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会称呼他们同姓的诸侯为伯父、叔父,称异姓诸侯为他们的伯舅、叔舅,利用这样血缘亲戚的关系称谓,将整个诸侯体系纳入进他们的宗法制中,试图维系“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愿景。
而我们讲春秋时候,齐桓公开启了他那“尊王攘夷”的举措,用的名词是齐桓霸业——但“霸”这个字,本意其实只是月相的含义,在霸业这个词中最初出现的时候,我们实际上讨论的是“伯”。因为武王称王两年后便去世,继位的成王年龄尚幼无法主政,于是在当时形成了以周公召公为主的伯长制。在这种伯长制中,哪怕后人为了周公的美誉,一直坚称他只是辅政的臣子,周旦依旧事实上承担起了周王的职责。
在周颂,也就是成王亲政之前。他将负责处理一切的事务,拥有王的全部权力,使用王的全套礼仪,乃至于臣僚们也都可以称呼他为王。】
王莽眼前一亮。
风度翩翩、谦逊有礼的“新时代周公”,在听到后世人这番话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全然要飘飘欲仙了。
周公当初能够事实上坐上了周王的王位——他为何就不能代汉天子执政呢!
他难道不就是汉天子的周公吗?
心头一阵火热,但王莽的脸上还是一派温和内敛的神色。
他只回首,和刘向对上了一个目光。后者心领神会,顿悟了他想要自己做些什么事情。
对于一个正重新编纂古史系统,掌握了全国学术文化话语权的人来说,通过舆论攻势为一位篡位者造势,实在是太过轻松。
于是他欣然点头:是,周公做得,王公为何做不得呢?
——周旦听了恐怕恨不得眼前一黑,拉着亲哥侄子一起去找你们算账吧。
【正是因为这样特殊的国家记忆,在春秋时期,周天子的权威还没完全沦丧的时候,齐桓公才会选择这样一条特殊的“伯业”之路。毕竟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那毫无疑问是一条最轻松,收获的抵抗力度最小的道路。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操作早有先例,以至于桓公可以成功构建周天子失势条件下新的春秋诸侯秩序,维护了一时的平衡,他才会被孔子评价为“正而不谲”。
比起“谲而不正”的晋文公,位置不够稳定的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这些人来说,齐桓这占据了铁打不动的春秋五霸之首地位,风评还微妙最好。
只能说管仲真不愧是管仲啊!(大力鼓掌)桓公先后遇上鲍管真的是他的福气啊!一洗齐国国君不靠谱神经刀风采!
公子无知虽然把齐国搞得一团乱,还刀了齐襄公。但是成功把作为弟弟,本来继位可能没多大的齐桓一把送上王位。
这不也得给他封个齐国铁血忠臣的称号啊!(震声)(地狱笑话)
——好,话说回来。
但商人眼中的伯,和西周往后对于伯的解读是完全不一样的。
商人封侯,外邦封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直白地分类。】!
孙权被那一句“齐国铁血忠臣”刺激得直接被嘴里的酒液呛到了。
绿着一张脸,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的吴王依旧不依不饶,坚持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不是,公孙无知都算齐国忠臣?”
“那司马家就是大大的魏国忠臣啊!”
