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一想?,敏妃心中就忧急起来。她?与太后娘娘是一心,姜采女若想?寻一高枝攀着,也应攀她?才是,怎可与仪妃为一党?敏妃想?着自己不该任由仪妃拉拢姜采女,可又忘不了姜采女对她?无礼的事,压不下心中对姜采女的怒气,像是不出?了那口气,她?就实在无法对姜采女和颜悦色,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仪妃与姜采女身影愈远,渐不可见?了。
仪妃日常起居的明光宫位处后宫东南处,宫殿四周浚池,有清澈泉水环绕,其中荷藻参差,锦鲤游曳,又有仙鹤、孔雀等在池旁庭中剔翎踱步,看着颇有生气。仪妃携姜采女走?进明光宫中,见?姜采女盯着孔雀等瞧,笑对她?道:“我就喜欢在宫里养些活物,看着热闹些。”
仪妃邀姜采女到她?宫中坐坐,并非如敏妃所想?是要?拉帮结派,只是在宫中几年下来,后宫里对她?脾气能聊上几句的,她?都已聊遍了、聊无可聊了,现终于?有了姜采女这新人,看着新鲜,所以拉她?过来逛逛园子说说话。
但姜采女却?是个话少的,仪妃问?一句,她?就答一句,此外就沉默不语。仪妃渐觉有些无趣时,看姜采女正走?在一树海棠旁,风过时红瓣纷飞如雨,花雨中姜采女眉目胜雪,映衬得?她?身后满树灼红似是艳丽的火光。
仪妃不禁出?声?问?道:“那夜弘福殿失火……”
姜采女不意她?问?这个,微一怔后轻轻摇首道:“不是我。”
弘福殿失火之事,早在那一夜后就归结为是夜风吹倒供灯的意外失火,此后无论圣上太后,似都没有再令人追查。仪妃总觉那夜事有蹊跷,但也只是猜测好奇,也知这事与她?无关不该插手?,这会儿听姜采女这样说,也就不多问?了,就道外面日头大,携姜采女入殿纳凉。
明光宫东殿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古籍。仪妃见?姜采女看向那满架子的书?,微红了脸道:“别看着书?多,其实我也没看几本。”又笑着道:“多是杂书?,太正经讲教的,我看几页就觉困倦。”
仪妃是将门出?身,幼时失母,父兄忙于?征战沙场,对她?疏于?管教,虽府中有女师嬷嬷对她?悉心教导,但她?明朗性子里有股骄烈之气,外来的女师与身为奴仆的嬷嬷等,岂能拿得?住她?,从小到大在府中多是任性而为,故而在她?兴致缺缺的诗书?文墨上,不及纯妃、敏妃等人家教渊源。父兄也知她?在诗书?上有欠缺,劝她?在宫中无事时多读书?进益,仪妃虽勉强听了父兄的话,但大都时候一本书?看几页就丢下,故几年下来,书?没认真?看进几本,但明光宫中的书?架却?是越堆越满。
仪妃正要?再笑说几句自嘲的话,却?见?姜采女近前拿起了一本书?,不由吃了一惊,“你认字?”
第39章
永寿宫,金丝竹帘低垂,仲夏日光斜斜照入,烙在地砖上似是千万丝风起时湖面逐动的涟漪,金光熠熠。
太后隔帘望着殿外热烈的阳光,问道:“这会儿皇帝该下朝了吧?”
