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姜烟雨狐媚得圣上?睡熟了,再在圣上?睡时点一把火呢?寝居虽无剪刀匕首等行刺的?利器,但?灯火却是随手可取。侍从们虽都在室外可及时扑火救驾,可就算圣上?性命无虞、仅是龙体被?烧伤,那也是天大的?祸事,周守恩越想越是忧虑难安,时时关注着?室内动静,胆战心惊地?在窗下听着?墙根。
夜浓如墨,一盏绛烛笼纱灯驱不?散室内黑暗,唯能在榻几妆台处落下几许光明。淡朦的?光照下,镜架上?一面铜镜似是一轮惨白的?冬月,慕烟默然坐在镜前,将鬓边悬沉的?金钗取了下来,松松挽着?的?髻随之泼散如流水,身后,皇帝脚步声渐近,浴后的?水汽似凉似燥地?侵袭上?她的?肌肤。
第36章
既不能死,只能活着,她还活着,那她就还有需要做的事。杀了皇帝,从前是为皇兄复仇,如今既是为皇兄,也是为了遭受侮辱的自己。慕烟心中恨志坚忍,只是不知在已然暴露刺客身份、在一次刺杀失败后,该如何去?做。
她只知是不该这般困住自己一生,遂走出了幽兰轩。当敏妃要责打她时,她因想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未做任何抵抗,不想萧珏却来到她身边,为她解围,又一次保护着她。
“不怕,我会保护你的。”那是幼年时萧珏对她许下的诺言,年幼的他说那是一生的承诺,尽管清河公?主早已死去?,长大的他却依然践行着昔日的诺言。
若说这世间还有何人事能令她心头酸软,唯有萧珏,为他们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也为经年重逢后,尽管他不知她的身份,却依然对她以身相护,依然向?她伸出手,要她到他身边去?。
那一夜被启帝侮辱的噩梦,刺杀失败后被逼苟活的屈辱处境,令她这些时日饱受煎熬,无法去?地下与皇兄团圆,只能在世间如孤魂野鬼苟活的可?悲境况,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当见?到萧珏,见?到这世间唯一与她这孤魂有所牵念的人,依然护她如从前时,内心无尽的悲辛使她一时忘情,她不禁轻轻抱住了他,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皇帝的到来,随即使她后悔如此。皇帝曾亲眼见?萧珏以身护她,亦曾亲耳听?到萧珏要她到他身边的话,从前她是宫女身份时就已不妥,如今她是刺客,皇帝是否会怀疑她的刺杀与萧珏有关?,怀疑她是萧珏安插的刺客。皇帝本就似为启朝皇位害死了萧珏生父,皇帝与萧珏之间的叔侄关?系本就微妙,这样的疑心,极有可?能会要了萧珏的性命。
她无法回?应萧珏对她的保护,只不愿连累于?他。遂在回?到幽兰轩后,在皇帝警告她时,她故意搂抱住皇帝,就像在清漪池畔对萧珏所做的那样。见?皇帝因此将她拥抱萧珏的举动,归为蓄意勾引刺杀郡王,不再有其他疑心,她心中暗松了口气。
故意搂抱皇帝,也是为试一试皇帝的态度。皇帝刚开始不杀她时,她能理解,以为皇帝是要她生不如死、要对她施加酷刑、慢慢地折磨她,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渐渐不明白,直到茉枝说她生得好,说皇帝解她禁足是因念着她时,她心中方浮起一丝猜想。
皇帝是好色之徒,他是因依然贪恋她的色相,不想她的容貌躯体有所损毁,而未对她用刑折磨吗?在被皇帝用力按回?榻上时,她想茉枝说的也许对的,她不过是轻轻搂了他一下而已,皇帝的反应似是有点过激。
但?这只是她的猜想,尚未证实。且虽仍想要皇帝死,但?对于?该如何做、前路该如何走,她心中尚是迷茫。慕烟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亦看着隐约灯火中,后方的皇帝越走越近,终与她在镜中身影相叠。
那一夜的疼痛和屈辱,是慕烟无法摆脱的梦魇,当暖燥又湿凉的气息寸寸侵近,当皇帝的双手掐按住她双肩时,她只觉似有疼痛从她体内撕裂开来。尽管她隐忍不动,但?皇帝像能感?觉到她的仇恨与畏惧,并享受着她的隐忍与惧恨,他看着镜中的她,一手缓缓摩挲向?她的脸颊,衔着讽意微微笑道?:“你都已是朕的人了,还想着为燕太子守身不成?”
