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by颠勺大师
颠勺大师  发于:2024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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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知予指向面前歪倒一片的高家众人:“看看他们的样子,看清他们欺软怕硬的模样。这些人里,有你的叔叔、伯伯、兄长,但你知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因为你的骨,你的血,你的肉全都传承自你的母亲,就像你的母亲昨晚生妹妹一样,你就是那样被生下来的。你姓高,但你不该姓高,因为你的一切,都来自于‘乔’。”
乔知予微微一笑,温热的大手揉了揉面前眼神愣愣的小孩儿的圆脑袋,“高家不配拥有乔家的血脉,你和你妹妹从此改姓,回到淮阴乔氏族谱,姓乔容的‘乔’,也姓我乔迟的‘乔’。”
此言一出,高时帆的圆眼“噌”的一亮,问道:“真的吗?”
小孩儿这个反应,显然平日里乔容没少在他面前说乔家的好话。孤身一人在江郡数年,乔容应该也时常想家吧,不知道那些好话里,有没有提到她呢?
乔知予蔚然一笑,“改姓之后,你便是我的侄子,日后,我乔迟的一切,有你一份!”

第56章 第五十六癫
淮阴乔氏历史悠久,家学底蕴深厚,是江南世家之首,在盛京的所有世家之中,也排得进前三。身为淮阴乔氏的嫡系长女,自懂事起,乔容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
她是乔家的嫡长女,代表着乔家的脸面,一言一行,要贞静幽闲,一举一动,要端庄诚一;她也是三个弟弟的长姐,长姐如母,要温柔慈爱。对上,忍耐长辈们对她有意无意的忽视;对下,要包容弟弟们的调皮和轻慢;对里,要事无巨细的掌家;对外,要妥妥帖帖的打点上下。
这么多年来,她把内心最深处的自己藏起来,忍耐着一切,如履薄冰的按照大众眼中的贵女那个样子去做,从未行差踏错。
孝顺恭敬、大理清明、温柔敬慎、谦卑忍让,她让所有人提到她都赞扬有加,她也小心翼翼的享用着这些用隐忍和付出换回来的赞扬,在被无数条条框框圈定的一小片天地内舒展着自己的枝桠。可是这一切,打破于乔迟归家的那一刻。
原来,人并不是必须守很多条规矩才能换来喜爱,原来,人不是一直付出才能换回爱戴。
她战战兢兢苦守十几年的信条像一个笑话,她像是被什么庞大而复杂的东西愚弄了,但她连那是什么东西都想不明白。不甘和愤懑让她一再拒绝乔迟的示好,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属于长子的责任终于有人分担,那曾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的一切被另一个人接过去,那人的背影如此的高大,她或许应该感到轻松,但更多的却是害怕不再被需要的失落。
再为家里做一点事吧,虽然她的肩膀没有他那么宽,能力也没有他那么强,但她也不差。
她用自己的婚姻,换取了乱世之中,江郡高家对乔家长达两年周全的庇护,让乔铭有学可上,让姻姻和峻茂有奶可喝,让柳婳和孟姨得以调养身体。
其实身为长女,并不是天生就懂得付出,只是经年累月下来,付出已经成了习惯。
这桩婚事,乔迟始终不同意。他只来过江郡两次,第一次到江郡,给了高家一个下马威,第二次来到江郡,看到她受欺负,将整个江郡搅得天翻地覆!
