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时?常让菲利克斯感到不安:如果他认真起来,是否会轻而易举地超过自己??
菲利克斯衷心?珍惜伊恩这个朋友,却也时?不时?在他面前感到自卑。尤其在为人处事方面,经年累月,菲利克斯已经习惯优先考虑他人,而伊恩从来不掩饰他的?自我中心?。
不止一次,菲利克斯甚至因?为伊恩情绪化的?态度感到疑惑:自己?对伊恩来说,究竟是否是朋友?
他不知道。
菲利克斯确信的?是,如果不是伊恩,他也许不会对艾格尼丝格外在意。与艾格尼丝在楼梯上交换久别重逢的?言辞时?,伊恩的?表现就轻挑得反常。宣誓之?后的?酒宴上也是如此,艾格尼丝的?存在似乎成了笼罩在伊恩头?顶的?阴影,他似乎无时?不刻不在注意公爵夫人,又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那时?菲利克斯只以为艾格尼丝让伊恩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白鹰城往事。在来到布鲁格斯之?前,伊恩也确实从来没提过自己?曾在荷尔施泰因?寄居。
以此为契机,菲利克斯对艾格尼丝产生了好奇心?。
她身上同样充满谜团,却同时?异常容易看透。即便公爵夫人应当已无生计上的?烦恼,面对丈夫,她还是快乐得小心?翼翼,多一分怕显得廉价、太少又深恐会冒犯对方;她顾虑得太刻意,仿佛故意让人察觉她的?反应虽不作伪、但也不全是真心?。
菲利克斯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艾格尼丝。
他们同样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但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越陷越深。其中有几分要归功于伊恩的?煽动,菲利克斯不愿去想。
不知不觉间,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后,黄昏时?分流动的?霞光笼罩庭院。
菲利克斯再次打量四周,熟悉的?景致陡然变得光怪陆离。放置在中庭和城堡大厅各处的?透明瓶罐幽幽泛着微光,凑近看才发现那都是低级元素精灵。而在变幻的?光影之?中,原本一眼就能看穿的?假面陡然生效,攒动的?人影互相重叠拉长。每个人说话?都不觉压低声?音,絮絮人语成了悠扬乐声?令人不安的?脚注,时?而应和节拍起落,时?而错拍搅乱听者心?神?。
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菲利克斯睁大眼睛,从面具上的?一双洞孔后努力寻找艾格尼丝的?踪迹。公爵夫人的?衣装并非完全保密,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线索,知道自己?应当寻找银白色衣服、身披羽翼装饰、头?戴桂冠的?人。
中庭没有这么?打扮的?人。
菲利克斯疾步踏入城堡大门?。
兴许是精灵火作祟,大厅的?吊顶比往常看上去还要深邃。分辨每个人的?打扮也变得愈发困难。
头?戴花冠的?人,不,身穿的?是缀满丝绸花朵的?长袍。羽翼,然而是黑色的?。扮成月亮的?人身披银白斗篷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一大半女性?宾客都扮成各类仙子和妖精,手背上都点缀绿叶的?森林仙女头?戴鹿角,三个花仙手拉着手摇摇摆摆地晃过去,海妖裹着莹莹发光的?鳞片纹斗篷抱怨夜晚太冷。一对快乐的?地精横冲直撞,以舞步画出大厅的?对角线。菲利克斯闪身回避,侧眸间,恍惚看到了淡金色的?长发。
但那是吟游诗人手中,三弦琴金色琴弦的?幻影。
旋转,旋转,不断旋转。如花朵般舒展开的?衣摆,越来越快的?舞曲节拍。
菲利克斯感到晕眩。他愈着急,就越无法定神?观察经过眼前的?宾客。
他找不到艾格尼丝。怎么?可能找得到?肯定找不到。他陷入恐慌,仿佛只要今晚不找到她,她就会永远消失。
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骤然从视野角落掠过。菲利克斯一个激灵,急忙回头?追寻。
月光般的?银白色斗篷,自肩头?垂下?的?羽翼装饰。他的?心?重重蹦了一下?,与他的?步子一样,轻快地朝着那个背影飞去。
菲利克斯拉住对方,从上方看到斗篷中垂到胸口的?浅金色头?发。
“艾--”
语声?戛然而止。
顶着金发的?希尔达取下?面具又戴回去,看向菲利克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艾格尼丝不在这里。
艾格尼丝贴着墙,踩着阴影,在会场边缘小心?地移动。希尔达的?舞会装扮是歌谣中的?神?射手,异常简单:素色面具、不起眼的?棕色斗篷与长弓。
希尔达的?身量比艾格尼丝高些许,斗篷便垂到地面,完全遮住了艾格尼丝不合身的?男装。身着男装不合规矩,更别说穿这身的?还是公爵夫人。但艾格尼丝还是坚决要求与希尔达互换。说服希尔达自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在艾格尼丝罕见的?坚持下?,希尔达终于有条件让步。
毕竟公爵夫人的?装扮根本无从保密,而艾格尼丝必须借这场舞会,避开耳目做一些事。
其中首要的?便是与伊恩好好谈话?。
艾格尼丝清楚要在假面舞会上找人无异于从湖泊中找寻一滴水。但她莫名相信,她能够找到他,又或者他会找到她。
但她似乎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
习惯性?地,艾格尼丝想要放弃。她与希尔达约定了时?间,在舞会最后的?亮灯前互换回装扮,如果在那之?前……她随即暗自摇头?,寻找到楼梯后的?角落,小心?地观察过往的?来客。
如果她是伊恩,此刻她会在哪里?
