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药凉了就更?难入口了……主子,喝了药病才?能好啊。”茉枝轻声劝了几句,见姜采女依然不肯张口喝药,不由心内着急起来?,既是担心自己无?法完成圣上的吩咐,也担心姜采女这般会惹得圣上发怒。
正忧急无?措时,茉枝听圣上轻笑了一声道:“把药放下,去生个?火盆来?。”
茉枝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将炭盆捧进寝居榻前生火。姜采女依然虚弱无?力地伏在榻畔,而圣上就坐在榻边,见铜盆中火焰灿然,朝姜采女笑了笑,就将手中的紫砂陶埙扔进了火盆之中。
茉枝似乎听到了一声悲鸣,似是从姜采女心口撕裂迸发出的,宛如小兽重伤时绝望凄厉的悲鸣。她见明明身?子已经虚透的姜采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拖着病体挣扎着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垂在榻畔,两手就伸向跳动着的火光,似要?将埙从火中抢救出来?。
茉枝因为惊得呆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姜采女两只手就要?被灼烫的火苗吞噬时,忽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是静坐在榻边的圣上突然将火盆踹翻,刚燃着的炭火倾落在青砖地上,陶埙咕噜噜地滚到了一旁。
皇帝一手将少女揪起身?来?、按在榻上,感觉指节都在微微颤抖。额边的青筋似乎在跳,一条条紧绷得要?涨爆血管,皇帝只觉有把尖刀在他心中绞割,嗓音里却还带着笑音,“别想着死,不管你是主动寻死,还是意外死亡、因病而死,只要?你死了,朕就会践行那夜所说的话,将他掘坟鞭尸,让天下人来?羞辱他,杀尽所有敢对他心存怜悯的人!”
他笑得似乎云淡风轻,“你要?是不信,朕即刻就下旨,让人去把他的尸骨挖出来?。你既想念他,一只破埙如何能纾解相思之情?,朕叫人一根根拆了他的骨头?,给?你做上几支骨笛岂不是更?好?“
见少女眸中恨火与?痛苦纠缠越发炽烈,皇帝原被凌迟得鲜血淋漓的心,生出扭曲的快意,似是更?痛快又似是更?痛楚,扭曲纠缠得分不清,皇帝只知他恨她,就如她恨他那般,他将药碗送至她的唇边,“将药喝了,朕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仿佛碗中不是良药而是致命的剧毒,少女手颤着捧过?药碗,仰首一气将药喝尽时,面上是冰冷的绝望,好似这一世被判下了无?法死去的死刑。空药碗从她手中滑落跌在榻边地上,她因喝得太急呛咳了起来?,她本就纤弱的身?子在这十几日里急剧消瘦,似只剩下一把骨架子,若咳嗽得再厉害些,仿佛骨架都会散了,轻轻一碰,就是粉身?碎骨。
皇帝就是要?她粉身?碎骨地活着,他手背轻拂过?她的脸颊,言语温柔,“活着,这是朕对你的恩典,你不能比朕少活一日,也不能比朕多活一日。生死相随,这是你对朕说的,朕答应了你,定然守诺。”
当御驾终于?离去,胆战心惊了个?把时辰的茉枝,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时,却也有更?多的忧虑浮在心中。原本她以为姜采女就只是被幽禁不得宠而已,但?看今夜情?形,圣上与?姜采女之间,要?比她所以为的复杂许多,也险恶许多。
