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一夜他看?着圣上走在雪地?的背影,心中忽然?明白,姜采女死活并不重要?,无论她是死是活,她离圣上是咫尺之距还是天涯之远,她这一世都缠在圣上心里,是圣上永远解不开的结。
圣上不再问姜采女的事后,周守恩原也不该在圣上面前?再提起任何与之有关的人和事,可这眼下有一件事被太医和宫人传话到他这里,他不得不禀报给圣上,也不敢不禀报给圣上。
姜采女怀孕了。
第65章
虽然圣上那夜后未再?踏足幽兰轩,但对轩内的姜采女没有任何处置,从前?给姜采女的诸多特别待遇也并没有削减,季太?医仍如先前?圣上吩咐,每隔几日就给姜采女请一次平安脉,因?而在今晨把脉时发现了姜采女已有身孕月余。
消息递到他这里?时,周守恩刚要吃惊就将惊意放下了。
这一年来,圣上对姜采女颇多恩宠,且无论对姜采女是爱是恨时,都没有赐过她避子汤,如这般姜采女还不能怀孕,那他周守恩也要相信外面圣上龙体有恙、难有子嗣的传言了。
原该是自然而然的好消息,这消息如放在圣上受伤之前?,圣上应是十分欢喜的,可偏偏是搁在现在这当口。
周守恩为?此感到十分头疼时,这等大事?他也不敢耽误不报,只?得在季远季太?医看?着客气实则甩包袱的一句“有劳周总管”中,硬着头皮往殿内走去了。
圣上正站在书案前?写字,写了许多幅都不满意,有些就扔在案边的火盆里?,有些就拂袖扫开,凌乱飘铺在地砖上,令殿内的金砖地看?着也白茫茫一片,就似殿外不化的冬日冰雪。
因?一幅幅都是御笔,周守恩步伐极尽小心,几是踮着脚底绕走过那一张张雪白的宣纸,终于走到了离书案不远处。
他躬着身向圣上禀报了姜采女有孕的消息,见圣上原在纸上肆意挥写着什么,听到他的禀报,青玉管紫毫御笔就顿停在了纸面上,浓黑的墨汁顺着紫毫洇染,雪纸上的一点墨迹晕染扩散开来,一幅将?要写好的字就又废了。
圣上却没将?这张明显的废字扔到一边,身形因?他所禀报的事?僵凝片刻后,手中挥毫继续,似看?不见那刺眼的墨点,边写着字边问:“她知?道了?”
周守恩恭声道“是”,垂手静站在旁,等着圣上进一步的吩咐。
如姜采女只?是个寻常采女,或是之前?仍被圣上宠爱着的女子,当其有孕,司宫台当按规矩安排照料怀孕生产之事?的嬷嬷、准备滋补用品婴儿衣物等。这些无需圣上吩咐,底下人就会?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他周守恩也向来是个力求做事?妥帖的人,可却不知?道这时该不该做这妥帖的事?。
只?能等着圣上的指示,周守恩屏声静气地侍在一边,默默等待圣上对姜采女孕事?的态度,见圣上正在纸上写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之句。
圣上书写得很慢,速度几如初学?字的孩童,一笔笔地写至“春”字最后一画时,那一横在纸上颤了一颤,好像是圣上过于用力了,又像是手腕处突然失力,使那一横如难收的覆水蜿蜒了开去。
周守恩边候等着圣命,边在心中暗想十有八|九圣上还是会?命人好好照顾有孕的姜采女的,毕竟姜采女腹中怀的,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毕竟就算姜采女屡次对圣上包藏祸心、屡次刺伤龙体,圣上也没动姜采女一根头发。
心中琢磨着时,周守恩见圣上将?御笔慢慢搁在笔架上,听圣上嗓音平平地落在案边道:“令女子流产,当用何药?”
