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原本还想说什么,忽然狡黠地?弯唇。
艾格尼丝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伊恩与另外?两名骑士迎面走来。希尔达下巴一指,暗示艾格尼丝借故叫住伊恩。
“早安,艾格尼丝女士。”
“贵安,公爵夫人,看样子您这是去庇护所?”
“艾格尼丝女士。”
三名骑士来到眼前,纷纷驻足行礼。伊恩的问候尤为简练,在与艾格尼丝视线相触前便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同伴。
“是否需要我?们护送您去庇护所?”其中一人提议。
伊恩在对方肩头?一拍:“你忘了?庇护所可不欢迎男人。”顿了顿,他向希尔达微微一笑:“况且,艾格尼丝女士已经有人护送了,不是吗?”
希尔达愕然挑眉,一时失语。
“多谢几位好意,我?敢保证这次我?不会?在路上晕倒了。”艾格尼丝抛出一句稍显古怪的玩笑话。
其余两名骑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配合地?笑两声,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伊恩泰然自?若地?插身于凝滞的尴尬气氛中,欠身后彬彬有礼道:“那么,我?们就不耽搁您了。”
艾格尼丝颔首,转身前行,希尔达一耸肩后跟上。
“总觉得最近公爵夫人的气色不太?好……”目送着艾格尼丝两人远去,其中一名骑士感叹。
另一人会?意,长长叹息:“出了那种?事也难怪。说起来,刚才换岗时弗莱德说,就在今天晨祷结束后,艾格尼丝女士和?莱昂终于碰面了。”
“哦?错过这精彩场面真可惜。”伊恩兴味盎然地?应了一声,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今天街上人比前几天少了不少,城中也终于安静下来,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啊,你不知道?舞会?还剩下不少已经开封的好酒,虽然能用符石再保存一阵,但听说放久了味道不好,所以老?瑞特干脆请求理查大人放开了好好犒劳大家,今晚见者有份。”
“还有这样的好事?”伊恩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下巴,“啊,你这么一说,菲利克斯好像和?我?提过,但我?没放在心上。”
“哎呀哎呀,这样的好事都能听过就忘,谁让你这家伙滴酒不沾呢?”
伊恩笑笑地?反问:“滴酒不沾的人会?主动邀请你们去喝酒?”不等同伴应声,他又张开双臂,分别扣住两人肩头?,友善地?晃了晃:“再说了,如果没有一个我?这样能清醒到最后的人在,谁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别说了,上次幸亏你在场……”
“今晚在厨房可别再发?酒疯了,要拉住一头?牛可真不容易。”
“不不,今晚我?们一定要把你灌醉!”
伊恩继续和?同伴们闲聊着,意识却如同被剑风披散的烟雾,其中一缕幽幽地?抽身离开,悬在高处,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令他吐出的每句合宜的玩笑话都真的成了笑话。而后那另一个伊恩别过头?,看向艾格尼丝离去的方向。不管是哪一个他都知道即便回头?,也早已看不到她。
他不习惯当闪躲的那一方,但刚才隔了不算近的距离,与艾格尼丝对视的时刻,他几乎想要转身。
有些假面一旦剥落便难以归位。然而伊恩甚至不知道那晚倾泻出的话语,究竟是对艾格尼丝别有用心的弹劾,是披着若有似无糖衣的构陷,还是真的泄露了什么真实的心绪。
极为罕见地?,伊恩无法泰然向内剖析自?己。这向来是那个伊恩,那个冷冷的旁观者的工作。有趣,无聊但必要;有尝试的价值,弊大于利;投人所好,不合时宜;合理,世人所说的疯狂……做出这些游荡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判断比用剑劈开花枝更简单。
但他这次无法给出简明?扼要的答案。不,应该说是伊恩拒绝面对结论。
如果另一个他转也过身,艾格尼丝会?再次拨开他的额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但我?不能爱你”;艾格尼丝会?瞪他一眼,别过头?去摆弄伤寒药,而后突然俯身吻他;艾格尼丝会?和?他躺在秋空下的林地?中央,穿过细草碰到他的手,缩回去,然后再一次勾住他的小指;艾格尼丝会?满脸下一刻便会?逃走的表情,兀地?踮起脚用她的嘴唇碰他的唇角……
只要转身,她就在那里?。
只要他先转身。
永远都是他先主动,付出更多风险更大。而后在他决定保身撤退前,她会?突如其然地?主动一次。
她狡猾得毫无自?觉,因此性?质倍加恶劣。
但这是否好过她主动向前走,留他在原地?与名为过去的猛兽缠斗?