为许多无辜的生命,也为皇兄能得到安息,慕烟原是强逼着自己隐忍,只当封闭五感?、毫无所觉,当皇帝并不存在。可?是当寝衣被扯松开来,当微有薄茧的坚厚毫无阻隔地覆在她肩头时,那一夜身心饱受折磨的可?怕记忆实在使她难以忍受,她忍不住要挣扎,但?刚微有动作,皇帝像早料到她的反应,手上劲道?忽地加重,径将她按在了妆台上。
“你以为朕为何封你为采女?”皇帝沉身附在她耳边,嗓音冷蔑无情,“当然是为拿你来消遣泄火,才给你这个薄名,留你这条贱命。”
尽管先前心中已是如此猜测,可?当听?皇帝亲口说出,当面临又要被侮辱的处境时,慕烟仍是难以压抑心中悲愤。她恨极怒极,却不但?无力反抗,亦无法开口叱骂皇帝的卑鄙下流,不仅是因不得不隐忍,也是因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将她用力按在妆台上时,她心口正?撞在硬实的桌沿处,自心口蔓延的痛楚令她连呼吸都感?觉在丝丝抽疼。
晕黄的灯光映着铜镜镜面像是夜深时的月,灯月下,半边轻纱寝衣垂落似是一道?拂落的月光,雪般莹洁的身子被散落的如缎长发披遮得隐隐约约。这副身子,她自是只想给她深爱的燕太子,而报复一个人,当然是要深戳其最痛处,对她来说,恐怕十大酷刑的折磨都不及失身于?他,他就是要她心痛如绞,要将她施加给他的痛楚通通施还给她。
皇帝心头恨冷,伸手掰转过她的面庞就要泄愤时,却见?她面色过于?苍白、呼吸亦急促轻弱,像若一口气接上不来就会似残花奄奄地垂落。她本就弱不胜衣,病得似乎只有一副骨头架子,这会儿更?是荏弱无力,像是无需他过多使劲,只要稍受摧折,碰一碰就摇摇欲碎。
他还要用长久的一生来折磨她,如何能让她轻易用死解脱。皇帝凝看她片刻,松了手上力气,他将她揽抱起身,放躺在帐后榻上,看她在身体平放后,面色虽还苍白,但?呼吸渐渐平缓了几分。
“瘦得硌人,坏朕兴致”,皇帝捏了捏她细骨伶仃的手腕,道?,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四尔咡珥午旧幺亖齐“做采女要有做采女的样子,往后朕会命人监督你的药食,将身子养好些,才能更?好地服侍朕。”
冷冷地将话撂下时,皇帝从她眸中看到了暂时的放松,还有更?多更?深的厌恶与痛恨。他如何会教?她好过,连一丝放松也不许有,就拂落了帷帐,上榻在她身边躺下。她身子颤颤挣动了一下后,不知是因实在虚弱地没力气起身,还是知道?自己逃不脱他的掌心、挣扎也是无用,终是没有再徒劳地动作,只是倦恨地阖上了双眸。
皇帝看她跟死尸似的躺着,不但?一个字都不与他说,甚至似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心中恨她入骨,冷笑着问:“是在想慕言那个废物吗?”
