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公爵整晚似乎都在小圣堂。”希尔达加入对话?,“所以莱昂是怎么跑进书房来的?”
“因为?理查大人时常会在午夜祈祷后到书房坐一会儿,他?觉得新钥匙开门关门有些麻烦,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书房的门夜间并不上锁。早知道的话?……”卫队长这么说着,懊恼地揪住了?下巴上的胡茬。
伊恩迅速归纳出结论:“也就是说,不排除是莱昂自己进入了?书房后锁上门、却死在了?里面这个可能?性?”他?停顿一下,仿佛觉得十分有趣似地勾唇:“这下可不就成?了?密室?”
“不,凶手完全可以从你身后的那?排窗户进出。”希尔达立刻反驳。
在场其他?人立刻露出古怪的微笑,仿佛希尔达说了?什么可笑的事。
菲利克斯轻咳一声:“希尔达卿,我?觉得这有些困难。为?了?防止刺客入侵,布鲁格斯堡的外墙都极为?光滑,不可能?有人从外侧攀登上这座塔楼。”
“是吗?”希尔达一耸肩。
卫队长罗伯兹清了?清嗓子:“理查大人现在正在休息,调查这件事全权委任给?我?和神殿来的这几位大人。所以--”
“能?否容许我?参与调查?艾格尼丝女士也很关注这里的进展。”希尔达立刻请缨。
罗伯兹面现难色。
“认真算起来,希尔达卿是亚伦大人派来的骑士。有白鹰城的人参与调查,事后也能?省下不少口舌,我?是这么认为?的。您觉得呢,队长?”伊恩悠悠地冒出一句。希尔达讶然挑眉看过?去,伊恩只回?了?一个客套的微笑。
“那?也好,只是请你千万别轻举妄动。菲利克斯卿,我?脑子不好使,难免看漏东西,你来帮我?一把。”
菲利克斯却有些迟疑:“队长,我?--”
“别客气了?,这是命令。”
“是。”
“那?么首先……”罗伯兹挠着下巴,“先问?一圈今晚所有人都在哪里干什么,排除掉几个人选?我?想想,那?几个两人一组巡夜的、在厨房喝酒的,都可以当他?们是清白的吧?菲利克斯,值夜的安排在--”
白袍的神官在各个角落撒下探测魔法痕迹的细沙,卫队长和菲利克斯等人则忙着确认城中人今晚动向。与此同时,希尔达背着手在四处转了?一圈,突然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残木棍,开始小心?地拨开地上书籍烧焦的散页和木片。
“你在找什么?”伊恩饶有兴趣地走到希尔达身边。
“凶器。”希尔达没好气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
“这种时候,难道你不应该在艾格尼丝女士身边保护她吗?”
希尔达哼了?一声,十分敷衍地答道:“尽快找出真凶才一劳永逸。”
伊恩没有追问?,转而询问?:“那?么,对于起火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
“房顶没有外侧的损伤,不可能?是雷击。肯定是凶手放火。”
伊恩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颔首:“我?也这么认为?。”
希尔达眯起眼:“你真的觉得书房是一间密室?”
“你这么问?我?,一定有自己的看法。不妨和我?分享一下?”
希尔达挑起一本书残破的书籍,冷冷丢下简短的答句:“想得美。”
菲利克斯此时向两人走来,有些不太自在地出声:“我?想确认一下二位今晚的动向。”
伊恩泰然应道:“因为?昨晚我?值夜班很累,所以我?在房中休息到很晚才到厨房喝酒。不过?,很遗憾,我?没法证明我?在自己房中。至于那?之后的事,我?刚才已经说了?,其他?人可以作证。”
“我?一直在艾格尼丝女士门外。守夜的侍女可以作证。”
“艾格尼丝女士她……”
希尔达一抬眉毛:“啊?她很早就休息了?,我?可以保证她没有离开过?房间。”
菲利克斯窘迫地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格尼丝女士还好吗?”