孙权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看起别家的热闹来压根不会手软。
吴国朝堂向来流行着一种嘲戏之风,尤其以年轻的两代吴主为首。孙权甚至干得出来当着诸葛恪的面命人牵头驴来内涵他亲爹,孙权本人亲爱的“神交知己”大管家诸葛瑾长了张驴脸的事情。
简单点说:吴国上下差不多全员乐子人,孙权功不可没。
所以一旁的周瑜自然也笑着应和他的发言:“公孙无知弑君自立,那位司马昭弑魏帝篡位,确实颇有共通之处。”
“至于神经刀——”虽然不懂这个词汇的真实含义是什么,联想一下齐襄公本人,周瑜也是大概能懂后世人想要表达些什么:“嗯,僖公疼爱侄子,让公孙无知和太子襄公地位相同,待遇无二,使得堂兄弟反目。”
“襄公本人更是——”
周瑜想了想都忍不住尴尬起来,毕竟这位某种意义上挺能耐的齐国国君,在私生活方面,属实是让经历过两汉,伦理道德有所发展的三国人为之汗颜:
因为他和自己的亲妹妹文姜——文是她自己的谥号,并不来自于她兄长或者丈夫——私通,并且被文姜的丈夫鲁桓公当场捉获。
按理说这种场面,作为苦主的那个人本该最为恼火。结果由于齐国势大,鲁桓公本人不得不忍气吞声,齐襄公自己却觉得丢脸想要保密。
同时,为了防止鲁桓公回去动摇文姜之子太子同的地位,维持齐鲁同盟的稳定性,襄公便主动出击找来了壮士彭生,让他在鲁桓公被襄公灌醉之后,借着送桓公回去的时机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事后呢,又因为鲁人的群情激愤,他十分心虚地把公子彭生杀了以平民愤——屑是真的屑啊!
正因为杀了替他办事的彭生,他在狩猎的时候才会把野猪误认为是对方的鬼魂前来复仇,被惊吓到跌落车下,伤到了脚。于是在公孙无知发起叛乱的时候,没有能力快速出逃,最终被害。
怎么看都是这个人私生活太混账,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费确实是个忠臣啊,”周瑜只好感叹这个故事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好人:“襄公命他为自己找鞋,无果便狠狠地鞭打他,后背满是鲜血淋漓的鞭痕。”
“结果在叛贼逼宫之际,他却用伤口博得反贼的信任,转身将无法动弹的襄公隐藏起来,自己率兵与反贼殊死搏斗。君视臣如土芥,但臣却视君如腹心啊!”
孙权笑眯眯地赞同着周瑜的观点,只是难免为襄公再说了几句:“当初他吞并同为姜姓的纪国,让纪国国君四处飘摇不知所踪的时候,是何等的威风赫赫啊。”
“鲁桓公为之调停,周王室祈他停手。然而都没办法阻止他的行为,任由公羊儒的学子为他鼓吹,高呼‘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百世犹可也!’的宣言。”
“——最后还只是落得个凄惨下场啊。”
错在壮大了公孙无知野心的僖公,还是自作孽不可活的襄公呢?
“阿嚏——!”
年纪轻轻,刚刚成为帝国新任掌权者的天策上将莫名其妙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顶着身侧皇后望来含着关切的目光,李世民只是轻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表示自己没灾没病身体康健,完全只是个不可抗力形成的意外。
“观音婢,我没事。”
语气十分轻快地,他低头朝着自己正抱着的,今年芳龄七岁,不算很大,但是已经开始计事,对于还窝在阿耶怀里有些害羞,脸蛋都泛着红的李承乾眨了眨眼:
“承乾知道公孙无知之乱是什么吗?”