伊恩情不自?禁回头?。他们已经穿过城门进?入布鲁格斯堡垒中庭,刚刚走过的小道人烟稀少。
“伊恩?伊恩,喂。”
同伴的呼唤令伊恩瞬间回过神来。他打了个哈欠:“抱歉,你说什么?有点困了。”
对方轻咳一声:“似乎有人找你……”
伊恩定睛看去,冷淡道:“加布丽尔女士找我?能有什么事?”
“呸!瞧你个没血没泪的家伙。”
“呜哇,看起来来者不善,我?们还是撤了……”
伊恩无奈地?耸肩,顺势推了两名同伴一把:“去你们的。”
加布丽尔站在城堡侧门的门廊下,整张脸绷得太?紧,大约说错一句就会?立刻号泣或是暴怒。伊恩就像是对此浑然不觉,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躬身问好:“加布丽尔女士,好久不见。今天这阵风吹走了一点暑热和?潮气,让人感觉舒爽不少。”
加布丽尔差点顺口应答,随即涨红了脸摇头?。仿佛要将几乎再次按照伊恩的节奏起舞的屈辱甩脱一般,她将每个音节都狠狠掷在地?上:“够了,你那些漂亮话我?已经听够了。”
伊恩的笑面并没出现一丝裂缝:“想来您有话要和?我?说,愿闻其详。只不过……是否还是换个地?方更合适?”
“不,就在这里?。”加布丽尔生硬地?拒绝了,“你知道莱昂·拉缪的事吗?”
伊恩感到有趣似地?抬眉:“当然。都闹得满城风雨了。”
“莱昂·拉缪,”加布丽尔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眉毛不快地?揪起,这星点不郁的影子立刻变身为快意,只是将话说出口似乎便已然是一种?复仇,“他会?成为下一任科林西?亚公爵,而我?会?成为他的妻子。”
话语在她喉头?翻滚了一下,如崖边落石般自?唇齿间松脱:
“我?会?夺走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一切。”
伊恩笑?了:“之前您似乎还对嫁给莱昂这个想法?深恶痛绝。”
“想法是会改变的, 人也不例外。”
“是吗?”伊恩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向躲在马厩旁议论他的熟人一抬下巴算是致意,“如果您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些,那么我只能?说, 祝您心?想事成。”
加布丽尔唇边失色的笑容凝固了, 半晌, 她才哑声问:“只有这样?”
“如果您希望我会闻讯之后嫉妒心?发作?, 想要?使您回心?转意……我只能?让您失望了。”
“那么她呢?我是认真的, 你……不打算阻止我?”
伊恩以?几近宽和的态度摇了摇头:“想怎么做是您的自由?,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阻止您?”
加布丽尔直直盯着他,强硬的态度开始分崩离析:“我不明?白……你……”
某股熟悉的冲动令伊恩口吐尖刻的词句:“不如说, 我有些期待您能?做到什么地步。很可能?至今还从未有人能?从她手里夺取什么。”
语毕,他行礼后便?要?转身离去。
“你会后悔的。”啜泣似的语声从伊恩身后响起。
他回首, 无可奈何地摸出一条手巾让她擦眼泪:“比起我是否会后悔, 您更应当?关心?自己是否会后悔。”
加布丽尔粗鲁地推开他的手,望见?那条手巾后动作?一顿。
“之前没有机会还给您, 但这条手巾原本就是您的。”
锦标赛的那个春日的午后似乎已是十分久远的回忆。
加布丽尔的声音再次打颤:“为什么明?明?对我毫无感情,你却还要?一直留着它?你这个人……到底从哪里为止是真, 到哪里开始是假的,我……我不明?白啊!”
伊恩维持着递出手巾的动作?, 口气堪称温柔:“是真是假就那么重要?吗?”