艾格尼丝看向舞池正中,而后是门?边,那里聚集着年轻人。不在那里,也不在那里。
她早已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但还是磨蹭了片刻,才悄然回避着与人正面相对,穿过大敞的?堡垒后门?向花园进发。
论假装自己?不存在,不为人察觉地从人面前走过,在这方面,艾格尼丝好歹有些微的?信心?。艾格尼丝钻进门?廊投下?的?阴影,调整呼吸,左右四顾。花园中也隐隐绰绰闪着光,情人的?低语与笑声?从隐蔽的?树影后传来。踏错一步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骚动。
艾格尼丝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前进,忽然有人自后扣住她的?手腕。
她回身,对方就势将?她推进门?柱侧的?阴影中,松手,靠近,影子完全遮住她。
艾格尼丝不可思议地冷静。她伸手去揭来人可疑的?斗篷帽子,对方短促地呼气,先一步将?兜帽向后褪,直到露出黑色面具后的?绿眼睛。
两个音节的?名字停在她的?舌尖,不需要出口。
他捉住她尚未收回的?手拉到胸口。彼此被斗篷半掩的?脸庞被慢悠悠飘过的?精灵火焰点亮,随即融进黑暗。他残留在她视野中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冷淡。
一如往常,他们没有开场白,仿佛在继续片刻前被乐曲间隙打断的?对话?。
没有用?敬语,他以稀松平常的?口气问?:
“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永远地。”
答句不受控制, 径自溜出艾格尼丝唇间:“为什么不?”
惊讶的?不只有伊恩。艾格尼丝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顺口的?谎言还是泄露的?真心。
停顿须臾,伊恩才?补上似曾相识的?又一个问题:“你不问去哪里?”
“哪里都行。”艾格尼丝给出与十年前只字不差的?答案。
拉着艾格尼丝的?那只手力道加大。
“你在故意?激怒我?”
“不要把你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抛给我。”
她甩开他,慢一拍地自头顶全身变得僵硬。准备过头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弦绷得太紧, 临场三言两语就开始失控。
伊恩再?次靠近。他步伐带起的?微风隐含怒意?, 艾格尼丝后?退, 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墙。
但他猝然止步, 以一种古怪的?腔调轻声说:“这似乎是我与你第一次吵起来。”
“的?确。”
伊恩坦白的?时候口气?总是分外冷淡:“对我来说……也许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亲密是争吵的?前提,争吵也是亲昵的?证明。”
“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亲密到足以坦率地互相伤害。”
鲁特琴柔和的?拨弦与婉转的?笛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
两团银白色的?火焰在他们身后?悬浮摇晃, 伊恩将斗篷帽子下拉到只露出下巴,抱臂倚在门柱上, 恶意?地微笑:“那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你反而能?主动挑起我的?怒火呢?”