这就是借着教育儿子的话头试图转移开老婆的注意力了,看得长孙皇后忍不住莞尔一笑。
哪怕是已经成为了帝国的皇太子,年幼的李承乾自然也没办法第一时间想起来这种旧事,只能有些挫败又有点期待地仰脸看着父亲。
李世民自然是眉飞色舞给孩子讲起了故事——直到说到僖公因为过于宠爱侄子,给他的待遇和太子无二,导致公孙无知野心壮大时,他才顿了顿,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突然生出。
李世民:总觉得前面好像有个什么坑等着我踩,不确定,先想想。
……他的承乾青雀都那么乖,怎么可能重现公孙无知那样的悲剧呢哈哈哈哈。
李世民晃了晃头,把那略显荒谬的猜测抛至脑后:他才不要学他阿耶,偏心到一边倒,仿佛不继承皇位的那个儿子就活该被打压一样。
——但他忘了,公孙无知尚且只是国君的侄子,而他所“平等对待”的,是他两个血脉相连的嫡子。
【我们现在提到商代,知名度最高的商王无疑非商纣,也就是帝辛莫属。这位商朝的亡国之君,他的形象之复杂,在当代掀起的争论堪称轩然大波。
但其实,有一位比他的行事还要张扬狂野夸张的商王:就是他的曾祖父武乙。也正是这位商王,他成功把周族纳入到商朝的附庸国之列,从此开启了姬周和殷商之间长达半个世纪的纠缠不休。
这位商王的为人,其实远比帝辛更符合“不尊重祭祀”这条罪名——请别误会,不是指他更为仁慈放弃了人祭。而是在人祭的同时,他对商人至高的上帝充满了不敬。
他下令制作了一个名为“天神”(这是史记的记载,西周往后,天和上帝被直接等同了。但在商人眼中,应该是天是天,上帝是他们的至高神)的人偶,然后表演和人偶摔跤搏斗。
这个行为仿佛《旧约》之中雅各和“那人”——天使亦或者干脆是神明本人——的摔跤搏斗,区别只在于,同样是得到了胜利,武乙作为渎神者而洋洋得意计划着下一场“射天”的亵渎,雅各却被“那人”弄瘸了一条腿,用以宣示神明的伟力远胜人类。
——这其中也许包含了部分中西神人关系的区别,但不是我们这次的重点。】
孔子的眉头,几乎是在后世人话音刚落的刹那,便紧蹙了起来: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缺德之神明?!
你要么摔跤就好好摔,输了就大大方方承认,认可人类的力量,展现一下你作为神明的宽广胸襟;如果一开始就想着施威,那么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的倾覆,甚至改换地貌,那不更能彰显你的伟力?
为什么要和人摔跤,输了还赖账不认把人腿给搞瘸了,最后来上一句,凡人在神明面前再强悍都是无能为力的啊?!
——那些西方人的神话,竟然这么功利?那些人的神明,形象这么,这么……
孔子一时之间都找不出一个比较合适的词汇来:若是太过贬义,那倒也不至于,这说不定就是人家的价值观呢,但若要他褒美,他肯定坚定表示“敬鬼神而远之”,一定要离对方远远的。
最后他也只能说:“感觉与其说神,他们更像在崇拜人。”
所以那人才要用心计智慧,手腕举措,打出一套攻心似的操作。
“太诡异了。”
孔子只能摇头。
【在周人后来的官方叙事中,他们是因为受到了戎狄的威胁,所以才选择追随当时的族长古公亶父前往了周原。
周人原先的聚居地豳地墓葬数目的锐减,应该足以初步佐证这个故事——最起码他们是真的经历了一次迁徙。
但是所谓戎狄袭击,却是毫无证据:碾子坡聚落一直在延续,墓葬随葬品还在增加,说明古公亶父带走部分族人后,留下的那些人的生活水平甚至还在持续提高。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古公亶父为首的周人,会选择毅然决然抛下自己原本的家园,踏上一条迁徙之路呢?】
——司马迁出神地听着,攥紧了手中的刀笔。
这可是汉的国家档案都没能记录的真相啊!在此之前他是真情实感以为是戎狄袭击导致的啊!
如果不像后世人那样去考古挖掘——谁猜得到周人在这个事情上还要有所隐瞒与粉饰啊!
【《易经》的需卦上六爻辞这么说:“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有三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族长的窑洞啊,尽管亶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还是以礼相待,最终的结果是大吉。
占卜获得利益的益卦□□爻辞说:“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殷)迁国。”
有人乘着战车来告诉亶父:“跟我走吧,为了殷商朝,你们这个小国搬迁一下,对你们自身也大有好处。”
关于遇到机会而获得升迁的升卦卦辞这么说:“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
举行大祭祀吧!去觐见大人物。不需要担心,去南方的征途一片吉祥。
——在豳地的南方,驻扎在周原的武乙王,漫不经心研究着这块荒废土地的价值。他需要一个仆从部族,用以充当商朝在这片区域的附庸和马前卒。
这是一切命运交错的开端。】!
