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她刚被封为?采女,就因一琉璃樽而被幽禁,使?人皆认为?她将被冷落老死。
然而在被解禁足后不久,她就似受到了皇叔的偏宠,端午宴时更是人人皆亲眼见证了皇叔对她的特别?。
可就在端午日后,她就似立即失去了圣心,一直被冷落到如?今,所谓的偏宠似乎只是世人的错觉。
皇叔对她到底是何?心意?萧珏看不明白。
仅为?一琉璃樽就幽禁她许多时日,可在清漪池畔,又说要与她白头。口口声声说她卑贱,为?小事随意惩罚她,可在她昏倒池中时,又亲自下水将她抱回岸边。
一时似是有几分呵护,一时又轻贱她如?尘泥。
许就当是玩物吧,高兴时逗哄一番,没兴致时就弃如?敝履。
即使?……即使?真存着?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但若她真对皇叔有杀心,皇叔一定会杀了她。
皇叔……便是这样的人。
丝竹歌吹,舞袖飘扬,声色浮华至极致时,宫宴上方?是似拂落着?旖旎金粉,而她身影清纤寂寥,是安静的雪,独自冰凝着?,融化时亦无?声无?息。
眼角余光处,她因某种缘故默然起身离宴。似无?人注意到她的离去,端午宴时她曾万众瞩目,而今没有了天子的注目,她就只是后宫最卑微的采女,是落在地?上的一片秋叶,这世道人人多爱向?上看,怎会低头分神给?所轻视之人。
在他上首,皇叔正与宴中几名萧家叔伯闲话说笑着?。萧珏饮了一口酒,在她离宴片刻后,借口更衣,亦离开了宴殿。
他出了云仙殿便四下寻她踪迹,不多时在离云仙殿不远的堆秀山下看见了她。
春日里盛放如?瀑的紫藤早已凋零,这时节枝叶虽仍有绿意,但也肉眼可见半有枯萎之态。他看她站在假山旁的藤萝枯枝旁,萧瑟秋意侵衣。
侍在她身边的侍女,见他走近,忙微屈膝向?他福身道:“参见郡王殿下。”
她因侍女的行礼声,侧首向?他看来,身形微凝须臾后,垂下眼帘,以采女身份向?他见礼道:“郡王殿下。”
他当唤她姜采女……还是,阿烟?
纵心绪如?千丝缠绞,亦无?暇在此?时耽误光阴,难得有机会与她相见,他有许多的话要向?她问明,必须尽快向?她问明。
萧珏强按住心中乱绪,努力镇定向?她道:“可否请姜采女借一步说话?”
侍随主子离宴的茉枝,在见永宁郡王走来时,回想?清漪池之事,心里就有些不安,这时听永宁郡王竟说这样的话,心中更加忐忑。
清漪池事,是圣上宽宏大量,依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该感激天恩、从此?避嫌,就是无?意间在路上遇到也应各自远远走开才是,怎的永宁郡王不但不避嫌,还想?与姜采女单独相处?
若他二人私下单独相处的事,被圣上知晓了,圣上还会宽宏第二次吗?
若他二人在单独相处时,发生什么?比上次拥抱还要亲密不合礼的事,甚至他二人真有了什么?私情,那么?……那么?……
茉枝想?到此?处,因心中忧虑实在是按耐不住,就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她想?劝采女主子勿和永宁郡王独处,劝主子尽快回云仙殿宴上,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采女已回复永宁郡王道:“好。”
眼看着?姜采女与永宁郡王一起走进假山深处,茉枝心里忧躁地?像有热锅蚂蚁在爬。
她一边在假山外焦急地?守等着?,一边见那名同样被留在外面的重明宫小太监,面上也是忧心忡忡,深感自己此?刻与他同病相怜。
秽乱后宫这罪名,谁也担待不起,而主子们出事,奴婢们必得跟着?遭殃,希望俩位主子在里头就只是说说话而已,千万……千万别?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来……
太后如?何?会垂怜一小采女,想?是萧珏曾请求太后出面,她在以采女身份第一次去拜见太后时,太后才会在众妃嫔面前那样维护她。
他总是对她很好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慕烟默默与萧珏并肩走至假山深处,停在了被群山围拢的小石潭前,看向?他道:“殿下有话请讲。”
萧珏从袖中取出一道珍珠五彩缕,将以不对称双翼收尾打结的彩缕尾端递向?她,虽尚未言语,但望她的眸光似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只见过?一个人会这样打结”,萧珏看着?她道,“我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编结这种样式。”
萧珏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神情,看她清寥如?雪的眸光微一颤闪后即又沉静无?波,似雪天里飞鸟掠过?无?踪。
从在松雪书斋前见她起,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大半年?心境暗自浮沉的百转千回,至此?刻再难压抑半分,“是你……你是阿烟……你是阿烟是不是?”