幽兰轩自早间季太?医来过后,便喜气洋洋,哪怕是小厨房的仆役,面上都不禁流露着喜悦之色。
无论姜采女腹中是男是女,都是圣上的头一个孩子,姜采女本就受宠,这下有孕岂不是会?更加风光。从前?圣上或是碍于姜采女的宫人出身总未升其位份,这下姜采女有孕,高位份与新宫殿应都快接踵而来了,他们这些幽兰轩宫人也都可跟着沾光,往高处去了。
高位份与新宫殿或许要过段时日才?有,眼下有份喜气,是幽兰轩所有宫人应当即刻就可沾到的。因?按后宫规矩,妃嫔被查出身孕时,在妃嫔宫中伺候的所有宫人都会?受到奖赏。
然而幽兰轩宫人从早间一直等到将?近傍晚,都没能等来这份奖赏,心中都要疑惑季太?医是不是把错脉了,姜采女实则并未怀有龙裔。
宫中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会?引起风波,郑吉因?这反常心中感觉不对,想得也比轩内普通宫人要深许多。他在门外拉住了正抱着手炉要往里?走的茉枝,朝室内一使眼色,低声问茉枝道:“主?子还好吗?”
茉枝低道:“和平日没有两样。”
郑吉再?问:“主?子有问圣上为?何不来吗?”
茉枝看?了郑吉一眼道:“没有。”
那眼神?意指主?子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吗?怎会?似盼等君恩的妃嫔,成日问圣上来不来。
郑吉虽知?也是,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毕竟是怀有龙种这样大的喜事?……”
茉枝尽管心里?也疑惑着,可哪里?知?道采女主?子怎么想、圣上怎么想。
自被调至幽兰轩服侍姜采女起,她就感觉自己像上了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一时感觉这小舟能跃在浪潮之巅,一时感觉要被拍打得粉碎沉入海底,今日料不了明日事?,完全是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她朝郑吉微一福身道:“主?子从早起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奴婢真不知?主?子怎么想,公公还有话要问吗?没有奴婢就进去把手炉给主?子了,天冷,在外边待久了,手炉都要凉了。”
怀有龙种的姜采女是金贵中的金贵,郑吉听茉枝这样说,忙就摆手令她进去了。茉枝打帘走进室内,看?姜采女正倚在窗边暮色中,近前?劝采女将?笼在暖绒套里?的手炉抱在手里?驱寒。
姜采女微微摇首时,茉枝就劝说主?子天冷当保重身体,又说主?子现在不是一个人,腹中还有皇嗣云云。
虽是依着奴婢身份,口中这样说着,但茉枝心里?并不觉得姜采女一定就看?重腹中的龙种,姜采女心思从来都怪异得很,今晨季太?医把出喜脉时,她也未在姜采女面上看?出一丝喜色。
几番劝说后,姜采女还是没有接过暖炉,就安静地倚在窗边。暮色渐沉,室内陈设渐拢上一层暗色,姜采女亦大半身子都在暗影中。茉枝看?着这样的姜采女,不知?怎的想到人坠入水中时,身体就会?一直缓缓向下沉,沉入不见光的黑影底,就似眼前?这般。
室外,郑吉还在冷风中踱着步,在心里?乱思量时,抬眼见师傅竟在这时候忽然过来了,连忙迎上前?去。
因?见师傅动作恭敬地捧着一只?红漆木匣,郑吉想这定是圣上对姜采女有孕的赏赐,想圣上怎会?不看?重自己的首个子嗣,就要将?心中忧虑抛却时,却又见师傅的神?色似乎是有点不大对。
第66章
令茉枝等宫人都?退得?远远的,周守恩在已上灯的室内向姜采女躬身行礼后,将那只红漆木匣放在姜采女手边的榻几上?,道:“这只匣子是陛下对采女的赏赐,匣子里?装的,是令女子堕胎的药物……”
纵已在紫宸宫深深震惊过,周守恩这时将这话?说出时,犹感觉心肝暗颤了?颤。
他定住心神,略一顿后继续道:
“陛下说,采女腹中胎儿生死全由采女自己决定,若采女不想要?孩子,切勿有过激之举,或是通过永寿宫寻猛药,可就用此药。
此药瓶中分量已?令太医再?三斟酌过,可尽力减轻堕胎之事对?采女身体的损害。但纵如此,采女若决意?用此药,务必告诉宫人,令太医等在外候守,以防意?外发生。”
周守恩边说着圣上?交代的话?,边暗暗观察着姜采女神色,见她面庞上?有种?似已?超脱尘世的平静,平静到残忍,纵听?他在说些堕胎的话?,眉眼间也没有丝毫波动,好?似她腹中怀的并不是个可呱呱坠地、会说会笑的孩子,只是凭空多了?一团死肉而已?。
依周守恩立场,实是深恨此女。他办完圣上?交代的差事,再?朝姜采女微一躬身后,就要?离开时,因心中实在是愤恨难忍,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采女……采女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陛下?”
