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弯身将之捡起?,五彩缕系穿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湿漉漉地滴着水,像是落下的眼泪。
萧珏沉默地将这道彩缕搁在临风榭的石桌上,默然转身就要走时,忽然心中一震,猛地在暮色中回头,死死盯着彩缕末端一大一小的双翼收尾结。
很?多年前在燕宫中的端午日,宫中嬷嬷教小女孩编织辟邪的五彩缕,而小女孩古灵精怪、别?出心裁,不依着常规编法,自创了一种双翼收尾的打结样式。
在嬷嬷劝说“当一样大小才对称好看”时,女孩偏扬着脸笑说道:“那样千篇一律的,怎能一眼看出是我编的呢,我偏要这样!”
从在松雪书斋外与她初见时就涌起?的特别?心念,这些?时日以?来莫名缠结难解的心绪,骤然间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凝结成一个明知不可能的猜想,却又是唯一可解释他心中所有疑虑的猜想。
暗沉的天色将他拢在无边幽色中,萧珏身僵如石,手颤颤地抬起?,再将那道五彩缕紧紧地攥拿在手中。
慕烟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时,入眼是幽兰轩寝堂熟悉的兰草帷帐,似已?夜深了,窗户开着,晚风吹得室内灯火摇摇晃晃。
幽幽的光影中,皇帝倚靠在床架边,在她睁眼朝他看去时,唇际立即凝起?冰雪般的薄凉讽意,“怎么,没死成,没能去地底和慕言团圆,睁眼就看见朕,很?失望?”
若放在从前,只要见到这张脸,慕烟便难以?克制心中汹涌的恨意。
但许是她如今更能为将来而忍耐,又许是她的心也经受不住时刻的恨火煎熬,恨意都暂压下厚重的岩石下,一睁眼看见这个人,也能沙哑着嗓音淡淡反问:“我没死,陛下失望吗?”
皇帝冷冷看着她,轻嗤了一声,走近榻边坐下,甚还将她身上盖着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拉,有意“怜”她似的,“朕可舍不得你死,朕对你的皮相身子,还有点兴致。”
夜风摇映得灯影如水中藻荇,慕烟唇际勾起?轻淡的冷笑。
皇帝问:“你笑什么?”
慕烟道:“我笑陛下这般好色。”
皇帝并不反驳,就接着她的话笑着道:“朕当然好色,朕从一开始便是图你这副皮囊身子,不然朕图你什么?”
慕烟不语,就静静地看着皇帝,皇帝却难以?忍受她这样看他,他讨厌她的眼神,明明她一无所有卑贱至极,身家性命全被捏在他手中,可她眼神却像是在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在云端上看尘世?泥泞里卑微的乞儿。
皇帝挟着幽沉的灯影俯身,“你在可怜朕?”
“我看陛下确实可怜”,慕烟冷淡无畏地看着皇帝道,“江山皇位,陛下似乎拥有许多,可我看陛下内心像是空空,一无所有,哪日陛下死时,不知这世?间有没有人真心为陛下掉一滴眼泪?”