她不回答的话,连眼神也垂了下去,不与他对视,在他情难自禁地?靠近她时,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萧珏向?来不强人所难,可今日却不能?退,若她真是她,她定是想?要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那件事会使?她丧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告诉我”,如?火灼心的忧虑与经年?压抑的感情,在他心中激荡,他再向?她走去,面上神色是素日罕见的激动,耳根脖颈处都微微泛红,“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她仍是低垂着?眼帘,不看他也不回答。
激烈的心绪似刀尖在萧珏心头戳搅,他感觉嗓子都已酸哑,想?再追问时,微张口那酸涩就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烟”,许久,他才能?轻轻说出这两个字,他恳求她,“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告诉我。”
他说:“阿烟,相信我……”
萧珏希望能?快些听到她的回答,可先听到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从假山洞中传来似是隐隐的雷鸣。
他循声抬首看去,见是皇叔,正向?他和她快步走来。
总不知该如何见她。
或许是厌倦了每与她相见必要仇恨地针锋相对,或许是不愿再陷入那?夜黑暗里冰冷的绝望,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另一重可能的身份使他心中的痛楚怨恨越发难解。
自端午夜后至今,皇帝有在幽兰轩门窗外悄悄看过她几次,但一次也没有走到她面前。
他远远地看着她时,倒觉得他离她近些。如此想时,也知?他不能再近。
若他真走到她面前,他们必是要极力给?予对方痛苦,即使是在与?她最为亲密无隙时,他们实际也离得很远很远,似是千山万水、永难逾越。
就只能在她的窗外,或在这等场合,悄悄地望一望。他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宴席最末端,垂眼不看歌舞,身在此处却?似已是红尘外人,是喧嚣繁华角落里一道了无生气的影子,是那?夜幽兰轩中早就折翼的坠鸟。
皇帝坐在最上首,悄然看她时也能注意到侧下方的萧珏。见萧珏在她离开不久后同样离席,皇帝便无法?安坐在御座上。悠扬温软的丝竹声似是实形的琴弦紧勒在他心头,他心悬在半空、上下无着。
若她只是那?道太子妃诏书上的姜烟雨,她应不仅恨他这启朝皇帝,连带着对整个启朝萧氏都痛恨无比,即使是仅想刺杀他这罪魁祸首,但对其?他萧家?人也应暗中深恨。
可她似乎不是,她是为燕太子要刺杀他,可对萧珏这启朝萧家?人,却?似毫无恨意。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这便合情合理,她不憎恨萧珏,即使萧珏是萧家?人,因为她与?萧珏有旧情,因为萧珏曾是她的未婚夫。
丝竹声嘈杂吵闹地似在鼓噪耳膜,他的心亦似被鼓涨得紧绷,皇帝终是无法?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好似他是被抛下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却?永是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盯着的。在离开宴殿、听眼线汇报后,皇帝快步走进堆秀山深处,见她和萧珏正在小石潭边,她低垂着眼,在她身前的萧珏离她那?样近,似乎再稍稍一低首,就可轻轻吻她眉心。
“皇叔……”萧珏喃喃一声,惊震等心绪搅缠在心头一时无法?厘清,只得在微一怔愣后,垂下眼向来人如仪行礼道,“皇叔……”
皇叔来得这样快,必是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叔眼中。可为什?么,既并不在意姜采女,当眼里看不到她才?是,为何他与?姜采女前脚刚走,皇叔后脚便至。
还是只是他的举动被皇叔的眼线盯着,他到底身份敏感,尽管他并不相信外面皇叔杀兄夺位的流言,也绝无争权夺利之心,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从前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侄,事事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半分,可在有关姜采女的事上,他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逾矩了。
从前她还只是御前宫女时,他向皇叔索要她也就罢了,当她已成为皇叔的采女后,他不该和她有丝毫牵连,不该一而再地与?她私下相会,逾越臣侄的本分……
皇叔是因此觉他有不臣之心,才?会命眼线盯着他,才?会亲自前来敲打他吗?