沉碧道?声“是”后,知主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接着含笑说道:“郡王殿下这会儿,应在御书房与李相等议事呢。”
太后唇边噙着的笑意在日光中深了几分。
那日陈恭传话来说郡王命他私下打听?姜采女的事,她微怔了下后,突然明白韫玉其实不是在吩咐陈恭办事,而是要陈恭将这话递给她。
韫玉不再遮掩,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乎姜采女,他一郡王无法直接插手?皇帝后宫,他是希望他身在宫中的皇祖母,以一朝太后的身份,庇护位份低微的姜采女。
于是翌日她就将韫玉传入宫中,向他说了希望他入朝的事。这事她之前也有同韫玉提过,韫玉却?总是借故推脱,但那一日,韫玉在沉默片刻后,听?话地应了下来。
虽未言明,但她与韫玉都明白,这是他们祖孙之间的一次交换,只要他听?话入朝,她就会在后宫为姜采女撑腰,不让人欺负了她。她是太后,她的话莫说后宫妃嫔得听?,就算皇帝心中不服,为着母慈子孝表率世?人,面子上也要让她两分。
她知道?姜采女应是枚好用的棋子,却?没想到这样好用。只是,虽是好用,却?也不能频频借姜采女来激韫玉,凡事过犹不及,得看?时机。无妨,她有的是静看?世?事的耐心。
烙地的帘影随殿外日光微微寸移,太后微垂眼帘,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无声地微笑着。
御书房,大半个时辰的议事后,李相等皆躬身退了出去,圣上独留永宁郡王在殿中,边让宫人端茶给郡王润嗓,边问他这几日可适应朝事等等。
数日前,永宁郡王入朝,朝会时班位在天子下首、文武大臣之前。永宁郡王十三?四岁时,朝中就有朝臣奏请郡王入朝,当时圣上道?郡王年?纪还?小,当以修习文武为重?,永宁郡王自己也以年?少不知事推辞,而今十六岁的永宁郡王自请入朝议政,圣上随即应允。
这几日里?,圣上除让永宁郡王参与朝会议事外,只给了郡王几件简单且不急迫的礼部事务,让他慢慢处理。这时圣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就问郡王预备如何处理那几桩事务,听?着听?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周守恩在旁垂手?侍听?着,见初入朝的永宁郡王虽然青涩,但思路严谨,方方面面俱想得周到。
若是臣子如此,圣上应会赞赏,着力加以栽培,视为日后的能臣,可是永宁郡王如此,圣上会真心赞赏欢喜吗?
数日前永宁郡王奏请入朝时,圣上是真心要培养重?用先帝的独子,还?是只是迫于太后的压力,迫于天下悠悠之口,为减轻自己谋害兄长的嫌疑,才答允的呢?
周守恩暗思着时,见圣上在永宁郡王一一禀完后,笑赞了几句,又?道?:“朕知道?你?性?子好,但性?子太好了也容易被底下人欺瞒,你?可得擦亮眼睛,别让偷奸耍滑之徒钻了空子。”
萧珏受教道?“是”,见皇叔抿了口茶后,凝看?他须臾,又?微衔着笑意?说道?:“在其他事上,也是一样。你?还?年?少,性?子又?仁和,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欺骗,朕不怪你?,只是要提醒你?凡事擦亮眼睛,要是你?在娶妻时也识人不明,娶个河东狮回家,岂不是要不得安宁?”
萧珏听?皇叔是在语调轻徐地家常说笑,心里?却?想清漪池那日皇叔应是望见了他与姜采女不合礼的举动,皇叔当时未发作,这会儿也只是在暗示不会为那件事责怪他,认为那件事全是姜采女的过错?