艾格尼丝别开脸:“能?够毫无顾忌地互相伤害的?关系,说到底是因为造成伤害也无妨。你说的?是一种情况, 还有一种……”
“因为对方根本无关紧要。”伊恩冷冷接话,而后?再?次不合时宜地轻笑起来, 措辞也更为轻浮,“那么?, 我亲爱的?, 我们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
艾格尼丝闭眼呼出一口气?, 很?庆幸阴影遮住了自己的?表情:“我并不是为了和你吵架来这里的?。”
“我倒是觉得, 如果当初和你为什么?事?好好吵过一次就好了。”
艾格尼丝不说话。伊恩忽然的?坦率令她愕然不知所措。
“你看?,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伊恩低声笑, “你总在关键的?时候狡猾地陷入沉默。”
“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这点我不否认。”
对话就此?陷入僵局。
伊恩今晚很?反常,艾格尼丝有一瞬疑心伊恩喝醉了, 可他年少时酒量就很?好。但他的?话语和态度中确然满是焦躁戳出的?洞孔。只要艾格尼丝愿意?,只需要一句追问,她便可以轻而易举窥探到他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真正心绪。
短暂的?挣扎后?,她苍白着脸保持无言。
又一次地,艾格尼丝明知道不该这么?做,还是挪开了视线。
在关键的?时候沉默,在将要心意?相通的?时候退缩,在正确的?选择面前掉转头故意?犯错。害怕失败与痛苦,趋利避害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变质为躲避正确。半途而废,主动放弃。艾格尼丝痛恨这样的?自己。
此?前,她以为自己终于鼓起勇气?,敢于正视自己的?愿望、不再?畏惧直面他人?的?想法。
可在伊恩面前,她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踏上了老路。
一定是因为加布丽尔和菲利克斯遗留下的?撼动尚未消散,所以才?……
不,这只是借口。
伊恩是所有噩梦的?集合,是她想要摆脱却无法扼死的?过去,只要他站在面前,她就感到所有试图改变的?努力都白费力气?。不仅如此?,她更疑心这太过明显的?缝隙是个等她踏进去的?陷阱。
于是,她谨慎地缓和气?氛,将内心的?动摇裹起来,藏到更深处:“换个地方。我有事?想和你好好谈。”
良机错失。
伊恩也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展开无懈可击的?笑面:“那么?事?不宜迟,女士,让我们一起从这无趣的?舞会逃走吧。”
他拉着她一头扎进噙着温热水汽的?夏夜。
云开雾散后?点缀天?空的?星辰坠落了,在绿枝与花叶之间摇曳,熟识的?小径改头换面,艾格尼丝踏出的?每步都如同误入陌生?的?梦境。外面不知何时降过微雨,沉浸在舞会中的?人?一无所觉,栖身树影的?人?毫不在意?。小路石块凹陷处积起水潭,伊恩走在前,像带领她穿过袖珍的?湖泊群落,做一次迟到十年的?逃离白鹰城的?演练。科林西亚随处可见的?繁茂阔叶木在心甘情愿的?错觉之中,也陡然拔高为北国冷青的?松树,缄默而谴责地注视他们。
十年前艾格尼丝如约而至,而后?奇迹发生?,两人?突破了亚伦的?堵截,最后?却不得不弃马步行,大概也会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初春寒冷潮湿的?雪国森林里。
更早之前,在破败温室中那个半吊子的?吻和仓促的?拥抱之后?,他们也是这样无言地前进,没有牵手,只有距离压得很?近。
重要的?话他们永远不说出口,显眼却有意?义的?姿态他们也从来省略。
明明被人?撞见他们最该惊慌,两人?却比整花园的?阴谋家和恋人?都要镇定。时不时地,他们的?足音惊动藏匿在树后?草中的?人?,激起一阵阵骤然的?寂静。甚至鲜少有人?敢于定睛窥探。也许这要得益于伊恩和艾格尼丝都一言不发,像两个正巧同路的?陌生?人?。
强行咽下的?懊恼和震动挣脱束缚,开始舒展漆黑的?羽翼。
艾格尼丝恍惚觉得,伊恩带领她走向的?不是什么?适合密谈的?地点,而是白鹰城,是过去,是约定过的?南方家园,是无法实现的?未来。穿过花园的?记忆,昨日的?吉光片羽,更久远的?现实,有痛觉的?梦,过去、现在、梦境、回忆。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白鹰城的?艾格尼丝,布鲁格斯的?艾格尼丝,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尼丝,您,你,我。这些都是谁。