当向皇叔请罪,可被问罪事小,但今日之后,必须做本分臣侄的他,恐怕再难与?姜采女私下相见……
萧珏心思沉重之际,见皇叔一步步走近前来,嗓音淡淡地落下,“母后正在找你,去吧。”
萧珏却?是挪不动步子。
若今日之后再见不到她,身在宫外的他将会等到怎样的消息,宫内一名采女竟试图谋害天子、事败被杀吗?!
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年?在回到魏博不久后,陡然听到她“急症离世”的消息时,他心中刀割般的痛悔。
若上天慈悲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依然无法?守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正离开人世,此一生将陷在悔海中,无法?解脱。
尽管皇叔在亲自敲打他的同时,又?一次宽宥了他的过错,尽管知?自己应该感激皇叔的宽容,应恭敬遵命离去,可是他的心无法?允许他就此离开。
萧珏身形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抬首看向皇叔道:“皇叔……皇叔在意姜采女吗?”
皇叔淡然无温的眸底似闪过一丝寒芒,又?一次响起的嗓音已略有冷意,“母后正在找你,快去。”
“视为敝履之物,又?何必留在身边”,萧珏顶着皇叔似蕴寒芒的目光,坚持道,“若皇叔不在意姜采女……”
为着心中的牵爱,汇聚全部?勇气想要说出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萧珏”打断,是极其?冷厉的一声,似蕴着滔天的寒怒,皇叔面色已明显罩着一层寒霜。
皇叔向来含笑唤他“韫玉”,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珏心中震颤,但暗一咬牙,仍要将话说出时,却?听在旁垂首沉默许久的她,忽然轻轻出声道:“陛下……”
“陛下”,她向皇叔微微屈膝,言辞恭顺道,“幽兰轩的木槿开了,臣妾想请陛下过去赏看……”
御驾远去后,跪在地上的秉良也顾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汗,拔腿就往假山内跑。
当见圣上忽然驾到时,他心都快吓跳出嗓子眼了,清漪池那?次是姜采女无礼在先,就算圣上问罪,郡王也是无辜的那?个,可这次,是郡王殿下失礼越矩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郡王殿下关注姜采女更多,若圣上因今日之事再深查下去……
秉良越想越急,一路跑得双足都像要飞起来了,遥遥望见殿下身影在小石潭边,忙奔近前去,气喘吁吁,“殿下……”
小石潭平静的水面幽映着殿下修长的倒映,殿下垂眸站在水边,藤萝斑驳的碎影落在身上。
秉良不知?假山洞内发生何事、圣上看到什?么又?对郡王殿下是否有过责罚,只是见殿下此刻眉眼间罕见地掠映着幽凉的水光,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默默陪站着,小心翼翼地悄看殿下神?色。
渐渐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秉良见日色都似在西移,想这时候云仙殿的宴会定然已经散了,想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就轻声说道:“殿下,这会儿大抵是未时了,您要出宫吗?”