尽管前燕江河日下、千疮百孔,燕帝刚愎自用、多疑寡恩,但?燕昭文太子慕言在民众中始终声名上佳,至死都似皎皎明月。明月既死,就永不会被俗世侵染,永远高洁无瑕,皇帝见?她似是真?在思念慕言,倒后悔在去?岁深秋轻易地让慕言死在白澜江,应将慕言押在她面前,让她亲眼看看她的明月如何卑微屈辱。
心中凌厉的恨意淬着鸩酒般的怨毒,皇帝衔着淡淡笑意的嗓音透着清楚的恶意,“你有见?过慕言的死状吗?溺水而死的人,因尸身沉在水中太久,在被捞上来时,浑身浮肿,丑陋不堪……”
尽管并未亲眼见?过慕言的尸身,但?皇帝任心中恶意翻腾,用最恶劣的词汇肆意描绘着慕言尸身的惨状,故意侮辱慕言其人,一字字碾碎她心中的明月。他看她渐渐绷不住冷淡的神色,看她垂在身边的一只手轻轻颤抖着,心中快意与恨意一同翻搅时,见?她忽似发狂的小兽扑了过来,两手就要掐上他的脖颈。
皇兄是慕烟心中最重要的存在,慕烟无法忍受任何人侮辱皇兄,事涉皇兄,她就难以绝对的冷静。皇兄之死,是她心中最痛,在被皇帝揭开最痛的伤疤、心中已是肝肠寸断时,却还要听?皇帝百般侮辱皇兄的死亡,慕烟一时怒恨至极,尽管知道?自己这会儿根本杀不了皇帝,却还是在心中仇恨激荡的剧烈刺激下,不顾一切地掐了上去?。
皇帝在她扑上来的一瞬间,就轻而易举地就捉住她两只手,强按在了身旁。但?她却像是疯了,双眸通红,气息急促,在双手被钳制住时,径就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上。压抑的仇恨骤然爆发如烈火在她眸中熊熊燃烧,她双眸血红地瞪着他,死死地咬着他手掌虎口,像是要生啖他的血肉。
像真?恨不得从他身上咬撕下一块肉来,她下口极重,拼尽了全部的力气。皇帝嗅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是他自己的,他捏住她下颌,迫她松口,她在他的力道?下不得不张口,但?双眸犹是愤恨地瞪着他,原苍白如纸的双颊因激烈的心绪洇着湿润的薄红,唇色亦鲜红如丹,因沾着他的鲜血,他的血气在她唇齿间氤氲。
弥漫着的腥甜气息,衔着女子唇齿间的芬芳,似是幽幽开在深渊底的繁花,靡丽颓废,却又有种?勾荡心魂的蛊惑意味。皇帝眸底墨色渐浓,他身形僵凝须臾,终是掐按着她的下颌俯身凑近,如俯身坠向?了香甜的深渊。
幽兰轩寝居外,靠在窗下提心吊胆听?着墙角的周守恩,忽然听?室内像有缠斗的声响,害怕出事,连忙贴窗唤了两声“陛下”。
圣上这二十三年,就只在姜烟雨身上栽过一回?,应不可?能再栽第?二次。尽管周守恩这样想着,但?因室内暗寂没有任何回?应,他心中实在紧张难安,忍不住要提高音调再唤两声时,又忽听?见?室内似有女子压抑破碎的声息,愣了片刻后,将步子踱离窗户远了些。
第37章
看见姜采女在清漪池拥着永宁郡王时,郑吉魂都要吓飞,对自己引御驾来清漪池的举动悔恨万分,以为不仅姜采女今日要死在圣上怒火下,他们这?些?幽兰轩奴仆也要受到?牵连。
却没想到?,圣上明明看到了那有损皇家清誉的一幕,竟未动怒,不仅在幽兰轩用晚膳,赐了姜采女许多华美衣饰,还?今夜就歇在幽兰轩。
郑吉完全想不明白圣心,但更加确定姜采女在圣上这里真不是一点半点的特别,他不了解这?特别的因由,对当初师傅特意暗地将他调至幽兰轩的安排更?加好奇,只是圣上这?般似是垂怜姜采女,师傅既是圣上心腹,行事理当迎合圣心才?是,为何师父当初的态度,对姜采女却是冷漠居多呢?