“——啪”
那张多灾多难,几经赵匡胤辣手折磨的案几,此刻终于在对方的盛怒中分崩离析,寿终正寝。
赵匡胤抽出了腰侧的宝剑,面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含着森然杀气的眼睛,此刻更是布满血丝,整个人宛如一头暴走的公牛。
“他怎么敢的!他怎么能的!”
最恶毒,最辛辣,混迹行伍多年,在无数次战场的垃圾话交换中学到了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脏话的赵匡胤,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
他不管那些恶毒的诅咒有没有顺着血脉的联系牵连到他自己的身上,或者说,在巨大的堪称绝望的羞辱面前,他不在乎这样的谩骂。
——对,这是羞辱。
哪怕徽钦高二人并不是他的直系血脉,但当赵佶和赵桓□□着上身,身披羊皮,脖子系绳,被金人牵扯着拖拽,跪伏如羔羊般低首,向着金人的太庙献礼的时候。
大宋,这样一个王朝的颜面,就已然荡然无存了。
不论往前追溯到赵匡胤本人的年代,还是往后延续到天幕最初透露的殉难,跳海的血脉,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他们身上还保留着宋人这样一个身份。
——他们就都被羞辱了。
像被人抽掉了最后一节脊椎骨。
大宋再也没办法直起身,再也没办法直视前方了。
它从精神上被摧毁了。
从此,满江红遍的鲜血浸透了史册,却再难染亮一轮光明正大的赤日;西江月明的碧波奔流不歇,却只能再作田园归居的恬静。
永遇乐不曾快乐,破阵子刀锋对内,南乡子的壮怀激烈,最后只剩丑奴儿在旁,空叹一句:
……“却道天凉好个秋”。
没人能再把大宋的颜面挽回。
于是赵匡胤痛骂。
可是越愤怒,换来的是越发的无奈甚至绝望,是李白口中“拔剑四顾心茫然”般的惘然。
他一生功过很难评说:
后周太/祖郭威,在后汉幼主当国,四方起义,风雨飘摇之际,四处征讨,替后汉的孤儿寡母守住了江山,安稳了政局。却因为战功赫赫而被幼主忌惮,最后阖家老小悉数被诛,只留下了当时在他身旁的侄子郭荣——或者说柴荣。
他最后黄袍加身,是因为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婴孺无免者”的绝望,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没办法再对犯下这样罪行的杀人凶手忠心耿耿。
——但赵匡胤呢?
他几乎完美复刻了郭威的剧本,孤儿寡母,重权在握,可是比起郭威绝望与悲痛的咬牙切齿,他更多了几分先下手为强的狠厉。于是在未来尚且笼罩在迷雾之中的时候,他拒绝去揣测那位少帝的良心和宽容,跳过了为人忌惮这个理由,直接为自己披上了黄袍。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混沌的漩涡,他用绝对称不上光彩的手腕,抵达了和郭威相似但不同的结局。
他为了结束五代十国节度使割据一方,武将权臣以下克上的乱局,在文化下降,世风颓靡的年代高举重文轻武。将肆虐张狂的力量关进囚笼,将消沉暗淡的文明释放恢宏。然而最终导致了大夫们的迂腐,最懦弱的政权支撑不起大一统的辉煌。他踏上统一,想要将裂开的中华大地一片片拾起,拼凑回原本的疆域。然而在北方的问题上,他依旧止步不前,踌躇着将问题留给后代,天真地以为钱财的力量可以战胜苍鹰獒犬。
最后如水般汇入的财富拼凑出一个东京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绚烂幻梦,转瞬便一触即破。他所缔造的朝代,纵然文化的繁荣璀璨如锦缎华美,也终究不过一句孱弱。
但不论如何,宽容还是狭隘,贤明还是平庸,狠厉还是软弱……赵匡胤都是宋朝的艺祖,是这个朝代一切光辉与问题的源头,是这个朝代一切大厦的根基。
他拼凑这个朝代的血肉,他塑造这个朝代的魂灵,他带给这个朝代一切它所应该需要的,将它按照他所期待的模样一点点雕琢。
他是这个朝代的精神上的父母,制度上的老师,思想上的领袖,是这个朝代无法挣脱的大手,难以逃出的牢笼,不愿分舍的饮鸩止渴。
——所以他愤怒着,嘶吼着,痛骂着,砍劈着,诅咒着,癫狂着……
最后落泪着。