加布丽尔定定看了他片刻, 忽然笑?出声, 泪珠却同时淌过面颊。她微笑?着拒绝, 这一次没有逞强,言行都陡然变得成熟克制:“这东西我不需要?了。你扔掉吧。”
伊恩颔首:“我会把它扔进?厨房的火炉, 请安心?。”
加布丽尔笑?着笑?着眼中又有泪意,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提起裙摆,从拱门下的台阶上走下来,而后才轻声说:“那么再见?了。”
语毕,她径自走远。
这似乎是第一次由?加布丽尔道别。
伊恩与她向相反的方向迈步前进?,背后除了旁观者?略含指摘却也兴奋的注目,却有淡淡的不快跟随。这样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总是这样。
只要?伊恩释放出信号,他人就会双手奉上他们?的好?意,而后几乎是立刻地,他们?开始怀有期待,要?求他回报同等的心?意。只等到回音的话语是独白,两人的对话是期望对方会抛来同等甚至更沉分量的应答。每一句“我爱你”同时也是“请爱我”;“不要?离开我”的祈求内侧写着“否则我会立刻离开你”的胁迫。
付出就想得到回报是人之常情,伊恩并非不明?白。或许正因为理解,他才觉得愈发无趣。当?他无法?遵从他们?的愿望行动,无法?给出合乎期待的“爱”,当?初因渴望而发光的眼睛就会充满怨恨,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就会被斥责为“虚假”。可为什么没人注意到,明?明?总是因为被他抛弃而哭泣的人先迈出离开的第一步。
所有人都向前走,他才是被扔下的哪一个。
伊恩知道自己并不无辜,也不想找借口把自己美化为受害者?--比如他暗中心?怀期待,希望有人能?够对他别无所求,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他并未做此想。但当?薄情寡义的恶角一次两次还有些微扭曲的成就感,多了只令人厌倦,偏偏又无法?停止。
就这点而言,艾格尼丝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甚至从没有在他身上寻求过什么。
将手巾扔进?靠门的壁炉之后,伊恩觉得厨房闷热难耐,正准备离开,突然被叫住:
“那边的是伊恩卿吗?”
伊恩循声谨慎地踱出半步:“哪位找我?”
“我想我们?还没正式见?面,不过……自我介绍就不必了?”金棕色头发的男人靠在门边,手中掂着一只木酒瓶。
赫然是眼下布鲁格斯的风云人物莱昂。
伊恩面带礼貌的微笑?,没有立刻作?答。
对方在胸口一按,呼气:“这反应真冷淡。”
“我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么称呼您为好??”
“哈哈哈,如果你允许我直接叫你伊恩,那么你也直接叫我莱昂就行。”
“莱昂阁下,找我有何贵干?”
“你完全?不用对我这么戒备的,伊恩卿。我只是听说布鲁格斯居然有个从圣地回来的精灵剑使,一直想和他聊聊,如果可能?的话……再交个朋友。”这么说着,莱昂从过路的厨娘手中拿过一只杯子,斟满酒递给伊恩,“这可是舞会上没来得及端上楼的极品,要?不要?来一口?”
伊恩接过,凑在鼻尖一嗅,微笑?道:“果真是好?酒。不过我之前听说,厨房应该到晚上才分发舞会剩下的美酒。”
“啊--那个啊,那本来就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所以?我现在先喝点也是理所当?然嘛。”莱昂笑?嘻嘻地示意伊恩跟他往厨房深处走,“这里生着炉子太热了,我们?到里边去坐着聊。”
穿过热气蒸腾的厨房,莱昂一路和厨房里的杂役和厨娘笑?骂。伊恩配合地参演闹剧,当?走过摆满餐具的长桌时,他在一只竖立摆放的铜制浅口盆里瞥见?了自己的影子。尚沾着水滴的金属表面映出莱昂略微变形的笑?脸,伊恩在那刻觉得反胃。在他人眼里,也许与周围人打成一片的自己也是这样令人厌恶的嘴脸,伊恩不禁失笑?。
莱昂大摇大摆地带路,忽然在出乎意料的角落往外踏了一步。伊恩跟上去,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厨房热海之外的绿洲之中:一个小而整洁的天井院落,三面都挨墙搭起木架,瓜藤交错攀缠,叶下隐约可见?肿胀的青色果实。
“想不到厨房里面还藏着这么个不错的地方吧?”莱昂在天井中的一个空木桶上坐下。
“完全?想不到。”伊恩没有催促莱昂进?入正题,反而闭目微微后仰,任由?小院中闭塞的风徐徐拂过面颊。
莱昂一边呷着酒一边观察他,半晌才笑?笑?地开腔:“说起来,你为什么要?从圣地跑来这种地方?”
