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其实……关于?那天?我说的事?,还有想要?和您交代的后续。”
头脑还有些浑浑噩噩,艾格尼丝的反应比往常慢。她木然眨动双眼,过了片刻才颔首:“那么去花架下说吧。”
“我就在这里守着。”希尔达不知为何对两人的对话缺乏兴趣,在花园入口站住。
菲利克斯将花枝小心地放入石花瓶中,没有转向艾格尼丝,反而摆弄着其中一朵白玫瑰的花叶:“那之后我又调查了一些事?。” 不等艾格尼丝提出异议,他继续说道:“最后,我决定向伊恩寻求帮助。他同意?帮助我一起调查诅咒的真相。当然,他不知道我掌握了不利于?他的证言。”
艾格尼丝也没有看向菲利克斯。如果?此刻有人匆匆路过,乍看之下,她与?菲利克斯也许更?像是恰好在同一处休息。但只要?看第二眼,谁都能看出她与?菲利克斯在交谈。这样刻意?的姿态反而欲盖弥彰。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没有必须掩盖的东西。
即便如此,她还是回避着直视对方?,以自言自语的声调问:“那么,你还发?现?了什?么?”
菲利克斯一时语塞:“目前还没有进展,但是我会继续调查。”
“如果?我说,其实我不在乎真凶是谁呢?你会不会放弃这件事??”
片刻的沉默。
菲利克斯清了清嗓子,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堵在喉头的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他反常地心烦意?乱,就着花瓶绕了半圈,与?艾格尼丝对上眼神。
她立刻看向别处。
这反应刺痛了菲利克斯。他挣扎半晌才哑声问:“我并非不能理解您的顾虑。但是为何您如此反对?您难道不想知道真凶是谁吗?”
他的焦躁感染了艾格尼丝,骚动与?方?才遗留心间的冲击交汇。她用力?抿唇,才将不合适的话封死?,但心间依旧沸腾。
菲利克斯拈起一枝黄玫瑰,在指间转了转,对花刺勾出的血痕恍若不觉。他垂下头去,缀满绿叶的藤蔓为他的脸庞蒙上一层暗影,艾格尼丝只看得见他孩子气地绷紧的嘴唇。他手中的黄玫瑰满开,露出花芯,最外缘的花瓣已然卷曲,轻轻用指甲一勾便剥落。
扯落数瓣之后,菲利克斯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情绪,索性将花枝反手丢进花瓶,直直看进艾格尼丝眼里:“我原本不想问,但……您是否在偏袒伊恩?您就这么想相信他?”
艾格尼丝瞳仁猛扩。她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做此想,也没有再回避注视,轻缓却坚定地应答:“不,不如说,我最怀疑的人就是他。他一定与?诅咒有关。”
“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也说过,我必须和他谈一谈。”
“什?么时候?”
艾格尼丝被菲利克斯的尖锐口气吓了一跳。
菲利克斯歉然放柔声音,却没有退让:“您其实不想和他谈这件事?吧?”
对方?的强硬姿态令她不知所?措。她垂下视线,以自己都惊讶的软弱语气坦诚:“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艾格尼丝坐立不安,想要?立刻结束这段对话。如果?再谈下去,她一定会让菲利克斯对自己心生厌恶。她抢白:“这些说到底都是我的事?。我感谢你的好意?,但你不应当被牵扯得太深。”
“可我愿意?被卷进来,”菲利克斯涩然而笑,“还是说,您觉得我碍事?了?”
“不。”艾格尼丝急声反驳,而后撑住额角别开脸。
菲利克斯仿佛不堪继续注视她,再次面朝花园:“我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也以为您也明白我的心意?……但心领神会根本不够,该说的话必须说出口。艾格尼丝女士,我--”
“不要?!别说下去,我求你了。”艾格尼丝起身,“我该回去了。”
菲利克斯疾步绕到她身前阻止。
希尔达见状立刻走近:“你想干什?么!”
