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 by兮树
兮树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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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织毯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希尔达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随即又改口:“结果是有了,但还有另外一个紧急的消息。”
艾格尼丝已经猜到了希尔达要说什么。
“今天日落前会下达对菲利克斯的宣判。”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
她向卫队长提出想见菲利克斯, 罗伯兹支吾着?左右为难,最后不太情愿地表示要先去询问理查是否同意。
“调查莱昂凶案的人是我,我想我有权利和菲利克斯卿最后?说上几句。”
罗伯兹素来是个快活的老好人,面对艾格尼丝的强硬要求, 虽然为难, 最后?还是勉强同意, 为她引路时却不忘提醒:“他现在不太愿意和人见面, 如果拒绝您, 也请您不要太生气。”
卫队长的脚步声和?叹息声在狭长的甬道中回荡。
那一天之后?,菲利克斯一直被单独囚禁在这通道的尽头--与布鲁格斯主?城神?殿毗邻的修道院旧址中。这座修道院的历史比布鲁格斯城还要悠久,如今只剩下几面残垣和?一栋破败的平房。
房门没有上锁, 附近也没有侍卫看守。
罗伯兹走上前敲门:“菲利克斯,你有客人。”
“我应该和?您说过--”
“菲利克斯卿, 是我。”
房中片刻沉寂。
罗伯兹向艾格尼丝微微欠身, 离开前低声说:“请您替我多?劝他几句。”
艾格尼丝缓步来到门前,轻轻触碰斑驳剥落的漆面。在她将要鼓起勇气推开门的瞬间, 菲利克斯的声音从门板另一侧传来:
“如果可能,我不想让您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略作停顿, 他的语声中浮现熟悉的笑意:“您放心,队长他们?没有为难我。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 就?算不能看见您……但这样更好。”
艾格尼丝双手贴在门板上, 无法发出声音。如果她张口, 眼泪一定会?立刻落下。
“理查大人、队长、所有人……他们?都问我为什么?要杀了莱昂。我没有回答, 一次都没有。但如果您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对您隐瞒。”
艾格尼丝几乎要将额头贴上木门。也许菲利克斯是对的, 只是这一道门的阻隔,就?足以让她说出当面难以启齿的话语:“我想不想知道?我当然想, 但又害怕听到某个答案。”
菲利克斯以仿佛只是和?她在闲聊的口气应道:“我明白您是什么?意思?。但是--”
他笑了。
艾格尼丝清楚记得他这么?笑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略微腼腆地垂下眼睛,而后?堂堂正正看过来,目光明亮又狡黠。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门如同失去质地与色彩,他们?呼吸的都是同一阵风熏染过的空气。
木门陡然物归原位,菲利克斯的声音中丧失了笑意:“但我并?非为您杀死莱昂。”
艾格尼丝嘴唇微张,愕然的叹息卡在喉头。
“这么?说也许像狡辩。但我还是要坚称,我是为了自己才犯下那样的罪行。您没有任何过错,不需要为我分担罪责。”菲利克斯呼了口气,“而且最后?,我受到的又是这样称不上惩罚的惩罚。”
“你……真的打算去圣地?”
“没有将我驱逐,也不逼迫我进入修道院度过余生,而是给了我这么?一条路,理查大人已经对我非常仁慈。”
“仁慈?”艾格尼丝都被自己的尖利口气吓了一跳,她哽了哽,降低声量继续说,“每年?奔赴圣地的人那么?多?,最后?能在那里安身立命、又或是平安返乡的人却寥寥无几。”
菲利克斯的口气依旧轻松:“伊恩告诉了我不少在那里活命的窍门,有了前人的经验之谈傍身,我会?没事的。”
艾格尼丝深吸气数下,依旧没能将心头的狂潮平复,话语末尾的音节微微颤抖着?:“你真的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是我太过怯懦,以那样草率的方式拒绝了你--”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沉声道。
她浑身一震。
他放柔语气,字字流露出哀求的意味:“艾格尼丝女士,我不想一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年?后?,当您偶尔想起我,心头只剩憾恨和?愧疚。我宁愿您只记得那些?更美?好的回忆。如果在我走后?,您会?被我的影子折磨,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踏上征途?”