“科林西亚是强国,理查大人又名声极佳,是位理想的主君。而且圣地那地方……才叫人待不下去。”伊恩搬出此前使用过许多次的敷衍话语。
“多奇亚的那位大人年轻有为,又在大力揽招精灵剑使,怎么看都是那边条件更优厚一些。”
伊恩启眸看向莱昂,笑?而不语。
“嘛,这也不关我的事,不然我们?也没法?在这喝酒了,不是吗?”莱昂将这话题一笔带过,单手撑住木桶盖子转向伊恩,笑?容加深,“寄居的那个黑发小丫头……你和她是不是有一腿?”
伊恩耸肩:“我会否认你这个说法?。”
莱昂放声大笑?。
“相较之下,由?我询问你和加布丽尔女士的关系更加合适。”
“哈哈哈,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茬的,”莱昂将酒瓶往地上一搁,两腿分开,双手撑在中间的木桶盖上,上身前倾凑近伊恩,一挤眼,“那小妞怎么样?”
伊恩和莱昂对视片刻,确定对方究竟在问什么之后,平静地应答:“我没有碰过她。”
莱昂吹了个口哨,不太相信:“不会吧……”
“一时之快惹上的麻烦事我见?过很多,我可不想被驱逐。”伊恩面带略显困扰的微笑?,想要?转开话题,“所以?,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我昨晚值夜通宵,喝了酒更加想睡了。”
“这就是我和你这样的贵族少爷的区别,”莱昂也不气恼,支颐嘻嘻地笑?,“只要?有了个身份,女人仿佛就不能?碰。根本没这回事。啊,不过那样会变得更难缠倒是真的……”
在伊恩起身之前,莱昂冷不防转折:“闲话就到这里。既然你不愿分享风流韵事,那能?不能?告诉我,春天时让我亲爱的父亲和金头发的小新娘倒下的诅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说那时你在现场?”
“你想知道什么?”
莱昂双手向上一翻:“你能?告诉我的一切。”
伊恩站直,将酒杯往酒桶上轻轻搁下,在杯沿轻轻一弹,杯子应声倾倒:“很抱歉,理查大人有命,我有保密的义务。”
“即便?我是公爵的儿子?”莱昂盯住伊恩的眼睛,笑?容已然不见?踪迹。
“我对艾格尼丝女士也有必须保密的事。”
莱昂了然点头:“啊哈,所以?你是在分出胜负之前绝不站队的那类人。”
“我效忠的对象只有理查大人。你与海克瑟莱的斗争中,我没有必要?站队。”
“可说句不好?听的,老家伙早晚会死,不早些下注,到那时候哪边都不会对你客气。归根结底,科林西亚可不缺你一个精灵剑使。”
伊恩洒然而笑?:“这点我很清楚。”
莱昂呼了口气,干脆摊牌:“直截了当?地说,我才不相信什么多奇亚派人来毒害公爵的屁话,干出这事的一定是内鬼。难保被盯上的下一个倒霉蛋不会是我。”
“我并非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不觉得自己能?帮得上忙。”
“不,不,不,非你不可,非你不可。”莱昂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老家伙准备重新叫人调查诅咒的事。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伊恩并未被莱昂的情绪感染,他立刻猜出了对方的意图。
将内心?深处感到的乏味藏起,他佯作?惊愕,也降下声量,顺着对方的话头做出最离谱的推论:“理查下定决心?要?让你成为继承人,为此准备构陷自己的妻子是凶手?”
莱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对,但差不多。”
伊恩一怔。
莱昂见?状得意地晃动手指:“小妻子可以?是无辜的,但她的族兄可未必就是雪白的了。所以?你的证词就变得至关重要?。”
伊恩几乎哑然失笑?。当?日他气恼之下,随口说给菲利克斯听的阴谋论竟然将要?成为现实。
“这真的是理查大人的意思?”
“是不是重要?吗?”
“那么,你在舞会上的突然现身,也是理查大人的安排?”