她在自己意?识的?海洋中溺水。
向海克瑟莱一族世代效命的?学士曾经警告她,如果不学会控制回忆,她总有一天?会堕入疯狂的?深渊。穿着男装的?公爵夫人?在花园中无缘无故地失智。真是个不错的?意?外。这个念头也被很?快地抛下了。句中的?每个词都失去意?义。
仿佛在哪里还遗落着她的?躯体,依旧迈出右脚,左脚,右脚。
伊恩回身,艾格尼丝步伐不停,撞进他怀里。
他架住她,她抬头,目光却穿过他。
“看?着我。”
艾格尼丝没有反应。
伊恩捏住她肩头,侧转脸吻下去。
面具与面具碰在一起,唇和唇还差丁点的?距离才?能?相触。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下自己的?面具,终于如愿咬上艾格尼丝的?嘴唇。
他想让她感到疼痛,却投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
有空隙他就会去夺取,仅此?而已。伊恩想这么?相信。但他知道自己推开他人?迎上来的?红唇,对为他落泪的?眼睛略感遗憾地摇头拒绝。也是同一个自己,却像要燃成灰烬那样渴望停驻在艾格尼丝灰蓝色的?眼睛里。这样的?时刻,那股常常支配他的?残忍冲动并没有缺席,催促着他更加蛮横地入侵。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大,认出他的?瞬间推开他。
方才?以啃啮翻弄施加的?痛楚尽数回到伊恩那里。他借着被推出去的?势头晃了晃,捂住胸口,半真半假地抱怨:“痛。”
“你疯了吗?”艾格尼丝将兜帽拉得更低,左右四顾。
“比你清醒。”
艾格尼丝一闭眼,吞没她的?潮水便再?次上涨,她知道该感谢伊恩,出口的?话却再?一次变味:“和你待在一起让我发疯。”
伊恩恶意?舔舐下唇,无辜地举起双手:“是你说有话想和我说,提出换个地方谈。”
艾格尼丝握紧双拳,脸往伊恩的?反方向别:“还没到吗?”
“走累了?要不要我抱你走剩下的?路程?”伊恩轻挑而冰冷地提议。
艾格尼丝置若罔闻,伊恩便也嚯地转身,沉默地向前大步走。
碰面之后?已经两次争吵,还激起了她懂事?之后?就几乎没有犯过的?癔病。艾格尼丝开始为今晚的?全盘计划感到后?悔,但又觉得就此?放弃咽不下一口气?。
目的?地原本就已经不远,是花园一侧的?城墙。墙外便是直入水波的?陡坡,从此?处攻上来几乎绝无可能?。也因此?,在狂欢夜的?鼎沸时刻,这里空无一人?。
遥远的?海面上积聚着灌满雨水的?云团,近海则笼罩着一层雾气?。温驯的?港口永远只是海的?一面,在人?最欢乐的?时刻,它偏偏显得阴郁。城中的?灯火明灭闪烁,甚至有人?从平台上洒落星星焰火,港口彻夜亮着的?灯光反而显得黯淡无力。
“是个好地方,不是吗?”伊恩面朝水波。
艾格尼丝冷冰冰地挑刺:“站在这里不会被城中的?人?注意?到?”
“在点了灯的?玻璃窗前向外看?,身处光亮中的?人?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无法察觉黑暗中有什么?。”
“你在影射什么??”
伊恩笑了:“我真的?没多?想,只是随口一说。”
“今晚你格外多?话。”
“你难道不是为了和我说话而来的??”伊恩忽然偏头,向着艾格尼丝呼气?,“我很?早就发现你了,但我先?去喝了几杯酒才?再?次找到你、拉住你。和你说话最不需要壮胆的?人?原本应当是我,今天?是个例外。”
艾格尼丝没嗅到多?少酒气?。要分辨伊恩的?话是谎言还是真实通常是徒劳的?,因为两者皆非,又两者皆是。她冷淡地应道:“那么?我就当你醉了。”
“醉酒的?男人?和装醉的?男人?一样危险。”
“也就是说,你是否真的?醉了对我的?处境毫无影响。”
“精彩的?推论,我无力反驳。艾格尼丝,”伊恩忽然唤她的?名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布下的?陷阱,理查的?人?躲在暗中,只等捉住你不贞的?证据?”
“我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伊恩被这话逗乐了,睨着她轻柔地吐字:“我也可以不要好处。”语毕,他忽然敛容正色,终于切入正题:“突然之间想和我好好谈谈,是你令人?敬畏的?长兄发话了?”