“那么?告诉我啊!我该怎么?相信我没有任何责任,我该怎么?骗过自己……”艾格尼丝转过身去,捂住脸,指缝被滚烫的水渍填满。
片刻的沉默。
“我曾经在心里发誓要让您露出真心的笑容,但结果……反而惹得您哭泣。这是第二次。”菲利克斯惘然顿了一拍,声音低下去,“但在拿起烛台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如果这个男人死了,您就?会?更安全。我想的是……这是否就?是我现在能为您做的事?我不比他差,我能不能证明自己对您是有用的,如果我那么?做了,是否就?能得到认可……”
菲利克斯自嘲地轻笑:“那时我脑子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艾格尼丝想要反驳,他却不给她机会?:
“到最后?,我考虑的只有自己。我想要赢过伊恩,想要获得您的青睐。我甚至没有想过您会?因为我犯下的罪而悲伤、而感到歉疚。我根本没有为您考虑!”
艾格尼丝缓慢地回转身,靠着?门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么?也让我向你道歉。我也只想着?自己。”
菲利克斯讶然抽了口气,却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我……”艾格尼丝僵硬地勾起唇角,“我胆小、敏感、卑怯又自尊心过剩。一直以来,我不敢接受他人对我的好意,我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喜爱我。所以……我才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你对我的心意,不讲道理地将你推开。”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声音在笑,鼻音很重:“但直到和?理查认认真真吵了一架,我才意识到……我拒绝理解他人,却又埋怨他人不够了解我。菲利克斯,我从来没有将你的话认真地听进去。哪怕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本可以更坦率地告诉你……谢谢你愿意给我那样多?的包容和?喜爱,那是我的荣幸。但我没有。”
这么?说着?,她将头轻轻靠在门上:“对此,我很后?悔。”
“但您现在告诉我了。”菲利克斯温柔地叹息,“能听到这番话,现在我十分快乐。”
“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不认为迟到的领悟是无意义的,”菲利克斯的声音非常近,他似乎也坐了下来,仿佛就?在艾格尼丝身侧,“在这里的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包括关于您的。而后?我才明白,其?实您需要的不是我为您做什么?。许多?事您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您只是需要一个能支持您、支撑您后?背的人。”
艾格尼丝垂头看向发颤的双手,软弱地坦诚:“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莱昂死了,我要继续与理查作对吗?我真的想知道诅咒的内情吗?我应该怨恨他吗?如果他变得凄惨,我就?会?快乐吗?我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欠缺了什么?其?他人都拥有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要求过,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总有满腔的懊悔。”
“对于现在这样的结局,我也十分后?悔。我妒忌他和?您的关系,恼恨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地遇见您,没法像他一样留下那么?深的印迹……我太急切了,只想着?为您献上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因此走上了歧路。”菲利克斯停顿片刻,感到十分嫌恶似地降低声量:
“但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后?悔。我的冲动和?自私深深伤害了您,而我之所以能伤害到您,不正是您对我并?非漠不关心?站在您身后?,未必能得到您的垂青,现在这样至少您会?记得我,我会?作为一条伤疤存在下去。我没有自信声称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菲利克斯……”
他轻笑起来:“所以,我忽然就?能理解他对您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但我和?他不一样,我还是不能忍受给您留下太多?不美?好的回忆。因为即便不得不与您道别,我的人生也没有完全结束,我不能只活在对您的歉疚和?扭曲的满足感之中。那样我一定会?失去理智。”
