丝一阵惘然。即便她想要对自己、对他人?坦诚,当?伊恩吐出这般几?乎率直的坦白时,她竟然依旧不敢去面对那一戳即现的潜台词。她沉默良久,口不择言:“这些事?……理查也知道吗?”
伊恩面色迭变,而后?,他有?些恼怒地低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艾格尼丝面带嘲弄的微笑,带着对自己的嫌恶,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原本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但?没有?必要了。”艾格尼丝说着推开他坐起。
伊恩竟然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身体后?仰,像要从这仓库中唯一可以落座的垃圾堆上摔下去。她下意识伸手要去拉他,伊恩却往后?一撑稳住身体,面无表情。
艾格尼丝被?他的神?色当?头锤了一拳,耳中嗡嗡鸣响。她僵硬地缩手,道歉的话卡在舌尖。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说?”伊恩换了个坐姿,再次挤出友好又疏离的笑容,懒洋洋地发?问。
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感谢他改变话题,于是?重回正题:“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布鲁格斯城里,距离莱昂的死、还有?诅咒真相?最近的人??”
“我对于莱昂之死的真凶目前只有?几?个猜测,但?我可以断言,这桩凶案不是?什么困难的谜题,你能自己解开。”
“那么诅咒的黑幕呢?”
伊恩沉默须臾,从睫毛下笑笑地睨她:“既然你对真相?还是?那么执着,那么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可以。”
“你不先问条件?”
“没有?必要。”
伊恩低笑着拨弄额发?:“真让人?头疼……”他这么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有?两个条件。第一,由你自己揭开莱昂之死的所有?真相?,包括我为什么要插手混淆视听。如果你能做到那个地步,我就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就能明白那不明不白的诅咒事?件究竟是?什么戏法。”
艾格尼丝困扰地环抱双臂:“如果我解不开呢?”
伊恩噗嗤笑了:“我对你可是?有?充分的信心?。”
“那好,第二个条件呢?”
伊恩笑了。
一股不妙的预感蹿上艾格尼丝后?背,但?已经迟了。
伊恩将她拉过去,像在火漆上盖章似地吻了她一下。
“嗯,”伊恩恶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成交。”

第042章 VII.
伊恩从小寐中?醒来, 夕照挤进微敞的仓库大门,像从深渊顶端垂下的一线绳索,却又在他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黑暗裁断。
他定了定神,察觉门外有人。
“哪位?”伊恩在同一日第二次说出这句台词。
来人没有应答, 沉默地打开门, 挪到门前止步。
伊恩讶然抬眉, 最后决定免去称呼:“到这种地方来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来客始终微微低着头?, 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口吐的话语也几乎立刻消散在黑暗之中?:“你……还好吗?”
伊恩往墙上一靠:“我?正如你所见,我没事,甚至称得上轻松自在。”
“我是来道别的。”
伊恩沉默片刻, 揶揄似地试探:“这算是自供吗?”
对方没有回答。
伊恩将其视作默认,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访客片刻, 才继续问道:“你打算坦白罪行, 还是逃走?又或者?两者?皆是,两者?皆非?”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但你还是来和我道别了。”
对方向前走了一步:“你早就知道是我吗?”
伊恩狡黠地笑了:“请允许我保留这个?问题的答案。”
来客像是无可?奈何, 又像是气恼得一时无言以对,停顿片刻才说:“之后的事可?以拜托你处理吗?就当是对我的补偿。”
“补偿?”伊恩咀嚼着这个?说法, 好脾气地一仰头?,“可?以。”
“另外, 请代我道歉。”术词
伊恩收敛起笑容:“这种事还是亲自去做为好吧?”