“她比加布丽尔女士镇定多了?。”希尔达在额头一拍,“忘说了?,就在书房传来倒塌的巨响之前没多久,加布丽尔女士突然下楼,说她门外有人影,把她吓得不轻。”
“加布丽尔女士……”菲利克斯所有所思地重复。
就在这时,神官们走到罗伯兹身侧,低声向他?说了?一些什么。卫队长神情顿时变得古怪,他?朝希尔达等人的方向看来:“希尔达卿,伊恩卿,麻烦过?来一下。”
菲利克斯感到困惑,也跟了?过?去。
“神官阁下们有何新发现?”伊恩向神殿众人微微躬身,转而看向罗伯兹。
银发的男性神官一板一眼地给?出结论:“倒下的书架上有释放魔法留下的痕迹,虽然因为?火势干扰,无法完全确定,但因当借助的是元素精灵,而非符文之类的触媒。而据卫队长所言,目前城中只有两位精灵剑使。”
伊恩面上挂着从容的微笑,向希尔达看去:“原来如此。”
“希尔达卿,刚才从你的态度来看……哪怕是布鲁格斯堡这样光滑的墙面,精灵剑使也有可能?随意?进出。”卫队长小心?翼翼地打探道。
希尔达不耐地撇嘴:“怀疑我?就请直说。”她这么说着,反手摸上剑柄。大剑剑身立刻亮起金光,她朝神官一抬下巴:“你们应该能?判断出来,赐予我?祝福的是力精灵。所以我?的确可以借助大剑短暂飞行起落。但是,第一,我?之前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这种高度没练习过?,上升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坠地;第二,人也不是我?杀的,艾格尼丝女士身边的侍女可以证明我?没有离开过?。”
“我?的祝福只用?于抵消伤情,无法和希尔达卿匹敌。”伊恩只辩解了?一句。
“有没有可能?从魔法的痕迹判断出施法的是谁?”
神官从袖子中取出一只盛放了?木板碎片的水晶长颈宽口瓶:“并非不可能?,但需要时间。我?们之后会立刻着手办这件事。”
“那?么释放的究竟是哪类魔法?”菲利克斯突然出声。
“法术本身十分简单,只是单纯地让书架倒下罢了?。但即便这样,也有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用?浮空术置换上下层的书籍排列,或是在不移动书籍的情况下替换重量排布,令书架头重脚轻自然倒下。当然,用?雷电系的魔法在书架后制作出冲击也并非不可能?。”
伊恩无辜地一歪头:“传来疑似书架倒塌的巨响的时候,我?正和同伴在一起喝酒。我?的嫌疑是否可以算是洗清了??”
罗伯兹恍然颔首:“噢噢,的确是这样……”
菲利克斯面色有些僵硬,他?垂眸思索片刻,再次向神官发问?:“我?对魔法不甚了?解。但事先施加魔法,等本人离开现场之后魔法再发动,这样的机关是否有可能?呢?”
“有可能?,只不过?那?样对于法术的精度要求非常高。恕我?直言,这二位身上的精灵似乎都不足以支撑那?样精密复杂的术式。”
“请你们看一看地上书籍都散落在哪里,”希尔达猛然出声,指向书架挪开后铺满被打湿或烧毁的纸页的地面,“虽然抬起书架的时候不免略有移动,但大部分都集中在前方,也就是说……凶手的确加重了?书架上部的分量,让书架承受不住倒下压住莱昂。”
菲利克斯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伊恩·柯蒂斯卿,我?记得你身上的是花之精灵吧……”希尔达抱臂绕着伊恩走了?两步,声音低沉,“那?么幻化出几根藤条牵住原本要立刻倒塌的书架,等到你走远了?再撤销术法……这样简单的事,你能?做到吧?”
伊恩并未动怒,依旧面带爽朗而无奈的微笑:“可现场没有留下藤蔓或是哪怕一片叶子。”
“这并非不能?解释,”菲利克斯低语,他?如同被剧痛折磨,绷紧了?脸庞,看向伊恩,“有一次,你用?魔法变出铃兰,但花朵和枝叶没过?一会儿就齐齐凋零消散,没留下一点痕迹。”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菲利克斯直视伊恩的双眸,轻声问?:“告诉我?,伊恩,是你干的吗?”