“朕要那些?人的眼泪做什么,朕不在乎这世?上所有人,所有”,皇帝冷蔑地看着她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永失所爱,想死不能,只能待在朕身边,一日日地侍奉你在这世?间最恨的人。”
不同于从前怒恨滔天的激烈交锋,今夜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平平静静地看着对方,平平静静地说着刀子般的讥讽言辞,平静地揭开对方的伤疤,平静地往对方心上深戳。
似是痛快了,就像他每次折磨她时,可为何痛快的背后,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空虚与绝望,那样深不见底,像是汪洋大海要将他吞没。
皇帝心像是在无尽地下沉,可语气仍是冷淡无情,仍是深深的嘲讽,“你看看你,为一点情意,生死都不能自由做主,朕要那些?无用的情意做什么,朕只在乎自己。”
她冷漠地望着他,眸子里似冻着永不会化的寒冰。
忽烈的夜风陡然吹灭了室内的烛火,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皇帝似乎望见她眸中寒冰惊颤欲裂,暗色中榻上的纤弱人影似难自控地瑟瑟发抖着,从前无论他如何折腾她时她都不肯示弱,这时在黑暗却破碎无力?地颤息着。
黑暗中,皇帝僵凝良久,终是缓缓弯下|身去,将颤弱无依的她搂抱在他怀中。
彼此可望见对方时,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深深刺痛对方,这时在完全的黑暗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她亦似因极度畏黑而瑟瑟地依在他的怀中,恍然是梦,只存在于这一刻,只存在于不可见光的黑暗里。
第42章
端午夜后,近月余的时间里,圣上未再驾临幽兰轩。明明端午宴那等情形,圣上似乎十分宠爱姜采女,可偏就从端午起,姜采女似就失宠了。
大多后宫妃嫔自是乐见此?事,毕竟太?后娘娘再喜爱姜采女,圣上不喜,太?后也不能将人硬送到圣上龙榻上。
故尽管都不明其?中因由,但众人见姜采女失宠,以为圣上会将宠爱分给后宫中人,然而圣上却是清心寡欲,淡待后宫如前。
茉枝、郑吉等幽兰轩侍从,从就未弄清姜采女与圣上之间的纠葛,自也对主子的处境无计可施,只?是见姜采女此次被圣上冷待后未被禁足,遂都自我安慰,好歹是比从前境况好些。
而姜采女好像半点都不需要他们的安慰,姜采女似根本就不在?乎圣上的宠爱,不在?乎圣上来不来幽兰轩,每天自在?轩中看书,安静度日?,流水似的一日?日?似都没甚区别,直到这日?,忽对茉枝说,晚上想用面?食。
姜采女在?膳食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吩咐,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茉枝自是连忙答应下来,转令小厨房精心准备。
幽兰轩从前没有小厨房,姜采女用膳同普通宫人,是一个多月前圣上常来幽兰轩时,周总管才拨了厨役过来设了小厨房,尽管如今圣上冷了姜采女,不再来幽兰轩了,小厨房并未被撤,依然可用。
这日?天色见晚、夜灯展辉时,茉枝将一碗笋皮鸡丝面?与另几样精细小菜一一摆上轩内食桌。
夜灯下,姜采女正站在?书案后执笔写着什么,茉枝不认字,就走近前含着笑?道:“主子,快用面?吧,不然放凉了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姜采女笔下不停,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用晚饭吧。”
茉枝微一福身道“是”后就退了出去,迎面?见管事郑吉在?廊下走了过来,并问她主子可用膳没有。
“应正用呢。”茉枝回答了郑管事的话后,见他没有其?他事要问或吩咐了,就微一屈膝后,退往宫人房里用晚饭去了。