茉枝正默默忧虑时,见榻上姜采女目光紧盯着先前滚靠墙角的陶埙,忙上前将那陶埙捡起。茉枝欲擦净埙身?上的灰尘再将埙交给?姜采女,然而这埙似是姜采女全部的心念所系,不待陶埙被擦拭干净,姜采女就竭力将埙抢在手中。
先前不管圣上如何叫人害怕,茉枝没见姜采女流半滴眼泪,可这时姜采女抢埙在手,如护至宝般将埙紧护在怀里时,茉枝却见姜采女眸中似是泛起了一点泪光。微微湿滢,即被现?实的冰寒凝结,沉在姜采女眸底,姜采女低下头?去,身?体如小兽蜷缩成一团,将埙紧紧贴在心口。
御驾回到紫宸宫清晏殿后,便屏退了所有侍从,恢弘深广的殿宇中,只一树鎏金连枝灯燃着灯火,从此处看去,深殿暗无?边际,四周仿佛是漆黑潮水正在包围。连枝灯下,一道颀长人影孤寂地映在地砖上,烛火照着那人手上的一方帕子,青叶柔曼,红茶明丽,春意盎然。
皇帝将帕子抛向灯树,就似抛却一段虚伪的时光。轻柔的薄帕在半空如一片离枝的落叶,无?声地飘落在灯树枝干上。离它最近的莲花灯座上的烛火轻轻一晃,火苗就舔蚀上帕子一角,用不了一会儿,绮红柔碧就是冷白的残灰。
今夜虽不是周守恩当值,但?被屏退殿外的周守恩并?未回庑房歇下,仍守候在清晏殿外,因他心中总感到不安。若是圣上在幽兰轩真正发泄怒火、惩罚甚至杀死姜采女也就罢了,可圣上没有那么做,这使他无?法安心。恨怒不会无?故消除,若仇恨的利刃无?法伤人,或就只能自伤。
正想着,周守恩忽听殿内像是摔了什么重物,“砰”地一声巨响传来?时,又有火光烈烈晃过?。周守恩心中一惊,连忙高?声询问圣上安否。然而殿内无?回音,实在担心的周守恩,只得不顾规矩,推开殿门,匆匆向内走去。
疾步向内走没几步,周守恩就不由顿住了脚步。前方不远,是摔在地上的连枝灯树,一根根烛火摔滚在黑澄金砖地上,圣上站在那里,仿佛脚下是星河倒悬,烛火渐次滚地熄灭,圣上身?边一分分暗了下去,在被最后的黑暗笼罩前,圣上终是弯下|身?去,将地上烧着一角的帕子捡在手中。
第31章
这一夜雷雨过后,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昼长夜短,夏意愈炽,转眼就离春日里太后娘娘为永宁郡王张罗选妻的事,过去有两个多月了。
春时?宫廷画师在太后懿旨下赴各府高门画贵女画像,使得?京城为永宁郡王妃的人选热议了好一阵子。然而不知是没有中意的贵女,还是中意的高?门贵女太多,一个郡王妃的位置不够分,这都夏天?了,太后和永宁郡王似乎仍未有决断,永宁郡王妃位花落谁家依然是个谜。
先前永宁郡王来永寿宫中请安时,太后常会?说几句成亲的事,催着永宁郡王快些选郡王妃,然?而随着春去夏来、时?间越拖越久,太后非但没有因时光流逝更加着急催促,近来甚至还不再催逼了。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时?还是要看缘分的”,永寿宫内,太后笑对来请安的永宁郡王道,“你慢慢挑,挑喜欢的就是。若是为快些成亲,仓促间选错了女子?,往后日子?不睦,反是不美。”
萧珏“是”了一声后,对皇祖母态度的转变略表疑惑,太后眉眼间浮起淡淡笑?意,是感怀往事时?心中温暖而又怅然?的笑?意,“昨夜,哀家梦见太祖皇帝了,梦见了……哀家第一次见到他时?……”
侍在一旁正?添香的沉碧,听太后感叹虽未附和言语,唇角却微微弯起。太后瞧见,就笑?斥她道:“你是在取笑?哀家吗?”