“离开前他和我聊了聊。关于那晚发生?了什么?。”艾格尼丝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所以在那之前,你真的?没有问过他内情?”伊恩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以为你是怨恨我才?主动离开的?。”
“一个合情合理又自私自利的?误会。”伊恩口吐辛辣的?讽刺,微笑却依旧温良无害,他甚至友好地向她眨了眨眼睛,“但现在误会解开,我是不是该得到一些补偿?”
不等艾格尼丝回答,伊恩看?向她身后?的?神色骤然一变。
艾格尼丝一怔。
“再?看?着你……再?和你待在一处,同样足以令我发疯。”他的口?气冷静得不可思?议,残酷地以言语的刀刃剖开自己,“决定离开圣地回来时, 我没想?到会这样。这是误算。”
她感到自己被同一把利刃刺中, 不自禁深深低下头去?, 仿佛要凝视胸前的创口?:“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以前你说过?, 如果你不谨慎对待自己的记忆, 就会混淆回忆与现实的边界,就像刚才那样?”
“没错,”艾格尼丝停顿片刻, 快而含糊地补上一句,“谢谢你叫醒我。”
“那么能否请你也将我从?噩梦里拉出来?”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回头。
“不要动!”伊恩声音镇定的外壳颤抖着剥落, 她无法想?象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却又隐约觉得可以猜到,“我被你诅咒了。斯库尔德的轮|盘带着所有人向前走、往下落, 我却被困在原地。有些?时刻,我恨你, 希望你身败名裂,还?有一些?时刻, 我--”
她的耳畔传来压抑的屏息声。
最后半句被压进紧抿的唇之间碾碎, 伊恩模棱两可地叹息:“我到底在干什么?”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
“之前, 我说谎了。”终于, 她冷不防低语,同时摘下面?具。
伊恩惊讶地沉默。
“我为你哭过?。而且不止一次。”
伊恩来到布鲁格斯首日, 曾询问她是否为他哭过?。
她理所当?然地否认了。
艾格尼丝感到自己的声音与伊恩刚才自我剖析时变得相似,轻颤着却缺乏起伏。因为单单要挤出坦率的话语, 她就竭尽全力。
“除了刚来科林西亚的时候,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你。我知道结局,所以它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噩梦。十年,就当?是三千次。我竟然觉得比原本更了解你。”
这是第一个?她重复多年的谎言。
“还?有第二个?,”艾格尼丝像是忽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嘴唇微张,停顿了须臾,才继续说,“我一直在为失约感到后悔。但假如我选择和你走,不管结果如何,我同样会后悔。所以--”
伊恩没有让她说完。他将她扳过?来,面?对面?,双眼因愤怒熠熠生辉。他在花园中丢弃了面?具,此刻却戴上了另一幅无表情的假面?,而后蛮横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并不快乐就能放我解脱?不,不可能。”
“那你为什么要突然示弱,告诉我一些?无谓的事?什么叫放你解脱?”艾格尼丝不觉抬高声调,通常向内蜷缩、反复割伤她自己的刺全部朝向伊恩,“你在生气?为什么?你难道不该为我的不快乐幸灾乐祸么?瞧,那才是你寻找的出路。”
她勉强勾起唇角,脸颊发烫,眼眶很热:“不要在我身上寻找你给不了我的东西!”
伊恩定定看?着她,良久,露出经过?充分练习的微笑。
艾格尼丝甩开他后退,恶语继续向伊恩砸过?去?:“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我忍受不了这个?笑容。”
“你现在的微笑也不堪入目。”
她碰了碰唇角。上扬的弧度令她打了个?寒颤,犹如猝地触及他人施加的旧伤痕。
“总之……”艾格尼丝深吸气,潮湿的海风顺着鼻腔灌进胸口?,她差点咳嗽起来,却还?是一口?气说完,“不论是懊悔还?是噩梦,我都受够了。”
话出口?她就紧紧抿唇,希望回到片刻前,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蠢话。
伊恩嘲弄地偏头:“我和你所求的明明是同一样东西。”
“不,”艾格尼丝用力摇头,“我不想?再?说谎了,也不想?再?对想?要的东西缩回手?了。我想?……一个?人向前走。”
伊恩瞳仁骤张。
“我不需要从?过?去?中得到解脱,我……可以带着它走。”
“为此你准备怎么做?”
