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34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他人微言轻,处理不?了?眼前局面,得将?这事尽快禀报师傅,由师傅来拿主意。郑吉飞快地在?心中?一琢磨,就悄悄地转身离开,往紫宸宫方向去了。因为心中?急切,他一路走得飞快,结果还没赶到紫宸宫附近,就在御花园的堆秀山旁,差点冲撞了?御驾。
师傅正侍奉在?圣上身侧,见他差点冲撞了?御驾,神色间虽有疑惑,但还是立即斥他,并要按宫中?规矩惩罚他。郑吉连忙伏地告罪时?,想这会儿也没法和师傅单独禀报,而若再拖延下去,身子骨弱的姜采女怎经得住责打,不?知会不?会死在?敏妃娘娘手上,就一咬牙,在?磕头请罪之余,将?姜采女正在?清漪池畔被敏妃娘娘责打的事禀报给了?圣上。
圣上原似是在?园中?闲走散心,听他禀报后,身形伫立须臾,步伐转向了?清漪池方向。郑吉见状心中?喜不?自胜,一是为姜采女有救了?,二是为圣上在?意姜采女。他现下是姜采女的内官,若姜采女能承蒙圣宠晋升位份,他与其他幽兰轩宫人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遂在?侍随御驾、前往清漪池的一路上,郑吉心情都暗自轻快着。然而当御驾离清漪池越来越近,郑吉能够大致望见清漪池边情形时?,他的心陡然沉向了?万丈深渊。
前方清漪池畔,敏妃娘娘与一众延熹宫宫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永宁郡王与他的随侍,夕阳下,姜采女正抱着永宁郡王,少?年少?女相贴的身影蒙着薄纱似的金色暮光,倒映在?涟涟池水中?。
如被五雷轰顶的郑吉,骇得心惊肉跳,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甚至不?敢悄觑圣上神色,将?头低垂得几乎能入土时?,眼角余光见圣上停步在?紫薇树旁片刻后,提步缓缓走向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
当少?女忽然轻轻抱住他时?,萧珏心“砰”地一跳,只觉一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池中?流水、暮鸟归林通通似都被屏蔽在?世外,他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响在?胸膛里,响在?天地间。
起先,他似乎是因为惊怔而未将?她?及时?推开,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拥抱所带来的熟悉感已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身体?和心神,让他无暇去想他与她?的身份,只觉她?这般抱着他时?,似是无处可依的小女孩依在?他身前,似是一叶小舟,只是在?风雨中?借他怀抱停泊片刻。
他又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的小女孩,许是因她?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他回回见到她?时?,总不?由想起故人,早已离世的故人。心神最?迷恍时?,却也清醒了?过来,她?不?是记忆里的她?,她?是皇叔的采女,而他是皇叔的侄子与臣子。
萧珏抬手欲将?她?轻轻推开,可手轻握住她?肩头时?,却越发感觉到她?身体?柔弱单薄,好像他若将?她?推开,她?会似一片薄云散在?风中?。心神怔恍、手臂亦悬停在?少?女肩畔时?,萧珏忽听见姜采女身后的宫女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陛……陛下来了?……”
萧珏仓皇侧首看去,见真是皇叔正向此处走来,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后退数步,躬身拱手向皇叔如仪行礼。眼角余光处,姜采女被那宫女扶住了?,萧珏不?敢再多看,将?头垂得低低的,想若皇叔为方才那一幕龙颜大怒,他就将?事情全揽到他身上来,说是他行为无状,对姜采女轻薄无礼。
他到底是郡王,是身体?健康的男子,纵被重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如此事归罪在?姜采女身上,无出?身倚傍又身子病弱的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在?皇叔的怒火下。萧珏心中?想定,等着承受皇叔的怒火,可皇叔走近前来时?,温和的嗓音里没有半丝怒气,皇叔如常态度亲和地令他平身,又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是否是从永寿宫出?来,这会儿是不?是要出?宫。
萧珏一一答了?,心里仍暗暗忐忑着。皇叔同他闲说了?几句后,微噙着笑意道:“宫门快下钥了?,去吧,下次进宫时?到清晏殿来坐坐,江州新贡了?小龙团,来朕宫里尝尝合不?合口。”
萧珏“是”了?一声,就只能离开了?。尽管心里惦记着姜采女的安危,但他告退离去时?,垂着眼目不?斜视,不?敢予丝毫目光与她?,以防节外生枝。皇叔是就未看到他与姜采女过于?亲近的一幕,还是虽然看到了?,但不?予追究?还是……皇叔只是念着叔侄之情,不?追究他的过错,但对姜采女……
想皇叔先前就为一琉璃樽将?姜采女幽禁了?许多时?日,萧珏离去的步伐不?由因心中?不?安而迟缓。而另一边,茉枝早吓得面无血色,主子对敏妃娘娘无礼时?,有永宁郡王帮忙解围,主子对永宁郡王无礼时?,郡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可这会儿主子对圣上无礼,圣上是万乘之尊,谁能在?圣上怒火下救下主子,更何况主子身为天子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对永宁郡王投怀送抱,且这一幕还被圣上看在?眼里!
