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 by阮阮阮烟罗
阮阮阮烟罗  发于:2024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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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圣上轻笑了一声,凝秋大着胆子微抬眸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真没?动?怒。圣上侧眼看向一旁的周总管,问:“幽兰轩的炭火够用吗?”
“回陛下,应是够用的。”
周守恩边回话时,边在心内想道,幽兰轩那巴掌大点地方,炭火份例比三妃宫中还?要高出许多,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且因圣上隆恩,姜采女?所用的炭火胜过其他妃嫔所用的红箩炭,乃是银骨炭,与圣上、太后日常所用相?同,若这?般姜采女?还?能冻着,那全后宫都要冻病了。
然因圣上对姜采女?宠眷无限,周守恩也不敢将腹内这?些话说出,揣度着圣意?继续道:“但幽兰轩地方清简冷僻,地下无地龙烘暖,许是要比宫内其他居所阴冷些。”
周守恩所说,正是皇帝心内所想。
然而他希望她离开幽兰轩、到他这?儿来,她却不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因将案上这?些折子批完后,仍需为几件要事传见大臣,皇帝这?会儿也不能离开紫宸宫,就令人将底下新进贡的玄狐皮给她送去,供她御寒。
等终于忙完今日朝事,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皇帝乘辇往幽兰轩的路上,阴沉的天?色下起了雪珠子,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时,亦被风挟刮着扑打在人身上,饶是皇帝身体康健,也觉寒意?侵衣。
风雪中,夜色渐浓如漆墨,纵有?宫人提着十几盏灯笼前后簇拥着,皇帝也觉漆沉暗色如潮水漫浸着他,直到遥遥望见前方幽兰轩处的晕黄灯火,方似是风雪旅人望见归家处,未至门前,心已悄然安暖。
天?子驾幸妃嫔宫中时,理应有?宫人先一步通报,妃嫔当在宫门前如仪等候迎驾。
然而皇帝自己都觉得天?气有?点冷,更不会叫她出来吹风受冻。他未令宫人通报,下辇后自向轩内走去,打起厚实的门帘时,见她似正要用晚膳,膳食像是方才被摆上桌,没?被动?过筷子,腾腾地冒着热汽。
“不必起身”,皇帝边说着边走至她身旁,见膳桌上食物?实在简单,就一碗碧粳粥与一二?佐粥的小菜。
“怎就吃这?些?”宫人为他解下大氅时,皇帝问慕烟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没?胃口??”
“没?有?不舒服”,慕烟道,“只是不饿,天?又冷,晚饭喝点热粥就好了。”
皇帝道:“这?不行,一碗就几粒白米,冬夜长,晚饭吃得这?样敷衍,身体怎么能好。”
另令宫人安排了野味锅子,皇帝摆手让茉枝将桌上的清粥小菜撤下,在慕烟身边坐下道:“冬夜这?样吃才暖和,也别怕麻烦,朕给你涮。”
就在宫人将热锅并?一碟碟食材摆满膳桌后,令预备伺候进膳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帝挽起衣袖抄起长筷,饶有?兴致地准备替她涮肉时,见她一味盯着他面上瞧,锅子的热汽都似扑在他脸上,热熏得他面色微红似是微有?腼腆,“怎么了,这?么看着朕?”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的眉头。
皇帝见她指尖莹润着一点水珠,想起应是落在眉睫处的飘雪被室内的暖热融化了,笑道:“朕来时外面在下雪,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下来,也许明早你我醒来时,外面都白了。”
皇帝执帕给她擦了擦手指,又将自己眉处的水珠拭去,认真做起了布菜的差事,几乎是有?点不亦乐乎了。
他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她无不可的随意?态度下,也非要问个究竟。
她性情可能习惯了命运的安排,以至在食物?上也是这?般,习惯忽视她自己的喜好,可他不要她这?样,他希望她不再压抑勉强自己,吃她真正合口?喜欢的食物?,做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将满满一小碗刚涮好蘸酱的肉菜放到她面前时,皇帝见她唇边衔着一点笑意?,不由笑问道:“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慕烟看皇帝在萦绕热汽的灯光下忙得脸红红的,唇际弧度不禁更弯了些,“可能是有?点好笑吧。”
“大胆,竟敢嘲笑朕”,皇帝微板起脸说了这?一句后,自己就先绷不住又笑起来。
他给她倒了半盅烫好的甜酒,道:“今晚就喝这?么多,多了会醉,到时又头疼。”
慕烟问:“陛下喝醉过吗?”