对方没有答话。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回过神的时候, 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只能这么?说。”
伊恩表现得出奇漠然, 只是一耸肩, 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说得过去。”
“那么?我走了。回头?见,伊恩。”
伊恩抿唇, 最后没有挽留:“如果还有再见的话。”
被雨水打湿的红日沉到地平线后,莱昂死去后的第二夜降临。
原本是书房的南塔楼依然灯火通明。除了伊恩, 命案当日进行调查的全员到齐。死者?的遗体?早已转移,将会尽快入殓,塔顶的烟气也只在墙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但书房中?的气氛却出奇古怪:
除了负责调查的三人、外加两名神官以外,公?爵夫妇也在场。
短短数日之间,理查苍老了许多,必须由艾格尼丝搀扶才登上塔楼顶。尽管相携相靠,艾格尼丝和丈夫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交流。
他们之间的拉锯战已然以最突兀的方式落下帷幕。
据乔安所说,他在发现尸体?后赶来看了一眼莱昂,未置一词便转身离开。那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拒绝使用传达消息的符石,只能靠卫队长来回奔波传递消息和调查的进展。也因此,这是凶案发生?以来,理查的第二次公?开露面。
“理查大人,现在神殿诸位正在每个?角落喷洒冥砂,如果发现肉眼遗漏的鲜血痕迹,会立刻告诉您,您先?坐一会儿……”在场所有人之中?,以罗伯兹最为熟悉公?爵眼下的状况。即便如此,他每说几个?词,便要向艾格尼丝看一眼,像在寻求她的帮助。
如果布鲁格斯是一艘往来波涛之中?的巨舰,那么?理查本人就是承重的龙骨,一旦发生?变故,人心即刻浮动?。
艾格尼丝向罗伯兹颔首:“辛苦你们了。”语毕,她搀扶着让理查在完好的书架东墙下的高背椅上座下,作势要离开。
“尼丝。”
理查低哑的呼唤令她步子一顿。
艾格尼丝回转身,挤出一丝微笑:“你需要什么?吗?”
“不。”理查像是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叫住艾格尼丝,茫然而执拗地咬住了嘴唇。
艾格尼丝定定注视丈夫片刻,低声说出:“理查,我为你感到遗憾。”
理查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恢复了素日的沉着。他只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微笑宽和而文?雅,有涵养地接受了她的吊唁。但他的眼神很快飘远了,落定在莱昂被人发现时俯卧的地面。现在那里摆放着一圈微微发光的符石,还有不知谁献上的一支鲜花。
“我去向希尔达她们确认一下情况,很快回来。”
理查几近顺从地颔首。
一丝悲凉的滑稽感令艾格尼丝匆匆转过身,不忍继续面对他。从受人敬仰的公?爵到孩童般的老者?,这中?间的鸿沟只需要数日便能跨越。毫无来由地,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的罪恶感。
“艾格尼丝女?士!”另一边,神官们似乎有了什么?发现,希尔达扬声招呼。
“有什么?发现?”艾格尼丝走过去,目光扫视四?周,与菲利克斯出奇不意地四?目相对。对方罕见地没问好,先?一拍垂下头?,痛楚的神情却长久地驻留在艾格尼丝的视野之中?。
希尔达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予置评,向一旁努嘴:“长桌桌角上流过血,被擦掉了。”
此前在烛台基座上出现过的红色细线确实?在桌面边沿闪光。
艾格尼丝回头?看了理查一眼。但理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新发现引起的小小骚动?。
卫队长这时走近,压低声音询问:“要现在告诉理查大人吗?还是……”
“暂时等一等吧,还不能确定这些血迹意味着什么?。”
艾格尼丝的答案令罗伯兹也松了一口气。他努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揉着鼻子下端嘀咕:“难道莱昂是后脑撞到桌角晕了过去,凶手趁机将他杀死的?啊,不行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了……都是伊恩那个?小子害的,我头?都疼。”
菲利克斯面现难色,迟疑着问:“只是撞在桌角上,有可?能立刻死亡吗?”