茉枝觉得主子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了?,而自己或许也要死了?,采女和郡王不?清不?白?可是皇家丑事,自己一个小宫女也许就要被灭口了?。茉枝战战兢兢,心内对劝姜采女来清漪池散心这件事悔恨到了?极点时?,听见圣上的嗓音淡淡地落在?水风中?,“还不?快扶你主子回幽兰轩,水边风凉,她?这身子如何经受得住,朕还要和她?白?头到老呢。”
正缓缓走远的萧珏,听风中?传来这一句,暗想皇叔这般态度,好似不?会怪罪姜采女,心中?暗松了?半口气。只是“白?头到老”明明是情深意重的话,为何此时?从皇叔口中?说来,却似听着有点怪怪的。但不?管怎样,萧珏这会儿都不?能留下,他若非要留下为姜采女辩解什么,反而可能会多说多错、使?事情变糟。
虽然圣上似是宽宏,但茉枝仍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在?御驾后,扶着姜采女,回到了?幽兰轩。这是圣上第二次驾至幽兰轩,距离上次方才七八日,茉枝将?姜采女扶进室内后,见圣上令众人皆退,就忙垂首倒退,在?将?门关?上时?,微瞥眼见姜采女无视着圣上、自在?小榻处坐下,而圣上缓步走到了?姜采女跟前。
初夏碎金似的暮色为窗纱轻筛后,唯余一层淡淡光晕落在?窗下人身上,她?穿着极为素净,衣裙浅白?,银簪插发,若无这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萦拢,通身素白?地简直似在?为人服丧。
也许她?就是在?服丧,在?以未亡人自居。皇帝心中?冷笑,想她?算什么未亡人,那道太子妃册封诏书未加玺印、未昭告天下,就只是一张废纸,她?与燕太子纵情深似海也无名无实,在?世人眼里,姜烟雨与燕太子毫无瓜葛,她?的名字写在?他的后妃玉碟上,生前身后,她?都是他的人。他会和她?白?头到老,这一世临死前,他会带她?一起走,他会留下遗诏,让她?这个采女与他同葬,纵是一副遗骸,她?也只能与他相依。
皇帝一手托起她?下颌,令她?仰面看他。暮色中?她?面色苍白?如纸、眸子幽寂,似视他如无物。皇帝冷冷地回视着她?,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她?双眸骤然激起惊惶的涟漪,淬起的寒光如利箭射向他,身子也似小兽扭动?挣扎起来。但她?那般孱弱,如何有反抗他的力气,皇帝一手将?她?按倒在?小榻上,一手将?她?身上刺眼的“丧服”剥敞开来。
衣下的肌|肤,却似比那衣裙白?得还要耀眼,薄金的暮色透窗流动?其上,淡去几分瘦骨伶仃,另添柔和的光泽,令之似是轻薄的白?瓷。皇帝见她?通身无暇、没有半点伤痕,想是敏妃还没来得及对她?动?手,萧珏就已出?面阻拦。萧珏那性子,见到有人受难就会出?手相助,她?又……最?会装可怜做戏。
“别想着故技重施”,皇帝手掐着她?的脖颈,身体?也沉沉地压了?下去,“你要敢像对朕那样,意图勾引刺杀永宁郡王,朕当着你的面,将?慕言尸骸挫骨扬灰。”
少?女唇际浮起惨淡的笑意,眸中?讥讽冷蔑,她?微启唇齿,沙哑地说出?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何时?勾引过陛下?”
她?眸中?讽意似是刽子手手里的尖刀,随她?一字字剐向皇帝的心房,“我有对陛下自荐枕席吗?我有主动?解裙,故意衣衫不?整地靠近陛下,对陛下投怀送抱吗?”