有皇祖母庇佑,姜采女人身应是无虞,可是她的一片真心却?不能得到回应,只能付诸流水吗……萧珏沉默须臾,微垂眼道?:“侄儿谨记皇叔教导,定努力明辨是非,不为奸人所误。”略顿了顿,又?低声说:“但若人以真心待我,我定也以真心回之。”
周守恩暗瞥圣上一眼,感觉郡王这不知有意?无意?的一句,怕是有点刺痛圣上了。圣上待姜采女确实像是有几分真心,可这真心却?换来了一场无情的刺杀。
虽看?圣上面色淡淡的,仍和永宁郡王家常闲话着,但周守恩琢磨圣上心中怕是有点不痛快,而若圣上心里?一不痛快,就会去幽兰轩找姜采女撒气解恨,这已是这些时日以来的常事了。
午后的幽兰轩内,慕烟没有午憩,而是靠坐在桌边,翻看?着从仪妃那里?借来的《卜筮谋》。
《卜筮谋》流传有千年?,书中讲的是卜算命理,内容玄而又?玄,似乎小至个人命运,大至朝代兴衰,皆蕴含在六十四卦与三?百八十四爻中。
慕烟从幼年?记事起就知道?此书,比《千字文》更早,因为父皇每日在处理完朝事后,最常做的就是捧看?此书、卜算卦象。
年?幼的她不知事,只是觉得父皇每每如此就枯燥无趣得很。卜算时的父皇常是神色凝重?,她不喜欢父皇那样,她希望父皇陪她玩,将她抱在怀里?架在肩上开怀大笑。
如今想来,痴迷卜算术的父皇,应是在卜算燕朝江山的兴亡。燕朝早在百年?前就埋下了灭亡的祸根,此后未能有中兴的明主,经历几代庸碌之君后,燕朝江山越发千疮百孔,等到父皇接手?时已然是个烂摊子。父皇不希望燕朝亡在他手?中,总是焦虑,总是努力励精图治,却?做不了他想要成为的中兴之君。每每在朝事上感到无力时,父皇就会痴迷钻研占卜,想从卦爻中找到燕朝可以千秋万代的生机。
父皇曾经对她的疼爱,或许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她出生时晚霞漫天,是个好兆头。父皇疼爱她时曾抱着她说,她是带着吉兆降世?的,她是他和燕朝的福星。
后来父皇翻脸无情要杀她时,是否也与卜算有关呢?慕烟无法知晓,自被关到地牢里?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皇,对父皇的最后记忆,就是他毫不留情刺向她心口的一剑。最初被秘密幽禁的时候,她总想要一个答案,一次次询问皇兄父皇要杀她的因由,而皇兄总是沉默,渐渐她再也不问了。
父皇临死之际,还?记得他有个被他秘密幽禁多年?的女儿吗?应早是忘了吧,在父皇那里?,她和冷宫石缝生出的野草已没有区别,唯有皇兄,始终将她视作掌心的花。
皇帝来到幽兰轩后,从宫人那里?听?说了姜烟雨今日去给太后请安的事。在宫人的描述中,她的表现倒是乖顺,真似是个宫女出身的采女,而非冷心无情的前朝刺客。
皇帝早前就和她撂了狠话,说她到死都会是他的采女,当做采女该做的事。她倒是听?话,今日就依着采女的身份,去做采女该做的事去了。只是听?话的缘由,是怕他掘了燕太子的坟,还?是为了那个死人。
皇帝心境已然沉冷,等走进幽兰轩室内,见她正在看?书,心中冷笑更重?。径上前将书夺扔到了一边,皇帝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迫她抬起眸子看?他。
这些时日皇帝每回过来都只为一件事,慕烟未做无用的挣扎,麻木地被钳制在皇帝怀里?,默然对视着他森冷的眸光。
回想自己曾亲自教她识字,手?把?手?地教她书写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皇帝心中怒恨翻涌,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她明明识文断字,在他身边时却?装得目不识丁,清晏殿那段春日时光里?,她对他没有一点是真的,唯有对他的杀心,才是真心。
她出身乡野,是因孤苦无依而入燕宫做了宫女,是何人在后来的岁月里?教她识字?燕太子慕言吗?似可想见慕言将她亲密地揽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情景,皇帝掐握她腰肢的手?劲不觉加重?,心头痛恨翻搅,却?偏还?要冷声问道?:“是谁教你?认字?”
她却?笑了。仲夏午阳炽烈,即使已被窗纱筛过,照在室内亦十分明亮,她容色雪白如山茶,唇际的笑意?在明亮天光中似有神光迷离,眩目地刺眼,“陛下教的我,陛下忘了吗?”