郑吉因着师傅暗地?里的吩咐,日?常悄悄留意姜采女的特别言行,尽管今日?姜采女只?是要了一碗面?而已,但因这是姜采女之前从未有过的吩咐,似是有点特别,他还是稍加留心着,在?夜色中走到姜采女所在?室内窗下,借着窗扇微开的一点缝隙,悄看室内情?形。
却?见室内的姜采女并未享用那碗热腾腾的笋皮鸡丝面?,而是将面?碗捧放在?几上香炉前,在?香炉里插了三支燃着的线香。
郑吉不解地?瞧了一会儿,正觉这情?形有些像祭祀时,又见姜采女将火盆拖到几下,将书案上一张写满文字的白纸拿起,放到火盆中点燃。
燃灼的火光映着姜采女素洁的眉眼,她神色无悲无喜,就静静地?看着那张字纸一寸寸被火焰吞噬。
郑吉想自己若向师傅禀报此?事却?半点不知纸上所写内容,必是要被责怪的,可姜采女是主子,他一奴仆不得传唤总不能强行闯入室中去看那纸上内容。
眼见那张纸就要被全烧成?灰了,郑吉急中生智,侧身避在?窗畔,悄将窗扉开大了些。
夜风吹入室内,将零星的火星纸片吹卷了起来,有几片就随风飘出了窗外,被风卷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郑吉猫着身子钻入夜色庭院里,悄将那两三片半指长的烧焦纸片捡着后,攥在?手里,就往紫宸宫方向去了。
戌正时分,皇帝尚未用晚膳,他人站在?御案后,望着案上铺陈的多道绣衣司调查密文,疑虑如悬丝浮在?心头。
在?暮春时姜烟雨刺杀他后,他就命绣衣司深查燕宫宫女姜烟雨与燕太?子慕言的过去。
当时时间紧急,一时间并未深查出些什么,只?查出些姜烟雨在?燕宫花房劳作的旧事,也算正常,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所查出的旧事却?依然没有多出多少,即使?以绣衣司之力可轻易查出朝中重臣的过去,却?对一燕宫小宫女的过去力不从心。
曾在?燕宫花房劳作,仅此?而已,也许一个平凡的燕宫宫女就该是这样简单,可姜烟雨并不平凡。
她敢为燕太?子刺杀新?朝天子,她的名字曾出现在?燕太?子妃的册封诏书上,她的过去绝不会是如此?简单,她与燕太?子的种种牵连应详细地?出现调查密文上,即使?那会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可是没有,无论绣衣司如何深查,都查不出更多的事,就像是有一只?手在?过去特意抹消模糊了姜烟雨的过往。
而且,就是这般模糊简单的过往,也都停在?了三年前,好像从三年前的某一刻起,姜烟雨此?人就人间蒸发,关于那三年里她到底身在?何处、接触过何人,完全是一片空白。
皇帝神色沉凝地?望着案上密报,心中思绪无声搅缠时,殿内有脚步声轻响,是周守恩躬身走近前来。
听了周守恩的禀报,皇帝心中疑虑更深。今日?并不是燕太?子的死期?她在?祭祀何人?她自己的亲人吗?
皇帝一边思索着,一边拿过那几片烧焦的纸屑,想她大抵是为祭祀写了一篇诔文。
纸屑边缘都已焦黑,只?能模糊辩出几个字迹,一是“泣”字,一是“思”字,一是“手足”。
姜烟雨是孤女,并无手足。
皇帝望着那焦黄的“手足”二?字,边疑惑着,边打开案上其?中一本密报。
这本密报上记载着姜烟雨早已死去的双亲,可姜烟雨双亲的忌日?都不是今日?,她今日?到底是在?祭祀谁?“谁”可以让她用“手足”相?称?
皇帝默然沉思许久,只?觉心头如有一团乱麻扯不清时,忽又有一心念如闪电划过。
面?食乃是庆贺生辰的食物,皇帝猛然抬头看向周守恩,“慕言生辰是几月几日??”
周守恩怎知这个、答不上来,正要说“老奴这就去查”时,见圣上忽然又低头看向案上十几道密报,迅速从中找出一本,匆匆翻开。
圣上似在?目光逡巡着寻找燕昭文太?子慕言的生辰,而当终于寻着时,圣上身形定?住,眸光幽深如海,像被一足以震惊世人的猜想狠狠砸在?心上。
许久,圣上将那本密报放了下来,目光幽幽地?直视前方,灯火落在?其?中似是夜色中海面?的暗芒,“令绣衣司再去查一个人。”
周守恩“是”了一声,再恭声询问:“陛下是想查谁?”