“勾引?”她?讽刺地笑着,眸光空洞,面上淡薄的笑意愈发哀凉,疯了?般将?两?条纤细手臂抬勾向皇帝脖颈,就势贴唇在?他耳边颈畔,轻轻呼气如兰,嗓音冰冷而又甜腻,“陛下,这才叫勾引。”
第35章
像是忽被修罗艳鬼缠身,皇帝身形一僵后,猛一把将她按回了榻上?,力道之大,令榻板都发出了“咚”地一声响。但她似丝毫不?觉疼,就仰面笑看着?他,眸中细碎的笑意是碎裂的冰凌,冰冷而又锋利。
皇帝直觉感到了一丝危险,尽管这直觉来得莫名、毫无道理,他亦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将手撤离了她的?身体,断绝了与她的接触。他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见她仍是不以为意地笑着,笑得凉薄,笑得缥缈。
皇帝不?知她这是疯了,还是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只?觉耳根处犹有她故意呼留的气息,又冷又热。“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他冷冷地看着她,眸光寒厉。
“知道”,唇际虚缈的笑意依然衔着讥讽,只?是化为了自嘲的?利刃,转刺向了她自己的?心房,“知道”,她眸光空洞地?说?道,“不劳陛下提醒。”
她慢慢地?敛了自伤的?笑意,一手撑着?榻,略显吃力坐起身,一手伸向被?扯落在榻边的?浅白衣裙。皇帝见她像是要穿上?这件素衣继续给燕太子服丧,耳际令人不?适的?冷热交加陡然化作躁怒的?尖刺,深深刺进他心头,他径从她手里扯过这件碍眼的?素裙,将它扔得要多远有多远。
室外茉枝原正为姜采女提心吊胆着?,忽听圣上?吩咐她入内伺候姜采女更衣,连忙恭声答应走?进室中,打开寝堂内的?衣箱,取出姜采女的?衣裙,要为姜采女穿上?。
然而圣上?皱眉看着?她捧来的?湖水色衣裙,嗓音似是不?悦,“就无颜色鲜艳的?吗?”
茉枝连忙告罪,再往姜采女衣箱中寻找。原本依照大启宫规礼制,妃嫔们被?封位份时都会得到相应的?服饰赏赐,即使位低如采女,也能得到数箱新衣与数匣首饰,可是姜采女刚受封就被?禁足,因是戴罪之身没有得到圣上?任何恩典,衣箱里的?衣裙全是她当宫女时的?旧衣。
最终茉枝能从姜采女衣箱里找到的?颜色最鲜丽的?衣裙,还是御前宫女的?统一着?装。茉枝只?能将这件粉霞襦绿罗裙捧给圣上?过目,圣上?冷脸凝看须臾,隔窗吩咐室外侍从速调女子钗裙送来。
暮光窗下,姜采女洁白的?上?身只?穿着?一件亵衣。茉枝不?知在她来前圣上?和姜采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姜采女身上?如此单薄,生怕姜采女着?凉又病重,就将手中的?粉霞襦衫展开,轻轻地?披在姜采女肩头。一边披,茉枝犹一边忐忑地?暗觑圣上?神色,好在见圣上?虽冷着?脸但?并未斥责。
当御前宫人将新钗裙送来后,圣上?直接从中拣选了一件颜色最艳的?绯色纱裙,令她为姜采女穿上?。茉枝刚恭声遵命,又见圣上?从妆匣里取了数支金簪珠钗丢来,令她为姜采女插戴,声音沉冷地?道:“以后都如此妆饰,不?许再穿白衣。”
茉枝听圣上?嗓音里渗着?寒气,自然忙不?迭应下,动作麻利地?为姜采女穿衣插簪。在为姜采女穿戴时,茉枝生怕性子怪僻的?姜采女不?肯更衣、惹怒圣上?,幸而姜采女十分安静,就如泥塑木偶任她为她换衣梳妆,并没有什么忤逆圣心的?言行。
当茉枝为姜采女穿戴完毕后,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御前宫人正在室内点灯。茉枝垂手侍在姜采女身边,见圣上?似乎没有要起驾离去的?意思,心里暗敲着?小?鼓,想难道圣上?今夜要歇在幽兰轩时,御前总管周守恩走?停在槅门帘外,朝圣上?躬身询问道:“陛下,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您……”
茉枝听圣上?淡声说?道:“朕在此用膳。”