菲利克斯面色苍白,立刻后退与?艾格尼丝拉开距离:“请您原谅……我只是……”
“希尔达,没事?,我再说几句就走。”
艾格尼丝等希尔达退回远处后,才再次打破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她想看向菲利克斯,最终被恐惧击倒,她盯着地上摇曳的影子,抬不起头来,只能以尽可能冷静的口吻宣布:“这个话题到此为此,之后也不要?再提。”
每说出一个词,她就更?加痛恨自己的怯懦。
出乎意?料,菲利克斯即答:“如果?这是您所?愿,我不会再提。”
艾格尼丝怔然抬眸。
菲利克斯眉眼舒展,笑容温柔却也苦涩,目光和声音都因?为内心动摇而如风中的烛焰般颤动:“我不会强求您,我不能那么做。”
一瞬间,艾格尼丝几乎要?被袭来的歉疚压垮。无法被一个人厌恶竟然也可以这般痛苦。
为什?么他还能以不带一丝怨恨的明亮眼神看过来?为什?么他还能笑?为什?么要?这么款待她,偏偏是她?
艾格尼丝用话语和距离竖起的坚固武装开始龟裂。她想保持沉默,零落的词句却径自自唇间逃逸:“为什?么?”
菲利克斯困惑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值得。因?为我是公爵夫人吗?”
菲利克斯全身僵硬,直愣愣看着她,仿佛她吐出的是陌生的北国语言。
艾格尼丝捂住嘴。但吐出的话语无法收回,她只能用谎言接替真心话,伤害对方?的同时割伤自己。她深吸气,努力?冷笑:“我和你原本就谈不上十分熟悉。你迷恋的并不是我,只是镜子里的幻象,清晨散去的梦,海浪带来的浮沫……只是那样的东西。只要?取走身份带来的光环,你一定会失望。”
“您凭什?么那么肯定?”菲利克斯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艾格尼丝答不上来。
菲利克斯再次露出令人心痛的微笑:“为什?么您明知道不是那样,却还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您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
“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您说出这样的残忍的话,看上去却比我还要?痛苦?”
艾格尼丝慌张地想要?寻找可以确认自己表情的东西。菲利克斯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又前进半步,继续逼问她:“您又凭什?么那么肯定自己不值得被爱?一定要?有理由才能爱您吗?”
“爱”这个词眼令艾格尼丝浑身发?颤。
她想抗议,指责菲利克斯明明答应搁置刚才的话题、却立刻食言。但这在禁忌边沿试探的话语又如此诱人,令她的心跳加速。她快速回想,而后感到不可思议: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对她使用这个词语。
也就在同一刻,艾格尼丝意?识到,她竟然对这简单的词眼渴望已久。
即便知道无法回应,她还是不由自主因?为心愿成?真而欢喜鼓舞。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浅薄又卑鄙,但喜悦无法以冷冰冰的理性和道德判断抑制。动人的话语犹如甜蜜的毒药,入耳后随着胸口的悸动向全身扩散,令她唇舌麻痹,丧失命令对方?闭嘴的力?气。
菲利克斯的眉眼线条逐渐变得舒缓。他轻咳一声,狡猾又腼腆地转开视线,在艾格尼丝看来的时候,猛地再次调转回目光与?她对视:“但是,如果?您非要?理由不可,我给您便是。”
艾格尼丝挣扎着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在菲利克斯的注视中动弹不得。
宛如列举理所?当然的事?实,又像逐一介绍珍藏的宝物,他小心、温柔且坚定地说道:
“我爱您的沉着冷静、含而不露的聪慧和别扭的温柔,但我同样爱您的多疑、笨拙和天?真。从发?丝到对我视而不见的眼神,我可以一直举例,直到您厌烦。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唯一无法接受的是您过于?稀薄的自信心,因?为它阻碍您接受我爱您。”
菲利克斯的话语于艾格尼丝, 是?事到如今只会令人不知所措的奇迹。
喜悦的晕眩被苦涩撕扯,正如孤鸟掠过的影子割裂正午阳光照耀下的雪原。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真诚的话语,无保留的爱,接受她一切的宽容--现在骤然由菲利克斯呈到面前, 艾格尼丝只觉得惘然。就好比在接受自己缺乏魔法天赋十多?年?后, 她突然获得了施法?的能力;明知道应当为愿望得偿开怀地?笑, 心底也确然生出喜悦, 她却因为无法?更高兴一些而感到遗憾。
越热切的渴望越缺乏耐心, 对迟到不宽容。
思考的摆锤挣脱甘美的束缚,重新开始运作。
艾格尼丝不禁向自己发问,她如今是?否依然需要这些东西?
