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国库都不愿意放出来,越帝怎么可能容忍得了有人拿假的糊弄他。」
敏锐地觉察到?江晏青并非传言那般忠心后,宁桉也不掩饰了,直白?地问了出来。
牧劲等人的做法,对越帝而言,那就是自家?下人偷了钱,能不生气吗?
「不错,」江晏青点点头,他暗访出行?,坐的自然?不是皇帝亲赐那辆奢靡得让人咋舌的马车,而是市井里随便租来的一辆。
眼下,马车渐渐往山上跑,道路崎岖,坐在车上的两人也不免踉跄起来。
「想要?逃过一截,只能想办法把缺了的银子补上,再推脱伪饰,可牧劲等人费尽心思贪了,自然?是早就用?了部分,一时半会哪里掏得出银子。」
江晏青神?色有些讥讽,他轻轻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所以他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宁桉拧着眉,心底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南都官吏花钱大手大脚,缺的银子必然?不是一点。加之越帝不会给他们太长时间。
时间短任务重,还能从哪里搞来银子呢?
她脸色有些发白?,马车停下,江晏青先跳了下去,抬手搀着她下来。
「到?了。」他眉眼一垂,面色在灰沉沉的天光中有些白?。
空气里传来阵阵血腥味。
宁桉猛吸一口气,踉跄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
群山之间有着巨大的矿坑,那些灰黑色的泥土残石上,血液氧化黯淡,成?了一块一块晦涩的斑。
「大人, 人已经控制起来了。」
宁桉站在风里,微微有些愣神,听着江晏青的下属和他汇报着?。
这座矿场深藏在群山之中?,周围被南都官府层层把控起来, 普通百姓向来不会入内。今日, 他们走得是一条隐蔽的小道, 绕过外层的官吏,也因此得见真容。
漆黑的矿洞内, 少许天光照了进去, 微茫的灯火中露出一张张疲惫的,死气沉沉的脸来。石灰、飞尘……种种斑驳的物质覆盖在这些工人脸上,像是一张焊死的面具, 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只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绝望, 冲破层层皮肉, 横生着?闯了出来。
「这,这些……」
宁桉喉头?哽咽一下, 哪怕如此微弱的灯光,她也看清了, 这些人身上穿的并非囚服, 而是普通百姓所?着?的短打。
再一看, 人群里被遮在深处的那几个身影,瘦削, 矮小,一看就是少年。
不详的预感开始浮现。
「南都的矿脉贫瘠, 向来挖数米才能得一点点矿来,」江晏青挥退了下属, 站在宁桉身后说起来,「也因此,朝廷统计时并未把它算在内。」
「可再贫瘠,那也是有矿的……」宁桉喃喃出声,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没有意会江晏青的意思。
但现实就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短时间内牧劲搞不到足够的银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这座矿场上来,」江晏青叹息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眸间满是说不出的悲悯。
「这矿不正规,自然不能从?牢里派死役来,所?以,他们强逼了附近十余村落近百青壮年来,为他们挖矿。」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
宁桉脑中?轰隆作响,穿越过来,她从?不以乐观态度看待这个封建王国,特别是越国这般离奇的制度下,百姓为鱼肉官吏为刀俎的情况,她早就在心底预演过千万遍。
可当真正看见这一幕,她还是笑?不出来。
「大人,又死了一个。」有侍卫注意到他们,从?洞里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对着?江晏青微微地?摇摇头?,只喊了一句就沉默不语。
宁桉心头?一跳,猛地?拔腿越过那些沉默站着?的人群,向深处跑去。
再深一点,煤油灯的后面,白布遮挡着?一排排冷寂的躯体。
「呕——」
剧烈的腐臭逼得宁桉无意识干呕一声,她脚底一软就要俯下身去,被江晏青整个牢牢抱住,捧着?脸塞一颗药丸进嘴里。
「宁桉,」江晏青沉沉地?开口,「别怕,冷静点。」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只是开矿,这不应该!」