姜采女正?摩挲着从匣中取出的药瓶,灯光下手指白皙地隐约透明。她未说话?,但从绣箩里?缠杂的丝线下抽出了?一方蝴蝶帕子,递给了?他。
周守恩知道这蝴蝶帕子,是圣上?要?求或是恳求姜采女绣的。
一方帕子而已?,当初那方茶花帕子,姜采女为?能到圣上?身边做御前宫女,只花了?一个晚上?就精美地绣完,可这蝴蝶帕子,她却拖延着绣了?许多时日还未完。
回回圣上?来幽兰轩时,都?要?走到绣箩这儿拿起帕子看看,看姜采女今儿个又多绣了?几针。圣上?也不催促姜采女,像这般等待也是十分甜蜜的,等待的时光是拉长的糖丝。
周守恩接过帕子时,见这蝴蝶帕子竟然绣好?了?,花枝中两只飞蝶翩跹相伴。他惊怔抬首,想问姜采女是何意?时,见她已?起身掠走过他身边,向幽幽的幽兰轩深处走去,手里?握着那只药瓶。
是要?拿这帕子再?挑起圣上?对?她的情意?,还要?再?骗圣上?第三次,意?图刺杀圣上?第三次不成?!
好?歹毒的心,周守恩心中想得?切齿时,又忍不住地担心圣上?再?在姜采女身上?翻船。
圣上?对?姜采女似是可以毫无底线的纵容,且一次纵得?比一次厉害,这一方小小的帕子,保不准真能将圣上?又勾到幽兰轩去,可这怎么能行,圣上?心口处的伤还没好?呢!
将这帕子拿回紫宸宫的路上?,周守恩心中都?是恨忧交加。回到清晏殿里?,他将帕子捧呈给圣上?,见圣上?将帕子展开凝看许久后,指腹轻轻抚摩过帕上?的蝴蝶花枝,灯火旁眸中颤颤似有碎流的光。
周守恩虽安静侍立在旁,但见圣上?如此神态,心中实似是有油锅正?在熬煎。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想劝圣上?几句,恳请圣上?勿再?被姜采女的这点伎俩所骗,再?对?姜采女心软,再?置己身于险境。
就在周守恩忍不住要?开口时,却见圣上?抬起手臂,将垂着的帕子送到了?灯火前。
火苗从帕子一角燃起,迅速地窜燃上?雪帕的帕身、那在花枝中翩跹着的一双蝴蝶。燃着的火光映着圣上?沉静的脸庞,在圣上?幽寂的眸底烈烈跳动了?片刻,就将蝴蝶绕花的帕子全燃成了?灰烬,残留的火星也渐渐在冷冽的空气中熄灭,于是圣上?眸底也随之黯淡无光。
外人怎知圣上?给了?姜采女那样的赏赐,就只知姜采女有孕在身,这消息在新的一年到来时,在宫中民间都?迅速地流传开来。
民间热议时,后宫因这消息在这年节时殊无喜气,除了?几个稍心宽些的妃嫔,其余人都?是忧躁难安,只觉姜采女本就在圣上?的偏心谕旨下对?她们大?不敬了?,这下还有身孕,岂不是要?直接骑到她们头上?来了?。
她们是妃嫔,后宫中能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个采女,算什么?!