皇帝骤然扑吻了上去,挟着满心的怨恨,发泄地啮咬,带着恶狠狠的恨意?与痛楚。她被迫仰面折倒在他怀中,如同仙鹤夭折了脖颈,奄奄一息地只能任人施为,雪白的翎羽垂落如流水褪去。
在她似乎要窒息而死时,他暂放过了她,一手?抚着她半边脸颊,边等她缓过喘|息,边冷冷地道?:“那朕再教教你?该怎样服侍人,你?也只配学这个。”
皇帝任心中恨意?肆意?发散成凌厉如刀锋的羞辱言辞,“你?也只配在榻上伺候人,只有慕言那个蠢货会想着将你?捧为太子妃。”
却?见她神色一震,眸中坚冷的寒冰颤颤欲碎。难道?她不知那道?诏书的存在?皇帝心中惊诧时,见她眸中涌起深重?的惊惘,似整个人都要沉入那深深的迷惘中,完全忘记她身前何人,立后悔这时说了这样一句。
他不许她想着慕言,她眼里?只能有他,她所能感觉到的只当有他,就是心里?,她心里?也只可以有他,她爱慕言是吗,那她就更恨他吧,让更多的恨挤占掉那所谓的爱,他必得是她心中最重?的、唯一的。汹涌的爱恨令皇帝不顾一切,径用身体侵略挤占她的所有感官,要她在此时此刻,只能感受得到他一个人。
第40章
在隐约听到室内动静后?,茉枝等人就备下了兰汤,只是在室外庭中守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色都?已渐渐西斜,室内却依然没有传来吩咐声。
将暮的?日影移照在榻帷处,薄拢的?夕阳令原本素洁的帷帐浮漾着烁烁的?绮艳流光。皇帝半侧着?身,看着?他身边伏在枕上的?莹白躯体,见透帐的?浮光轻轻闪烁在她雪白的肩胛骨处,仿佛是蝴蝶在轻触花蕊,亦不由?俯身触之。
她的身子比初夏时好得多了,虽仍是有些单薄,但不似那时候只剩把骨头架子,似稍受冲撞就要散架。如今她的手腕握在他手里,莹润柔腻,让人甫一接触,就不想放手。
清晏殿那一夜,皇帝纯是为发泄心中怒恨,满心唯有一个痛字,愤恨占据了他全部感官,将身体的知觉都压了过去。清漪池后?他来她这里?,虽想要狠狠地折磨她,但她委实太过
病弱,为?免她轻易就夭折了性命、去黄泉和那死鬼慕言团圆,皇帝纵满心恨潮狂涌,回回也只能草草了事。
唯有今日,是真结结实实弄了一回,虽已事毕,心中却仍有余韵悠漾。不过甫一动念,就似有心潮又往上涌,然皇帝也知她今日怕是再受不住了,就强抑着?只执起她手腕,送到唇边吻了一吻,想她也就这点好处了,他也就要她这点好处了。
他在她这里?,此生至死所能得到的?,也就这点好处了。皇帝这般一想,心像是被人刀子戳搅了一下,绮念中涌起恨意?,不由?低首对着?她柔软的?手腕,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伏在枕上死尸般的?身体终于略动了动,她侧抬起眼?看她,眸中是鄙恨的?坚冰和荆棘。皇帝觉得自己今日还是太善待她了,还叫她这时候有力气用这样可恶的?眼?神仇视他,他欲撂几句狠话时,却一转念,唇角噙起恶劣的?笑意?,“这会儿做什么贞洁烈女,朕弄你时,你不也很喜欢吗?若不喜欢,怎会丢了?”