郑吉因无法得知那最初的前情,饶是心思灵活宽泛,再怎么想也只能是毫无头绪地空想。他一边守侍在外,一边心绪漫无边际地在深夜里乱想时,同他一起守夜的茉枝,心里也乱乱地想了许多。
除了与周总管相关,其他事情,茉枝同郑吉想得差不多,起先是忧惧至极,但见事情走向?出人意料,姜采女未受圣怒而蒙圣宠,于今夜为圣上侍寝,倒成了喜事一桩。
只是姜采女那纤弱身子,不知受不受得住圣上恩幸,圣上对姜采女似有着特别的宠怜,特别到?都可以不计较姜采女的孤僻性?子与轻浮行止,若姜采女今夜能将圣上服侍好了,想是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只不知姜采女能不能接住这?福气?,愿不愿接住这?福气?。
茉枝忐忑地想了大?半夜,翌日天明与御前宫人一同进入寝居服侍主子们起身时,见榻边帷帐凌乱扯缠地都快掉落床架了,不知夜里是何情状。
茉枝捧着盥洗用物趋近榻前,见圣上已?起身下榻而姜采女仍然?朝内睡着,心内不由又敲起了小鼓。按理妃嫔侍寝后,次日清晨该亲自侍奉圣上更?衣才?是,若是位分高家世?好的妃子或可娇宠些?,可姜采女出身卑微,除圣心垂怜外无所可依,岂能恃宠而骄。
茉枝犹豫要不要唤醒姜采女、提醒她?当侍奉圣上更?衣时,见圣上起身后并未立即接过?宫人拧挤好的热毛巾,而是回看向?了榻上的姜采女。虽是夏日,但清晨空气?微凉,圣上凝看片刻后,将姜采女身上盖着的一袭薄毯朝上拉了拉,遮住姜采女半裸在外的雪白肩臂。
圣上未在幽兰轩用早膳,只在走前令总管周守恩再调些?使唤宫人过?来,吩咐她?和郑吉要在姜采女药食上十?分用心,务必要调理好姜采女的身子。茉枝听着都是恩宠的话,自然?心内欢喜,连忙恭声应下后,又替尚在睡梦中的采女主子谢天子圣恩。
但姜采女似乎并没有熟睡,御驾走没多久,茉枝脚步轻悄地踱进寝居深处,想看看姜采女有没有睡醒时,刚打起垂帘,就见姜采女低首坐在榻边,松散的寝衣半垂不落地拢着她?的身子,因为肌肤雪白,那肩颈处点点暧昧的浮红宛是雪中的落梅。
茉枝面上一红,走近前去伺候姜采女梳洗。她?一边将青盐药粉等递给姜采女,一边将圣上临走时吩咐的话又说?了一遍,笑对姜采女说?了好些?陛下疼爱主子、主子有福气?之类的话,既是希望主子心境欢愉,也是想讨主子欢心。
然?而姜采女神色清淡如雪,像是听不见她?的奉承,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只是专注净口,含着青盐水漱了又漱。茉枝在旁看着,感觉姜采女像漱口漱到?走神,又像是有点魔怔了,怕她?再这?么用力漱下去会伤了口腔,忙在她?又蘸起青盐粉时,握住她?一只手拦道:“主子,已?够干净了。”
怎会干净呢,慕烟因极度痛恨皇帝其人,和他稍有接触都觉肮脏,何况是昨夜那般深切的纠缠。若说?刺杀失败那一夜,屈辱之外是铭心刻骨的疼痛,昨夜与屈辱一同深深折磨她?的是发自心底的恶心。
只是这?一夜后,她?确定皇帝对她?确实色心甚重,留她?性?命、封她?为采女、令人调理她?身子都是为满足他自己的色|欲。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既无可刺杀的高强武艺,又无可利用的势力人手,无法抵抗皇帝对她?的侮辱,而想要杀了皇帝更?是困难重重。
色相使她?仍然?活着,那能否再成为她?杀死皇帝的阶梯?色相曾经给她?创造了一次刺杀机会,只是她?失败了,现在的皇帝已?清楚知晓她?的杀心,她?还?有可能在这?样的境况下,凭着她?自己的色相与皇帝的色心,再成功刺杀皇帝一回吗?