嘴里传来药丸苦涩清凉的味道,宁桉喉头?发哽,声音紧紧崩成一条线,不可置信,「这么多?人……」
几天前,她还在现代社?会高楼大厦里衣衫靓丽地?忙来忙去,几天后,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
纵然她甚至不认识这些人,可那种莫名的,物伤其?类的悲悯还是将她整个摄住,逃避不能。
「…………」江晏青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好在宁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既然是偷偷采矿,连人都是拐来的,自然不会拨钱拨粮。也不用谈什么薪酬休息,家人就在身后,这些人只能被迫着?,软着?脚在一座近乎荒芜的矿脉里翻找。
他们没有粮食,也无法离开,赖以为生的只不过是漆黑矿洞里生长的青苔杂草,和?天上零星的几滴落雨。
宁桉视线滑过那一具具尸体,白布包裹的身形,却像是一团火,灼烧了整个洞窟。
「没有年轻的……」
艰难刻苦的条件下,村民们开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护住幼苗。那些年少的,长年累月吃不饱饭饿得竹竿一样打颤的少年被他们护在身后。苔草,孩子?先吃,雨露,孩子?先喝,下矿,我们先下。
于?是,甚至没有等到希望到来,就有一批长者,先死在了矿洞中?。
「来到南都后,我就收到了这边的消息,」江晏青垂着?头?,看不出情绪地?说,「可等我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只来得及,控制住矿场的官吏。匆忙间甚至都顾不上把宁桉安置好,就要带着?她急匆匆地?赶来。
「对不起……」江晏青轻声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宁桉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空气进了肺里,却像是点燃了一把火,黑暗里少女的眼眸亮得惊人。
「整个南都官吏,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挟持控制百姓,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只有牧劲,只有曹闳几个人知道?
宁桉不相信,她无比鲜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讨厌这个国家,讨厌这个朝代。
恨不得它就这么分崩离析,挫骨扬灰。
「大人!」从?矿洞外急急忙忙跑来几个侍卫打破洞内的沉寂,「冀州军已到,前来灭口的南都官吏们已经全部控制起来了。」
江晏青眼神凌厉,一把拽住宁桉,「走。」
出了洞,灰蒙蒙的天色下,一支装备精良的兵士手持长矛,牢牢地?扣住一群皂衣打扮的官吏,摁在地?下。
「呵,大白日里派人动人,当真是狗急跳墙了,」江晏青轻轻冷笑?了一声,走上前一把拽住领头?那人的官服,语调阴冷。
「牧劲拍你来这干什么?」
「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冰凉的刀锋早让小官吓破了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连声高喊,「是,是牧大人让小的带刀来,把矿场里面清理干净的!小人只是被迫的啊!」
「求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吧!」
「清理干净,嗤,」江晏青扬唇冷笑?一声,不知道是笑?人还是笑?己,他松开手,看向翻身下马的兵长,「记下来,全部扣到牢里审,等陛下下命。」
早有副官在来时路上与兵长说明一切,他躬身跪地?,只能看见身前人飘落的长纱,却也被那简简单单一个审字蕴含的冰冷杀意给吓住。
「是,是!」
兵士忙不迭地?点头?,一挥手,一批人扣着?官吏们回?城。另一批跑进了矿洞里,看着?死人一样木愣愣站在原地?的百姓,下意识就要去吼去拽。
冷刀一样的视线落在后背上,兵士浑身一颤,侧过身一打量,被那白纱长官看死人一样的目光吓住。
「蠢货!」兵长急急忙忙地?一巴掌打上去,「这些都是百姓!又不是牢里的犯人,谁允许你这么拽了!」
「还不快把人背出去!」
宁桉看着?这一幕幕,简直是在看一出荒诞得让人笑?不出来的笑?剧。
「江晏青,」她喊,「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江晏青沉默下来,半晌轻声开口说,「越帝暴虐,视百姓为自己拳中?之物。牧劲等人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手底下养得狗偷走了家里的摆件,令人怒火中?烧。」