砸烂高家的门,打烂婆婆的脸,一脚踹得公公坐了三年轮椅,抠出只会窝里横的高文阳的肠子,抽烂所有高家宗亲的背。高家祖宗牌位,被他挨个拍飞,高家祖宗画像,被他拿来擦手,还擦得黢黑。
周全、体面、规矩,这些她不敢不顾全的,他一把全掀了;公公、婆婆、丈夫,这些处处拿捏她的,他一巴掌全抽了。
她羸弱的肩膀曾是全家人的依靠,却从不敢想自己也能有一天可以依靠谁,她一直以来只会将自己的一切予出去,不敢想也会有人将关怀和爱护予回来。
原来不做长姐,是这样的滋味……是这样有所依恃、被牵挂、被疼爱的滋味。就像是一团火,是她求了一辈子的一团温暖的火,她想要靠近,却总是患得患失。她是外嫁女,于情于理,都不该给娘家找麻烦,越是爱他们,就越不该给他们找麻烦,越是心里有乔家,就越是不能丢了乔家的颜面。
所以后来乔迟和她讲了他对高家怎样打理了一通,问她想何去何从时,她选择留在高家。
乔迟说:“你要留在高家,可以。我已经把他们贡桌上的牌位全掀了,你给我坐上去,从此以后,做他们的祖宗。”
她忍俊不禁,说出了此生最离经叛道的一句话:“好,我就做他们的祖宗。”
“你自幼饱读诗书,书上只会教你做圣人,不会教你做恶人,可这世上,偏偏就是恶人更多。”
离开江郡前,乔迟嘱咐道:“妹妹,对别人,不妨歹毒些,对自己则要好。记住,你是做祖宗的,拿出点做祖宗的样子,别让大哥失望。”
乔迟虽然离开了,但城外的大奉军营挪得靠近了城墙,偶尔操练,士兵们还会从城中穿过,在高家面前逗留好一会儿,喊杀声震天。
三年前,大奉定都盛京后,小小的江郡突然多了几十个壮实得不成样子的女户,有的卖菜,有的卖猪肉,有的开镖局,有的开酒楼,每当她与她们错身而过,总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热烈的注视,可当她回过头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好像那只是她的幻觉。
从此以后,但凡白日府里有谁对她说话声音稍大,半夜必定挨抽,也不知道是谁抽的,神出鬼没,谁也抓不到。她早已经把高家捏在了自己手里,慢慢的开始在那些勤恳踏实的女户那里采买肉菜、酒席,托送物件,照顾生意。逢年过节,便每家包一个小红包,若她们不收,就塞到她们的门缝里、砧板下。
这太平年岁,海不扬波,大家的日子都在越过越好……
盛京城中,乔家老宅外,乔容的秋水明眸中含着盈盈笑意,望着眼前两年未见的兄长,语气有些嗔怪:“雨下得这么大,为何不打伞?”
“几步路罢了。”
乔知予问道:“你那夫家近日没有不想活吧?别和他们耗,听我的,找个由头和离,搬回乔家,和离不是什么大事。”
贱人长命,当年她那一通折腾,高文阳竟然都活下来了,只是元气大伤,后来一直半死不活的,缠绵病榻。她以为高文阳很快就会死,而乔容也很快就会想通,没想到那高文阳活到了现在,而乔容把高家捏到手里后,在江淮一带做起了小生意,日子竟然越过越红火。
乔容过得开心,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是江郡离盛京远啊,一年也就只有年底的时候,乔容会回家住一个月,这让她很有些惆怅。
“世家贵女若和离,必会遭人非议,连累家族。”乔容颇不赞同。
乔知予说道:“那我去把他杀了,这样就不叫和离,叫守寡。”
“这不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该说的话。”
乔容嗔道:“整日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别人听了都要怕,你尚未娶妻,将来哪家敢和你说亲。”
“管我?又在管我。”
乔知予失笑:“整个大奉只有你敢管我这个淮阴侯。这么喜欢管人,让你回乔家掌家又不肯,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管那些杂务。”
乔容没有回答,而是摸出了手绢,蹙着眉,抬手拂去乔知予肩臂上的冰渣,埋怨道:“初冬的雨夹着碎冰,淋不得,下回出门记得打伞,不然年纪大了会得寒症。”
乔知予看着面前这张大气雍容的圆脸,恍然回忆起十七年前她气得直掉金豆豆,然后噘着嘴偷偷摔掉她送出的小花小朵时的赌气模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妹妹关怀的人里面,如今已经有了她,这一世的亲情,已经值得了。
“不听我的话,反倒想让我听你的话,以下犯上。”
这样说着,她却轻笑着倾身,以使身形娇小的妹妹可以够到她的头,像是一只凶兽缓缓俯首,神色宁静,任由带着暖意的手绢轻轻拂去她的发梢冰屑,眉间霜雪。
“舅父!”
“舅父!”