希尔达肯定道:“如果撞得不凑巧,直接咽气蒙主父召唤也是可?能的。我以前见过一个?醉汉,就是那么?死了的。”
“能再检查一次莱昂后脑的伤口吗?”艾格尼丝提议。
“烛台砸的那几下恐怕已经把?磕碰的痕迹盖掉了,假设真的留下了什么?痕迹……”希尔达遗憾地摇头?,“现在天太热,防腐的术式也没法完全保持遗体?原样,哪怕让渡灵人停止准备,只怕创口也腐烂得看不出来了。”
罗伯兹似乎已经对于调查游戏感到厌烦,发出一声烦躁的哀鸣,抱住头?:“那这可?怎么?办……就算发现了新线索也毫无用处。”
“那未必,”菲利克斯正色道,“据此前伊恩卿供述,他只擦去了烛台上的血迹,并没有提到桌角。这血迹如果不仔细查看,很容易被忽略,是否有可?能……他对此也不知情?”
“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是凶手--等等。”希尔达没跟上思路,说着说着猛然瞪大眼睛,领悟过来,“为什么?在伊恩发现莱昂的尸体?时,烛台上的血迹反而没有被擦掉?”
“也就是说--”菲利克斯仿佛对自己即将出口的推论有所保留,稍作停顿。
门外传来有人小跑着登上台阶的足音,众人不觉都循声看去。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个?面色惨白的侍女?。
“我记得是……”希尔达低语。
艾格尼丝颔首:“加布丽尔身边的。”熟此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怕的设想在艾格尼丝脑海中?成型。
“不、不好了……”侍女?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左右四?顾,最后奔到艾格尼丝身边,压低的嗓音都无法掩盖颤抖,她以求救的口气禀报,“加布丽尔女?士不见了。”
菲利克斯难得沉下声音:“怎么?回事?”
“我现在立刻让人去找!”罗伯兹为终于有自己可?做的事松了口气,转动?着肩膀快步离开书房。
“我……我也不知道……啊,对了!”侍女?慌得六神无主,哆嗦着喃喃自语了片刻,才从怀中?摸出一页纸,“这是她留下的……我不识字,您看看。”
艾格尼丝接过加布丽尔的字条,没有立刻阅读,反而翻过来查看。纸背上抄写着词句,她立刻认出,这是藏书中?年代较为久远的诺恩经手卷的一角。目前尚无人有心思清点书房中?藏品,不知道加布丽尔是什么?时候得到了那卷轴。
希尔达等得心焦:“她留下了什么?话?”
艾格尼丝翻到写有潦草字迹的那面,在念出声前自己先?读了一遍,面色微变。
希尔达直接凑过来,磕磕盼盼地辨认加布丽尔娟秀得堪比抄书人的字迹:“莱昂是我……杀的,他想……这是对我?唔,先?看下去。我……这个?词也不认识……”
她放弃了,暗含控诉地瞪着艾格尼丝:“还是您来读吧。”
艾格尼丝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仿佛害怕理查听见。加布丽尔的字条几乎全是短句,即便平板地念出来,艾格尼丝也能感受到少女?竭尽全力克制的感情怒涛:
“我走了。莱昂是我杀的。他想强迫我就范。我拼命挣扎。他被踮脚的凳子绊倒,撞在桌角,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我害怕他醒过来继续对我施暴,冲动?之下就用烛台砸了他的脑袋。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原谅。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要责怪任何人。请不要来找我。”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 见无人打算开口,只能轻咳一声:“字条上是这么写的。”
菲利克斯似乎并不愿意相信加布丽尔就是杀死莱昂的凶犯:“这也许是带走加布丽尔女士的人伪造的字条。”
“不,我见过她的字。是她本人的字迹。”艾格尼丝神情复杂地垂眸,指尖轻轻擦过倾注大力的笔尖在纸面划出的凹痕。
“先不说她是怎么混过城门的哨岗的, 天黑她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很快就能追上。”希尔达一针见血, “除非路上被人掳走……”
“我一定将加布丽尔女士平安带回来。”菲利克斯一欠身, 不等艾格尼丝应答, 便快步走了出去。
“看?来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送理查回去,希尔达卿,加布丽尔的这封信由你?保管为好, 还有,能否麻烦你?继续盯着这里?”艾格尼丝与希尔达附耳简短交代了几句之后?, 走到理查面前。
理查抬头看?向她, 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起来在我走神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艾格尼丝没有正面回答:“夜深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好。”