“燕……清河公主……”
圣上缓缓道出的一字字,令周守恩不由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未先遵命,忍不住先轻说了一句,“陛下……清河公主死在?燕永昌十六年……”
“查她”,灯火暗芒在?圣上眸中幽幽闪烁着,无限的震惊与茫然在?圣上眸底凝结成?坚定?要探究到底的决心。
圣上似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并对他的猜测有着直觉上的坚信,拧着眉心沉声吩咐道,“查她到底是死是活。”
自端午那夜后,皇帝已有一个多月没再去过幽兰轩。
那一夜,他将畏黑到颤抖的她紧紧抱在?怀中,在?黑暗里,他们似乎不是彼此?憎恨到想杀死对方的仇人,而是人世间一对相?依相?偎的爱侣。
在?黑暗中抱着她时候,他的心陷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比在?清晏殿那夜她刺杀他更甚。
仅是恨也就罢了,可在?黑暗里将她抱在?怀里、在?黑暗里无需再掩饰时,他忽然发现他的心依然在?渴求她的爱,渴求他与她真是人世间的一对爱侣。
明明他知道她对他的仇恨和杀心,也知道他与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真情?,却?还是在?如此?期盼着。
无尽的绝望压过了他对她的报复之心,为不去直面?这种令人深感窒息的绝望,这些时日?,他一直没有再去幽兰轩。
直到今夜,在?他因她今日?的举动,心底浮现出一个似绝不可能又最有可能的猜测后,他再一次在?夜色中走向了幽兰轩。
在?走往幽兰轩的路上,皇帝心中絮絮乱乱想了许多后,集中在?了燕昭文太?子慕言其?人身上。
在?姜烟雨为燕太?子刺杀他后,他心中对燕太?子的憎恨达到了极点,而在?那之前,他也厌憎燕太?子此?人,尽管世人皆夸赞燕太?子宽厚仁义等,但皇帝眼里,燕太?子此?人疯疯癫癫。
皇帝只?与燕太?子面?对面?相?见过一次,在?白澜江畔。
那时燕太?子率燕军残部向他投降,请他善待天下黎民苍生,皇帝只?认同如他父兄那般的乱世枭雄,对燕太?子这文弱之人甚是轻视,想他已是败军亡国之徒,连自身都难苟全,却?还清高似无用文人。
皇帝以为燕太?子在?表演完宽厚仁义后,接下来会为他自己的性命向他求饶,可是白澜江畔,燕太?子在?请他善待天下苍生后,便许久未再言语。
江风吹得燕太?子衣衫如羽,燕太?子默然凝视他许久,突然说了一句,“启朝陛下还未娶妻?”
皇帝万想不到燕太?子会说一句,一时怔然不解未语时,又听燕太?子淡声问道:“陛下可信卦爻之术?”
燕帝沉迷卦爻之术是世人皆知的,皇帝想燕太?子这是近墨者黑,也跟着燕帝神神叨叨的,就冷嗤道:“若是慕氏将沉迷卦爻的心力,分些在?治理江山上,也许燕朝不会这么快就亡在?我萧家手上。”
对他讽刺的言语,燕太?子神色不恼,只?是忽将话题又转移到先前那一句,寒凉江风中声音断断续续。
“陛下若将来有妻子,若她……是她……陛下要好好待她……她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当似明珠好生捧在?手里,不能摔碎了。”
第43章
燕太子这是人之将死、人?也疯了,皇帝那时如此?作?想?,当燕太子是在说胡话,并不?认真计较,只冷笑一声。
“朕是天?下之主,只会俯瞰苍生,不会将任何人视作明珠捧在掌心,将来?若有皇后,也不?过是用?她来?替朕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男女之情,那是天?下间最无用?的东西,朕没有你那等怜香惜玉的心思。”