诚实的答案为否。
如果人?没有爱就无法?呼吸、进食、行走、思考, 那么她早该在青草地?下长眠。
一旦怀抱这样冷酷的念头?,艾格尼丝就无法?继续忍受菲利克斯的注视:面对他纯然的一片好意, 她竟然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我憎恶与怀疑的种子又一次悄然发芽, 刚才还令她颤抖的赞美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菲利克斯眼?中的真的是?她、而非经?美化的理想吗?
他是?否看?得见她内心此刻赤|裸的猜忌?这才是?她的本能。
如果连这点都看?透,他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那样的话?
他……说的真的是?真心话吗?
“艾格尼丝女士, 请看?着我。”
她一个激灵,懵懵地?顺应菲利克斯的话语抬头?看?过?去。
菲利克斯维持着与她的礼貌距离, 微笑着凝视她。他没有到过?北国,眼?睛却比寒凉夏日月下的湖面更澄澈, 每一缕光辉的皱褶都平静得惊心动魄。
于是?转眼?间, 她的所有猜疑和自责都被波光带走。她无法?不相信他, 也无法?不想去相信他。
艾格尼丝在理智也被冲走前捂住脸, 肩膀抖得厉害。
但?是?很快地?,她再次与菲利克斯对视, 乘着疯狂的余韵一气吐出绝不该出口的话语:“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首叙事诗。故事中的骑士与淑女相约私奔, 但?是?淑女害怕失去优渥的生活、更不相信骑士会对她保持忠诚,于是?她失约了。”
菲利克斯错愕地?盯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开始复述诗歌。
“多?年?过?后,淑女已经?步入婚姻殿堂,而那位昔日的骑士却在这时忽然现身。他因为遭受淑女的族人?惩罚,丧失了持剑战斗的能力。他回到淑女的身边,不为夺回旧爱,只为复仇。”艾格尼丝看?着菲利克斯变幻的神色,知道她不必再说下去。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克斯再次微笑起来,只是?,这一次是?看?着曾经?映出梦中光景的水晶球碎裂的痛楚笑容。
“我相信你,你刚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对此我不抱怀疑。”
菲利克斯闻言不禁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等待她说出一个“但?是?”做转折。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告诉你所有内情。你的这份感情……也许只是?某些人?的手牌,你调查的每一步也很可能是?遵循着他打出的拍子跳舞。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想必……他也不止一次鼓动你、帮助你接近我。这样下去,最先受害的会是?你。”
“我不介意被牵扯进来。”菲利克斯喃喃。
“但?我会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菲利克斯神情灰暗地?看?向旁侧的地?面,冷不防问:“您所说的那首叙事诗的结局是?什么?”
艾格尼丝一怔,随即柔声?应答:“这是?某个无名?诗人?的未完之作。”
“如果您是?诗人?,您想要书写怎样的结局?”
“这首叙事诗最合理的结局大?约是?个悲剧。只要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即便将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卷进去也要让背叛自己的恋人?后悔……最后一同毁灭。”
菲利克斯硬邦邦地?回道:“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我不喜欢悲剧。”
他回头?看?向艾格尼丝,眼?睛里的火苗再次燃烧起来:“由第三者……由故事中的配角介入,让骑士与淑女和解后各自获得新的爱情,这样的结局不好吗?”
“你忘了淑女已经?有丈夫。”
菲利克斯惨然而笑:“即便如此,悲剧可以避免。只要骑士离开,不论他最后是?否释怀……只要他离开,所有人?都无须走向最坏的结局。”
艾格尼丝不答话。菲利克斯神情一凛,犹豫地?抿紧嘴唇,最终以不可置信的口气追问:“还是?说……淑女难以忘情,心甘情愿接受报复,想要与骑士一同毁灭?”