但再?不安也只能在心中憋着,因今年过年圣上?竟未举办家宴,妃嫔们连圣上?面也见不着,而太后娘娘自入冬起就凤体欠安,道是想清静,不要?妃嫔们孝敬侍疾,妃嫔们日常也难见太后。
外面对?太后娘娘的凤体欠安,都?猜测是被圣上?给气的,眼下姜采女还有了?身孕,更?能魅惑君心了?,太后娘娘的凤体短时间内想是好?不了?了?。
然永寿宫中,太后实则连头疾也未犯。她身体无恙,唯有心事一桩,这心事是她多年来的积年顽疾,是烂在她心里?的毒疮,今年,终于能痛快下手挖去了?。
本有慕氏女暗中搭手,去年年底除夕家宴应就可成事,可萧恒容竟未照例举办除夕夜宴,镇日在紫宸宫闭门不出。
起先疑心慕氏女竟能放下对?萧恒容的仇恨,倒向萧恒容一方,但若是慕氏女将那日永寿宫中真正?发生的事对?皇帝和盘托出,她必不可能安坐永寿宫中,萧珏也已?面临致命的危险,他们祖孙都?应已?遭到萧恒容的毒手。
可处处风平浪静,除了?慕氏女与萧恒容关系似冷了?不少?,不似外人所以为?的如胶似漆。外人还以为?慕氏女与萧恒容如何感情炽热,但太后通过眼线得?知,这二人一在紫宸宫一在幽兰轩,已?多日未见。
疑心不解之时,太后得?到了?慕氏女有孕在身的消息,心中的疑虑一时像都?有了?出口。
太后虽深恨萧恒容,但到底是看着他一岁岁长大?,知他性?情骨子里?藏着深深的别扭。
喜欢时,就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闹得?轰轰烈烈的,连慕氏女真正?身份也不顾,可见慕氏女怀孕了?,又似醉酒之人忽然清醒,若慕氏女生下儿子那就是萧恒容的长子、启朝的大?皇子,依慕氏女真正?身份,萧恒容这皇帝怎能不考虑许多。
本就未将诸事都?压在除夕夜宴的计划上?,尽管与皇帝因“意?外”暴毙相比,另一计会惹来世人非议,但为?免有孕的慕氏女另生心思,为?免夜长梦多,太后决定尽快动手,必须尽快动手。
事成后,慕氏女腹中孩子自然不能留,慕氏女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尽管她给孙儿韫玉的承诺非是如此,但到时候尘埃落定后,她可再?对?韫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韫玉是孝顺孩子,总不会为?一女子真的怨恨祖母。
拔出瓶塞时,药瓶白瓷瓶身的微一闪光映在眸中,似是白静的雪光。
慕烟手?按着瓶口?,心绪似飞到了多年前燕宫的雪地里,她那时年?幼贪玩,喜欢下雪盼着下雪,怎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也会似雪地白茫茫地空寂。
抬起握着药瓶的手?臂,就要将瓶中药饮下时,多年?前雪地里男孩清稚的童音,却忽地响起在她心里。
她那时因为父皇粗暴地决断了她的婚事,心中很?不高兴,问那从魏博来的男孩,是不是也与?她想得一样,不愿意被他父亲这样安排,不愿意被家族送到燕京,与?故土相?隔千里?