慕烟不懂男女之事。她从前相信外面的?传言,认为?皇帝之所以没有子嗣是因体有暗疾,认为?她在当御前宫女时未见皇帝召幸过妃嫔,也是这个缘故。她不懂男女之间正常该是何样,以为?皇帝这些时日来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正常,仍是一名男子在这等事上有隐疾的?表现。
尽管皇帝今日施加给她的?折磨,似乎比清晏殿那夜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慕烟仍是硬撑着?抬起眼?皮看他,衔着?讥讽冷道:“陛下以为?自己很好吗?陛下也就只能这般了。”
轻弱地几不可闻的?两句话,却似两把锋利的?薄刃割断了皇帝唇际的?讽笑。皇帝心中一滞,故意?恶劣的?笑意?僵凝在唇角,手一用力,就将她拽按在了身下。
她是在拿他和谁比?燕太子慕言吗?可清晏殿那夜她有落红,明明并未将身子给过慕言?男女之间纵是不入身,可以做的?事也有许多许多……皇帝越想越是心中怒意?燃炽,似恨不能把她碾碎燃融,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烙上他的?印记。
比之清晏殿那夜,慕烟更无法?忍受今日的?皇帝。若说清晏殿那夜只是纯粹的?痛苦,似是一场屈辱的?酷刑,今日她一时像被淬在炼狱的?火焰里?,一时又像被高高抛上云端,在火渊与山巅来回地跌荡,中有种不受控的?感觉让她难以呼吸。她身心精疲力尽,今日再受不住半点折腾,但看皇帝神情?怒不可遏,鼻息咻咻,像要将她生剐活吞了。
慕烟只当是自己的?话戳到了皇帝痛处,当他是恼羞成怒而如此。她没有能刺伤他血肉的?力量,能用言辞戳痛他也是好的?。慕烟心中愤恨地想着?,并以为?自己又要受折磨时,见皇帝鹰隼似的?怒视她片刻,神色却渐渐沉缓下来了,只是冷笑一声:“你又如何,跟具死尸一样,半点情?致都?没有。”
为?了细水长流的?折磨,皇帝暂放过了她,但心中犹是恼恨难息。怒恨难平时,又有几丝疑惑泛上皇帝心头。她只是名宫女,燕太子既早中意?她,甚至有封她为?太子妃的?心思,却为?何没有早早幸她,又则,她既与燕太子情?投意?合,情?深至要为?燕太子刺杀他的?地步,为?何却似不知道燕太子曾要册封她为?太子妃这件事?
皇帝默然思量良久,心中疑虑依然难解时,感觉到身边人呼吸渐渐轻缓匀和。她终是累倦地睡了过去,皇帝朝她伸出?一只手,令她转脸向他,看她睡颜沉静,漆黑纤长的?睫毛如蝶影垂覆着?她的?眼?帘,她此刻静静地阖着?双眸,不会用可恶的?眼?神仇视他。
暮色透纱浮拢在她身上,似能消融冰雪的?暖光中,她睡颜似乎安然恬美?,好像睡在他身边亦能有场好梦。皇帝也不知自己这般凝看她多久后?,慢慢靠近前去,轻轻吻上她的?唇。轻轻的?一吻,似是趁她睡熟时的?偷香窃玉,不含任何欲|念,就只是想温柔地亲一亲她。
轻轻的?一吻,令终日在皇帝心底灼烧的?恨火忽然平静了一瞬。他原不就是想要这样吗?在她没有刺杀他前,他所构想的?与她的?将来余生就是要这般。短暂的?平静后?,更深的?刺痛在心底蔓延开来,永不可及,纵是海枯石烂,亦永不可及。
他只能靠折磨她来暂时止疼,尽管这折磨似是双刃剑,不但不会消除他的?恨火,还会使他心中溃烂的?伤口越来越深,但他此生除了禁锢折磨她,还能如何?明知同时亦是在自伤,明知会越陷越深,却像是人坠入沼泽中,只能眼?睁睁地沉沦,只能一日又一日,重蹈覆辙。
转眼?几日便至端午,启朝皇室与后?宫妃嫔俱蒙恩领宴,云仙殿内盛筵锦绣、歌舞喧闹。欢宴过半,酒香酣醇,位份最高的?敏妃、仪妃与纯妃领着?众妃嫔执盏起身向太后?和圣上敬酒。
太后?略饮了半盅酒,含笑望了会儿众妃嫔转向皇帝敬酒的?场面,笑着?道:“都?说雨露均沾,皇帝可不能厚此薄彼。”目光投看向站在众妃嫔最后?的?纤袅人影,嗓音温和道:“姜采女,你也来向皇帝敬一盏酒。”