菲利克斯话语中的释然并?非虚假,艾格尼丝不由抬起头,怔然面对泼洒在残垣断壁之上的辉煌夕阳。
“所以请您放心,即便在圣地,我也会?努力活下去。”菲利克斯说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遗漏的事,“还有,十分抱歉,我无法向您承诺我会?永远爱您。也许总有一天,我会?爱上另一个人。但即便那样,”
菲利克斯的声音更近了,宛如就?在艾格尼丝耳畔。
“到那一刻为止,我的心情都是真的。”
艾格尼丝克制着?再次变得汹涌的泪意,努力微笑:“谢谢你,菲利克斯。”
她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地遗憾。除此以外,她竟然无法给出更多?的回应。对自己坦诚,认真地面对他人,坦然地接受并?肯定他人的心意,听上去简单的每一步都有那么?多?的未知和?难题。与菲利克斯的这番对话,终究是迟到了。正如菲利克斯所言,再晚的领悟也并?非徒劳。但如果她能更早地明白这一点,如果……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不能再继续耽搁您了。最后?,能否请您祝福我?啊,这一次就?不用亲吻您的手了。”
菲利克斯的玩笑令艾格尼丝眼中的夕照融化为一团湖光。
她举起眼下的自己所能聚集起的所有感情,将它们?在话语中轻轻放下:
“祝你一切安好,愿三女神?保佑你,菲利克斯。”
半拍的停顿。
“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啊,早,早啊, 伊恩。”
面对他的问候, 同伴愣了愣才挤出不甚自然的笑容应答。几句无?害的玩笑和寒暄过后, 伊恩与他们道别。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感受到身后宛如被绳索吊起的气氛倏地松快落下。原因在他的离去。
伊恩穿过中庭返回住处的途中, 同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旁人因他的出现侧目,与他迎面碰上?的人则小心翼翼,偏偏又?要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没有人提及菲利克斯的离去。但他的影子却盘桓在每个对话无?措停顿的空白中, 无?处不在。
这气氛令伊恩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涩味。但他不能去追寻着?纠缠他的苦涩心绪的源头,那是一种蒙眼走到禁忌之地的边界前的本能。如果再前进?一步, 比生命更?重要、更?脆弱、也更?坚硬的什么东西就?会分崩离析。
他们相信菲利克斯的说法, 认为伊恩是为了拖延时间才伪造了凶案现场。他们将伊恩视作?菲利克斯的挚友。他们在顾虑伊恩的感受。
可“他们”究竟是谁?
他们不是当事人,只?是从传闻与事实中拼凑出喜爱的故事版本的观众。而?这一次, 他们赋予伊恩的角色是“痛失挚友的孤独骑士”。
伊恩对这种自我感动的瞩目感到一阵不耐。
他不得不带着?镣铐跳舞,念着?合乎期待的台词扮演好“伊恩”。如果不那么做, 他们就?会察觉伊恩无?害的皮囊之下,是个异质的离群者。但他配合演出的耐心总有极限。
因此, 少则两年, 多则三年, 伊恩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更?久。
虽然被人问起时, 伊恩总会抱怨圣地生活艰难,但其实他异常适合那里的生活。
无?人引荐、跟随着?一群与他类似的亡命之徒奔赴圣地, 伊恩跟随的第?一个主君是位来自特里托的子爵。伊恩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只?跟着?所有人叫他红靴子爵。顾名思义, 这位贵人总穿引人注目的红靴子,还因此和帝国来的贵族干了一场声势轰轰烈烈的骂仗--在帝国人眼里,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红靴子。
红靴子爵是个有趣的人。他追随自己的领主而?来,和所有人一样表现得信仰虔诚,将战死盛赞为“殉道”。但某次,红靴子爵和伊恩他们驻扎在要防守的水源东侧,临时起意调换至对面。那一晚,敌军的灼热龙息吞噬了水源东侧的守军。被惨叫和亮光惊醒的伊恩沉默地爬出帐篷,与坐在水边的子爵无?言地看?着?被黑烟肆意涂抹的天空。
“友军需要增援……”有人从背后靠近,急切地提议。
红靴子爵难得没有挂着?他那讨人喜欢的笑容,冷冷回道:“没救了。”
次日,子爵又?做出如下评论:
“谢天谢地,如果我们守在东面,可就?看?不到头顶这该死的毒辣太阳了。”
只?要放到自己身上?,红靴子爵对于殉道的热情?显然就?锐减。伊恩猜想,大多数人都和子爵一样,只?不过子爵赤诚得宛如孩童,将体?面的桌布掀了起来,于是人们不得不面对难堪的事实:像模像样地端坐在长桌前高?谈阔论的贵族们其实没穿裤子。
在圣地,滑稽与严肃,生与死,都只?是一线。
前一刻还在笑骂的战友,下一刻便中箭从马上?跌下去。红靴子爵也是这么摔下马的,但他运气惊人,只?伤了一条胳膊。他却找到了借口,很?快打点行装带着?随他而?来的残余部下离开圣地。
“小子,如果不是我养不起新人,我就?带你回去。可别随随便便就?死了啊!”