郡王殿下微微抬起眸子,望着深幽如镜的潭面,道:“去永寿宫。”
幽兰轩地方狭小,庭院里所种?植的木槿也不过就墙角里的小小两丛,且跟御花园里被宫中花匠精心养护的繁盛花木不同,只开着稀稀疏疏的几朵,枝干也颇纤细,稍有秋风扬起,就叫人忍不住担心花落枝头。
简直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郑吉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对会幽兰轩的这两丛木槿有雅兴赏看,但见圣上驾到吩咐,就忙答应下来,领着宫人在木槿前设下屏风雅座香薰茶点等。
圣上已许久未至幽兰轩,按理圣上驾到,他这幽兰轩管事太监该欢喜才?是,但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君妾关系里总透着一丝诡异,有时圣上不来反是风平浪静的好事,来了说不定要生事。郑吉布置好赏花雅座等,揣着小心伺候在旁时,听圣上吩咐众人皆退,忙应声退得远远的。
日色斜照,淡紫红的木槿在秋风中轻颤着纤薄的花瓣,熏炉轻烟袅袅,皇帝在飘渺的烟气中看向她。
若不是为萧珏,她岂会在小石潭边主动向他屈膝,似是恭敬柔顺地请他来幽兰轩赏看木槿。
外人看着似是她这采女在以赏花为由头邀宠,但她只是为萧珏,在当时那?等情形下,怕萧珏为她惹怒天子,怕他这皇帝治罪萧珏。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却?这般在乎萧珏。
燕宫宫女姜烟雨不会如此,可能会如此的,应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虽他目前手?上的证据只是“手?足”二字与?一具空棺,虽还未查明清河公主的生死因由,没有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但皇帝知?道,她应是慕烟,而非姜烟雨。
上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还是端午,那?天夜里,他在黑暗中离去,似是冷酷无情,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像是在逃跑,逃避那?个明知?她只想杀他,却?在她孱弱无依瑟瑟发抖时,还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的自己。
皇帝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问她道:“为何邀朕来赏花?”
她嗓音亦淡淡的,“陛下从前不总让我认命,总和我说,身为采女就当做采女该做的事,一辈子好好伺候陛下吗?”她说着甚至起身主动倒了一杯茶,婉顺地托送到他唇边。
第46章
“陛下?是怕有毒吗?”见他不饮,她微微笑了一笑,低头靠向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鲜红的口脂略印在杯口,留下?晚霞似的一抹红。
看他仍不接茶,她也不恼不劝,面上犹是清淡如烟的笑意,就?侧过身去,要将这茶放回几上。
此刻的婉顺敬茶,不过是接着小石潭边再接着演,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认命要做他的采女,当时不过是为了在假山内替萧珏解围,这会儿也只?是顺着那会儿的恭谨柔顺再往下演一演罢了,她今日对他演戏的耐心大抵也就到这儿了。
今日演完了,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与他剑拔弩张,对他冷若冰霜。
明?明?知道,就?因为知道,皇帝在她侧身就?要将茶放下?、就?要结束这场戏时,抬手托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半盏。
茶应是清爽回甘的,可饮在口中?,却只?有苦涩,不及她衣袖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及她微笑地看着他时,明?明?眸子空洞无温,似是冰雪上淡淡洒了几丝白色的糖粒,可就?是这么一点虚假薄淡的甜,也可稍稍安抚在他心底嘶吼的野兽。
凉意侵袭的秋风中?,皇帝的心忽然追念春天。
从上元夜开?始的今年春日,他过得?很?是开?怀,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欢欣的一个?春天。
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春日,因从未有人那样真心实意地爱他,他同样地爱着她,两心相?悦,如何不欢喜,那个?春天,他心就?似漾荡在温暖的春水里,两岸所见,繁花满树,艳阳照天。
再不会有那样的春天了,再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明?明?知道,可却还是怀念,还是贪恋。
即使不能再真正拥有,有一丝一毫相?似也好,相?似也好。
一个?人坐在这里,秋风侵衣,总是有些冷。
皇帝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就?令她坐在他的身上。
她微一惊后,迅速地垂下?眸子,面色沉静,而双手捧握着的半杯茶水面微漾。
皇帝问:“认命了?”