明明是他言辞中在讥讽燕太子,可燕太子神色间却没有丝毫被刺痛的卑辱,反看他的眼神渐渐浮起悲悯,似在可怜他,也似在怜悯一个遥在远方又在心尖上的人?。
“陛下若是如此?想?,那陛下或许将是天?下最可笑不?幸之人?,这一世到死所曾拥有的不过是指间流沙,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怜,可怜。”
皇帝那时虽对燕太子所言不?悦,却也未深想?,只当燕太子是在临死前发癫,胡言乱语地诅咒他罢了。
当时未放在心上的话,如今想?来?,依然似是神神叨叨的胡话,只是在今夜震惊茫然的心绪满溢心头?时,那些?话似也被云遮雾绕起来?,有几分不?似是国破家亡的怨恨诅咒,而似是燕太子对他的判语。
夜色中,皇帝已走到幽兰轩外。远处宫殿连绵灯火煌煌,如天?上宫阙落在人?间,而此?地偏僻,唯一盏悬在门前的风灯幽映着石阶树影。
已是晚夏,唧唧虫鸣燥着暑热时又催秋意。风中有埙声传来?,凉得似水,直漫浸到人?骨子里。
上元夜时这埙声蕴着暮气沉沉的死气,哀凄无限。当时皇帝以为?她是在自伤身世,如今想?来?,她不?是在自怜,而是在思念燕太子。
若放在从前,皇帝思及此?事,必是怒恨填膺,可因今夜那匪夷所思的惊人?猜想?,他此?时心境复杂难辨,不?知是怒恨居多,还是惊疑更甚。
她是以燕太子妃姜烟雨的身份,思念至爱——燕昭文太子慕言?
还是,以清河公主慕烟的身份,思念她的“手足”,她的至亲?
不?令宫人?通传,皇帝默默走进幽兰轩中,停步在几丛青竹幽影后,见她正倚坐在廊栏处,垂眸吹埙。
淡朦月色拂落在她眉眼处,似霜似雪,她的埙声亦似冷浸在霜雪中。不?似上元那夜她埙声悲切,似因心死,此?刻她埙声中连悲意也无,如此?却似比悲曲更冷,彻骨的冰凉与无望。
心已死了,留下了只是一缕孤魂罢了。
她未吹完一曲,许是无力,许是不?必再吹,行尸走肉般的余生一眼望得到头?,如这埙曲没有始终。
她垂下手,将埙搁在膝上,倚靠着栏杆微微抬首,似在望夜空中的弯月。风起时花枝树影婆娑,也摇动得她眸底落映的月光微微闪烁,她似想?起了什么,双手交叉抬起如翼,落影在墙上的花树影里,似是一只在花树中翩跹的鸟儿。
可是墙上花树影繁乱交错如樊笼,鸟儿轻轻振翅几下后,就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不?做希冀,不?做挣扎,默默地垂下了翅膀,缓缓地落下,终落入深不?可见的阴影中。
她垂下眼帘,手臂亦静静地垂在身侧,夏夜月色落她身畔如是残雪,鸟儿安静地死在雪地里。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在哭泣,此?后作?为?御前宫女在他身边时,她也似是弱不?禁风,极易受到惊吓,常是双眸泛红,好几次对着他泪眸滢滢。
可自从刺杀失败后,她再未流露出半分柔软,似被绝望的世事与无法释怀的悲恨凝结成冰。她虽值窈窕佳龄,可骨血寒凉,如是饮冰,每一寸都冻凝在了永无法逾越的寒冬。
水虽软弱却是柔韧的,而冰,似坚冷,然易碎。
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转身离去,他无声地跨过幽兰轩的门槛,在青石道上走了几步,步子又渐渐缓停。
“多拨些?烛火给这里,庭院里屋子里都多陈设灯,幽兰轩夜里也不?许太黑。”皇帝对周守恩吩咐道。