沉碧忙放下?香匙,向太后娘娘弯身道:“奴婢不敢。”虽似是在告罪,但唇角噙着的一丝笑?意依然?未消。
沉碧是皇祖母身边的老人,从皇祖母还是独孤家未出门的嫡小姐时?就伺候在皇祖母身边,凡是皇祖母之事,她应无不知晓的。萧珏因并不知皇祖母与皇祖父初见之事,又见皇祖母与沉碧是这般情形,心中不免越发好奇。
三四?十年前,皇祖母所出身的独孤氏乃是北地望族之一、家世显赫,而皇祖父虽祖上萧氏亦是名门,但至他那辈时?已是门庭凋零,是皇祖父投笔从戎,凭着不世出的军功谋略,才坐上了魏博节度使之位。
当萧氏的军队与独孤氏的钱粮随着婚姻紧密联结后,皇祖父成就了令燕朝皇帝胆寒的大业。尽管燕朝早几十年就积重难返、地方藩镇割据,但在皇祖父横空出世之前,藩镇间势力相当互相制衡,无人有真正?一骑绝尘逐鹿天?下?的实力,直到皇祖父才有王者之相。皇祖父虽名义?上仅是魏博节度使,但实际势力随着征战渐覆盖了大半北地,而独孤氏亦随之水涨船高?,成为北地第一高?门。
虽似是为权势而结合,但皇祖父与皇祖母是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因被人誉为枭雄的皇祖父,尽管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却从不流连风月,一生只与皇祖母育有两子?。
皇祖父病逝时?,萧珏年纪尚幼,因而他记忆里关于皇祖父的往事很少,如今记得?最清晰的是皇祖父病重那年的深秋,庭院中黄叶纷飞,倚坐廊下?的皇祖父,将冷透了的药倒在了一盆早已死去的茶花里,喃喃吟了一句,“几时?携手入长安”。
长安是前燕旧都,父亲在建立启朝时?虽因时?势将都城设在雍京,但也说过皇祖父在世时?更属意以长安为京城。皇祖父有征战天?下?之志,皇祖母亦非寻常闺阁女子?,想?来以帝后之尊携手共入长安是他二人之志,只是天?不假年,皇祖父壮年时?病逝,多年后皇祖母也未去长安,而是独自留在启朝雍京城皇宫中,以太后之尊。
萧珏心同世人,也认为皇祖父与皇祖母之间情意深重,就好奇询问起他们的初见之事,看皇祖母含笑?不语,又要问沉碧时?,皇祖母先摆着手笑?道:“罢了,哀家自己来说。”
“那年哀家一十六岁,就和你现在一样大,家里有意为哀家相看亲事,但未摆在明面上,只以宴会?的名义?,邀了许多高?门望族出身的子?弟,来家里吟诗对酒。”
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在说及这段往事时?,太后眉眼间的沧桑似都淡了不少,浮起了小女儿的柔和,“原本就只是哀家的父兄在宴中相看而已,但涉及终身大事,哀家那时?如何能耐得?住坐在闺房里,就偷偷来到宴厅,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那屏风是青纱制的,上绣着许多花草,使得?哀家有些看不清宴中情形,只能将脸尽量贴近,结果因这样,不小心将屏风给推倒了……”
说到此处,太后自己就先掌不住笑?了起来,“屏风一倒,满堂宾客都朝哀家看了过来,哀家自生下?来还没那样窘迫过,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愣站在那里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宴中有位俊朗公子?微笑?着看向哀家,脸就更加红了……是和先前不一样的脸红……”
最后一句轻轻的,似是飞花落在风中。许是因先前笑?得?太厉害了,太后眸中都微微泛起了泪花,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轻握住萧珏一只手道:“哀家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合心的女子?,和那女子?一辈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萧珏谢皇祖母关怀后,太后神色渐渐寻常,“不急,你才十六呢。现在该急的是皇帝,他都二十三了还未有子?嗣,若这两年还不能有,外头的传言怕是要更难听了。”
沉碧轻轻盖上博山炉炉盖,“近来陛下?颇为亲近后宫,也许明年宫内能有婴儿啼声呢。只是奴婢原以为这诞育皇嗣的福气第一个会?落在姜采女身上,毕竟她是陛下?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没想?到陛下?就为一只琉璃樽将她一直关着,像若这气一直不消,能将姜采女关一辈子?。“
事涉皇叔宫闱,萧珏本不应置喙,连想?都不该去想?,可?是那幽兰轩中的少女,常是萦绕在他心头。他心里一直念着她,却不能提,这时?听沉碧说起,正?犹豫是否要深问时?,又听皇祖母似和沉碧闲话道:“那个姜采女在当御前宫女时?,哀家对她有点印象,记得?她长得?水灵灵的,跟朵白茶花似的。越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和容貌,越吃不消这样的磋磨,别说关一辈子?,依哀家看,只消一年半载,这花就要枯萎了。”