男孩却说他的心意不重要,只?要他父亲等家人诸事顺遂就好了。
他总是这样,总将自?己的心放得最低,总是最先顾念他人,总是愿为所?在意之人,压抑甚至牺牲他自?己。
她为何方?才思?及此念,她一味地溺浸在自?己的无望中,那日弘福殿相?见,他分明不好,可她却未能顾及,她只?由着自?己心中的迷茫淹没了一切,没有能好好地看一看他,好好地和他说一回话。
愈重的忧悔心念深深绞缠着慕烟,她愈是回想愈感?不安,攥着药瓶的手?无意识越发用力,指节青白。
年?前年?后皇帝都未办家宴,但在这日令御膳房备下一桌宴席,命人将永宁郡王请至紫宸宫。
萧珏已有多日未见皇叔,至紫宸宫中依礼拜见后,见皇叔穿着常服,行动?间举止间透着随意,颇有几分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只?是动?作?似比从前微滞缓些,好像身体略有不适。
用宴时,说说笑笑的皇叔也很?像从前魏博府中那个无拘无束、性?子闲逸的小叔叔。
皇叔看着兴致颇高,与?他谈笑饮宴,聊说昔日旧事,说他父皇在皇叔幼时是如?何教导弓箭骑术,又在皇叔少年?顽劣时,为皇叔收拾了多少个烂摊子等,含笑说个不停。
可萧珏却在皇叔高昂的兴致中感?到深深的不安,皇叔爽朗的谈笑声后似是空洞的,他听皇叔说话几乎是一句赶着一句地不停歇,好似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被沉重的心浪追上,只?觉那沉冷的海浪也朝他无声涌浸了过来,纵身在温暖的御殿中,心上亦似落着寒霜。
皇叔提起他父皇临终时的事,说父皇那时已不能言语,只?能眼睛看着皇叔,无力地虚握着皇叔的手?。虽不能听见,但皇叔说明白他父皇的临终之愿,说那夜跪在他父皇榻前,承诺此生定会照顾好他和皇祖母,做一个好叔叔、好儿子。
“朕这叔叔,有件事做的不好”,皇叔看着他道,“但'造化弄人'四字,实非虚言。”
皇叔问他:“你不怨恨朕这做叔叔的吗?”
“……侄儿当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侄儿希望所?在意之人都好,那般,侄儿便心安无所?求了”,萧珏静静对皇叔道,“端看皇叔信不信侄儿的话了。”
“朕方?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朕希望你信”,皇叔拿起酒壶,亲手?给他斟了一杯,“为着你父皇临终所?愿,有些事绝不允许发生,皇帝并不真就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一些事翻到明面上,皇帝想压也压不住。母后怨恨朕,那些话朕去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朕希望你能劝一劝母后,劝好母后。”
萧珏道:“皇叔为何不亲自?与?皇祖母长谈,也许事情并不似皇叔想的这样……”
却见皇叔笑了,好像身上有伤,笑时牵动?了伤口?,笑了一下就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叔轻咳一声后,嗓音略低,唇边的一点笑意似是苦涩的,“怨恨是很?难消解的,很?难……”
皇叔问他:“你愿意去劝一劝吗?”
萧珏沉默片刻,端起酒盏,向皇叔敬道:“侄儿在外听说姜采女有孕,还未恭喜皇叔就要做父亲了。”
皇叔凝看他须臾,自?斟了一盏酒。一旁的周总管似为龙体着想、欲言又止,皇叔摆手?令周总管退下,执盏轻碰了下他的酒盏,将酒饮了半杯。
萧珏问:“皇叔欢喜吗?”
“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
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
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
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
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
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
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
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
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
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
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他自?己,似就是激起漩涡的石子,是纷争的中心,似因他的存在,人心永不能安宁。
当石子彻底沉入水底后,被激起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池面平滑如?镜,似从未有过波澜,可永远这般安静。
萧珏于池边默然伫立许久后,弯身将手?伸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并不觉冷。
慕烟来到清漪池前时,正望见了这一幕。眩目的雪光日色下少年?临风池畔身影单薄,似再倾身,就会无声地坠入水中,沉入水底。
“萧珏!”
似牵着风筝的细线在风中颤颤欲断,慕烟不禁高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萧珏在恍眼的光芒中直身看向她,水滴顺着指端流下,面庞神?色望不分明。
慕烟几是奔近前去,她微喘着气凝看着萧珏,心中似有石头将所?有话都暂堵住心口?,她牵握住萧珏滴着冰水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后,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
“……有时……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放开皇兄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死……”
“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皇兄的心事,早些时候,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皇兄的心,感?觉到他心一直在往下沉,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他……”
“萧珏……你和皇兄很?像,不仅是外在的性?情,还有更深的……相?似得让我感?到害怕……”
”很?坚韧的心性?,不会被任何世俗名利所?扰,可又极脆弱,一点人心之间的算计隔阂,都会让之感?到疲惫不堪,一分分无声地下沉……”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明白皇兄的心,拼命地阻拦,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是,可若是人天性?如?此,我又是否该尊重他的天性?他的选择,就像尊重花开花落,不该用自?己来牵绊他,强行要他逆改他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珏,我感?觉你正在往下沉,可我不知道是该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该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拼命地纠缠着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萧珏,你告诉我,我应该……应该要握着你的手?吗?”