两道童声突然从乔家老宅门口传来,乔知予抬眸一看,正正好看到自己那两个宝贝侄子侄女朝他跑来。
“时锦,时锦,快来让舅父瞧瞧长高没有!”乔知予忍不住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六岁的乔时锦抱起来,揣在怀里。
小团子简直和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软乎乎小圆脸,睫毛生得又长又密,衬得水汪汪的杏圆眼格外的大,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头顶挽了两个小揪揪,动一下晃一下。乔知予一咯吱她,她就咯咯笑,笑出两个小梨涡。
她就是当年乔知予在床头守了两个时辰才守到的小侄女,天生就圆圆胖胖的。由于在乔容肚子里憋久了,刚生出来的时候不怎么哭,乔知予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估摸着孩子以后估计不太聪明……不聪明就不聪明吧,淮阴乔家再怎么也能保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富贵无忧,遂起名:乔时锦。
“舅父。”
十三岁的乔时帆仰望着乔知予,一双亮晶晶的圆眼闪闪发光,双手有些紧张的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还有三年,待乔时帆年满十六岁,就该正式从高家回到乔家,成为乔家人。乔容把他教得很好,勇敢有担当,又知节守礼,实在是天生就该姓乔。
“时帆,我去年给你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多少?”乔知予抱着乔时锦问道。
“全都完成了。”乔时帆头如捣蒜。
乔知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做得好,乖孩子。”
虽然这句夸赞只有六个字,却让十三岁的少年顿时就激动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乔容每年都要回乔家过年,待到年后。乔家的宗亲又多又复杂,也只有乔容能搞得清楚谁是谁,每逢过年都能按照亲疏远近给他们送去年礼,既不过厚,也不太薄,总是恰到好处。
当晚,乔家一大家子人坐到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饭,为乔容和两个侄子侄女接风洗尘。
乔知予终于难得的放松下来,看着眼前把桌子都围满的一家人,心里颇有成就感。由于有不肖子弟乔峻茂的对比,她再看小侄儿乔时帆,怎么看怎么满意,忍不住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到碗里,温声问道:“时帆,日后想做文官还是武官?”
乔时帆毫不犹豫:“武官!”
“为什么?”乔知予勾起唇角,神情有些慈爱。
这似乎把乔时帆问倒了,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乔铭听到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小侄儿想做武官,当即从碗里抬起头,激动道:“武官好,武官好,四舅舅明天就带你去校场骑大马。就选武官,以后我们一起去漠北,漠北有羊奶酒,还有烤羊肉,月亮又大又圆,像烤馕一样。”
月亮又大又圆,像烤馕……好没文化的比喻,连皓月千里、月衔半规都不会说了,去漠北几年还能把学识给磋磨掉,也不知道乔家先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乔知予制止了乔铭,对小侄儿说道:“文武两途皆可,不着急,慢慢想,好好想,都能走得通。”
乔时帆懵懵懂懂的点点头,低头乖乖啃起鸡腿来。
“峻茂,你有什么想说的。”乔知予抬眼便看到对面的乔峻茂似乎有些不忿。
年轻人还是好,七情上脸,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看他脸色就是不服,也不知道在不服些什么,真是令人费解,莫不是皮又痒了。
或许乔知予没点到乔峻茂,他还可以憋住,点到他了,他顿时就觉得心里不平。即使父母都在给他拼命使眼色,但他还是弱弱的开口说道:“伯父,为什么你没有这样问过我?”
他以荫庇入仕,是文官闲职,虽然清闲,但若无意外,一辈子也不会有往上爬的机会。他还以为伯父就喜欢给子侄安排闲差,没想到竟然询问表弟自己的意愿。他是伯父的亲侄子,表弟虽然改了姓,再怎么说还是外侄,如此区别对待,他想不通。
“时帆能完成课业,你能吗?”乔知予夹了一筷子清蒸鱼,一句话就把乔峻茂噎个半死。
半晌,乔峻茂嗫喏道:“可是他是外侄啊。”
一旁的柳婳拼命刨饭,乔怀恨不得把乔峻茂掐死,想要张嘴训斥,又怕大哥骂他,还怕大姐伤心,一整个坐立难安。
“乔家没有外嫁女的说法,他是我的亲侄儿,和你一样。”乔知予施施然道。
乔峻茂还是不服,小声的顶了一句嘴:“可是这不合规矩礼法。”
“在乔家,我就是礼法,我的话,就是规矩。”
乔知予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大好的日子,别逼我抽你,我连你爹娘一起抽。”
乔怀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到了乔峻茂的后脑勺上,“闭嘴!”