莱昂用拇指摩擦着鼻子下的胡茬,狡猾地眨了眨眼:“可以?这么说吧。”
如果理查不惜做到那个地步也要?延续拉缪一族的血脉,继续置身事外就不再是良策,伊恩反而可能?被卷进?去当?替罪羊,得不偿失。就算理查并没有构思想到这个陷阱,莱昂一旦抛出这个假设,将艾格尼丝和海克瑟莱一族推到风口浪尖,公爵是否会包庇莱昂?每种状况下,他会身处怎样的立场?
伊恩快速计算自己的出路,眼神闪烁。
不管要?在哪里立足,唯一的方法?就是扮演他人无法?取代的角色。与他无关的事绝不插手,而相反地,事关己身的事必须要?当?局内人。那么……
“怎么样?要?不要?加入?”莱昂重新为伊恩斟满美酒。
“算我一个。”伊恩接过酒杯,随着正午的钟声,将酒浆一饮而尽。
VI. Out of his mouth a red, red rose!
钟声悠扬,艾格尼丝走出庇护所大门,不禁轻轻舒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对恭维避之不及的人……”希尔达回头看了一眼,聚在四方门庭中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 公爵夫人到访激起的骚动看来需要片刻才能完全平息。
艾格尼丝苦笑。倾诉的冲动翻腾着裹挟住她的喉舌, 但最后她还是将感情过剩的话语咽下去, 锤炼片刻才道出简洁的一句应答:“夸奖让我感觉不知所措。”
希尔达困惑地“哈”了一声。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将自?己的感受诉诸语言是一种古怪而陌生的体验, 艾格尼丝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 没能将脑海中成型的想法说尽:
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他人报以赞美?的话语,她就只会回以同?一种困扰的微笑。
他人将其擅自?解读为谦逊或腼腆。但其实那是无措而生出的难堪。
阿谀暂且不谈, 被人真心肯定应当是值得?喜悦的事;但那欢喜就像她看向镜子,望见一道光拂过彼侧的人影, 却?感觉不到同?样的光洒落在自?己身上。
每到这种时?候, 艾格尼丝就会笨拙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
伊恩瞅准了这点,曾经在他们?相识未久的时?候, 故意变着花样不停夸她。那次的恶作剧以半吊子的争执告终,伊恩很快道歉, 艾格尼丝却?否认自?己生气了。现在回想起来,艾格尼丝之所以被惹得?恼火, 应当是她没有相信他称赞中的任何一句。
她拒绝他人的称赞, 抗拒被肯定, 以此事事先抵抗被肯定之后又被否定的落差。
但是, 当庇护所的住民们?,不论年?龄, 争相前?来触碰她的手、她的衣袍、与她有关的一切,艾格尼丝在抽离中被愧疚刺痛。如果她们?的感激与爱戴并非作伪, 固执地拒绝接受称赞的自?己是否在践踏她们?的心意?
希尔达挑眉,没耐心去揣度艾格尼丝究竟在为什么踟蹰不语,只理所当然地反驳:“您还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要您确实做了值得?称赞的事,那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不就行了?”
“可是……”
“的确,刚才那些人有点太热情了,也有那么几?个家伙是想和您套近乎多捞点好处。但大部分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您。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希尔达再次回望,神情罕见地温柔平和。
艾格尼丝怔了怔,犹豫是否要追问。
希尔达径自?揭晓答案:“如果当初在我浪迹街头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我会非常感激资助那里的人,肯定会。”
艾格尼丝掩唇轻咳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别开视线。
“哇……是真的……”希尔达轻叹。
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亚伦大人提起过,您非常容易害羞,而且一害羞就整张脸红透了。”
长兄的名?字令艾格尼丝瞬间冷静下来。她整理好帽子后拖曳的轻纱,瞟了希尔达一眼,微微垂眸:“谢谢。”
希尔达没有询问她在为什么道谢,只耸耸肩坦然接受。
对方的洒脱态度令艾格尼丝有些艳羡,她迈出两步,回转身等希尔达跟上来,掩饰似地低语:“不知道亚伦会怎么看待莱昂。”
“不论是我收集到的消息还是您的判断都?已经拜托特蕾莎大人转交。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评定莱昂是否合适当科林西亚的继承人的……正是您啊。”希尔达双手抱在脑后,动作大大咧咧,“您如果真的不喜欢那个混蛋,把他踢出去就对了。亚伦大人对此也不会有异议。”
艾格尼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啊。”希尔达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
艾格尼丝顺着希尔达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菲利克斯正坐在庇护所前?的广场水池边沿。他似乎早已经注意到了她们?,直到艾格尼丝看过去才起身行礼,而后向她靠近。
这是艾格尼丝和菲利克斯在暴雨前?的那次会面之后首次交谈。
无可否认,假面舞会前?后她都?在竭力回避菲利克斯。重逢却?偏偏又是今天:先是与理查的延长战,而后是莱昂与加布丽尔,刚刚才经历了特蕾莎的一番问询,从簇拥的人群中脱身,她已经感到筋疲力尽。她害怕自?己不由自?主就会想要依靠菲利克斯,给他不必要的错觉。
“菲利克斯卿,你?这是在巡逻途中?”