轻低的话语说至最后已近微哽,慕烟的心亦似无声在抽绞时,肩背被人搂住,萧珏轻轻地抱住了她。
“可若是两个人都溺水,要如?何一起往上呢”,萧珏的嗓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边,“你有向上的心气吗?”
慕烟沉默之时,听萧珏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第68章
太后还曾为甩向孙儿的一耳光悔过几日,想孙儿只?是一时糊涂,过几日就会清醒过来,她当时当好好同他讲话,不该动手等。
然当这日萧珏告诉她,兵变必败,只?会引起无谓的伤亡,和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时,太后心中的怒火登时燃烧至顶峰。
径在满腔怒恨下,以?为她所疼爱的孙儿,主动向皇帝透露了全盘计划,以?为孙儿竟然选择他那所谓的叔叔,而?非她这个皇祖母,太后在极度的气恨之下,竟令沉碧拿来催魂散,就要倒入手边的茶杯中。
“与其死在萧恒容的手中,不如哀家自我了断!”
当萧珏紧攥住她拿药的手,苦苦跪求时,太后冷笑?的声?音似尖刀割在人心上,“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不就是想逼死哀家吗?这会儿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孝顺模样?!”
太后看萧珏的眸光已无昔日半点?慈爱,尽是沉冷,“相信你父皇不是萧恒容所害?放下一切,信你和萧恒容一起为哀家奉养天年??笑?话,哀家岂会信你们这些鬼话,又凭什么放下?!”
“哀家从二十四年?前?生出恨心开始,就会恨上一辈子,一直恨到死。以?为这一次败了哀家就会死心吗,不,哀家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停止怨恨,萧恒容总会懈怠,哀家总能找到机会,谁也?别想安宁,谁也?别想!”
“哀家是靠着怨恨活着,你不让哀家恨和斗,就是要哀家死,既如此,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顶着皇祖母痛苦与癫狂交织的神态,萧珏硬将那瓶致命的催魂散抢在了手中。再多?的言语都是无用的,过往也?已不可?改变半分,似是无解的死局逼得人不得不绝望,“要如何?……如何?祖母才愿意?放下仇恨……”
“这是萧胤欠哀家的,姓萧的欠哀家,就当由萧家人来还”,太后冷厉的言辞胜过寒冰,“你不是哀家的孙子,你是萧胤的孙子,哀家昔日对你的疼爱都白废了,你要哀家放下,那好,那你替萧家人来还!”
“太后娘娘!!”
一旁沉碧大惊失色,就要相劝时,却被太后猛地一把抓住了手臂。
太后不许她相劝时,对萧珏依然沉冷的嗓音隐有难忍的哽咽颤声?。
“觉得恐惧心痛吗?哀家这些年?所承受的比你此刻要痛上百倍千倍,好好想清楚,到哀家身?边来,哀家可?以?原谅这一次,往后祖孙真正齐心,总还有机会。你若不肯,那你就替萧家人还债吧。”
跟随着太后娘娘的脚步、扶着太后娘娘往外殿去时,沉碧难掩担心地回头看去,见?郡王殿下仍跪在地上,背影为重重垂帘所掩,渐与暗色相融。
“……太后娘娘……郡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到底是先帝的独子,是您唯一的…万一…”
外殿中,忧心的沉碧怕太后一时愤恨真激出苦果,忍不住开口劝说时,见?太后娘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是一时糊涂,难道会真糊涂透顶不成,哀家只?是要逼一逼他,逼逼他罢了。”
不同于在内殿中训斥郡王时满脸的痛恨与激愤,太后娘娘此时面上有着难掩的深深的疲惫。
太后娘娘似头疾发作,边手按着额头,边低声?说道:“哀家岂会真要韫玉替萧胤还债,哀家只?是想逼得他与哀家齐心,他是哀家唯一的血脉,哀家只?有他,只?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