皇帝道:“当然,朕不是天?生的能喝酒,酒量也是从少年起渐渐练起来的,有?时也会喝醉。”
“陛下醉起来是何模样?”慕烟抿着酒问道。
“你见过的”,皇帝看着她说道,“朕醉得最?厉害的时候,其实是没?喝酒的时候。”

第58章
膳桌热气腾腾,地上有火盆烘着,烫过的甜酒饮入喉中暖心暖肺,渐渐室内似是初春和暖,慕烟感觉身体微燥,似皇帝也将外面穿的絮绒大衣裳解了下来。
皇帝握她手暖得像要出汗,双颊亦蕴着暖燥的酡红,也就不担心她会?着凉,拢她坐在他身畔,与她亲亲热热地边用晚膳边说话。
皇帝问她:“朕前几日送你的字放哪儿了,可?有裱挂起来?”
皇帝日常见不到她时,就总想送她些什么,可?她从前?是一朝公主,打小看遍金玉锦绣,后又经历那许多,将荣华富贵看淡,他似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她,就在前几日亲手写了幅字送她。
那日他派人?将字送出后,回头就问宫人?她有何反应。宫人?说姜采女没?有任何反应时,皇帝心里还浮起不平之气,坐不住地特?意?跑到幽兰轩来问她,他字写?得如何。
她当时淡淡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有胸襟,有气魄。”
皇帝当日以为她在夸他,心里还美了一番,过几日忽然反应过来,所谓“胸襟气魄”是他从前?说过的话,他不知她是慕烟时,曾有次在她面前?贬低燕太子?的书法,道自己所书比燕太子?更具胸襟气魄。
回想起这事,皇帝汗颜之余,也不由想她会?不会?将字给扔了,就在这时道:“字可?能写?得不够好,但那话寓意?不错,裱挂起来看着吉利。”
慕烟道:“茉枝收着,不知收放哪儿了。”
没?扔就是好事,皇帝含笑道:“那就先收着,等到要过年时,朕和你?一起把它裱挂在幽兰轩里。”
略顿了顿,皇帝又为自己过去的失言找补,“朕从前?说话不大中听,其实舅兄的书画是很好的。”
慕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舅兄”是在指谁。她看着皇帝,一时是哑口无?言,唇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垂下眼?帘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抿完了。
因?为不喜欢醉酒后的头疼,不喜欢那种?糊里糊涂、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酒杯空后,慕烟没?有再添。
然而这一晚皇帝仍是扯她跌入了另一种?醉酒似的混乱迷惘中,慕烟第一次被皇帝如此时痛恨入骨,后来一次次被纠缠到麻木。皇帝爱怎样便?怎样罢,不过是一副骨肉皮囊,末了都是尘土下的白?骨。
外面正落着雪,应是很冷的,可?罗帐围拢的室内榻上温暖如春。融融的暖意?似流入了人?的身体里,叫人?四肢酥软地如淌在春水中,春光如线,落花纷繁。
皇帝知她未醉,但因?饮过酒,她双颊眼?尾浮漾着薄红的春色,望他的眸光如倒映星子?的夜河。波浪轻逐时,晶亮的星子?颤颤地碎流而又聚拢,反反复复,漾荡成最为璀璨迷离的眸光。
皇帝深深地吻她,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醉与沉沦。他深深沉沦着,并不时看她,想知她眼?里有没?有她,是不是与他一般。
她似乎是正看着他,也似乎是没?有,醉亮迷离的眸光令人?沉迷,却也叫人?看不清。
他轻轻地咬了下她的指尖,要她看到他。
她若无?声息地轻笑了一声,指尖略向上,拢一拢他散着的长发,就没?甚力气地垂了下去。
皇帝捞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做这世间与她最为亲密的人?。
她与他如此相契,只是上苍叫他们生错了地方,叫他们遇见地这样晚,好在兜兜转转,他在最为气恼之时,也没?有犯下最是致命的错误,他还能拥她在怀,而不是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忆着自己年轻时曾被一宫女骗过,忆着她早已?是一抔黄土。
在周守恩看来,圣上与实为前?燕公主的姜采女,像是真好起来了。圣上似完全放下了曾经被刺杀的事,姜采女也似放下了仇恨,彼此心无?芥蒂。
世人?为圣上对姜采女的“疯魔”议论纷纷时,周守恩心中倒无?多少?波澜,只想这就开始说圣上“疯魔”,若姜采女的真正身份和曾刺杀的事泄露出去,世人?还要如何说呢。