艾格尼丝扶住城墙边沿,仿佛冰冷的石头能给她勇气和力量。
随后,她猛地蹲下,像发脾气的稚童,将脸埋在臂弯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抬起脸,悲怆的神色扎进伊恩眼里。
“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了,但是只要你在,我……就只会在原地打转。”
伊恩的神情很柔和,他以几近怜悯地口?气低语:“换而言之,你希望我离开。”
他的话语像炼金工房中的水银,流动着,闪烁着,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将体内的生命之流置换为毒药,她立刻呼吸困难。
“我会做出补偿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吐出这般毫无说服力的骗子金句。
伊恩垂眸看?她,柔软的笑容随着话语加深:“你能给我什么?不出一年,圣地的一切就让我厌倦,太无趣了。土地、荣誉、婚姻,我原本可以得到它们,但抛下它们时我没有一丝犹豫。告诉我,你还?能给我什么?”
不等?她应答,他不怀好意地补充:“不要告诉我,离开你对我而言也是解脱。”
艾格尼丝准备好的说辞便丧失了立足之地。
“你如愿向前走,不再?做关于我的噩梦,夜晚与从?窗口?翻进来的小情人幽会,和理查维持表面?的和平,只等?他咽气……”伊恩流畅地吐出一长串的设想?,似乎这样的结论早在脑海中反复锤炼过?,“我又该往哪里去??”
这么说着,他俯身与艾格尼丝平视,撒娇般地眯着眼睛谴责她:“你好自私。”
艾格尼丝不觉蜷缩得更紧:“那么,你想?要什么?”
“共同毁灭,或是……”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一起破坏这安稳而毫无生机的生活。比如说,让公爵消失。”
“听上去?不论哪种?都是毁灭。”
伊恩十分愉快地笑出声:“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给我指出第三条路。”
艾格尼丝骤然扶着城墙站起来,以毫不意外的口?吻下定论:“所以,你并非诅咒背后真正的主谋。”
气氛随话题陡变,伊恩讶然眯起眼睛,同样站直,往箭垛上倚,抱臂笑笑地问:“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你有杀了我和理查的动机,但就结果而言,我和他都平安无事。而幕后黑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也是诅咒事件令我最困惑不解的地方。费尽周折、以巧妙的手?法潜入了布鲁格斯,凶手?最后布下的诅咒却没有强大到足以致死。”艾格尼丝征询伊恩意见?般地偏了偏头,“如果是你,应当?做得更好,不是吗?”
伊恩没忍住,嗤笑出声:“我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证据呢。这样的臆测可行不通。在他人眼里,这不过?是你对我一厢情愿的盲信。”
“如果你决定借助诅咒这样的手?法复仇,你一定会用某种?方法事先向我暗示凶手?是你,而我却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实情,因而被愧疚与恐惧折磨。”艾格尼丝也感到滑稽,轻轻摇头,“但这次不是这样。”
“我是否该称赞你对我足够了解?”
“但这不意味着你是无辜的。你一定对诅咒的内情知道些?什么。”
伊恩恶意地拖长了声调:“谁知道呢?”
“实话说,我不在乎。”艾格尼丝看?着伊恩的眼睛重复,唇角的微笑像虚幻的月光,“我不在乎你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对我没什么区别。”
“菲利克斯可不那么想?。”
意外的名字在此处出现,艾格尼丝额角一跳。
伊恩观察她的反应,柔软而冰冷地微笑起来:“正直的人撒谎的笨拙模样真有意思?。他来邀请我一起调查诅咒的事时,我立刻就知道他在怀疑我。其实你不必那么拐弯抹角,还?不如早些?像今天这样来问我。我说不定会知无不答。”
“菲利克斯的行动并非我授意。”
“是吗?”
“请你不要再?煽动他了。”艾格尼丝突兀地以单手?捂住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对浮现在脑海中的场景视而不见?。
“他早已经不需要我煽动了,”伊恩笑得尖刻,“他对你神魂颠倒。”
艾格尼丝迎着他的目光回望,惨然而笑:“是我对你有所亏欠,你没必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这态度令伊恩笑意更冷:“如果不把他牵扯进来,你会主动找我谈话吗?承认吧,你渴望的前方道路上有他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