众妃嫔都?知晓太后?娘娘喜爱姜采女,纵是心中不忿如敏妃,也不敢在这端午佳节惹得太后?娘娘不快,见姜采女遵太后?命缓缓走近前来,不管心服不心服,俱往一旁让了一让。
皇室贵胄的?推杯换盏声、歌舞伎人的?热闹舞乐声,一时似都?轻静了下来,满殿人俱注视着?宴席最后?方身份卑微的?采女,看她纤纤素手捧起酒盏,曳着?一袭藕荷色纱罗衫裙,一步步向御座上的?启朝天子走去。
圣上在宴上本就饮了不少酒,再有众妃嫔轮番敬酒后?,似真有几分醉了。他身形慵然地倚靠着?御座,眸底漾着?的?波光似都?浸在酒里?,衔醉笑看着?姜采女一步步走至他身前。
未似先前从敏妃等人手中接过酒盏再饮,当姜采女向圣上盈盈下拜敬酒时,圣上竟捉握住姜采女的?手腕,径就着?她的?手将酒饮尽,原本微屈膝的?姜采女,也因圣上这一动作,纤弱身子柔柔跌靠在圣上身上。
圣上自登基以来向来淡待后?宫,几年下来连偏宠谁的?传言都?未有过,何况今日在人前这等景象。皇室贵胄等俱不由?瞪大了眼?睛,而后?宫妃嫔们心中各自五味杂陈,只太后?神色不变,边微笑着?饮酒,边眸光微瞥向下方的?永宁郡王。
圣上似真宠爱姜采女,不仅未令敬酒的?姜采女归席,就令她在御座旁侍酒,在宴散时,还只携姜采女离开。众人恭送圣驾远去后?,或是离席离宫,或是三五成群,仍留在云仙殿内,再闲话小?酌一番。
她这般,应是得偿所愿了吧。空御座下首的?红漆食几后?,萧珏望着?杯中残酒,默默想到。和阗玉杯底的?残酒幽映着?他的?倒影,模糊的?一团黑随着?微漾的?酒水折叠扭曲着?。他将这点子残酒饮尽,于是酒杯空了,似他心里?虽安心了些,却也有些空落落的?。
萧珏在离席后?未就离宫,而是去了皇祖母的?永寿宫,陪伴了皇祖母一个多时辰。他想皇祖母也许也是孤独的?,虽有着?国母之尊,但御座上的?天子、在宫中与她为?伴的?儿子,并不是她真正疼爱的?那一个,皇祖母在丧夫后?又失去了长子长媳,他是皇祖母唯一的?孙儿,尽管皇祖母对他的?疼爱里?另还掺杂了许多,但那疼爱,到底是真的?。
将暮时,萧珏从永寿宫离开。在离宫的?路上,他经?过御苑临风榭一带,遥见御驾就在临风榭中。
敞榭内设着?屏风锦榻,皇叔就半歪在榻上,边赏看着?榭外清池中的?碧叶红莲,边微笑着?同姜采女说着?什么。姜采女低首坐在榻边,手里?正用珍珠、彩线等编织着?一道五彩缕,水风携着?清雅莲香轻拂着?她柔软的?衣裙,画面静好如诗。
萧珏驻足凝看片刻,就要走时,却见皇叔忽地勃然变色,似是冷笑一声后?,抬手就将姜采女手里?的?五彩缕,扔到了莲池里?。榭内侍从俱将头垂得极低,皇叔手一指莲池,姜采女低着?头默默从榻边站起,一步步走向莲池,将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
似是皇叔令她将那道珍珠五彩缕从水中捞出?来,姜采女涉水在池中低首寻找,渐渐衫裙俱湿贴在身上,水风中纤柔身躯瑟瑟轻颤着?,而皇叔冷漠地望着?姜采女寻找的?身影,唇际犹噙着?一丝冷笑。
一番天人交战后?,萧珏终是心中不忍,抬步向临风榭走去。
起?先在临风榭时,周守恩眼里的圣上同姜采女似是好好的。
圣上瞧着心情尚可,在说到后宫众妃嫔里独姜采女没给他编送寓意辟邪的端午五彩缕时,也未动气,就让宫人取来穿珠彩线等,令姜采女在临风榭中现给他编一条。
当宫人将珠玉金缕等取来后,圣上还饶有兴致地亲自择选了会儿珠子彩线,而后再令姜采女编缕。
姜采女遵命倚坐榻边编五彩缕时,圣上眸光时不时落看在她身上,气氛不说融洽,却也算是安静平和。
当日色近暮,姜采女手中的五彩缕也编至尾声时,圣上忽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地说道:
“既人人都认为朕宠你,朕是不是该给你升个位份,不然你如何当得起?一个‘宠’字?宝林如何?抑或才人?”