不管前?朝后宫、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圣上对姜采女的专宠,周守恩个人?内心是乐见如此的。
因?他是御前?近侍,每日都伺候在圣上身边,心境完全仰看圣意?。圣上心情好,他就能陪着笑松口气,而若圣上心情不好,他就得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从姜采女出现,圣心就与她紧紧相连。前?几个月闹得最厉害时,无?形中似有阴霾时刻笼罩在紫宸宫上方,哪似如今虽是凛寒冬日,但因?圣上与姜采女和睦,紫宸宫暖似春天。
因?着圣上那道震惊世人?的御令,姜采女实则当面对着外界的明枪暗箭。但因?圣上护着姜采女,外界的风雨落不到姜采女身上来,她似是需小心呵护的花,被圣上精心照顾着,圣上只许阳光雨露落在她身上,至于其他,圣上都替姜采女挡着。
原盼着其他妃嫔的家人?在前?朝出出力,能让圣上收回那道匪夷所思的御令,可?敏妃尽量耐心苦等了许多时日,还是失望了。
圣心如铁,且与姜采女相关的这道御令,似乎已?不只是宫闱内事,圣上与太后从前?和睦的母子?关系像笼罩着一层暗影,饶是敏妃在朝事上并不机敏,似也感觉到启朝的这个冬天并不平静。
敏妃当初入宫是因?太后择选,这几年在宫中也一直倚仗太后庇护,以为圣上既孝顺太后,那么无?论圣上对她有无?宠爱,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对她都不会?太差,她离皇后之位的距离,也要比仪妃、纯妃等近上许多。
可?圣上近来对独孤氏、对太后的态度,让她感到害怕,她感觉自己的这番指望似在摇摇欲坠,回想初入宫时,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初入宫时,敏妃就怀着执掌凤印之志,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如纯妃、仪妃这般家世显赫的妃嫔。
然而不想自己却与她们一同坐了几年冷板凳,斗也无?甚可?斗,她们纵斗破天,圣上也不会?往她们宫中多走几遭,反叫自己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得不偿失。
忍等几年,没?想到是一个小采女在死水般的后宫搅起了涟漪。原当只是个贱如草芥的角色,略动动手指就可?除去,可?每次想动手时,总有人?或事绊住,到后来,她堂堂妃子?,倒似是连采女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得了。
也不知怎么就成这般了,也不知这姜采女怎就能将圣上惑成这般了。敏妃都快要信了外面的流言,信这姜烟雨真是什么花妖花精所变了。

第59章
因为实在无计可施而又坐立难安,敏妃情急之下,暗地里动?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想那?姜采女既是来历可疑狐媚君心,那她借使巫蛊之术治她,不是正能扼其命脉。
敏妃不知自己身边有太后的“眼?睛”,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这?点小动作早已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知此事?时?,嗤之以鼻,笑对沉碧道:“若是做几只偶人就真能置人于死地,那?哀家还成天操闲心做甚,跟她学着做就是了。”
敏妃是独孤氏旁支的庶女,当初圣上选纳后宫时?,独孤家选出多名女子供太后择选,敏妃是其中出身相对最偏低的。
而当太后就选了敏妃伴侍君侧时?,独孤氏族人也只是微微惊诧,并不觉事?出反常,因敏妃虽是旁支庶女,但论容貌,确实是独孤氏适龄女子中最出挑的。
伴侍君侧,说到底也是以色侍人,容貌自是要越美越好。于是敏妃就成了独孤家入宫的女儿?,独孤氏族人也盼着其如永宁郡王生母,成为出身独孤家的第二?个皇后。
然却不知,太后当初选择敏妃是另有计较。
这?世道,女子出嫁后终生便与夫君紧紧相连。是因如此,当年太后在知太祖皇帝有负于她后,因萧氏势盛于独孤氏,为不将已打拼来的一切拱手他人,为不成为独孤家的弃子,未一时?意气用事?,而为利益隐忍多年。
太后自是不会?择选与她性?情相似的独孤氏女儿?给皇帝做妃子,不会?给皇帝选一同气连枝的“贤内助”。