她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垂着的睫毛在风中?轻颤。杯里的茶定已凉了,可她还是紧紧地攥着,好像这般能获得?零丁一点暖意。
皇帝道:“认命就?好。”
他另一条手臂环住她腰,令她做他笼中?的鸟,“其实你本?不必为慕言刺杀朕,慕言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复仇。”
皇帝平静地说道:“一个?自己有死心的人,如何需要别人杀他,那一日,不是朕将他逼进了白澜江,是他自己蹈水赴死。”
她惊震地抬起?眸子看他,茶水倾斜着微微溢出,沾湿了她纤细的手指,此刻她眸中?不是虚假的柔顺,而真切地幽闪着惊茫,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像在努力辨别他话中?真假。
“慕言不留恋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他一个?人走得?毫无牵挂、干净利落。”
皇帝握住她在秋风中?冰凉的手,将之暖在自己掌心,“所以你也不必留恋,认命就?好,认命就?好了。”
是夜圣上又歇在幽兰轩,距离上次驾幸已过去两月余。
上次圣上来幽兰轩还是在端午夜,因为那天临风榭的事,茉枝战战兢兢,很?怕喜怒无常的圣上夜里又忽然翻脸,不过那夜圣上没有责罚姜采女,只?是半夜时就?离开?了。
茉枝在圣上离开?后,小心翼翼地轻步进寝堂查看,微揭开?通往内室的垂帘,见榻边昏黄的灯光下?,侧躺在榻上的姜采女,凝望着那盏孤灯,目光幽幽。
许久后,姜采女眸中?似微泛起?一丝凉凉的笑意,像是印证了什么事,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但茉枝尚未看清时,就?见姜采女已侧身向内睡去,昏黄灯光下?身子大半拢在帷帐的阴影里。
从前茉枝还有盼着姜采女得?圣上恩宠,盼着他们这些奴仆能跟着姜采女多少沾点光,但在姜采女一时似得?无限恩宠一时似招滔天圣怒后,在姜采女屡屡与永宁郡王牵扯不清,还总是会被圣上亲眼见到后,现在茉枝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能活着就?好。
姜采女一辈子只?是个?小采女也没什么不可,只?要采女她安生过日子、人无事就?行。他们这些幽兰轩仆从,随主子卑微就?卑微吧,这辈子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茉枝盼着安生平静,而今夜圣上与姜采女似是风平浪静的,夜深时寝堂内并没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激烈动?静传来。
侍守在室外的茉枝,遥望着天上的一弯秋月,默默在心中?许愿,盼着幽兰轩就?这般风平浪静,一直无事到天明?圣驾离开?。
因十来日前,司宫台送了许多照明?的灯烛过来,幽兰轩小小的一间寝堂内灯火陈设也有三四处,若全点燃能照得?室内夜深时也亮如白昼,而这时候因将就?寝,皇帝就?只?在靠榻处留了一盏。
秋日夜凉,皇帝将她搁在被外的手收握在温暖的罗被下?,看她对他的动?作似无所觉,就?目光幽幽地侧望着榻外,似并无焦点,眼前只?是一片虚空,又似在看那团晕黄的灯火。
皇帝问她:“为什么那么怕黑?”
她没有回答,只?在沉默许久后忽然说道:“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是今日他说慕言是自杀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皇帝道:“慕言若是想活着,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确实是死志坚定,他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她轻低的声?音清冷,“他不是没有留恋,他品性高洁,宁折不弯……屈辱地苟且偷生,也许对他来说,太难……”
“可你能为他做到的事,他为何不能”,皇帝道,“你能为了他,忍受屈辱给‘仇人’做奴婢,他为何不能同样为你?”
皇帝将她拢转过身,看着她道:“若是慕言活着,你会丢下?他执意寻死吗?”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那么至少他对你的感情,并没有你对他的深,他对你确实不留恋。”
她唇微微颤着,似想反驳他,可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或是说不出,只?是垂下?了双眼,欲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
皇帝非但不放手,另一只?手还紧揽住她腰,令她在被下?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
“朕不是杀慕言的凶手,你不该刺杀朕,也不该恨朕。慕言是因燕朝灭亡而死,燕朝必亡,不是朕动?手也会有别人,你若真想为慕言的死找个?人恨,该恨燕帝以及之前的历代燕朝君主,恨是他们的昏庸无能毁了燕朝,或者你就?该恨慕言,恨他救不了燕朝,恨他不肯为了你活着。”