“不?,但我有拒绝回答问题的权利。”
“啊!原来如此--”卫队长忽然一拍大腿,“既然可以变出藤条,那么攀上?塔楼也非难事。只要从窗口进入书房, 趁莱昂不?备从后面?给他来一下, 把他放在会被书架压到的位置, 顺着藤条爬下去、跑到厨房, 然后解除魔法。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菲利克斯脸色十分难看?。他盯着伊恩看?了片刻, 不?堪忍受似地别过头。
伊恩依然表现得镇定自若:“您的推理十分精彩,可惜缺乏证据。”
“只要神官阁下们能证明你的确是施法?者,就--”
“就?”伊恩轻笑, 口气温和却充满嘲弄,“您漏了两个关键问题, 一是莱昂为?什么会死, 二是凶器在哪。”
“刚刚出事后不?久,我到厨房确认证言, 有人?提起中?午时?分你和莱昂曾经独处。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都谈了什么?”希尔达眼神锐利,不?放过伊恩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因为?牵涉到贵人?, 恐怕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希尔达不?耐地啧啧数声, 直接问:“你到底想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多谢你的好意, 希尔达卿。现在我的确立场危险, 但也暂时?无人?能给我定罪。有些事不?到非常情况下我会严格保密。”
“就算你不?说, 我也大致能猜得出来。肯定是你和莱昂密谋,条件没谈妥就动?了杀心。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罗伯兹嗤笑出声, 一边摇头一边冷下脸色,“再给你最后一个老实交代的机会, 伊恩卿,否则我就只能将你软禁起来了。”
“随您差遣,队长。”
菲利克斯轻咳一声,暂时?缓和卫队长勃发的怒火:“是时?候寻找凶器了。凶器也许能成为?判断莱昂真正死因的线索。”
“那样的创口,如果不?是相当重的钝器砸不?出来……伊恩用的是细剑,看?样子也不?可能是剑柄,”罗伯兹已然一心认定伊恩有罪,开始自言自语,“难道是木棒之类的?火一烧就看?不?出来是不?是书架的碎片了。”
菲利克斯在房中?损毁最严重的地方蹲下,小心地挑开灰烬,神情微微凝固。
“发现了什么?”希尔达立刻凑过去,将纸页的余烬尽数拨开,面?现了然之色,“啊哈,看?来凶器找到了。”
“什么?!”罗伯兹呼了口气,“原来如此,是铜烛台。这?么一看?,估计是用底座边沿砸过去的。”
希尔达却蹙眉:“书房用的还是这?种烧蜡烛的烛台?太危险了。”
“我记得理查大人?平时?使用的是月石灯,”卫队长盯了伊恩一眼,“这?烛台肯定是从外面?带进书房的。”
菲利克斯为?伊恩辩护了一句:“话虽如此,这?也有可能是莱昂带来的。”
“呵,就地取材吗?”
面?对罗伯兹的挑衅,伊恩只淡然一笑,转而指向大门:“我觉得各位还是再研究一下这?间屋子的门锁为?好。”
“这?是什么意思?”
希尔达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直接走到依然被拆毁的门边蹲下,将残破的门板扶起,仔细端详在雷点法?术下依然称得上?完好的门锁。她小心地从原本的门内侧转动?旋钮,咔嗒一声轻响,锁芯镶嵌的符石发出微光,投映出一枚略微歪斜的守护魔法?阵。
她将门板轻手?轻脚地放平,叉腰瞪视伊恩片刻,喃喃:“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线索一个个点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恩再次笑而不?答。
“希尔达卿,你明白?了什么?”罗伯兹立刻催促道。
“我们竟然都忘了,门从内锁上?不?意味着一定是莱昂锁的门……只要凶手?在离开前转动?这?个旋钮带上?门,自然就能造出虚假的密室状态。”希尔达烦躁地揉乱满头红发,“这?也意味着……”
菲利克斯神情复杂,接下话头:“凶手?不?一定是从窗户进出的。嫌疑人?的范围一下子又扩大了。”
“但是魔法?痕迹是铁板钉钉的证据……”罗伯兹的口气不?复此前那般自信,边说边不?知所措地摸着鼻子。
“而且这?烛台上?没有血迹,未必真的就是凶器。”菲利克斯将仔细端详过的烛台交给神官,“有没有可能发现上?面?是否沾过血?”