将青盐瓷杯等物都捧走后,茉枝从衣柜里取了件缕金折枝堆花衫裙,要为姜采女换穿上。因见姜采女出神地看着她?捧来的鲜艳衣裙,茉枝以为姜采女是不喜欢衣着太过?艳丽,只能为难地解释道:“陛下让您穿这?些?,陛下不许您穿着太素净……”
因怕姜采女违逆圣意,茉枝又好声劝道:“这?是陛下对您的宠爱呢,您若不穿,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圣恩。”似乎是说?动了姜采女,采女终是没有拒绝这?件明丽的衣裙,任她?为她?换穿上了,而且在梳发髻时,自行挑选了一支华美的镂金花簪。
若说?姜采女不施脂粉、衣饰素净时,似是映雪白茶、深谷幽兰,在略加妆饰之后,姜采女姿容清丽难言,纵神色沉静不笑不语,眸波轻动时亦似有婉转艳色悄然?流转,夭若桃李,美色入骨。
茉枝望着镜中天生丽质、宜清宜艳的窈窕佳人,忍不住真心实意地赞说?道:“主子生得这?样美,陛下怎会不喜欢呢。”
姜采女听她?这?话,边凝望着镜中衣妆华艳的丽人,边唇际微微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似应该是为她?这?句话而欢喜的,可茉枝又觉姜采女唇边这?丝笑意好像有点怪怪的,似是一根绷紧的琴弦,在燥热的夏日里亦凉得似水似冰。
重明宫濯缨馆外,这?时节已?是翠叶如盖、菡萏香红。清淡的荷香随着清风逐入书室,伴着室内如潺潺流水的琴声,直似是满池芙蕖都盛开在室内一般。只是抚琴之人似乎心思不静,琴声逐渐凝滞,断断续续一阵后,终是停了,少年手停在绷紧的琴弦上,沉默片刻后,说?道:“派人暗地里打听下她?的近况。”
侍在一旁的重明宫管事大?太监陈恭,闻言心中微动,但面色不露,只躬着身子、神色恭谨地询问道:“老奴愚钝,不知殿下所指何人,还?请殿下明示。”
萧珏道:“姜采女。”
陈恭似是一惊,语气?迟疑,“姜采女是圣上的后宫,殿下若要私下打听,似是不妥……”
萧珏微抬眸子,看了眼皇祖母放在他身边的太监首领,又低下眼帘,轻拨了下指间的琴弦,淡淡地道:“去做就是了,难道只是暗地里打听近况,也能闹得天下皆知吗?若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孤可提拔旁人。”
永宁郡王向?来宅心仁厚,日常性?情甚佳,莫说?动怒,连急躁都是少有,这?时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可能不以为意,但陈恭却是真心里一惊,不似先前伪饰,亦不敢再装痴,老老实实地“是”了一声,退下安排去了。
陈恭是太后放在重明宫的耳朵和眼睛,永宁郡王的这?道吩咐,自是很快就传到?了太后的永寿宫中。炎炎夏日里,榻边金盘上雕刻的亭台冰山无声融消着空气?里的燥热,太后歪歇在榻上,在风轮送转的凉意中问道:“这?姜烟雨近来怎么样了?”