「所?以,南都官吏,一个都逃不掉,都得死。」
「你知道我是问什么,」宁桉垂下眼,略有些疲乏地?开口,「说吧,我受得住。」
「…………」
长久的沉默,半响,江晏青才下定决心一般,垂着?眼开口,「狗打死了,那些被别人碰过的,被玩坏的玩具……自然也得砸了。」
「干干净净的,才能让人忘记被冒犯的痛苦。」
「…………」
「呵,」宁桉突然讥笑?出声,「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的社?会,就像一条巨大而冰冷的食物链,遵循也只遵循着?丛林法则。皇帝是食物链顶端,所?有人都在他嘴下苟且偷生。
他看中?了谁,谁就能一跃成为猎食者。猎食者间循序着?严苛的等级区别,谁上前一步,谁就拥有无上权威。
至于?底层的食草动物,谁在乎呢。
只要没有权势,女人就是浮萍,男人就是杂草,谁也不能获得解脱。
宁桉忽然怀疑起自己,从?知道百家报这些事之后,她就明白了自己早就穿越了,眼下只不过是受困于?脑震荡短暂失忆而已。
也因此,她对自带熟悉好感的江晏青充满了信任。可眼下,无可忽视地?,江晏青是天子?直臣,是这条食物链上最顶端的人之一。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信任吗?宁桉看向江晏青。
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眸对上,江晏青定定地?看着?她,药水带来不熟悉的面容,可任是熟悉的心撼,无论是喜怒还是质疑,在这双眼下,他无所?适从?。
「别担心,」江晏青顿了顿,抬手遮住宁桉的眼睛,「有我在,不会就这么让百姓死了的。」
「……」
回?程不必再顾及着?官吏,一群人快马疾行,气势汹汹地?奔向府城。
在都督府里饮酒享乐的牧劲被人一脚拽开大门,他惊骇地?抬眼,入目就是兵士锐利的寒甲和?锋刃。
腥黄的尿水顺着?官袍顺流而下,牧劲瞪大眼,被人拖拽到了府外,和?曹闳跪在一起,不可置信地?瞪着?本该在使臣宅邸里的江晏青。
「你,你——」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大人!大人!」
牧劲涕泪纵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权利从?冀州调兵来的,南都里只有眼前这位了。
「您再宽限我些时日,我,不,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冤枉啊,这都是曹闳那畜生做的,不管我事啊大人——」
「误会,」江晏青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白纱黑袍的官吏不露真容,只有黑漆漆一双眼现在外面,冰冷得像个怪物。
他一脚踩在牧劲的脸上,鼻梁骨碎裂的卡嚓声接连响起,令人头?皮发麻,江晏青笑?了笑?,俯身轻声开口。
「牧大人有什么误会,到阴曹地?府里面和?死在矿洞里的村民说吧。」
「他们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您呢。」
「唔,唔唔——」牧劲痛得说不出话,面容狰狞着?扭动挣扎,一旁的曹闳吓得三魂失了六魄,涕泪横流间竟然灵光一闪,想到另一个可以救他的人来。
他扑上前去,拽住江晏青的衣角,口不择言,「等,等等!你不能杀我,南都里还有一位使臣!我对使臣有恩,你不能杀我!」
「江晏青你不能杀我,那位有天珠,见珠如见人,有他在,你杀不了我!江晏青你杀不了我!」
天珠这两个字一出口,附近的兵士都下意识看了过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这南都里,竟然!
又是一声骨骼碎裂的巨响,兵长浑身一抖,下意识抬眼,却见那身形瘦削的官员抬脚一踢,曹闳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一般,被人踢到一旁,浑身上下肌肉耸动,骨骼碎倒。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响起,江晏青笑?了笑?,抬手一举,一颗被黑绳系着?的,巧夺天工的珠子?垂落。
「你是说这颗珠子?吗?」
曹闳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捧着?脸竭力摇头?,「不,不可能,不可能!」
每颗天珠上都有独特的花纹,做不了假。
哗——空荡荡的街道上,兵士们跪了一地?,扣着?人不敢抬头?看。兵长瞠目结舌地?看着?地?板,说不出话来。
江晏青风名大盛,他们自然晓得,可,可他竟然还有天珠!