艾格尼丝笨拙的寒暄开场白令菲利克斯莞尔。他注视她片刻,才缓声应答:
“不,我在等您。能否借用您一点时?间?”
他观察着艾格尼丝的神情,有些慌张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护送您回城中心的这一路的时?间……当然,希尔达卿也会陪着您。”
艾格尼丝颔首。
菲利克斯跟在艾格尼丝半步后,而希尔达则落后他们?两步。三人穿过庇护所前?的小广场,都?暂时?一言不发。
终于,菲利克斯率先开口:“艾格尼丝女士,您还好吗?”
艾格尼丝怔然看向他,露出迷惑的微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菲利克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默然凝视她片刻,仿佛答案不言自?明?。但他没有逼迫她坦白,转而克制地解释:“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您看上去……非常疲倦。”
艾格尼丝险些矢口否认,但她立刻紧紧抿唇。希尔达的话犹在耳畔,也许从此刻开始,她可以试着接受他人的善意。逞强撒那样拙劣的谎言并没有什么意义,菲利克斯虽然不会拆穿,但无疑能看破。于是,艾格尼丝苦笑着颔首:“的确有一些。”
这敞开的态度令菲利克斯一怔。他的眼神变得?更明?亮:“那么,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艾格尼丝转开话题,“既然专程等我,你?一定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事。”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只是能这样护送您回去、和您说上几?句,我就很满足了。”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过意不去。”
菲利克斯柔和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叹息,视线从艾格尼丝脸上挪开:“关于您上次告诉我的事……您愿意告诉我那些事,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原本您不必那么做的。但不论您有怎样的过去,经历了什么,我……”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略含嘲意的温和微笑:“我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是您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您,那么我会连同?那些过往一起接受。”
语毕,菲利克斯环视四周,掩唇轻咳了一声:“似乎这不是什么应当在路上随口说出来的话,但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会戏弄您。”
艾格尼丝突然驻足,帽尖的披纱从肩头滑落,掩住了她一半的侧颜。菲利克斯难以看清此刻她是什么表情。但她微弯的脖颈线条透着紧绷的张力,肩膀也因用力抑制而轻轻打着颤。她没有抬头,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问:“那么,如果我痛恨现在的自?己,我想要彻底改变、想将过去彻底抛弃,以至于你?认可的我荡然无存,即便那样,你?……依然会接受我吗?”
菲利克斯一时?失语。
艾格尼丝随即抬头,脸上挂着恬淡平静的笑容。菲利克斯立刻知道自?己踏错了一步,刚才还向他打开的那扇门再次关上了。
“我只是有些累了,不用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艾格尼丝匆匆转向前?方,“如果人能轻易改变自?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盲信伪造的魔书,向薇儿丹蒂祈祷的信众也可能要少一大半。”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感觉自?己如果不出声,就将永远地被后悔折磨。他深吸气,脸上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神色:“您不需要那么逼迫自?己。您现在已经足够好。但如果您想要改变,我会支持您的决定。”
艾格尼丝微微一笑:“谢谢。”
菲利克斯的脸色变得?苍白,伸出的手颓然垂下。
那一刻,艾格尼丝仿佛感觉到,将他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一处的斯库尔德的细线绷断了。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心存侥幸,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将身上的重压卸下,妄图依赖菲利克斯寻求不计回报的付出。但几?乎是立刻,那晚她对伊恩坦白的话语得?到应证。菲利克斯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她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无条件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