挨了亲爹一大逼斗,又直又怂的乔峻茂终于老实了,缩头缩脑的开始吃饭。人看起来还是不服,但饭还是吃得蛮香的,看乔时帆吃什么他就要吃什么,平时最爱重口味的肉菜的人,今天暗戳戳的和小三岁的表弟抢盐水鸡。
乔知予嫌弃的又瞭他一眼,抬筷夹了一块卤牛肉放到身边的妹妹碗里,温和道:“家里的味道比高家好,过完年别回去了。”
话音刚落,姻姻的嘴就撅了起来,乔知予瞥她一眼,也给她夹一筷子牛肉,无奈道:“吃饭。”

初冬的凌晨,天寒地坼,寒风侵肌。
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每隔五日一次的小朝会还是雷打不动的召开。
大殿里燃了炉子,点上了红萝炭,烘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朝会中,文官们井然有序的向天子告禀着近日经办事项,偶尔遇到难解之处,意见不同者便要吵上几句,若是吵得凶了,天子的眼神便会从御台之上沉沉落下,百官随之噤声。
帝王之威,赫如雷霆,令万物肃静,不敢生息。
不过这一切都和大殿右侧的武将们没什么关系。如今四夷大定、海不扬波,大奉没有用得上他们这些拜了公侯的老家伙的地方。
此刻炭香炉暖,紫宸生春,站在紫宸殿里,揣着玉笏板,听着那文官们的咬文嚼字,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一大开国侯,个顶个的眼神迷离,昏昏欲睡。
天子对他们这群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总是格外纵容,即使去年年底他们全都告了病假窝在家里睡大觉,也并未他们说半句重话。岁暮天寒,凌晨起床赶朝会实在痛苦,实话实话,今年他们还想这么干,但奈何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乔迟。
武将本来就不拘小节,常常礼数不周,三哥做了皇帝后肚量越发的大,从来不计较,但是十一却会和他们讲道理,讲完之后,会以比试过招为由,冷着脸把他们抽得满地找牙。
成国公钱成良困意上涌,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打到一半,陡然意识到这是在朝会上,又默默的把嘴给闭上。
嗐,殿前失仪,不过不打紧,他也不是最失仪的,前面老七站着也能睡,竟然还发出隐隐的鼾声……作死,被十一听到定要挨抽!
思即至此,钱成良头皮一紧,偷摸用手里的玉笏板捅了捅朱横的屁股。
鼾声戛然而止,卫国公朱横伸出粗胖的大手,迷茫的挠了挠自己的臀,不明所以的扭过头来。看他的模样,本是想要用眼神询问下老四哥,可是下一瞬,那眼神闪了两闪,顿时就充满了闪躲和心虚,简直都要畏畏缩缩起来。
钱成良顺着他的眼神扭头往自己身后看去,只见肩背挺拔的淮阴侯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们二人,显然已经把二人刚才的打闹看到了眼里。
这双带着警告的严厉长眸里,明晃晃八个大字:天家法度,礼不可失。
朱横和钱成良自知理亏,齐齐咧嘴憨笑。
乔知予把目光移开,皱着眉示意他们看看殿侧站在蟠龙金柱下的殿中侍御史。朱横和钱成良便跟着看过去,只见那身着苍青官袍的御史郎官面色不善的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提笔就在手中本册上奋笔疾书。
——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时失仪者。
呜呼,被逮个正着,又要被参上几本啦!
两个老货悻悻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揣着玉笏板,做恭敬认真状,假装方才压根无事发生。
朝会过后,王福公公又来传天子口谕,请乔知予前去紫宸后殿商讨事务。
大奉建国已逾三年,各方面已经逐步走上正轨,无论是户籍、农税、还是水利、军工,都有专官负责,无法决断时,天子亦可于政事堂与宰辅相商。可即便如此,宣武还是喜欢在朝后与乔知予讨论,问问她的看法。
专官只负责各自手下事务,而宰辅出身世家大族,各有打算,不能全信。天下苍生的重担沉沉压到肩头,巨大的压力如泰山压顶,即使宣武是九五至尊,也会时常惶恐,想要寻求一份寄托,而这寄托,只能是向那个忠心不二的心腹、生死相托的手足。
这或许是一种习惯,毕竟乱世十六年中,乔知予的那双稳重的手一路扶他走过,当此人陡然放手,让他自己行走,他虽也能走稳,可一旦遇到难解之事,总是忍不住伸手回握。
宣武帝与淮阴侯的讨论,当然并不像与朝臣议事一样严肃,多半是伴随着散步、下棋,和宴饮。而这一次有些不同,是在太液湖畔钓鱼。
“朕听闻老四他们几个在休沐时,常常撺掇你去东郊白河边垂钓,可你却从未去过,这是为什么?”