比之废帝的妃嫔、独孤氏的弃子,当然是大?启皇后之位光芒万丈。太后既想将皇帝拉下皇位,自然不能给自己找一个与皇帝同心同德又颇多手段的难缠对手,同时?令独孤氏势力分崩。
遂就选了敏妃,因她空有容貌而心智平平。敏妃这?几年在后宫的表现也就如太后所料,成不了事?,空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性?情,实则手段幼稚、胆气怯弱、心智空空,如今忧急不安到这?等地步,也就会?扎几个偶人而已。
但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太后也能理解如今后宫中如敏妃等人的不安。毕竟皇帝确实是为姜采女,“疯魔”地不大?像话了。
这?也有几分出乎她的意料,虽知皇帝对姜采女是有几分偏执,知他反应不会?平平,但也没想到他会?陡然行事?激烈到这?地步。
不过正好,皇帝这?样激进?,倒是能帮她更快地逼得独孤氏族内能拧成一条心,逼得那?些三心二?意的人,妄想脚踩两条船的人,都?得与她一心。
想着皇帝,太后又想起了皇帝的生父萧胤,那?个她少女时?曾真心相待的人。
她是自小就有凌云之志,但她少女时?对萧胤的钟情没有半分作假。在初见萧胤时?,她就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同样心怀大?志,欲乘风凌云,睥睨天下。
除心志外,在情意上她也以为她与萧胤是两心相印。毕竟如他那?样身份的人,身边应早是艳妾美婢环绕,可与她成亲以来,他一直只有她一个妻子。
她在世人称颂的恩爱美满中活了多年后,才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清醒过来。
原来萧胤只她一个妻子并非是因专一的情深,而是因为无情,多年来萧胤心中都?只有一个女子,其他女子在他那?里都?是云烟,又何需艳妾美婢。
而她这?所谓的妻子,是所谓的“贤内助”,就只是门庭各取所需的联姻,她与他的婚姻和孩子,是铺在他野心路上的基石。
她暗地里动?用力量,查知了那?女子的身份,知那?女子是平民出身,虽与萧胤有情,可出身不可能对萧胤征逐天下的野心有任何助益。
年轻时?的萧胤选择了野心和权势,等成为大?权在握的魏博节度使、令燕帝都?寝食难安时?,却又回望起曾经的得不到。
可谁会?留在原地等他,那?女子性?情刚烈,早在当年萧胤为权势选择联姻而放弃她时?,就割发断情,转嫁他人。
是萧胤的强求和偏执,最终毁了那?女子本可安宁度过的一生,而那?女子的死亡,是萧胤心气逐渐倾颓的起点。
世人只以为萧胤是因征战伤重而未酬壮志就先身死,其实追根究底,他是因一女子而死。
太后希望皇帝在这?点上,随了他的生父。
紫宸宫后的绛芸坞内植有培育自岭南的早梅,梅花开时?,皇帝认认真真执笔写了封请柬,命人送到幽兰轩,邀慕烟来看。
这?次她没以天寒为理由闭门不出,在宫人送请柬后不久就坐轿过来了。
皇帝高高兴兴地迎前,边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边问她今日怎么不怕冷了,又说她若不来的话,他就亲自折了梅花送去幽兰轩给她赏看。
她抬眸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眸光好似在说,就因知他会?这?样做,不想他摧折了刚刚盛开的梅花,所以才过来了。
是很寻常平淡的一眼?,皇帝却为这?种家常似的心意相通感到心动?,他挽着她的手走到绛芸坞内,看她微仰首凝望着树上的朵朵红瓣香蕊,心中不由想起春日里重明宫中纷飞如雪的绿梅。
上元那?夜西苑花房,她是真以为他是萧珏,雨停他走之时?,她默默看他的那?一眼?,当时?他满心不解,而今想来,那?是咫尺之距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那?是她对萧珏深重的心意,深重得令他感到嫉妒。
偏偏是萧珏,若换了这?世间其他任何一名男子,他都?不必忍着这?种嫉妒,早由这?嫉妒转为嫉恨,也由着嫉恨灼烧做出许多事?来。
她说她与萧珏之间只是昔年之谊,并非男女之情。可即使是如此,若心意可在秤上称有几斤几两,皇帝知她对萧珏的一端会?重重地沉下去,早在她与他第一次相遇时?,她的眼?神就已经告诉了他。
皇帝知道自己比不过时?,亦无可奈何,他与她相识得太晚,他不认识九岁之前的她,而她的人生是完全以九岁为分界线的。九岁前的人与事?,对她来说是绝对的特殊,无可替代?,也不会?再有。
九岁那?年是她人生的遽变,从被娇宠的小公主,到被关在深宫中的一缕孤魂,她将对人最不设防、最为真挚的感情全热烈地抛掷在了九岁之前。