这是红靴子爵对伊恩的饯别语。
那年伊恩十?九岁,虽然拥有精灵的祝福,依旧默默无?闻,只?得寻找下家。
他跟随不同身份、不同品阶的领袖人物几乎走遍圣地地图上?的每座城池。他当过著名骑士团的随从,也为雄心勃勃跨越平原与近海而?来的大人物带过路。只?要侍奉的主君战死、受伤离去、又?或用尽积蓄负债累累地逃回故乡,伊恩便一耸肩,只?带佩剑去寻找下一位愿意收留他的贵人。
也许伊恩已?经在此前的人生中透支了所有的厄运,他竟然奇迹般地活过了新兵最危险的头几年。
这是一道公认的门槛。在那之后,新人投来肃然起敬的注目,而?不需要险死还生的教训,伊恩也能本能地辨认出哪里是散发着?死亡香气的陷阱,又?在哪里有一线生机。
但他也和所有活过最初几年的人一样,变得麻木。
他们究竟为何而?战?
并非为了信仰,更?非为了荣耀。信仰并非划分敌我的界线,为了共同的仇敌,信奉诺恩三女神的人可以与信奉翼神的“异教徒”携手合作?,诺恩教徒攻打诺恩教徒,翼神信徒围剿翼神信徒。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他只?是不想就?此结束,让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阿雷西亚的消息传到圣地有时要花上?整整一年。伊恩得到关于艾格尼丝的消息完全是个偶然。四年前,在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后,从海对岸归来的医院骑士团带来了救援物资,也捎来了最新的大小消息。
伊恩已?经累计下了足够的战功和名声,当时的主君派伊恩前去接待劳累一整天的医院骑士们。听说伊恩家乡在科林西亚之后,其中一人随口说道:“啊对了,你们的公爵不久前续娶,新娘是荷尔施泰因人,海克瑟莱一族的女儿。”
“是海克瑟莱的小女儿吗?”伊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问。
小女儿奥莉薇亚不会离开白鹰城,要成婚也只?会是男方入赘。嫁人的只?可能是次女艾格尼丝。但他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抛出这个问题,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肯定答案。
“好像不是,他们家的小女儿不是个魔法天才?嫁人的那个……好像叫安娜?不,艾格尼丝,对,就?是这个名字。”
“是吗?”伊恩微笑着?饮尽杯中的酒,话题的潮涌已?经朝别处漂,他顺势跟上?去。
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如果他不曾去过白鹰堡,如果他不曾出生,如果他留在修道院,如果他在早年的疫病中死去,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不论如何,艾格尼丝都会嫁给另一个男人。
因此,伊恩的反应异常平淡,那一晚甚至没有做多余的梦。
如果在艾格尼丝身上?多耗费一个念头,下一个被流矢击中的倒霉鬼就?可能是伊恩。他故意将艾格尼丝遗忘。或者说,假装遗忘。
但这个消息从来不曾离开他的脑海。
伊恩继续随波逐流,在圣地枯黄的荒原和绿洲间漂游。这与他被送到白鹰城之前的人生又?有那么一点相似。他没有选择出生,却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看?似很?多,但到最后结果都相差无?几。也许这就?是神明?的恶作?剧。
在修道院长大,伊恩对于家人的记忆被繁重的课业和劳作?磨得日益稀薄。但他并不讨厌修道院的生活,除了学习的内容过于刻板重复,他没什么怨言--毕竟他还有溜进?藏书室阅读各种与教义相悖的书籍这一大乐趣。在修道院他有一群各自背负过去的朋友,将修道院长耍得团团转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神殿的人生是一条坦荡的平道,不需要伊恩自己做出选择。他原本该在结束修道院的学徒生涯后直接进?入神殿,成为一名受过正统教育的神官。
但横行阿雷西亚的那场大疫病将所有人抛入了命运的漩涡。