两人相携而行, 一直到理查卧室门前都没有说话。理查似乎昨日沐浴过,从?身上飘来淡淡的香草气味。这香味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但想来即便是理查, 也需要?借助外物?转换心情。毕竟就连他十年如一日的晨祷习惯这两日来都破天荒地由他亲手打破了。
公爵夫妇居住的套房彼此为镜像,中?间隔了一间自带二层回廊的画厅。两人登上台阶, 从?绘有历代拉缪先祖丰功伟业的壁画墙下走过, 转入理查的生活区。今晚, 一整列脸色苍白的画中?人依旧无言地逼视着走过的人, 眼神中?仿佛增添了谴责之意,不管是艾格尼丝还是理查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格尼丝上次造访理查的住处已经是近一年前。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卧室门, 搀扶着理查进门。
公爵的卧室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除了象征城主权威的华丽大剑,房中?没有任何装饰。橡木大床正对小神龛, 艾格尼丝注意到掌管过去与冥间的女神乌|尔德雕像前放置了两块充当蜡烛的月光石,薇儿丹蒂与斯库|尔|德足下都只有一块。
理查更衣后?躺回被褥之间,沉默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艾格尼丝拿起矿石灯,悄然起身。
“艾格尼丝。”理查以一种她没有听见过的口气唤住她。
她没有回头。不知?为何,她感到理查并不希望她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于是,她只以平静的态度回道:“什?么事??”
理查继续以完整的教名称呼她:“艾格尼丝,告诉我,你?恨我吗?”
不假思索地,艾格尼丝摇头:“不。我没有恨你?的理由。”
“是吗?我都能列举出不少。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难保不会对我产生怨恨。”理查的声音里有笑意,但那暗含的讽刺并不尖刻,有的只有筋疲力尽后?的放松。他继续问:“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你?恨过谁吗?”
艾格尼丝默然片刻后?才道:“没有。”
“那么现在这样……你?满足了吗?”
艾格尼丝诧然回身,低声重?复:“满足?”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但在你?变了之后?,我感到我的人生也开始乱套。”理查的口气非常平静,他甚至不像在谴责她。抛开了身为长者的高姿态,向她坦诚内心想法的理查令艾格尼丝感到恐惧。
理查用双手揉了揉脸,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态,而后?从?指缝间盯着艾格尼丝,抛出一连串问题:“之前的生活就那样糟糕?你?就对我、对你?自己有那么多的不满?那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作对?即便莱昂成为继承人,你?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为什?么你?无法接受?告诉我,艾格尼丝。”
与上次半途而废的争吵不同。这不单单关乎莱昂的身份,理查将他们?的婚姻关系彻底摆上台面,从?头到尾地质疑。
“我对你?、对来到科林西亚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也不满意。”艾格尼丝吐出这个?她熟悉不过的暧昧答案,而后?摇头,一点点撬开她将自己闭塞起来的硬壳。她决定重?新回答理查的质询。
她的嗓子发紧,握紧了提灯手柄,仿佛那是风雨中?的船舵:“但只是这样没有不满、也没有满足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要?。”
理查没有立刻反驳她,反而安静地容许她继续说下去。
所有积压、被否认存在的不满化作成型的词句,蓄势待发。艾格尼丝知?道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她与理查就不复从?前,甚至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维系。但她还是坦诚也尖刻地说道:“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件较为昂贵的摆件,只需要?站在所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就够了。没有人在意我的看?法和想法。我……曾经以为我的确没有想要?的东西,但那只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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