兵长一时间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来。
曹闳还在嘶嚎,兵长看见,那长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身进了都督府,取出一大迭折子?信件来。
「全部关好了,」他翻着?手里的信件向前走,「不,」江晏青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半点温度。
「和?那些村民关在一起。」
兵长连声应是,心底已然明白。
有江晏青的态度在那,哪怕都知道人必死无疑,也没人敢薄待那些村民。
发了食物发了水,甚至还请了大夫来看病开药。眼下牧劲等人进去,自然不能享受这般待遇,他不是不给村民们粮食吗,那好,牢里也不用给他。
兵长扯着?嘴笑?了笑?,后背发寒。
那些养回?离力气的村民,和?这些个罪魁祸首关在一起,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来呢?
要知道,那些死了的尸体……可也还在牢里啊。
第64章 越地 (六)
搜查, 上报,定罪……一连忙了好几日?,等到江晏青终于闲下来回到使?馆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南都震动, 越国上层的官员们, 早就闻着味疯狂向内打探。好在江晏青早有准备, 所有相?关的人?都被他牢牢控制住,这座宅邸也被密不透风地看护起来。
一群人打听来打听去, 什么都没听出来。
屋子里, 宁桉倒是光明正大地看着情报。
江晏青坐在桌案前?,取了折子快笔写着。最多不出三?日?,这折子就将跨过越国千山万水, 出现在越帝的案前?。
「外面都处理好了?」宁桉一手撑着脸,打了个哈切地问。
「牵扯到的官员全部都下?了狱, 」江晏青笔尖不停, 「知道你身份的那些,都是牧劲等人?的心腹, 自然也在里面。」
「如果越帝来审,他们会不会说出来?」宁桉若有所思地问。
「不会, 」这次江晏青停笔了, 黑漆漆的一双眼眸定定地看着宁桉, 两双眼睛对在一起,神色未明。
「我有办法让他们说不出来。」江晏青淡淡地说。
「…………」宁桉沉默片刻, 半响嗤笑一声,「好吧。」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 「我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几日?来,江晏青再忙, 也每日?按时回来替她施针疗伤,附带着的,还有一日?三?大碗的中药,也不知道掺了什么进去,竟然不难喝。
最开始两日?还不显,也不知道江晏青是不是换了药方子。这日?来,药效显著,宁桉先前?时不时发晕发疼的症状都好得差不多了。
「把手伸出来,」江晏青取了块湿布擦干净手,毫不客气地拽过宁桉的胳膊,又小心翼翼地探了上去。
「好了七八成?了,再过几日?就可以?不用针,喝药就成?。」
「哦,」宁桉收回手,「你不是说最关键的药引子要到京城吗?」
她意味深长?地问,「现在也这样?」
江晏青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他蹭地站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极大,又清又亮,神色间竟然有些委屈。
「宁桉,你怀疑我?」江晏青凝着声音问。
「是啊,」宁桉倒也半点不遮掩,耸耸肩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更是连自己的身世记忆都不知道,身家性?命全系在你手上。」
「心怀戒备怀疑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江晏青:「…………」
他神色更沉,本就惨白的面色这下?更加白得渗人?,光影晃动间竟然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宁桉看。
「药引子在国都,你会和我回国都吗?」江晏青冷声问。
你这么气势汹汹的,语调倒是别抖啊。
宁桉心底不由得叹气,声音也软了下?来,「我——」
她还没说出口,就被江晏青打断了,那人?似乎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当初特意放我来越国,不就是想着赌一把利用我吗?」江晏青神色有些执拗,固执地盯着人?。
宁桉:「…………?」
这又是什么事?我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我。」宁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怎么知道之?前?的她怎么想的。
最恐怖的是,联系这这几日?大概了解到的事情,宁桉不得不承认,放人?回来玩离间计搞卧底这事,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
不然,当初北砚郡的时候,满城兵马,她又大权在握,还能放跑一个人??