那张脸哭起来并不好看。这个黑脸的高个大汉没有什么能够让人为着他掉的眼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迷幻魅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让自己哭起来能够感染所有人一起的特殊技巧。
他只是哭,完全失去了皇帝身份该有的风度和矜持,也失去了武将该有的豪迈和倔强,大张嘴,露出他那一口和黢黑脸庞相比太过洁白的牙,嚎啕着大哭,哭到嗓子都喊得沙哑。
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往外冒,顺着两侧的脸颊肆意地流,甚至落入他的口中。他品尝到酸涩的咸意,却顾不上嫌弃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正到伤心处,谁能忍得住。
他哭得像一个本该坐拥千万财富,最后却一朝破产的赌徒,又哭得像一个原先家庭美满,最后却骤然失去了独子爱儿的父亲。他哭得像一条丧家之犬,狼狈到和他双重的身份都失去了协调的荒谬。
他想提着刀,将从赵佶父子二个齐刷刷杀了,用他们的头颅告祭太庙。然后再用同一把宝剑,一个个向着后代皇帝们逼问过去,谁励精图治,谁骨头发软。所有不愿雪耻,所有甘愿沉沦的废物,都该被他一剑捅穿掉心脏。
他是一,他是始,他是这个朝代一切解释权的发源者。他是从五代十国那样的混乱中,放弃了不必要的良心和道德,冷峻着夺得了荣光的胜利者。他当然有权这样审判着他的后辈们。
赵煦活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活该得到这个朝代所有皇帝中最好的待遇。赵顼哪怕神经时而发癫着卑鄙,凭着他的态度,他也配得到豁免权。
而剩下的当中,中庸的该被鞭策,废物的活该用他们的血去清洗。一滴滴的,用他们最大的价值去挽回,去奠基重铸那根脊柱,成为最后那根脊椎骨。
——但他更痛苦,几近绝望。
因为他做不到。
他是一,他是始。他是这个朝代一切的源头,所以站在时间长河的上方,他不能从下游掬起一捧清水。
赵匡胤低头望去,每一滴血水中,都映着他自己的脸。万千张同样的脸齐刷刷地张嘴,同一个声音对他呼唤:
“——你也是一切罪过的源头。”
这个流着眼泪的男人一个人枯坐到了天亮,听着这千万张嘴的声音。在东方拂晓,曙光明亮的那一刻颔首。
他错了。
于是赵普匆匆赶来,进门后就见到的是这样一派让他大为震撼的场景。
闭着眼的赵匡胤盘腿坐在了一片狼藉之中,纵然因为肤色看不出什么红色,却足够浮肿的眼眶,足以佐证他听见的一些人的报告:这位新兴走马上任的皇帝陛下,昨晚闹腾了一宿,大哭大闹几近癫狂。
所以他顿足,观察着对方的动向,更加放轻了自己的动作,没发出任何惹人不快的响动、尖鸣、噪声。
他曾经帮忙照顾过赵匡胤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打过交道,跟在他和他弟的左右出谋划策,甚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吃过饭喝过茶,睡过同一间房,躺过同一张床,就差没盖过同一个铺盖。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了解赵匡胤,了解赵家人的血脉,了解他们从骨髓之中代代流传的神经质。
他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赵匡胤的身前,然后缓缓弯下了腰,跪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刺激的动作,他只耐心地等待:赵匡胤要是清醒,肯定听到了他到来的动静;而若是没有,那么他更不可能去吵醒很显然不可能休息足够的对方。
赵匡胤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心知肚明,如若真的需要赵普的开解与安抚,他从来不会闷在肚子里不说。
赵普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好,很好。这会清醒着,只是不想和他说话,或者说,不想和外界交流而已。
这比他构想的一切深陷梦魇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好太多了。赵普于是堪称包容地容忍下上司一时的任性。
赵匡胤发癫的后遗症是什么?