希尔达抢白?:“这?点简单得很。”
“不?管是血的印迹,还是死者的哀鸣,都会在凶器上?留下印迹。请稍等。”一直垂手?站立的黑发女?神官接过烛台,手?掌在上?方张开,口中?快速念诵咒文。发光的尘埃自她的掌心纷纷扬扬坠落,在烛台表面?勾勒出长短不?一的红色曲线。
“看?来是它没错了。”
“哈!”卫队长松了口气,志得意满地颔首,“错不?了。”
希尔达面?有不?虞,还没来得及发话,银发神官踱步再次进入这?几人?围成的小圈:“伊恩卿,能否请你伸出手??我已经大致分析完书架上?的魔法?痕迹,现在需要和你的魔法?波动?进行核对。”
伊恩毫无抵抗地伸手?。
“请手?心朝下,覆盖住瓶口。”
伊恩照做。
瓶中?的木料碎片萦绕着细碎的闪光,骤然间变化颜色,瓶身随之震动?。
“这?是什么意思?”菲利克斯声音发紧。
“谢谢,你可以把手?收回去了。”神官礼貌道谢,而后转向罗伯兹和菲利克斯,“施法?者的确是伊恩卿。”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来人?,把他绑起来!”
“这?倒不?用,您放心,我不?会逃走的。”伊恩仿佛觉得眼下的状况十分有趣,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缺乏哪怕一丝应有的慌乱。
“伊恩!”菲利克斯噎住了,最后只吐出无力的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吗?”伊恩以问题回答问题,只令周围气氛愈发险恶。
“多说无益,带下去!”
“等等!”希尔达却伸手?阻拦,“还有个问题,不?搞明白?我没法?向艾格尼丝女?士交代。”
语毕,她忽然将伊恩腰间的佩剑抢来,拿在手?里一掂,眉头蹙得更紧:“好轻。你这?家伙……有精灵祝福的情况下,能挥得动?多重的东西?”
伊恩像是等待这?个问题已久,粲然而笑:“这?柄细剑是我的极限了。那个铜烛台分量不?轻,仅仅举着我还能坚持一会儿,要砸出那样的窟窿,只怕有些困难。”
罗伯兹不?打算接受这?个说法?:“怎么可能?!你就靠这?样的力气和菲利克斯卿较量了那么久?别人?也许不?清楚,但我可是他的手?下败将。要和他拼得旗鼓相当,只靠单纯的剑技是不?可能的!”
“不?,队长……”菲利克斯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说道,“锦标赛和他交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的剑术几乎不?靠力量,因此我才……将他视为?可怕的对手?。如果他没有受伤,只怕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的进攻。”
“但他受伤的是右手?,如果用左手?挥动?烛台--”
希尔达摇头:“只要拿着烛台比划一下就知道,创口是用右手?击打出来的。如果您不?相信,大可以问厨房要一块边角肉试一下。”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伯兹走近了思绪的死路尽头,抱臂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有共犯?”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凶手?另有其人?。”
众人?循声回首,神情各异。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上?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我明明让您躲在房间里,您怎么还跑来了?而且还没带一个人??您到底怎么想的?”希尔达口中?虽然抱怨连连,但整个人?却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视线在莱昂身上?定了片刻,面?色有些苍白?,却没有流露出胆怯之色。她小心地避开踩上?书页,缓缓踱到伊恩面?前:“加布丽尔非常不?安,催着我来查看?情况。我就来了。”
“感?激不?尽,”伊恩洒然欠身,眼中?含着闪烁的笑意,“关于您刚才的结论,愿闻其详。”
艾格尼丝却侧眸及时?回避了与他对视:“刚才我在门边站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适出声的时?机,还请见谅。我想向伊恩卿确认一件事。”
“如果是我能回答的问题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
“首先发现书房塔楼那里飘来奇怪气味的是你?换而言之,最先注意到火情的是你?”
伊恩笑意加深:“如您所言。”
艾格尼丝垂头,纤细的手?指在身前交叠,深呼吸声清晰可闻。她为?之后的发言准备了良久,而后抬头,清声说道:“这?一点让我感?到困惑不?解。如果伊恩卿确实是杀死莱昂的凶手?,那么第一要务应当是毁尸灭迹。如果是这?样,按照常理,他应当等待其他人?发现火情,甚至阻止他们救火。只要莱昂的伤口烧得看?不?出原样,即便他的死不?会作?为?意外不?了了之,也能耽误调查。”
她停顿了片刻,口气有些不?自然:“魔法?的痕迹会随着时?间流逝消散,如果书架本身被完全烧毁,即便可以探测到魔法?波动?的痕迹,也无法?确认施法?者的身份。尤其是藤蔓这?类简单的术法?,越简易就越容易消散。加上?有烈火炙烤,只怕会和此前的诅咒事件一样,很快变得毫无头绪。我说得没错吧?”