要再绝点,江晏青前?脚医好时疫,后脚压入大牢,好像也不是不行。
这种好用的筹码,当然是握在自己手里好。
所以?我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宁桉匪夷所思,江晏青直直地看了她两眼,冷哼了一声,抱起折子就往外走。
「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了!」他怒气冲冲。
宁桉:「…………」
宁桉说不出话来了,江晏青这底线,是不是要太低了点。
少吃一顿饭,还能饿死她不成?。
江晏青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抱着折子,脚步飞快地穿过连廊,心乱如麻。
这半年来,他爬上别人?一辈子爬不上的高度,自然也吃了别人?一辈子吃不到的苦。
越帝喜怒无?常,神经质一般地割裂,时而?看着他连声哀嚎追忆江少景,时而?戒备心起,万分狐疑昔年之?事。
月娘死了,知道王怀事的旧部都被他杀了。那怕江晏青确信自己瞒得很?好,也时常会在越帝阴翳的眼神下?感到后背发麻。
与虎谋皮,真的能得到他想要的吗。
想到这,江晏青深吸一口气,停在廊下?,这间使?馆占地极广,院中奇花异草无?数,明明分处两国,可有时候从某些角度看过去,竟然像是景朝郡主府的那间小院。
现在想想,当时潜入郡主府时,哪里会想到今天呢。江晏青扯扯嘴角,把折子放下?。
北砚一别,不过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约定罢了。
当时心照不宣,现在又和个病人?计较什么,江晏青叹息一声,心底嗤笑一句。
越活越回去了。
他站在原地回首,隔着重重飞廊,主屋内灯火通明,润白的娟窗纸上,隐隐约约透出人?的身影来。
不应该生气的,江晏青心想,下?次给她道歉吧。
另一头,宁桉收拾好烦杂的思绪,抬手取下?发簪准备入睡。
屋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砰砰,」老者的声音在夜色里含糊不清,「公?子,休息了吗?」
宁桉一愣,披上外袍打开门。和前?几日?一样,门外提着灯笼的,是江府的管事。
江叔面色和睦,举了举手上的端盘,几碟精致的小菜和半碗粥摆在上面,香气扑鼻。
宁桉脑子一抽,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说今天晚上不允许我吃饭了?」
「嗯?」
江叔一愣,随后一脸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公?子尤在病中,哪能不吃晚饭。」
「也没听公?子说啊。」
公?子,自然指的是江晏青。江叔是原本江少景的管事,江家出事后,就一直流亡在外,年纪轻轻的白了头发,后来江晏青重返越国,才?把他救了回来。
整个越国,也只有他会惦念着,一直喊江晏青公?子。
宁桉接过端盘,一时间心绪复杂。在吃食上,使?馆内没人?敢苛待她,几盘清爽减腻又不会冲了药性?的小菜,配上熬得浓浓的鸡丝粥,夜里寒风一起,吃到胃里,刚刚好。
「江晏青呢,」她吃了两口,顿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少爷在书房里呢,官府来人?,说要处理牢里的事。」
又出去了,这人?还真是个卷王啊。宁桉咋舌,他不是才?刚回来,前?一秒怒气冲冲地离开,后一秒无?缝衔接工作。
真不给自己半点休息的时间啊。
等等,宁桉突然意识到一点,前?几天的晚饭,都是江晏青陪她吃的,今天两人?吵架了,自然不行。
「他吃饭了吗?」宁桉问。
江叔愣了一下?,面上露出几分苦闷来,「还没呢,少爷和先老爷真是一点都不像,忙起来,连饭都想不着吃。」
这点宁桉倒是知道,她看的杂书里面,有一本当笑话一样讲了,江少景好美酒好美食,天塌下?来都没吃饭重要。
有一次,他和还是太子的越帝论事,论到一半突然消失不见,等越帝找到人?了才?发现,这人?早就好酒好肉地吃上了。
当真是一到饭点,半点不耽误。
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她摆下?碗擦擦嘴,主动问江叔,「厨里还有饭吗?」
「有呢有呢,」江叔本就因为担心他一个年轻公?子哥吃不饱,又在病中吃了就吐,时时刻刻在厨里备着餐食,只是前?几日?从来没派上用场过。