一个?敢于行刺天?子的女子,不?至于会胆怯地畏黑,会仅仅因为?怕黑就发抖无力如恶疾发作?。她应是真有此?方面的怪疾,为?何会如此?,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青竹丛后的人?默然离去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一道薄纱轻轻被风吹散在夜色中,也默默地消失在慕烟的眼角余光中。
她未抬眼,似无所觉,双眸依然垂着,垂看着膝上的紫砂陶埙,看埙身上那道原该展翅的鸾纹,因初夏时曾被烈火灼烧过,像是涅槃失败,在凄切哀鸣着,双翼都已成灰。
幼年在燕宫中,贪玩的她夏日夜里睡不?着时,曾偷溜出寝殿,去东宫中找皇兄玩。
皇兄不?会板起脸拿女官成日念叨的公主仪态来?训斥她,只会为?她捉许多的萤火虫,装在兰草编织的小笼子里送给她。
萤火虫困在草笼里散发着幽幽萤光,天?心月色无垠,她对着墙壁交叠着扬起两只小手,要比她年长的皇兄也陪她玩这幼稚游戏,陪她一起展翼飞翔。
月色下花树随风摇曳着,幽影交织在宫苑墙壁上仿佛牢笼,她的手影鸟儿在笼中努力地振翅飞着,她似在台上演戏说想?飞出这牢笼。
皇兄问她想?飞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就说皇兄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
她问皇兄要飞去哪里,皇兄却将陪她游戏的手缓缓放下了,月光的映影下,仿佛是鸟儿折断了双翼,缓缓坠入了不?见光的黑暗中。
她小时候总不?明白皇兄为?何不?肯将埙给她,明明皇兄那样?疼爱她,对她是有求必应的,独一只埙,却舍不?得给她。
现在的她,似是明白几分了,皇兄不?是舍不?得将埙给她,而是不?愿给她。
埙音乃悲曲,皇兄是希望她此?生安乐、永无悲音。
可是世事不?由人?,这埙最终还是到了她手中,曾相依在宫苑墙壁下、被笼罩在影笼里的两个?孩子,不?仅谁也没能飞离世事的樊笼,还不?得不?生死相隔。
这是命吗,若是,她也不?肯全认,至少要叫一个?人?为?皇兄偿命,不?论要耗时多久,不?论要为?之付出什么,她要这是他的命。
夏秋之交时,绣衣司向天?子秘密呈递了一份密报,前燕旧京慕氏皇陵里的清河公主墓,原是一座空坟,墓室棺椁里没有九岁女孩的尸骨,有的只是小女孩的锦绣华裳、珠玉首饰,昭示着小公主在“生前”所曾得到过的父皇宠爱。
此?外密报中云,永宁郡王亦在派人?密查清河公主生死,虽因人?手不?力、行动晚于绣衣司,但要不?了多少时日,永宁郡王派出的人?马也会秘密抵达燕京皇陵,届时也可能会开?棺查验。绣衣司向天?子请示,是否要干涉永宁郡王的秘密调查。
空棺乃是最直接的证据,在皇帝猜想?的天?平一端,径压下了最重的砝码。尽管仍未查到空棺的因由,仍不?能完全断定清河公主的生死,断定她是姜烟雨还是慕烟,可另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那她就曾与萧珏有婚约,与萧珏是旧相识,是萧珏迄今难忘的心上人?。
皇帝回想?她与萧珏之间的种?种?交集,小花朝夜萧珏对她以身相护,而后她主动去重明宫与萧珏相见,马球赛时萧珏向他讨要她,清漪池畔她拥抱萧珏……
原是那样?多,这还只是他眼皮子底下的,在他所未看见听见的角落里,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陛下,绣衣司急等陛下示下”,周守恩在旁轻声道,“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或许就来?不?及阻拦永宁郡王的人?马了,陛下愿意永宁郡王知晓清河公主墓里有具空棺吗?这姜烟雨难道真是前燕清河公主吗?