伊恩的几个哥哥染病死去,家人决定将他从修道院带走。他将接受与长兄同样的继承人教育,区别在于长兄是正主,他只?是备用。离开的前夜,他与修道院的伙伴们道别,装作?为能够离开那里欢欣鼓舞,独自一人时却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哭泣。哪怕确然有因为玩心太重而?三心二意的时刻,但他确实十?年如一日地打扫修道院供奉三女神的神坛,称不上?不虔诚。
可薇儿丹蒂捉弄他,斯库尔德对他的供奉视而?不见。那也是自然,善变的斯库尔德眼上?蒙纱,凡人都是她随意摆弄的纺锤尽头飘来荡去的人偶。
于是伊恩离开修道院,重新成为伊恩·柯蒂斯,毫无?障碍地融入家庭,亲吻母亲的手背,向父亲行礼,向体?弱的长兄适可而?止地撒娇,当个熟悉的陌生客人。
神明?的恶作?剧却还没有结束。
能够完全治愈疫病的魔药令伊恩地位尴尬:长兄不再有性命之忧,很?快成婚,新娘有了身孕。柯蒂斯家虽然以古老的血脉骄傲,手头却并不宽裕,经历疫病的打击之后,产业更?所剩无?几。双亲为剥夺了伊恩本该有的神殿生涯感到歉疚,因而?无?法像其他境遇相似的家庭一样将幼子送走。
双亲任性但善良,伊恩无?法真正苛责他们,却也无?法忍受继续当他们沉重的包袱。他提出离开柯蒂斯家到别处接受骑士的教育。母亲为他的善解人意过意不去,却也确实为这个提案松了口气。也许伊恩暗暗期望过,父母也许会斥责他的提案将他留下。
可是他们终究没有。
那是伊恩第?一次的自我放逐。
最后,伊恩被送到无?子的舅父家中当做继承人培养。舅父膝下的表妹迷恋上?他,伊恩的恶劣脾性在那时已?然初见端倪。他无?法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最后两家因此闹得非常不愉快。伊恩再次打包启程,到更?远的父亲族亲家中寄居。
计划有变、家庭纷争、又?或是伊恩招致的事端,在终于辗转抵达白鹰城前,伊恩已?经是个寄居经验丰富的问题儿童。这样的事态是他有意为之。当个旅居的局外人更?轻松,比起安稳地彻底融入、彻底被驯服,他选择在那之前露出本貌被驱逐。
而?逃离白鹰城,前往圣地。这是伊恩第?二次违心的自我放逐。
他与柯蒂斯一家的联系也彻底切断。
与菲利克斯从提洛尔北上?到布鲁格斯之时,伊恩途经家人的封地和小堡垒。他们在城下驻足让马匹暂作?休息,伊恩走时正值盛年的看?门人已?经成了老头。他给了两名骑士一袋酒,眯缝着?眼睛看?了伊恩很?久:
“以前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伊恩微笑,以毫无?科林西亚口音的通行语回答:“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一带。”
他坚定地婉拒了看?门人留宿的邀请,拒绝与城主见面,拉着?菲利克斯继续向布鲁格斯进?发。
永远漂泊,永远追逐,目标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物。这样的日子早已?结束,在得知艾格尼丝消息的那一天后,伊恩便是一尾绕远路的船,即便在湍流中打转,也会被暗流牵引着?往同一个地方走。只?要一个机会,他就?抛下在圣地到手的一切,登上?开往过去的船。
他身后带着?暴风雨,艾格尼丝就?是他要抵达的港。
伊恩再次想起那个寒冷春夜里看?到的艾格尼丝的窗户。他不禁在布鲁格斯中庭驻足,看?向眼前微微熏黑的南塔楼。
出乎意料,塔顶的窗户后有人影在缓慢走动。
--是艾格尼丝。
伊恩垂眸微笑了一下,调换方向往南塔中走。
既然艾格尼丝已?经发现了书房中的那个秘密,谜面揭开的时刻也已?迫近。

艾格尼丝端坐梳妆镜前, 看着乔安小心地为她别上最后一枚发针。
“我?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床头的护身?符在地上磕了一下,是不是还?是换一个为好?”艾格尼丝冷不防发问。
乔安一怔,随即应道:“那么我今天就去和理?查大人请示。”
“也不用着急, 反正我?打算将卧室还?有会客厅都重新布置一番。”艾格尼丝侧头端详镜中?自己的发髻, 向乔安一笑表示满意。
“您说的重新布置是指?”