她对她皇兄的兄妹之情,为兄复仇时?不顾一切的决绝,对萧珏的昔日之情,隐忍在心中的绝对相护,都?只是她九岁情感记忆的延展。
九岁后的她,年龄、容貌、际遇、对世事?的观感,都?在随着时?光变化,可在爱之一字上,或是就此断了。
九岁后的她,或许不能再真的信任一人,至少,无法?轻信。
他知道这?样的她,怎会?轻信他呢,可是握在手中的手这?样柔暖,如何能舍得放开。

日?头连续晴暖了几日?后,皇帝趁在天气尚好,还带她出宫去另一处看了梅花。
那是雍京城郊清平原下的一处宅院,周围无邻里,看着?似只是某富贵人家在此置办的一座别墅而已,但看守门庭的洒扫仆从等?,其实皆出自大内。
雍京城即从?前魏博的州府,慕烟以为此处只是从前魏博节度使?府在外的别院,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带她出宫散散心而已,就在宅内梅林中缓缓走着?,心绪随清幽香气漫无边际。
身边的皇帝却走着走着,步伐缓缓停下,慕烟亦不由停下脚步,因前方一株梅树前,竟有一处坟冢,冢前无碑,只一旁斜插着一柄宝剑。
皇帝道:“这是朕生母的坟茔。”
慕烟震惊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微笑着?道:“朕带你来,是想让朕的生母见一见你,子女寻着?心上?人时,理应让父母见见才是。”
“但也许还是朕的一厢情愿,朕的生母大概并不在意”,枝影交错着?在皇帝眉宇间落下一丝阴霾,皇帝嗓音依然?平和,“也许朕来这里,是打?扰她了。”
“朕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当年太后难产昏厥,产下了一名死婴,那时朕刚出生没几日?,朕的生父亲自做了换子的事,令朕成为了太后的儿?子。”
“这事,是朕生父临终前对朕说的”,皇帝看向慕烟道,“你猜一猜,朕在知道自己不是太后的亲儿?子时,在想什?么?”
慕烟犹被?皇帝突然?抖落的秘事冲击着?,惊怔未语时,见皇帝自己已轻衔着?笑意告诉了她答案。
“那时朕的第一反应,是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感到了释然?。原来母亲多年来那样厌恨朕,是因朕不是亲生,原来是为这个,这理由合情合理,朕可以接受。”
皇帝道:“打?小朕记事起,外人都说母亲如何如何宠爱朕,朕眼?里看到的也是那样,可心中却总感觉不对,随着?年纪越长,越感觉母亲是在故意在‘宠溺’朕,是想用‘宠溺’将朕惯‘废’了,废成一个无用的纨绔子弟。”
“朕年纪越大,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母后对朕所谓的疼爱下,七饿群舞尔司灸零把仪纠儿收集滋源多多欢迎加入藏着?极深的戒备与厌恶。
朕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真正疼爱长子,是怕自己的幼子将来为权势和兄长争斗,所以故意想将幼子宠得平庸无能。
为让母亲放心,朕从?小就纨绔,就做母亲想要看到的纨绔子弟,用行动告诉母亲,自己没有能力?也不会和兄长相争,即使?朕心中志向其实与兄长相同。”
“但母亲依然?对朕有着?极深的防备与厌恨,藏在她每日?慈爱的微笑背后、每一句关怀的话语背后”,皇帝道,“当生父告诉朕,朕并非是她亲生时,那一刻,拧在朕心中多年的死结,突然?就像解开?了。”
“比起被?生母厌恨,被?一理当讨厌仇恨朕的人恨着?,感受似乎要好很多,朕才这样想时,生父所说的话,就又?像朕打?下了深渊。”
皇帝望她的眸光蕴着?无奈自嘲的笑意,云淡风轻的背后,是漫长时光也拭不去的一丝苦涩。
“那夜,生父将所有旧事都告诉了朕,原来朕其实还是被?生母恨着?,从?还没有降临人世时,就已背负着?生父的罪,生母屡次想在朕出世前就置朕于此地,只是一次次未能得手。”
慕烟听皇帝讲述着?他自己的真正身世,他生父与生母积年的爱恨纠葛。她默然?看着?眼?前的坟冢,想着?被?困在这座宅院里的那名女子,想她最终也没能离开?这座牢笼。
“朕知道生母被?秘密葬在这里,但想她既厌恨朕,定就不愿意看到朕,所以之前就从?没有来过这里”,皇帝道,“朕以前这样做,似乎是在体贴生母,但其实不是,朕是在逃避,很懦弱地逃避自己生来就被?至亲痛恨的事……”