艾格尼丝哽了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
她看?着菲利克斯眼?中的亮光一点点地?黯淡,感觉自己缓慢扼杀了一颗愿意为她洒落光辉的星辰。暗星坠落的分量太沉,她快被压得喘不过?气。可不仅如此,对这个向她毫无防备张开怀抱的青年?,她必须亮出利刃,令他彻底对她绝望。她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话语在舌尖多?停留一瞬间都是?煎熬。于是?,艾格尼丝的语声?变得又低又快:
“如果当时是?你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菲利克斯瞳仁收缩,仿佛迎面吃下沉重的剑击。他全身晃了晃,倒退一步,惨白?着脸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请容我先告辞。”
艾格尼丝挤出一丝微笑,发不出声?音。
好不容易向前迈出的第一步仿佛丧失了意义。她回到了熟悉的灰暗世界,感到身体中所有的勇气与生机都被平静的绝望榨取抽空。
她再次变得虚浮的神情刺痛了菲利克斯。他猛然重新拔步向前,拉住她的左手。
艾格尼丝想要挣脱,菲利克斯却握得更紧。他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我只是?……刚才那些话让我不知所措……但?我没有放弃。所以您也……请您千万不要放弃。”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艾格尼丝脑海中一片空白?。
菲利克斯的神情再次骤变,他慌乱地?松开手,想再次伸手又止住,笨拙地?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打转:“请您别哭,我不想让您流泪,您别哭了--”
艾格尼丝怔然抬手,手背上水迹斑驳。
她为什么会哭?
不知道,完全不明白?。就和她完全无法?理解菲利克斯却依旧相信他一样。
艾格尼丝无法?忍受在人?前哭泣,立刻反手擦干眼?泪,清清嗓子佯作无事发生:“我必须走了。”
菲利克斯没有挽留。
希尔达表现反常,一言不发地?等待艾格尼丝走过?去,而后扶着她离开花园。
目送艾格尼丝和希尔达远去后,菲利克斯烦闷地?长声?叹息,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之后,举双手将头?发揉得一团糟。他脱力地?在花架下落座,视线愣愣追着穿梭于草叶繁花间的蝴蝶,以至于没有发现天空中快速聚拢的铅灰色云朵。
科林西亚的初夏骤雨骤晴。石板小径上数个晕开的圆点迅速扩散为水泽,顷刻之间,雨落如带。等雨水从藤叶缝隙中灌下之时,周围已笼罩在初夏骤雨激起的蒙蒙水汽之中。菲利克斯飞快抹了把脸,向城堡中奔去。
一阵风吹斜雨幕,浇湿花园中仅余残垣的旧城遗迹。伊恩离开正对花园入口的空窗口,背靠粗粝的石墙,抬头?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没有偷窥的癖好,却还是?躲在老墙和它身披的藤蔓后,从头?到尾看?了一场好戏。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花架下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但?仅从动作神情也能猜到一二:
事情似乎正向着他期许的方向发展。
雨水自濡湿的额发末梢滴落,伊恩眨眼?数次以免糊了视线,继续眯眼?凝视降下大?雨的这片天空。湿衣服裹住皮肤,一阵寒意窜过?背脊,他却丝毫不想寻找别处避雨。
某个最寒冷的早春夜后,他已经?丧失了对寒意的畏惧。
他甚至希望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将他心头?的迷惘冲刷干净。
加布丽尔迟早会按捺不住想要向他寻求更多?,伊恩对此早有准备。但?她的催逼激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他不由自主说了些多?余的话。加布丽尔哭着跑开之后,他转念又觉得挑拨她与艾格尼丝之间的关系不失为一步闲棋。也就在那时,他无意往花园入口那里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加布丽尔将花束摔在艾格尼丝面前。
这般甚至称得上可爱的泄愤之举竟然令艾格尼丝神色大?变。她面对他人?的厌恶时竖起的带刺姿态是?如此熟悉,仿佛诅咒事件暂时落幕以来她身上的变化不过?是?错觉。
伊恩不清楚是?什么契机促使艾格尼丝开始改变。她不再对任何?事都似乎毫无兴趣,她开始认真地?凝视周围的人?和物,不止一次露出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他猜想那与菲利克斯有关。之后发生的戏剧性一幕应证了他的揣测。
--事情正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这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事态。
伊恩想要如此相信。自花之庆典的舞会以来,他也确实不止一次倾囊相授,为菲利克斯指点迷津,精心扮演帮助痴情骑士攀上贵妇人?高塔之窗的友人?角色。菲利克斯是?无辜的,但?必须有人?充当被卷进他仇恨的牺牲品。对此伊恩感到抱歉,然而,本就是?菲利克斯主动向他求助,最后的恶果当然也要各自分担一半。