姜采女仍是垂眼低头,边为五彩缕编系最后一颗珍珠,边嗓音无温地回道:“不敢当,至死都是采女,这是陛下自己说的。”
圣上就是在这时忽然冷了脸色,劈手夺过?姜采女手里的珍珠五彩缕,就遥遥扔进了榭外的莲池中。
圣上冷脸令姜采女入池找回,姜采女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甚至神色都没有丝毫波动,就起?身眉眼淡然地走进了水中。
似乎哪怕半个身子浸在水池里,也比不得不待在圣上身边要好。
眼看日色西斜,池中的姜采女却迟迟未能寻回珍珠五彩缕,仍在池中艰难跋涉着,大半衫裙凌乱湿贴在身上,风过?时似是瑟瑟发抖。
周守恩想她病好才没多久,今日这般一折腾,弄不好又要大病一场了。
若是真病死才好呢,周守恩默默心道。
若在清晏殿那夜,圣上直接将姜采女处死就好了,死了,再喜欢再痛恨也都烟消云散了。
不似现在,姜采女似成了圣上的心魔,是圣上心口的一处毒疮,天下间无药可医,只能一日日地溃烂下去。
正?默默忧思?时,周守恩见永宁郡王竟朝此地走来,忙恭禀圣上道:“陛下,永宁郡王来了。”
萧珏近前来向皇叔行礼后,皇叔就含笑赐座赐茶,笑对他道:“御膳房近来新弄了几道点心花样,味道尚可,你尝尝看。”
萧珏如坐针毡,又怎吃得下点心,遵命拿起?一只翠玉糕,勉强嚼咽了一口就又放下,踟蹰片刻终是抬眼看向皇叔,缓缓说道:“侄儿来时就见姜采女在水中,她……”
皇叔语意轻徐,“她犯了错,朕对她略施小惩而已?。”
萧珏沉默片刻,仍是道:“虽然夏日炎热,但在水里待久了,恐怕也会着凉生病,姜采女她……她……”
他踟躇要为姜采女求情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叔爽朗的笑音打断。
皇叔笑看着他道:“朕前几日才教你对有些?人不能太过?宽仁,怎这么快又忘了。”
淡金色的暮色犹有余温,可落在皇叔眉宇间却似殊无暖意,皇叔轻慢的嗓音底色寒凉,“她不过?是个贱奴,不值得任何人真心以?待。”
皇叔淡淡的一句话,令萧珏心胸似被塞满了棉絮,滞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不该说,他知道,可是不远处莲池里的身影就在他眼角余光处,也从自与她第?一日就落在他心里。
他迄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留意她放不下她,只知无论如何用君臣之礼世?俗伦常相逼,自己总是放不下。
萧珏一忍再忍,只觉忍耐的心弦越绷越紧就要断时,忽听池中传来“噗通”一声水响。
像是踩在泥泞里的双足忽然打滑,她身子斜斜倾摔入了水中,暮光中碧叶红莲在风中轻轻摇颤着,圈圈漾起?的涟漪浮起?她的轻纱披帛。
萧珏心揪到了嗓子眼,坐着的身体笔直紧绷着,如箭随时将要离弦,但看皇叔依然神色淡漠。
皇叔就冷眼看姜采女摔沉在水里,即使迟迟都不见她从水中起?身,她身子深深沉在水中如溺水之人,眉眼间依然尽是漠不关心的冷漠,似她不过?是蝼蚁,没了就没了。
随风飘漾在水面上的轻纱披帛,似是一道催命的白?绫,池面涟漪渐渐平复,安静一如水下死寂。
那样的死寂令萧珏感?到窒息,他见姜采女有性命之忧,终究按耐不住,站起?身就要去水中救人时,身边忽掠起?一道人影,更快地奔入池中。
天将黑时,御驾远去,临风榭中只剩萧珏一人。
他也不知自己留在此处作甚,就只身站在池边许久许久,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见晚风渐渐大了,将一池夏日莲花摇吹得东倒西歪,水波荡漾如迭起?的潮水,将一物事逐推到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