帘外周守恩心内微一惊后,就恭敬“是”了一声,退出去安排圣上?晚膳事宜。本依宫例,各妃嫔宫中都有小?厨房,即使位低如采女也是如此,但?姜烟雨是如何成了采女,周守恩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幽兰轩内并未设小?厨房,姜采女日常膳食同普通宫人无异。
圣上?当然不?能饮食粗淡,既此处无小?厨房,周守恩就令御膳房来此摆膳。圣上?自小?讲究衣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御膳房的?手艺在圣上?的?“锤炼”下早就炉火纯青,只?是如往常丰盛美味的?御膳摆上?幽兰轩的?膳桌后,圣上?并没什么胃口,对着?金炊玉馔甚少?动箸。
在圣上?命令下、坐在膳桌另一侧的?姜采女,也几乎不?动筷,一双乌木箸松松地?斜插在碗中拨着?几粒白米,迟迟未夹起送入口中。
周围侍从皆屏气静声,安静地?几乎令人感觉窒息的?室内,惟能听见箸端细银链子偶尔发出的?叮铃碎响,晚风从支起的?长窗吹入室内,轻拂着?姜采女身穿的?绯色裙衫,灯下绣金丝线脉脉流漾若有神光迷离,然而衣饰越秾丽鲜艳、光彩照人,就越发衬得姜采女单薄纤瘦、容色苍白,她似是日光下的?雪人,会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耀眼的?金光中。
“叮”的?一声脆响,是圣上?夹了一筷樱桃肉放在姜采女碗中,“吃”,圣上?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下达不?容违抗的?御令。
姜采女依然垂着?眼帘,她身形僵凝片刻,终是在圣上?威压地?注视下,缓缓地?夹起那块樱桃肉,放入口中嚼咽。只?是似乎食不?知味,单纯是在完成御令而已。
周守恩默然侍在一旁,看这顿晚膳圣上?就这般逼迫姜采女吃肉吃饭,姜采女也不?言语,圣上?命她吃什么她便吃什么。在被?逼用了小?半碗饭后,灯光下姜采女面色似是有些不?对,然她依旧不?违背圣意,仍然在圣上?的?威逼下,将一筷筷白饭木然地?送入口中。
最后是姜采女身边的?侍女茉枝,似因熟悉主?子身体,忍了又忍后,终忍不?住大着?胆子、声若蚊蝇地?禀报圣上?道:“陛下,采女主?子病才见好,太医嘱咐说?要适量饮食……”
因这一句,圣上?才令姜采女停箸。周守恩在旁悄看姜采女面色,想若圣上?再逼迫下去,姜采女怕是要难受地?呕出来了。只?是虽看着?是逼迫,却又似是圣上?对姜采女别样的?“垂怜”,毕竟圣上?逼令姜采女吃下的?是山珍海味,而不?是鸩酒砒|霜,而以姜采女对圣上?做过的?事来说?,给她灌十碗八碗鸩酒也是毫不?过分的?。
圣上?似乎是为折磨姜采女才留她一条性命,可现下所做的?事却又不?完全似是折磨。周守恩暗在心中思量着?,见晚膳撤下后圣上?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竟吩咐宫人伺候沐浴更衣,像是预备要在幽兰轩过夜。
不?同于茉枝等人不?知前情?、单纯以为圣上?是要姜采女侍寝,周守恩最清楚圣上?与姜采女的?纠葛,惊得忍不?住失声道:“陛下!”
因圣上?严令禁止消息外传,姜采女行刺之事只?寥寥几人知晓,周守恩这会儿也无法当众直说?圣上?与姜采女共榻的?风险,只?能结结巴巴地?劝道:“陛……陛下……这怕是不?妥,姜采女她……她……”
圣上?淡淡看他一眼,道:“朕今夜歇在这里。”
周守恩从圣上?还是个孩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岂不?知圣上?已决定的?事、这世间谁也劝不?得,只?得将满腹的?担心言语都咽了下去,一字也不?多说?,只?做个谨遵圣意的?老奴,与进忠等内监同伺候圣上?沐浴换衣。
然周守恩心中的?忧虑,随着?夜色深沉只?增不?减。当夜已深,一众侍从皆被?屏退在外,幽兰轩寝居内只?剩下圣上?与姜采女两个人时,周守恩的?心如悬在嗓子眼中。尽管他在退下前,已悄悄令进忠将室内所有如剪刀类的?尖利物事全都收走?了,尽管他知圣上?武艺高?强,是在马上?得来江山的?天子,且对姜烟雨已有防备之心,应不?可能再被?刺杀,可他就怕事情?有个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