靠坐在小榻脚踏上的沉碧,边轻轻为太后锤着腿,边回答太后的话道:“说?是还?在养病,但奴婢的人探听幽兰轩那边口风,姜采女的病应已?好全了。”
太后道:“病好了就该出来走动走动,总闷在幽兰轩里做什么。”
沉碧附和道了声“是呢”,见太后娘娘在沉吟须臾后,微衔着笑意道:“这?姜烟雨是生得不错,可天下生得不错的女子多的是,她?是有何特别之处,怎的韫玉就对她?这?样中意。”
沉碧陪笑着道:“这?奴婢可说?不好,奴婢只知有句古话叫‘各花入各眼’。”
太后闻言也笑了起来,她?手按了按额头,眸中笑意渐渐幽深。自皇帝登上帝位,韫玉凡事循规蹈矩,谨遵臣子的本分,半点不会逾越,独在姜烟雨的事上一反常态。先前曾想讨要姜烟雨也就罢了,那时姜烟雨虽是御前人手,到?底还?只是一个宫女,可如今姜烟雨已?是皇帝的女人,韫玉却非但没有断念,反还?为她?踏出了越矩的第一步。
太后一直希望韫玉与皇帝离心,希望能激起韫玉与皇帝争夺的心念,从前她?使过?不少法子都无用,不想一个女子却有奇效,既然?有效,自然?要好好用用。
几场雷雨过?后,临近端午,转眼离姜氏被封采女已?有月余了,茉枝在为姜采女身体渐好欢喜时,也另有心事,特别是在太后娘娘向?各宫赐下彩缕、香包等过?节物事后。
先前姜采女是因禁足且病着,迟迟未向?各宫请安,而今姜采女既已?被解了禁足又已?完全病愈,若还?不遵着宫中规矩,向?太后娘娘和各宫妃嫔问安,那再似清漪池那日被安上“目无尊卑”的罪名,可就一点都不冤了。太后宫中的宫人来送彩缕等时,还?特意问了姜采女病情,说?姜采女当去永寿宫谢恩呢。
后宫妃嫔们每月初一、十?五会一同向?太后请安,这?日是初一,茉枝就在晨起伺候姜采女梳洗后,向?姜采女说?明了此事,建议姜采女在用完早膳后,就往永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并向?各宫妃嫔问安。
第38章
尽管姜氏因是位份最低的采女,在被太后赐座时坐在永寿宫毓德堂的最外沿,但堂内一众妃嫔在陪伴太后闲话笑语时,目光总似有意无意地掠过众人,悄看向那最后方的她?。
到底是圣上几年来纳的头一个新人,后宫几乎人人心中都对她?存着好奇,且看她?虽容色素净,但衣饰华美,不应似她这位份按理该得的,当是圣上格外的恩赐,心中就都各有计较。
但只各自在心中思量着,后宫妃嫔无人先挑起有关姜采女的话头来,毕竟她?出?身极低,与她?们有云泥之别,无端递话给她?,倒是自降身份了。就无人特?意点她?,由着她?沉默不言,众人仍与太后娘娘笑谈着几日后的端午宴事,热热闹闹地议说着那日当如何祈福欢庆等等。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永寿宫人端茶上来,先奉太后,而后众妃嫔各得一盏。众人谢恩后饮茶时,听到上首的太后娘娘含笑问说道:“姜采女可喝得惯吗?”
最后方的清纤人影放下茶盏站起,姜采女向太后微一福后,低垂着眼帘,嗓音轻轻地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喝得?惯。”
太后笑道:“这茶叫碧毫,是相?州那边贡的,入口微苦些,但有提神醒脑、润肺温脾之效,你既喝得?惯,哀家就多赏些给你。”
妃嫔们虽眸子都垂盯着手?里的茶,但双耳都暗暗地竖听着,听太后对姜采女这般态度,心中各有思量。众妃嫔中,敏妃心气最是不忿,想?着就姜采女那出?身,能饮贡茶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哪轮得?到她?挑剔喝得?惯喝不惯!
多日前清漪池畔,姜采女对她?无礼的事,敏妃可没在心中放下,只是因这是永寿宫,不便当面向她?发作而强按在心中而已。敏妃正在心中鄙薄姜采女其人,正不解太后姑母为何对她?这般态度时,又见?太后娘娘招手?令姜采女近前。
“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太后招手?令姜采女走?到她?跟前后,含笑上下打量着她?道,“是个不多见?的美人胚子,怪不得?皇帝中意。”又抬眼看了看姜采女发髻上插戴的一支翡翠簪,笑赞着道:“好翠,嫩生生的,通透如水,是皇帝赏的吧?”
见?姜采女轻轻说了一声?“是”,太后笑拍了拍她?的手?道:“皇帝疼你。”问?了几句姜采女身体方面的事后,太后又温和嘱咐她?道:“你这也太纤瘦了些,得?将身子调理好,没有好的身子,如何为皇帝生儿育女?若是来日有孕在身,却?因身子的缘故使得?皇嗣不稳,岂不是辜负了皇帝对你的疼爱?”