阳光明媚,太液湖畔波光荡漾。
宣武帝身着黑金龙纹圆领便服,腰悬金边鱼符,整个人衣冠赫奕,威严堂堂,但是头上却戴了一顶老农种地才会戴的宽檐草帽,此刻正靠在假山石上,聚精会神的穿饵。
“臣不善此道。”
虽如此说着,乔知予还是撩起衣摆,颇给面子的坐到了杌凳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为她准备的鱼竿。
“不善此道?朕还以为你什么都会。”宣武帝整理着鱼线上的鹅毛杆浮漂,侧目揶揄道。
乔知予摇了摇头:“陛下说笑了,臣又不是完人。”
“盛京皇城兴建于前朝,太液湖也是兴修于那时。大燕宫人放下鱼苗,经年累月,养成了这一池胖锦鲤,看着倒是繁华,只是每日鱼飱耗费颇多,一日不喂,便要造反。今日你我二人,便来钓一钓,知予觉得如何?”
乔知予抬眸看了眼兴味盎然的宣武帝,手里鱼竿一甩,抛出钩去,口中说道:“颇有野趣。”
太液湖畔,微风习习,艳阳高照。阳光落到人身上,带来阵阵暖意,太平无事,钓鱼休闲,让乔知予此刻心情不错。
宣武帝此人,身上有个绝佳的品质,叫做能屈能伸。正如他当年能按捺得住称雄的野心,老老实实听她的劝,在龙首原上积蓄力量,也如他前两日还被她按在榻上狠抽脸,现在就能装作无事发生,又端起了为人君者的架子,和她来演一场君臣相得鱼水情。
这或许能称之为一种贱格,但这种贱格来得相当有道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应离阔能当皇帝,那自然是俊杰中的俊杰。虽然他们君臣二人两日前才刚撕破了脸,那场面十分尴尬,但并没有产生什么利益上的冲突,为君者若假装此事过去,乔知予这个一直以来颇为知节守礼的臣子自然不可能会旧事重提,那么此事就会就此翻篇,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
如此反应,属实是应离阔在给自己偷偷找台阶下,贵为九五至尊,此举颇有些可笑可怜。
其实应离阔并非一直如此,如若此世乔知予不做这个大将军,他将会是一个刚猛狠烈的强势君主,可惜这一世,乔知予为他挡掉了太多的挫折,与此同时,也在不经意间也挡下了他帝王心术成熟的机会。
他要执天下之权的野心与欲望没有变弱,可是却失去了与之相匹配的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舍弃一切的强大心力,而失去的这些东西,恰恰好,由乔知予为他补足。
立威、自崇、施威、平衡,这些可以为宣武提供建议的为君之道,乔知予也不是天生就会,毕竟她并不是一个政治天才,也并非真的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饱学之士。说来有趣,她脑子里的这些让宣武对她无比倚仗,怎么也离不开她的东西,正是从宣武帝本人身上学来的。
第一世,她被年逾知命,心机深沉、洞察人心的宣武帝折磨。虽一边在心里痛骂他是老不死的老屌子,可另一边,她也承认自己确实不如这个老屌子有手段,于是一边骂,一边学他的心机、城府。
第二世,她远离了皇城,身在江湖之远,可却看清只要是想要完成任务,她的每一步其实一切都和庙堂息息相关。于是她开始通过不知阁,分析整理宣武帝的一切讯息,从他的幼年,到他登帝,她细细分析他每一步的布局、谋略,从中也触碰到这位一代开国帝王不为人知的内心,明白了他的脆弱之处,也明白了他一辈子的欲求。
这第三世,她成为了他。她将玩弄政治与把持权力贯彻到底,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布局与谋略助他登帝,运用从他那里学来的城府与心机在乱世翻云弄雨。十六年来稳稳扶住他的那双手,一半来自于她乔知予,但另一半,其实来自于他自己。
从未有过龙阳之好的宣武帝对她这个“男人”的喜欢,如此耐人寻味……
他到底是看中了她的权力、地位、声望、学识,还是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成为的那个唯我独尊、不受掣肘的自己,爱上了另一个自己在她身上的倒影?