沉碧道:“奴婢手底下?的小宫女今早去太医院为娘娘拿进补药材时?,有看到幽兰轩的宫人也在为姜采女拿药,问了一句,知道姜采女这才被关了十几日,就已病得?起不了身了。”
萧珏心中一颤,忧虑如潮水冲击着他的心房,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若为一琉璃樽,责罚一女子?病重至死,传出去,对皇叔名声有碍。”
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想?请皇祖母以太后的身份照拂姜采女,甚至想?去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然
?而思?及马球赛那天?的情形,再想?到弘福殿的失火,想?皇祖母与沉碧此刻提起姜采女是刻意还是偶然?,许多话就沉沉压在嗓子?眼里,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
幸而皇祖母只听他说了这一句,就颔首说道:“你说得?有理,哀家会?找机会?劝劝皇帝,让皇帝早些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萧珏想?“多谢皇祖母”,但却不能说,他哪里有“谢”的立场,姜采女是皇叔的女人,而他是皇叔的侄子?。就只能沉默时?,萧珏听皇祖母似是说笑?,话中却又似有两分意味深长,“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哀家是太后,身后是独孤家,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老婆子?,说几句话,皇帝应该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从永寿宫中出来时?,日已西斜,小太监秉良侍随在郡王殿下?身后,见殿下?在离开永寿宫后并未急着离宫,而是走着走着,步伐愈缓,最终顿住,目光凝望向后宫某处方向。
皇祖母并不喜欢皇叔。尽管世人皆认为皇祖母十分宠爱小儿子?,但萧珏在年纪还小时?,就隐隐感觉皇祖母对皇叔近似“慈母多败儿”的极端维护宠溺下?,藏着深深的戒备与疏离。
他迄今都记得?幼时?的一桩往事,他是五六岁的孩子?时?,少年皇叔在狩猎时?猎了一张墨狐皮献给皇祖母做大氅。在人前,皇祖母对那张墨狐氅爱不释手,直夸皇叔孝顺,令他的生父都忍不住略含酸意地笑?说皇祖母太过偏疼小儿子?。然?而,当众人皆有事离去,只他这个不知事的小孙儿陪在皇祖母身边时?,他分明在皇祖母令沉碧将墨氅收起时?,见一丝深深的嫌恶从皇祖母眸中一闪而过。
皇祖母在生皇叔时?因难产昏厥,差点就没能再醒过来,皇叔险些使生母丧命,也许这就是皇祖母内心深处不喜欢皇叔的因由。
皇祖母希望他继承父亲的一切,进入朝堂,握有权柄,坐上启朝的皇位。然?而皇家之间若起权争,必将有腥风血雨,他不愿令亲人陷入那样的局面,所以淡泊,也什么力量也没有。皇祖母说,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他因为没有力量,连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一句都不能。
因为手中没有半点力量,他连想?暗中打听姜采女在幽兰轩的境况也不能。如果他能稍稍有点力量,能在宫中留眼睛埋人手,不仅能及时?知道她的近况,也能暗地里照拂她。他不想?她枯萎,即使她不是属于他的花。
暮色中,少年默然?凝望幽兰轩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长,暑日里黄昏时?空气犹有燥意蒸腾,贴刺在人肌肤上似是细密的牛毛针,一根根无声地刺燥到人心底去。
第32章
太后素有头?疾,有时发作也无定数,明明白日里和永宁郡王说话时身体丝毫无碍,夜里将?入睡时,头?却隐隐疼了起来。因为药物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这深夜时候太后懒怠再喝苦药,想着熬耐着睡着便不知痛楚,然而她心里装着许多心事,躺榻许久,仍是?难以入眠。
她想着今日和孙儿?所说的?初见之事,想着她的亡夫、被追尊为启朝太祖的?萧胤,想着那个女人,那个隐藏在萧胤身后、不为世人所知、连死亡都无声无息的?女人。萧胤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又如何,那个女人得到了萧胤全部的爱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而她独孤琼还活着,以启朝太后之尊。人这一世,到头来就是拼谁站得最高、活得最久,是?她赢了,是?她赢了。
太后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心中?痛快地想着时,忽又念起她唯一的儿子——启朝太宗萧恒宸,心中?瞬间痛如刀绞,连将?头?疼的痛楚都压了过去。虽然至今没能查到确凿的?证据,但太后深深疑心爱子的?死亡与今上萧恒容脱不开干系。她疑心是萧恒容为?了启朝皇位暗中?谋害异母兄长,因她早就疑心萧恒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多年前萧胤病逝前,单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恒容。