周守恩心境复杂地暗想?着时,见灯火一晃,圣上拿着那本密报走进御殿深处,在身形全没入幽幽暗影中前,落下沉沉的一声。
“无朕允准,任何人?不?得擅入前燕皇陵。”
初秋时,重明宫濯缨馆外的一池荷花虽尚未完全凋谢,但因凉凉秋意侵染,盛夏时的明丽动人?已褪去几分,数支夏时早开?的荷花先一步残落了红瓣,露出的莲蓬在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中逐渐干枯铁锈。
因永宁郡王素有雅趣,重明宫人?未先自作?主张地清理池中残荷,而先来?请示郡王。
由于去年郡王就令留着残荷,宫人?原以为?今年郡王大抵也会这般吩咐,但询问郡王时,却见郡王隔窗望了眼池中枯荷,就淡声吩咐道:“拔去吧。”
将宫人?屏退干净后,萧珏方打开?一只雕漆匣,看向了匣中的珍珠五彩缕与绿萼梅香囊。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他私下派出的人?马被阻在前燕旧京皇陵外,他原是想?直接开?棺以验证心中的猜想?,然而无皇叔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前燕皇陵。
萧珏不?知皇叔的这道命令是早就有,还是在他的人?马抵达前燕京城前。
他甚至不?敢贸然向皇叔求请进入燕陵,因他不?知皇叔是否疑心姜烟雨的身份,是否知道姜烟雨究竟是谁。
若是皇叔不?曾疑心,他贸然的请求反而招致了皇叔对她的怀疑,也许会害了她。
若她真是前朝最后的公主,皇叔会容她活着吗?
尽管未能开?棺查验,萧珏却已有八|九成怀疑她就是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因为?眼前的珍珠五彩缕,因为?她与故人?相似的容貌,因为?他每次见她时,心中就浮涌难抑的感情。
可若真是如此?,她为?何会在九岁时“急症病逝”?为?何会以姜烟雨的身份出现在启朝宫中?又为?何会成为?皇叔的采女?
为?何?
第44章
若她是清河公主慕烟,她应不会真心爱慕杀她父兄、亡她母国的启朝天子,她为?何?说此?生至死只想?待在皇叔身边?为何竟会愿与皇叔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萧珏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危险的念头,人也猛地?站起身来,半边身体?似在发麻。
他幼年?在燕宫中时,曾亲眼见她有多爱她的父亲与兄长,若她真是清河公主慕烟,她对启朝天子不可能?有爱,应唯有恨而已,爱既是虚假的,那她所说的生死相随……?
她是想刺杀皇叔?!
她动手了吗?
应该没有,若她动手了,皇叔不可能?留她性命!
不能?动手,她杀不了皇叔的,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忽然浮起的猜想?令萧珏瞬间忧心如?焚,急切的担忧如?千针直刺在他心头,使?他恨不得肋生双翼,现就到她跟前去,向?她问明这一切,将她带出皇宫,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一辈子。
急切中萧珏甚至都已转身走出半步,步子踏在地?上时,才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是郡王,如?何?能?想?见就见皇叔的采女,又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下将她带出宫,悄悄将她藏在身边一辈子?
需得从长计议,急切行事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甚至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下他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与她见一面,确认她的身份,问明他心中的诸多疑惑,而后再做计划。
好在明日宫中就有家宴,皇室贵胄与后宫妃嫔同领赐宴,到时候他可设法与她私下相见。
必须冷静的萧珏,强令自己压下纷乱心绪,缓缓坐下。支起的长窗外,半池红翠半池萧瑟,春日里她来重明宫时,他曾为?留她多说一会儿话而问她延长花期的法子,当时她回答说,“花开花落自有时。”
若她真是她,当时的她是以怎样的心境对他说这话,在宫中清漪池畔时,又因是如?何?心中煎熬,而忍不住拥抱故人。
若她真是她,于他是至亲的皇叔,于她,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她是如?何?为?复仇隐忍屈辱地?委身于皇叔,萧珏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呼吸亦抽疼。
萧珏几乎一夜未眠,翌日午前往宫中领恩与宴。因皇祖母疼爱,他的席位设在凤座下首,而她只是采女位份,位在众妃嫔最末,他若想?看她,仅是悄悄看她一眼,眸光也需越过?许多人。
萧珏忍耐管束着?自己的双眸,席中只以眼角余光偶尔扫过?她所在的角落,然心中所想?全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