乔知予微微勾起唇角,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旁的宣武帝。
帝王的喜爱,原来是一场盛大的自恋,当人身处低位时,偶然得到,会觉得珍贵至极,但当人站到高处,便会发现,这份喜爱究其实质,其实相当的滥贱。
“不言骑事情办得快,陇右李家的罪状已搜集了八成,不日即可将李大人下狱。既是陛下的御花园,这太液湖中的锦鲤,自然由得陛下处置,无论清蒸还是红烧,臣下都当鼎力支持。”
乔知予俯视水面,挪动着手中鱼竿,又补了一句:“只是锦鲤既去,或该补一批鱼苗,陛下以为如何?”
世家始终为宣武帝的心头大患,无论怎样,他都想将其铲除。如今逮到李家的错处,正好黜去李正瑜的官,杀鸡儆猴,荡平科举推行之路上的阻力,选用一批出身寒门的士人。
“不急,不急。”宣武帝笑道:“含章赡博之士,鲠言正议之臣,诱而进之,必定入吾彀中。你瞧,上钩了!”
见浮漂抖动,他将鱼竿一抬,鱼线绷直,顿时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锦鲤。候在一旁的王福公公赶忙将其取下,用黄布包了,放在木桶中。
“你的竿子如何还没动静?”宣武兴致盎然的穿上饵,扭头看她一眼,再度挥竿甩钩。
乔知予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面,不置可否的笑笑,“臣说过,臣不善此道。”
“两日前,你回京路上遭到赤燕残部刺杀?这些乱臣贼子,各个心怀异志,剿不尽、杀不绝。你怎么看?”宣武问道。
乔知予手持鱼竿,神色平静,“蛇有七寸,制其要害之处,得之矣。”
宣武闻言,扭头觑了一眼乔知予,似在分辨此言真伪,“打蛇打七寸不假,但杀了启蛰,你当真舍得?”
“三哥说什么,臣听不懂。”乔知予提了提鱼竿,不急不慢的回道。
“大燕玉玺被启蛰捏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不肯交。朕提审他多次,每次都对朕横眉冷对、闭口不言,但倘若朕提到你,他便竖起耳朵。早年军中有传言,说赤燕军少将军与你交好,不是兄弟之间的交好,而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乔知予抬眸,正好与宣武帝相望,却见他眉心紧蹙的盯着她,一张龙威燕颔、英武刚烈的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是怀疑,是不忿,是懊丧,还有一丝不甘,一丝妒恨。
事实上,那不是契兄弟之间的情谊,而是男女之情,而且床都上过了,玩的花样很多,让她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但是话还是不能这样说,做人何必这么真诚呢?
瞥了宣武帝一眼,乔知予否认道:“无稽之谈。”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竿下浮漂,随口道:“杀就杀了,手下败将而已。”
这句话,真是如风刀霜剑,透着彻骨的寒。
宣武帝视线认真的描摹着乔迟冷峻的侧脸。他知道,除了乔家人之外,十一对谁都是这样,疏离有礼,冷心冷情。即使十一和启蛰真的有过一段,他对启蛰的感情,说不准还没有自己这个三叔多。
但十一越是这样,他越是放心。
他从未得到他,虽然不甘,但好在所有人都得不到他,因为他天生如此凉薄。乔迟,生来就不是让谁得到的。哪怕别人跪着求他,他也只会冷冷睨人一眼,毫不留情将人踢开,谁也捂不暖,谁也贴不上去。
“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宣武帝扭过头去,望着湖中锦鲤,眼眸缓缓眯起,“传国玉玺,不过彩头。天下太平,才是当务之急。”
太液湖畔,波光粼粼,乔知予在宣武帝身旁坐着坐着,没了耐心。
钓鱼、种菜、养花,中年男人三宝,她毫不怀疑下次再来议事,宣武帝会不会拉着她在御花园里锄地。实话实说,她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相比于干这些事情,还不如去西郊校场看看不言骑有没有偷懒,或者带着小侄子侄女去逛庙会。
本来都开始不耐烦,想走了,但宣武帝聊到了大蕃,又让她继续坐了会儿。
大蕃盘踞于西南高原之上,势力庞大。大蕃王名赤松赞普,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前些日子刚刚病逝。
大蕃的继位制度与中原迥异,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并行,如若蕃王死前没有指定继承人,通常会在蕃王的兄弟和儿子之间引发动荡。赤松赞普去得突然,好在他的二弟达布祖赞权力颇大,众望所归,继承了王位。然而短短半月不到,这个新蕃王就遭到刺杀,死在了浴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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