“何必急着去黄泉下?见他,他要是愿意与你一起?就?不会选择去死,而是无论前方有何艰难险阻,都会设法?与你一起?活在这人间,就?是真走投无路,也会和你一起?离开?,可他没有这样做。”
皇帝轻轻吻她眉心,“你不是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你是不愿意这么想,不愿意承认慕言没有那么在乎你,承认他就?是将你抛弃了。”
好像这句话是一柄锋利的刀刃,直戳进了她心最深处,沉默良久的她忽然拼力挣扎起?来。
皇帝收紧双臂,动?作强硬地将她抱在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扭打甚至撕咬,直到最后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不再动?弹了,似是精疲力尽地心死,可他心口前的寝衣微微濡湿,是她在他怀中?无声?落泪。
皇帝将手臂收得?更紧,令她与他紧密得?如是骨血相?融的一体,他下?颌抵靠在她肩上,落在她耳边的轻低话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为恨活着,很?不好受,若是为别的……为别的,就?好很?多,想想别的,想一想。”
第47章
如茉枝所愿,不仅是夜安然无事,翌日圣上晨起亦未忽然翻脸,姜采女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这些奴婢吓得半死的忤逆言止,采女与圣上之间安安静静的。
圣上临走前,留话?令司宫台整修幽兰轩。听着是恩宠,不过?在经?历前几遭后,茉枝与郑吉这回也不敢在心里乱欢喜了,只盼着这一次的“恩宠”结束后,姜采女与幽兰轩依然平平安安。
但这一次的“恩宠”却似有些特别,不似从前几次如雷霆雨露,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次圣上的“恩宠”,似是细水长流的,是潺潺流淌的溪水,因安静平缓而似能绵延无尽。
因为前几次的似是宠爱又忽然冷落,对这一次姜采女似又?重获圣心,后宫妃嫔们的反应都淡了些。
这一次姜烟雨又?能?被宠几日呢?再?怎么似被宠爱,她的位份都钉死在采女上,也没升过?。
如敏妃等人心含酸嫉而又?不屑地这般想时,转念又?想到,无论圣上如何冷落姜采女,甚至曾将她幽禁过?,却也从没废去?她的采女位份,没将她真正打入冷宫过?。
一个小?小?的采女,却似牵动了圣上对女子的全部喜与怒,好像偌大的启朝后宫中,就只有一个采女而已。
好像天下四海,就只有一个姜烟雨而已。
因是圣上心腹近侍,因知姜烟雨被封为采女的真正起因,以及圣上对姜烟雨真实身份的怀疑,对姜采女似再?获圣宠这事,周守恩眼里看?到的、心里所想的,要比旁人要深上许多。
从前圣上对姜采女的所谓“宠爱”,内里实蕴着怒恨的躁火,圣上表面越似偏宠姜采女,实际上对姜采女越是憎恨。
而现在圣上的“偏宠”虽看?着和从前差不多,可周守恩觉着圣上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纵是不能?真正放下曾经?的刺杀之事,但也不会一见到姜采女,那事就像一把刀子割悬在圣上心头。
至少,圣上似是在试着平静,试着将刺杀那件事暂搁在一边。
从前圣上“宠”姜采女时,只是有时会驾至幽兰轩,但现在的圣上,常会宣召姜采女至御前,在他批折子时,令姜采女在旁磨墨陪伴。
因此周守恩有时看?着一恍惚,都觉眼前像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没有惊骇人心的刺杀之事发生过?,眼前是圣上与他怜爱着的宫女,和煦的阳光透过?镂金长窗拂照在他们身上,春光日暖,春意融融。
但已是秋雨绵绵的季节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这天周守恩从徒弟进忠手里接过?茶盘,捧送进清晏殿中,往前才走了几步,脚步就停了一停。
隔着纱殿,隐约可见内殿御案处,原该正侍奉研墨的姜采女,伏在案角处似是睡着了,圣上暂停下御笔,就半侧着身体、无声地凝看?着姜采女,仿佛时光和静悠长,错金香鼎逸出的淡烟似都变得更加轻缓。
其实不止圣上比从前平静许多,姜采女似乎也是,若放在从前,姜采女怎可能?在这般情境下安然睡去?,似是圣上努力放下心中憎恨时,姜采女也在这样做。
可姜采女虽刺杀圣上,圣上到底未死,燕太?子、燕帝都已是亡魂,燕朝也亡在启朝萧氏手里,若姜采女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真能?放下与之有关的仇恨吗?
周守恩默然忧思片刻,想他一个老奴能?想到的,难道?坐稳江山的圣上会想不到吗?
且圣上已在姜采女身上栽过?一回,认清了姜采女的真面目,现下暗中还在命人追查姜采女身份,英明如圣上,难道?还能?在阴沟里翻两回船不成?!
就在心中嘲自己多思,周守恩捧着茶盘轻步走近垂帘前,欲轻声问圣上是否要用茶。
似是不想他这老奴打搅姜采女安睡,周守恩还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圣上微抬眸看?向他并朝他轻摆了摆手。周守恩会意地一躬身,捧着茶盘静悄悄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