两名神官对视一眼,公爵夫人?对魔法?性质的了解令他们惊讶:“您说得没错。”
“既然如此,为?什么伊恩卿要第一个指出书房方位有异样?”艾格尼丝看?向伊恩,在目光触及他的瞬间唇线短暂绷直,而后,她吐字清晰地问下去,直到最后才因动?摇放弱口气,“毫无疑问,你事先知道那里发生了命案。但杀死莱昂的凶手?不?是你。我……说中?了吗?”
伊恩渐渐敛去笑面?。他平静地迎上?艾格尼丝的视线,以柔和却也冷淡的口气应道:
“如您所言。我并非杀死莱昂的凶手?。”
他恶意停顿了须臾,让自己的话语渗进在场每个人?心头。而后,他展露少年恶作?剧得逞后被揭穿似的爽朗笑容:
“我是发现莱昂尸体的第一人?。诸位发现命案的现场是我布置的。”
艾格尼丝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径直推门?入内。
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禁掩唇咳嗽,同时快速打量四周。这是布鲁格斯堡靠近海滨的一间废旧仓库, 原本是应对袭击时的备用粮仓。与上世纪的大部分建筑相仿, 此处房梁极高, 只在顶端开出一扇小窗。一束午后缺乏活气的日光从中斜斜垂落, 在遍布尘埃的地面划出一方半明半昧的绿洲。
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 伴随着窸窣声,一个人影从窗户同侧的墙边坐起:“哪位?”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没动,低声唤对方:“伊恩。”
伊恩立刻起身, 却过了片刻才走进光源与?艾格尼丝面对面。他揉着睡乱的头发,懒洋洋地问:“是理查派你来的?”
“不, 我拜托希尔达, 趁着今天轮班看守你的是亚伦安置的人……”艾格尼丝没说下去,她已经将?来龙去脉表达得足够清楚。
在伊恩那番惊人的自白之后, 对于莱昂死因?的调查暂时停摆。尚未完全洗脱嫌疑,却又?无法以杀人定罪, 伊恩的立场顿时变得十分微妙。最后还?是理查下令,决定将?伊恩暂时隔离禁足, 期限未定。
这是伊恩禁足的第二天。
写作禁足, 读作囚禁。
“竟然不惜动用亚伦的人脉也要?来见我, ”伊恩貌似十分愉快地轻笑出声, “这真让我高兴。”
“我有事要?问你。”
“我想也是。”伊恩回身四顾,态度仿若招待造访的友人, “抱歉,这里不太?像样?, 桌椅都没,只有几?个旧布袋,里面全是谷壳。不介意的话,就在那上面坐一坐吧?”
艾格尼丝没有拒绝,于是伊恩便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引路。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瞧见他手腕上一截垂落的绳索。
“这个啊……”伊恩顺着她的视线垂眸,“头一晚他们把我绑起来了,大概怕我逃走。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如果我不挣脱绑缚,该怎么进食?现在只要?我敲门?,他们就会放我暂时离开吹吹风,甚至还?能绕着仓库走上几?圈,情?况也不算坏。”
伊恩的口吻轻描淡写,他吐出的每一句无害的抱怨都令艾格尼丝陷进更深的沉默。在越险峻的境地下伊恩就会表现得越放松,但那刻意垒砌起的洒脱姿态也是一种彻底的拒绝。他无意和她谈论现状以外的任何事,因?此根本不给她主动挑起话题的机会,以反常的多话压制住两人之间危险的平衡。
艾格尼丝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强硬又?异常脆弱的伊恩。她甚至有毫无根据的自信,只要?她此刻突然继续舞会那一晚他们无疾而终的谈话,他会丢盔卸甲地溃逃。
但她放任这个将?伊恩逼进死角的机会溜走,无言地由伊恩领着来到一摞陈年谷物袋前?。
伊恩停顿片刻,爽快地松手,率先?坐下。他依然吊着一口气,维持着仿佛若无其事的洒脱姿态:“对了,这里有老鼠,我记得你不太?害怕那些小东西?。”
“伊恩。”
伊恩应声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再次开口时,那散漫的腔调已经不见踪迹:“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你最想问的是这件事吧?”