“但现?在,朕不避了”,皇帝轻轻握紧身边女子的手,“朕从?前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心结,不愿恨自己,不能恨至亲,又?不屑怨上?苍,就将这事拧在心里,拧了许多年。”
“但和你一起后,渐渐这事不再拧在朕心里了,似也不是算了或是放下,似是自然?而然?就掠走过去了,人世还长远着?,我们都当向前看。”
皇帝在梅树前抱紧了她,慕烟靠在皇帝肩头,见晴朗天色的阳光下,坟旁的长剑泠泠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令人眼?前迷离。
原被?皇帝这样抱着?,是件她早就麻木的事。她心早就忍耐到麻木,只要静等?着?那一天就可以了,可这时心中却不知为何涌起了一丝烦乱,也许是因皇帝的拥抱过紧,也许是因眼?前的不适,那丝烦乱似刺扎在她心上?。
原本她已习惯忍等?,且离那日?越来越近,这份忍耐的决心当越来越足才是,可心中的烦乱却不知为何越来越重,她也寻不着?烦乱的源头,只是心底的躁意一日?比一日?不知因由地越积越深。
本等?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即可,对她来说,时间流逝之快慢已无区别,可在心中烦躁的扰乱下,慕烟渐似希望那一日?快些到来,再快一些到来。
心中越积越重的烦乱,在这一日?皇帝亲近她时,陡然?就爆发了出来。当正动情吻她的皇帝,呢喃着?问了一句“这样好吗”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躁火,突然?就在她心头烫燎了一下,慕烟猛一抬手,就将皇帝推了开?去。
皇帝因正动情,因顾念她身体尽量力?轻,不防她突然?如此,就被?她推开?了半个身子。他一时似未醒过神,懵怔地看着?她,见帷帐内幽幽的光线中,她望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有几分是在瞪视,像是灼着?火又?似凝着?冰,在他欲细看时,她一扯被?子已背过身去。
皇帝不明所以,只感觉她似乎在生气。
“……怎么了?”他手按着?她肩,在后尽力?瞧看她神色,“是……刚才不好?”
她始终没理他,令他一晚上?都不明所以地提着?心,可翌日?晨起时,皇帝又?见她神色淡淡的,似没什?么气,只是眼?角下微微的乌青色,说明她夜里虽没再生气,虽是一动不动地似是背身睡去了,但其实并没睡好。
皇帝又?再问了她几件事又?问她身体,总找不着?她昨夜突然?动气的因由。因需处理朝事,皇帝也不能总耽在她这里,只能先将这点小风波搁在心里。
茉枝也觉着?主子近来有点怪,寻常主子要么待在幽兰轩,要么被?圣上?派人接去紫宸宫,日?常是不爱出门闲走散心的,尤其是现?在这般天气寒冷的时候,可最近几日?主子却会主动出去走走,像是真在散心,需要……散散心。
宫中弘福殿在春夜里毁于一场大火后,又?已新建起来,慕烟走至弘福殿前,想着?春日?里的自己,想那时一往无前的孤绝,纵会畏惧、会痛苦,但从?未有过不明所以的烦乱,从?未有过。
她将茉枝留在殿外,向内走去时,见应在殿内洒扫的宫人都被?屏退在外,再走入佛殿中,见原是萧珏人在殿中,他正仰首望着?高大端严的佛像,清瘦的身影罩在佛像的阴影中。
其实与萧珏也并没多久未见,与从?前“生死相隔”的多年相见比,近来一两月时间不过弹指而逝而已,但却似是比从?前更为久远。
没有听着?客气疏离、实则各自隐忍的“姜采女”与“殿下”,慕烟静静看向萧珏时,萧珏也静静看向了她,岑寂的佛殿中唯佛香袅袅无声,佛祖菩萨善目慈眉的金相下似是悲悯似是冷漠。
慕烟想起幼时不懂事时,曾和同样年幼的萧珏“探讨”人为何要拜佛,说佛像既是金石所做,有着?一颗石头心,与人心不同,又?如何能懂得人的喜怒哀乐,既不懂得,又?要如何普度众生呢?
年幼的萧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时,她也不在意,就摆摆手,似小大人道,“没关系,等?我们长大就一定会懂了。”
但有的问题,像能贯穿人的一生,到死也不能解答,只是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触。不同于她幼时觉得将来一定会知晓答案的洒脱,现?在的她已不在意那个答案,只是会不由想,也许人当有一颗石心,那是真正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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