「小公?子想吃什么?」他欣慰地问。
「这个,这个,算了这些全来一份,打包好了我给江晏青送去。」宁桉犹豫了半响,一挥手全指了一遍。
江叔诧异一愣,又连忙动作飞快地指挥着人?取了东西,随着漆器餐盒一起来的,还有一碗药。
宁桉喝了以?后问,「这里面和最开始的,是同一副药吗?」
最开始那几天她脑袋晕,嘴里喝东西自然也没味,药喝着和喝水一样。后来好了,也分辨不出具体有什么药来。
江叔倒是不瞒她,摇摇头,「不是,有味药名贵,要从京里运来,日?夜兼程地赶着送,也是这两日?才?到。」
怪不得这几天好了这么多。
宁桉点点头,心底叹气。怪不得江晏青不想知道答案。
他早就明白,自己不会去京都。
身为景国的郡主,她早就因为百家报等事被越国高层注意到。哪怕眼下?江晏青重新弄了易容,可贸然前?去越国京都,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假若她被抓住了,那两军交战,她就是限制景帝的筹码。
将军爹,公?主娘,外加皇帝舅舅富商姑姑,这般显赫的身世,那简直是金窝窝。
宁桉猜测,失忆前?的她,估计也没想到要到越国京都去。
这样一个国家,从基层瓦解,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药在口中泛起细微的苦涩,宁桉放下?碗,端起漆盒,踏着夜色向?书房走过去。
书房门没关紧,半掩着,宁桉从缝隙看过去,正巧看见江晏青坐在案前?,头也不抬地处理着公?文。
他没带斗笠,顺长?的黑发被冠挽起,又在身后垂下?披散在玄色官袍上,烛光亮起,照得人?像是要被官服压垮。
「嗯?」
听见动静,江晏青疑惑地抬起头来。
宁桉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把漆盒放在桌上。
仔细打量两眼,这人?面上竟然半点生气的样子都没了,看见她过来,眼底只有狐疑,不对。
宁桉眨眨眼,努力辨认出了那半点愧疚和不好意思。
愧疚?!
「对不起,」江晏青抿抿唇,开口道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哈,」宁桉简直哭笑不得,她站在桌前?,轻轻掐住江晏青微扬起的脸颊,「不是,你道什么歉啊?」
这人?外面看着挺干脆利落手段了得的,怎么一回来,就变得这么乖。
江晏青眨着眼睛看她。
「好啦,我也和你道歉,不应该随便怀疑你的,」宁桉叹了口气,松开手把碟子取出来,「诺,有些人?只工作不吃饭,傻。」
「为工作牺牲健康是这全天下?最傻的事了,」宁桉坐下?捧着脸看他安安静静地接过筷子,「快吃吧。」
「江晏青,」她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之?前?是不是存心利用过你……」
「如果是,我向?你道歉。」
江晏青指尖绷紧,摇了摇头,「你就不怕是我利用了你。」
宁桉一笑,腹诽到就你这样哪里还要人?主动利用,恨不得掏心掏肺地主动为人?排忧解难的。
江晏青睨她两眼,没好气又带着笑意地开口。
「你先努力努力,想起来吧。」
第65章 越地 (七)
不出两人所料, 越帝的旨意八百里加急,打开一看,却只有干脆利落一个字。
帝王无情,尽在这张小小的纸笺当中?。
宁桉拿着折子, 有些担忧地看向江晏青, 江晏青冲她?点点头, 戴好斗笠走了?出去。
正大街的官衙前面,早搭好了?刑台, 架起了?铡刀。
江晏青下轿的时?候, 兵长谄媚地捧着手跑上来。
「大人,人都拉来了?,观刑的百姓也都来了?, 您看……」
观刑是越国?特有的习俗,每当官府杀人时?, 就强制要?求当地百姓, 上到豪门望族,下到泥腿布衣前来观刑。
这观刑可不是看热闹, 台上台下靠得极近,每杀一个人, 溅起的鲜血能把下面人淋个满头。
并且, 还会有官吏为了?取乐, 把百姓叫上来亲自施刑,按头按脚的, 十分?骇人。
宁桉十分?不理解这种习俗,越帝是得多脑子有病才喜欢看人被吓成鹌鹑样。可江晏青在越国?待了?这么?久, 看见过无数次刑斩,倒是习惯了?。
「时?间差不多了?, 准备开始吧。」
看看日头,江晏青坐在最上首,捧着茶盏漫不经心地说。
最先被拉上来的,是牧劲几人。他们在牢里被吓破了?胆,眼下早没有昔日二品大官的风光,枷锁缚手,踉踉跄跄地滚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