艾格尼丝起身?整理?裙摆:“我?之前就有那样的打算了, 只不过因为各种?事耽搁了……有年代的物件本身?都可能成为魔法的触媒, 既然有了诅咒的前车之鉴, 还?是有必要?对房间里的摆件稍作筛选。”
乔安似乎因艾格尼丝对魔法的了解而感到惊讶。
“总之,乔安,麻烦你?列个物件清单, 和仓库的记录核对一下,看看这几年里是否遗失过东西。”
“可是今天?您不是要?到书房核对书目?简今天?到庇护所去取理?查大人想要?的账目了, 我?还?是跟着帮您比较好……”
艾格尼丝像是才?想起这回事:“啊, 但没关系,有希尔达陪我?。”
“是, 那么我?这就开始整理?清单。”
“那么我?们也走吧,希尔达卿。”
艾格尼丝与希尔达穿过二?层露台往南塔而去, 一路沉默。登上塔楼台阶的时候,希尔达终于沉不住气:
“所以可以确定内鬼是乔安了?”
艾格尼丝登上最后几级台阶, 往重新装上门板的藏书室望去, 心平气和地纠正希尔达的说法:“只能说, 她是眼下最有嫌疑的人。”
希尔达转了转眼珠, 对这称呼中?的细微差别显然不以为然:“能随时自由进出您卧室的只有身?为领头侍女、身?有女官头衔的简和乔安。简在白鹰城时就侍奉您的起居,看起来?也有点……胆小怕事,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她。”
“客观而言,简也有嫌疑。”艾格尼丝苦笑, “因为想要?回避在白鹰城时的一些回忆,这几年我?一直对简很冷淡。”
“但是--”
“所以我?才?说,乔安身?上的嫌疑更重。”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乔安是跟随前一任公爵夫人来?到布鲁格斯的。也许她与理?查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怨。”
希尔达一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推论,转而替艾格尼丝打开上锁的房门,将钥匙交还?到艾格尼丝手中?,抱臂四顾:“所以今天?要?从哪里看起?”
“昨天?清点到这里为止。”艾格尼丝不假思索走到左手边墙面的书架前,准确无误地指出一册抄本。
希尔达颔首,反手将门关上,直接在地上盘腿坐下,单手撑头:“有必要?每天?做这一套给别人看吗?背后又没人跟着。”
“谁知道呢。”艾格尼丝这么说着放下手中?的清单,绕到另一侧真正在意的书架前,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轻声?说:“比起昨天?,又少了一本。”
“这次是什么书?还?是草药学的?”
“不,是以星辰为基础的占卜学中?的重要?原典。”
希尔达一撇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理?查有人在每天?偷偷拿走这里的藏书?”
“你?忘了?每天?我?们来?时门都关着,而离开时也都确实锁上了门。”
“真麻烦……又是密室吗?还?是说,又是伪装的密室?”希尔达干脆站起来?,“不过这位偷书贼估计想不到您能发现什么书被拿走了,毕竟可没什么人能把这么多书每本放在哪都记得清清楚楚。”
艾格尼丝垂眸。她的记忆力在布鲁格斯至今是个鲜有人知的秘密。她视作诅咒一般的天?赋竟然在这样的状况下派上用处,虽非所愿,但也令她感到自己确实在缓慢前进。
“总之,是不是可以认为,偷书贼就是诅咒的幕后黑手,同时遗失的那些书与诅咒有关?”
“草药学还?说得通……毕竟现在回想起来?,在诅咒事发前一晚我?喝下的安神药剂重新加热过,有动?手脚的空隙,非常可疑。”
“那么占卜呢?难道要?挑个幸运的日子下手?”
艾格尼丝不禁勾唇:“天?体的位置与魔法息息相?关,这并不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我?还?没听?您提起过,您和理?查中?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性质的?”
“不明。”
希尔达瞪大了眼睛,呆了片刻才?冒出一个单音节:“哈?”
“这就是神殿的结论。等亚伦来?到白鹰城的时候,诅咒本身?的术式已经被神官解除。我?持续昏迷是因为自身?体质,和诅咒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那么说的话,神殿不也十分?可疑?既然能够解开术式,怎么可能不明白是什么性质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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