“以那种方式扰乱调查怎么看都有害无益。”
“那可未必,至少我证明了,在关键时刻你不会弃我不顾。”伊恩不等艾格尼丝反驳,便撑着额头低笑起来,他没有看她,“我并非一时兴起,现在的状况也多少在我意料之中。但现在我还?不能做出任何解释。”
“哪怕之后你能脱罪释放,也很难再在理查身边待下去……”
“这难道不正合你心意?”伊恩忽然后仰,在谷物堆上伸了一个懒腰,“我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再接近你,你可以如你所愿,改变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怎么,又?舍不得我了?”
触及禁区红线。伊恩翻身坐起,迅速改换话题:“你想问的只有这件事?”
“关于加布丽尔--”
“啊,差点忘了。她之前?和我放过狠话,说要?嫁给莱昂夺走你的一切。真可惜,这个计划彻底泡汤了。”
艾格尼丝差点追问伊恩究竟对加布丽尔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态度大变。但那股奇妙的纵容心操纵她,令她善解人意地绕开会令伊恩不自在的题外话,转而进入正题:“加布丽尔声称,她在下楼时在楼梯口碰见过巡逻中的你。这是真的吗?”
害怕直面他们之间那头巨兽的不止有伊恩。
“楼梯口吗?让我想想……”伊恩作势思索片刻,“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在书架倒下的巨响传来之前?的事?”
“嗯。”
艾格尼丝侧身面朝伊恩:“不要?对我说谎。”
窗口泄进的光束往伊恩的方向挪动了些许,微光照拂之下,他的笑面仿佛透明,笑容之下隐藏之物的真容却缩进他的肌理血管,依旧面貌模糊。
“对于那些我想要?欺骗误导的人,我说的反而大都是真话。我只是对某些关键的事避而不谈。对你……我却总是忍不住说谎。”这么说着,他感到无可奈何似地耸肩,“包括这坦白,也可能是降低你戒心、博取你同情?心的谎言。”
“我知道。”艾格尼丝亚生说,触碰喉头,仿佛他的话语钻进呼吸的要?道令她感到痛苦。
伊恩骤然别开脸,压住她的沉重?气氛顿时松解。他没什么起伏地陈述道:“我的确在楼梯口撞见过加布丽尔。但并非在你所设想的楼梯口。还?有,今晚我不在巡逻。”
“你的意思是,你们偶尔碰面的地点并非主楼三?层通向二层的阶梯口?”
“回答正确。我是在西?侧裙楼的小楼梯口碰见她的。那时我原本打算去厨房喝酒。”
“那道楼梯直通二层的露台,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书房南塔楼……”艾格尼丝的语声戛然而止。刚才有一瞬间,她与?伊恩流畅对答的感觉令她恍若回到过去。撇开个人感情?不谈,与?伊恩交谈令人愉快。
伊恩单手支颐,沉默地用目光追逐光束中飞舞的细尘,良久才向她投去凝睇含笑的一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怀疑加布丽尔?”
“加布丽尔突然来找我时异常慌张,如果门?外的黑影全都是她的谎言,她实际上在为杀了人感到后怕,这就不难解释了。”艾格尼丝转过头,将?自己的脸藏进黑暗,“你发现加布丽尔状态有异,于是进入塔顶,发现了莱昂的尸体,布置出那个现场,锁上门?离开。这样?的推论说得通。但是……”
她禁不住短促地叹息一声:“依然绕不开为什么。难道你是为了包庇加布丽尔?不,那样?的话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要?把人早早引向现场,甚至还?在其他人调查的时候给出提示。”
“比起在这里盘问我,这种事还?是询问加布丽尔本人更快捷有效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这么做了。她情?绪很不稳定,声称那黑影是她看错了,只是幻觉。除此以外,对于那晚她在哪里干什么,她坚称自己很早就在房中休息,但是因?为侍女去厨房喝酒了,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么说着,艾格尼丝疲倦地捂住脸。
她语速极快地自言自语,整个人向内蜷缩起来,头几?乎碰到膝盖:“还?有凶器……加布丽尔如果要?从后击打出那样?的伤口,只怕是趁莱昂不备。但那个男人会毫无防备地把后背朝向他人?我不相信……”
确凿的知识产生安全感。一个两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尚可忍受,当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艾格尼丝很容易就会陷入恐慌。这样?的时刻,她足下的土地仿佛变成流沙,旋转着要?将?她拖进未知的深渊。她可以假装那些谜题并不存在,不如说那样?更轻松,但她已经决定不再躲避--至少,尽可能少地逃避。她迟早必须学会应对自己无限的、知性?上的控制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