后宫妃嫔,谁不想?为圣上生下第一子,听到这话,下首众妃嫔心里俱似被针刺了一刺。上首凤座上,太后待姜采女越发和蔼可亲,“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不止皇帝疼你,哀家见?了你也觉心疼,看你弱质纤纤、可怜见?的,都怕话说重些,将你吹跑了。”说笑着,太后亦对下方众人笑着道:“你们也是,可别因家世欺负了她?,哀家瞧她?是个胆薄的孩子,可受不住吓。”
因太后是开玩笑的语气,众妃嫔接话时也都说笑,这个道“太后娘娘言重,嫔妾等怎会欺负姜采女”,那个说“后宫姐妹亲如一家,嫔妾等疼她?还来不及呢”,一副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模样。
但一边面上说说笑笑时,众妃嫔一边心里都明白姜采女在太后娘娘那里有些不一般,太后娘娘看着是在说笑,但其实也是在对她?们进行小小的敲打。若是太后娘娘为敏妃如此,那还寻常,毕竟敏妃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而一个宫女出?身的采女,哪里值得?太后娘娘青眼相?待呢?
是太后娘娘觉得?敏妃无用,入宫几年既无圣宠也无所出?,所以另外培养新人送到圣上身边,姜烟雨是因此成为了圣上的采女?可是弘福殿失火那夜的情形又似有些不对,若不是圣上赶到,当时姜烟雨就要?在太后怒火下被刑杖打废了。
可那一夜圣上赶到了,而那之后,被逐出?紫宸宫的姜烟雨又重新回到了御前,在那之后不久成为了圣上新纳的采女,难道弘福殿失火那夜的种种事端,其实也是太后娘娘的精心安排?
妃嫔们暗想?得?思绪纷乱时,敏妃之心情复杂比众妃嫔更上一层。她?完全不明白太后姑母为何要?在言辞间护着这姜烟雨,一直到随众人告退离开永寿宫,她?心里都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敏妃原本打算在离开永寿宫后,就同姜烟雨算算清漪池那日的旧账,真?到这时,却?因太后态度不得?不迟疑。她?迟疑间眼看着姜烟雨就要?走?远,终于?在永寿宫宫门外开口将人拦下:“姜采女!”
姜采女闻声?回过身来,捻银丝连珠纹纱裙曳如流水,在夏日明媚阳光下波光粼粼,她?向她?略低身行礼,眉眼低垂着道:“敏妃娘娘有何吩咐?”
看着姜烟雨此刻的柔顺,再想?清漪池那日她?是何等骄狂、目中无人,敏妃非但不觉姜烟雨恭谨守礼,还觉清漪池那日自己是被她?故意借病戏弄了,心中怒气更盛。敏妃强忍着心头怒意,暗咬着牙尽量在面上堆着笑意道:“哪里有什么吩咐,本宫只是想?邀你去延熹宫坐坐,既是后宫姐妹,当多亲近才是。”
却?听仪妃的嗓音爽利地响起道:“不巧,本宫已先约了她?了。”阳光下,仪妃鬓边的累丝金钗熠熠发光,她?面上的笑容亦是光彩照人,“要?不敏妃妹妹也一起到我宫中坐坐,我宫中的茶水虽不及太后宫中珍贵,但也有几分滋味,敏妃妹妹似乎还没尝过呢。”
后宫妃嫔中,独纯妃与仪妃在位份上与她?平起平坐,在这二人中,纯妃性子和静,可仪妃却?是凌厉。敏妃素来与仪妃有几分不睦,一向不愿到她?宫中听她?阴阳怪气地聒噪,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了,绷着面上的笑意道:“改日得?空,再去尝尝仪妃姐姐的好茶。”
仪妃也不勉强,噙笑撂下一句“那我在明光宫恭候妹妹大驾”,就携姜采女渐渐走?远了。敏妃皱眉望着仪妃与姜采女一同远去的身影,暗在心中骂一句“一丘之貉”时,忽又心念一动,浮起了几分悔意。
仪妃邀约姜采女,怕不是要?与她?拉帮结派,若姜采女只是个寻常采女也就罢了,仪妃就是收拢十七八个采女为她?所用也是无用,可今日有了太后娘娘的几句话,姜采女明显地身价不一般,既在圣上那里有点特?殊,又得?太后娘娘关爱庇护,仪妃若令这样的姜采女为她?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