既为?爱子之死疑心痛心,太后又万分担心孙儿韫玉将来会遭萧恒容毒手。尽管她并不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后,独孤家亦是?启朝第一高门,门下力量深厚,萧恒容这皇帝应也顾忌着英明君主的?名声,一时不会在明面上对韫玉痛下杀手,可若萧恒容使阴招呢,就似在马球场那次,而韫玉迄今对他这个皇叔缺少防备之心。
韫玉天?生心性纯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肯信是?萧恒容谋害他生父,即使现在他知道萧恒容并非是?他亲叔叔,也会因当年被救离燕京之事,依然敬重萧恒容,不会相信萧恒容谋害他的?生父。
太后正是?因深知韫玉性情,才一直未将?萧恒容的?真?正身世告诉韫玉,她是?等着在拿到萧恒容谋害兄长的?确凿证据那天?,等韫玉因证据心神?震荡时,再用萧恒容身世的?事给他下一剂猛药,刺激他彻底摒弃所谓的?叔侄之情,拿回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一切。
既为?将?来杀死萧恒容的?那一日心潮澎湃,又担心在那一天?到来前无法保全?韫玉,太后心神?难宁地辗转反侧半夜后,头?疾发作地越发厉害了,至翌日,甚至疼地起?不了身。
因头?疾是?老毛病,太后也不想韫玉这孝顺孩子为?她担心,就令人不要告诉永宁郡王,这一日自歇在永寿宫中?喝药卧榻。药物除止痛外另有助眠之效,太后一日用了两三碗药后神?思昏沉,断断续续睡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又沉入睡梦中?,等再次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灯架烛火幽幽映着帐帷,有男子坐在榻边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药。
刚从睡梦中?微微睁眼的?太后,大半意识尚沉在未醒的?梦境里,望着朦胧烛火映照下的?男子身影,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宸儿?”。梦里,太后原正紧握着爱子的?双手,提醒他要小心萧恒容,半梦半醒的?她犹以为?爱子尚在人世,喃喃就对那男子身影说道:“宸儿?,你?要小心……”
朦胧的?烛光中?,男子面上神?色亦是?朦胧,他身形微凝片刻,终是?开口道:“母后,是?朕。”
太后悚然一惊,立时完全?意识清醒。她睁大眼望着榻边的?皇帝,感觉似被人陡然浇了一桶冰水,身上冷津津地发麻。“母子”相望,一时竟是?无言,太后沉默须臾,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快亥正了。”
太后并未派人告知皇帝她的?病情,但想她既想方设法地往皇帝的?紫宸宫安插耳目,皇帝自然也会这么做。只是?皇帝的?紫宸宫固如铁汁搅铸,她的?耳目始终无法插近御前,而皇帝似乎要棋高一着,所埋下的?钉子要耳目通明许多。
太后心头?沉冷,而面上神?色已如常慈和,“你?明日还要早朝呢,别在哀家这里伤了精神?,这么晚了快回宫歇下吧,哀家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歇歇就好了。”
皇帝却道:“为?人子女,以孝为?先,哪有母亲病着、儿?子却安睡的?道理。”他起?身拿一只软枕掖在太后身后,扶太后半坐起?身,端起?药碗道:“朕喂母后喝药。”
皇帝靠坐在榻边,将?一勺药吹散了热气,方送至太后唇边。黢黑的?药汁幽不见底,仿佛浸着某种隐秘的?毒素,太后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迟迟未张唇时,听皇帝问?道:“母后是?怕烫吗?”
皇帝神?色自若地将?这勺药转送至自己唇边喝下,道:“已经不烫了,若再不喝,这药就要凉了。”他再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时,太后凝看?他须臾,仍是?未喝,微衔笑意摇首道:“哀家不想喝药了,哀家今天?喝了有好几碗,不仅口中?苦涩,心像都喝苦了。”
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33章
是夜有一瞬间,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自然高兴,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但圣谕下来后,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