他希望艾格尼丝向菲利克斯打开心扉,好让他亲手推罪恶的恋人?一起从塔顶坠落。他期待看?到艾格尼丝众叛亲离、受人?唾弃,而后终于露出懊悔的表情--时隔十年?,第一次对没有选择他感到懊悔。
本该如此。
但?当艾格尼丝与菲利克斯摆出那样可笑且徒劳的姿态,假装只是?偶然在同一个地?方休息;当两人?长久地?对视,根本不曾想过?周围可能藏着窥视的双眼?;当艾格尼丝因为菲利克斯的话语而深深动摇,卸下面具……
伊恩被自己撕扯着一分为二,一个继续充当冷酷的观众,另一个则心神不宁、无法?忍受继续在原地?多?待一刻。但?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奇妙心态,这两个伊恩最后都决定要留下,要看?到最后。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艾格尼丝和菲利克斯的一举一动逐渐变得难以捉摸。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一对幽会的情人?,反而更像艾格尼丝在不断试图违心地?推开菲利克斯。
伊恩不由自主为无法?听清两人?的对话焦躁起来。但?是?希尔达就在附近,靠得再近一些,他就可能被发现。
在复杂情绪交织混乱的漩涡中,伊恩反而开始冷静地?质疑自己。
他在这里干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来到布鲁格斯已然三个月有余,他竟然没能对艾格尼丝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甚至没想过?艾格尼丝如果因诅咒而死?他该怎么办。随性而为是?他的第二天性,但?随意到这个地?步,实在难称得上是?复仇。
他的确声?称为复仇而来,布下的陷阱却简陋敷衍:让菲利克斯与艾格尼丝相爱,而后揭发他们。听上去简单有效,实际错漏百出。理查与海克瑟莱一族关系恶化是?意外之喜,但?只要艾格尼丝没有留下证据,亚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任何?针对妹妹的道德指摘挡下来。
然而,再秘密的恋情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不论是?否能一举毁掉艾格尼丝,他布下的复仇戏码也许很快就能上演。艾格尼丝与菲利克斯的恋情会败露,她将无法?再当高高在上、为众人?敬仰的主君夫人?。
但?这真的是?他所期望的吗?仅仅如此,他就能满足了?
伊恩对自己大?部分时候都绝对坦诚。
--不。
更隐秘的原因难以启齿,但?只别扭了片刻,伊恩就坦然承认了:
他暗暗期望着、甚至相信着艾格尼丝不会这样轻而易举被菲利克斯打动。
如果她能简单地?爱上另一个男人?,那么伊恩自己也不过?是?可以替代的无名?之辈。的确如此。伊恩很久以前就知道,艾格尼丝并非非他不可。
如果更早遇见艾格尼丝、更早跨过?她划定的界线的人?不是?伊恩,她也许能解开心结、过?上截然不同的、更好的人?生。比如菲利克斯。他能给艾格尼丝所有伊恩无力奉上的东西。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伊恩就认定,除了艾格尼丝,不会有别人?能让他长久地?保持兴趣。即便有,他也未必能遇见。他能做的只有抓住她,直至他们在彼此的泥沼里溺死?。
他无法?说出爱这个词眼?,因为他深知自己需要艾格尼丝,比艾格尼丝需要他更甚。因为他知道自己对艾格尼丝有害无益。
如果一定要被艾格尼丝背叛,那被背叛的也只能有他一个人?。如果一定要被艾格尼丝抛弃,那么被抛弃的只有他就够了。
绝非爱情却也早超出了怨恨的范畴。他那偏执的感情就是?扭曲到了这样的地?步。
天际已然放晴,笼罩布鲁格斯城堡的雨却势头?依旧惊人?。
伊恩浑身湿透,恍惚觉得落下的雨水都是?眼?泪。他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菲利克斯拉住艾格尼丝,她面无表情,仿佛听不懂菲利克斯的话,却猝然落泪。
艾格尼丝会将眼?泪留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流。甚至面对亲人?,她都在真心外裹上层层甲胄。
以至于他以为她哭泣的样子,只有他见过?。
菲利克斯的?家乡常有这样危机四伏的狂欢。
城市中为一街一巷械斗得你死我活的家族成员戴上面具, 在摇曳灯光下?翩翩起舞。他们交换真假参半的?消息,与白天打照面就必须决斗的?对象暗中商议休战的条件。而几乎不可避免地,每场假面舞会都以流血收场。
因?此,菲利克斯并不喜欢假面舞会。
科林西亚夏日的?白昼本就比南方城邦更长, 加之?时?值仲夏, 舞会宾客们开始入场时?天色依然亮堂。菲利克斯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布鲁格斯城堡中庭, 很快发现这里的?假面舞会与他记忆中的?不同:
大多数人并不为了掩藏身份而打扮。他不过穿过中庭一半不到的?距离, 就已经认出了一打熟悉的?面孔。与菲利克斯对上眼神?, 他们也不在意,反而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
这多少令菲利克斯安心?。但同时?,他又不觉有些失落。如果假面只是装饰, 他就无法如愿与艾格尼丝好好说几句话?。
“今年门?外怎么?那么?多贫民?哪怕等着舞会散场之?后的?面包,这阵势也太大了……”
“你没听说?今年雨太多了, 庄稼苗都泡坏了, 原本的?好收成只怕要黄。”
“没那么?严重吧?”
“谁知道呢,话?说回来, 怎么?还不见公爵和公爵夫人?”
“他们要等天色暗下?来之?后才会登场吧?我听说,他们要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惊喜。”
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菲利克斯加快脚步远离语声?的?源头?。“公爵和公爵夫人”这个词组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令他感到痛苦。连日阴雨终于在今天赏脸放晴,但菲利克斯觉得自己?的?心?依然在积水中浸泡着, 再无关紧要的?话?语也能激起酸涩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伊恩。
那天之?后, 菲利克斯与伊恩只在换岗时?匆匆交换了一次寒暄的?问?候。伊恩毫无异状, 是菲利克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可能碰到伊恩的?场合。菲利克斯不知道伊恩是否察觉了自己?古怪的?态度, 只能拿“庆典前诸事繁忙、公务错开没有机会说话?也情有可原”这借口来搪塞自己?。他只是不清楚应当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位友人兼同僚。
菲利克斯难得有如此软弱犹豫的?时?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逃避下?去。他不擅长也不喜欢撒谎,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更无意向伊恩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与艾格尼丝的?过去。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绪, 以便能够镇定地面对伊恩,与他好好谈一谈。
如果今晚他无法向艾格尼丝传达当日未尽的?话?语, 那么?如果能找到伊恩也不赖。
按常理,伊恩会在骑士们聚集最多的?地方谈笑。但是他不在那里。他无处可寻。
即便向熟识的?同伴询问?伊恩的?去向,菲利克斯也只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刚刚好像看到他走过去了。”
“不久前我听到他在和人聊天,应该就在附近吧。”
“他没戴面具,我就没注意他的?打扮。”
菲利克斯很快就明白,要在人群中找出伊恩是白费力气。融入人群于伊恩而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这一点菲利克斯在初识伊恩时?就有所?察觉。与他遇到过的?圣地归来的?许多骑士不同,伊恩·柯蒂斯非常好相处:爱拿自己?开玩笑、出手大方,应对旅途上的?麻烦事时?作风老道圆滑,令人几乎难以相信他还是个青年人。
最令菲利克斯感到佩服的?一点在于,伊恩并非以屈从的?姿态融入陌生的?环境。不如说,前往布鲁格斯途中,不论是小村子的?酒馆还是领主的?宴会厅,伊恩在哪都我行我素,仿佛对他人的?看法浑不在意。但他的?自由?散漫中又有一套严苛的?方针。他只会越过那些无伤大雅的?界线,同时?与所?有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也因?此,伊恩身上还有着神?秘难解的?一面。
不知多少次旅伴们围炉夜话?的?时?候,伊恩会一个接一个地爆出自己?身上发生过的?趣事,比如在圣地时?各种稀奇古怪的?遭遇。直到第二天回想起来,菲利克斯才会察觉,伊恩又一次对过去真正关键的?经历绝口不提。
菲利克斯羡慕、甚至可以说憧憬着伊恩的?随性?散漫。
因?为与家乡氛围格格不入,菲利克斯少年时?便毅然北上,在锦标赛上以天才之?名崭露头?角。他有意无意地维持着这个印象,因?为这在各方面都有益无害。但只有菲利克斯自己?知道,为了能够让自己?表面上毫不费力地获胜,他在暗中花费了多少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