是不知道该用报复性还是补偿性来形容的行动力。是内生而出的,迫切想要解决让他焦虑,让他烦躁,让他愤怒的问题的根源的欲/望。
……说的不太好听一点,赵普有的时候还挺欣慰他犯病后办事的效率的。顶多是犯病期间他的状态确实有点让人担忧,让赵普的主要工作流畅地从鼓励赵匡胤一统天下转换为了劝说赵匡胤劳逸结合。
他等待了——很久吗?好像也不算吧——一段时间,终于听见了赵匡胤的声音。
“我要打燕云。”
“——我一定要打燕云。”
“原先那套控制武将的制度要改,如若这样下去大宋迟早要完。”
他睁开眼,一双密布血丝很显然熬了个通宵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下真的满脸都写着“这回犯病怎么病情还更严重了呢”的赵普的眼睛。
不容置喙着,他坚定不移地开口。
“一统中原,收复燕云,然后向北,继续向北。”
他最后的话几近呢喃,让赵普听不清楚。
含着满腔血腥味,赵匡胤对自己说:
你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第147章 番外1 商,商周
志得意满的商王漫不经心看着远方,而在他面前,缓缓步行以来一位相比朴素多的长者。
这样的画面宛如传说的卷轴在所有人的面前揭开了面纱的一角,却足以让所有能够领会这般魅力的人为之神魂颠倒。
——司马迁就拒绝不了。
所以他笔走龙蛇,画面的刺激使得脑中想象力万般活跃,一时间灵光乍现,灵感如涌泉般汩汩而出,成篇就文堪称文不加点。
庆贺吧!它将成为这个世界后世学子们又爱又恨的又一篇义务教育阶段学习篇目……
天幕慢条斯理切换了画面。
【古公亶父的小儿L子叫做季历,他因为两个兄长相继奔走他国而成为了周新的主人。
他迎娶了一位来自殷商的贵族女性大任作为自己的妻子,并暗示她来自商王的家族。“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归于周,曰嫔于京”。他们生下了周昌,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周文王。
当然了,这位大任夫人事实上完全不可能是商王的公主。她来自挚国,族姓是任,可商王的族姓是子,并且基本实行族内婚。
周人那种容易惹人误会的说法,只是为了提高族长夫人的身份,用以拉近和宗主国殷商的关系,并借此安抚族人、震慑邻国而已。】
这是他们不熟悉的周朝的形象。
两周漫长的延续时间,足够他们用一种优养出的文明去为自己的存在抹上一轮光晕。
那些不堪的、破碎的,乃至于黑暗的过往,全部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在时间的冲刷中沉淀进河床的泥泞,未曾流传。人们听见的只有《诗经》,向往的是他们想象中,那个圣贤之君普惠天下的美好理想。
于是仿佛周朝的一切都带着承天奉运的从容,仿佛一开始它就是个足够成熟的政权,足够美丽闪耀的文明。
——事实是,当然不可能啊。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周曾经,也只是一个需要时间,需要壮大,需要学会小国生存智慧的政权而已。
于是孔子竟然有些会心一笑:
这种带着点狡黠的聪明,并不让他生厌。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
【等到后面周昌结婚的时候,他用的依旧是同一套话术,甚至说的更直白一点——“帝乙归妹”。
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少小说演义中,会把文王误认为是帝辛的姑父:你别说,这么写的人还得看一眼文王《易经》是怎么说的,竟然有点考据,说法出自当事人其一之口。
考据了,但没完全考据.jpg
毕竟还是同样的问题:文王的妻子大姒出自莘国,族姓是姒姓,和商族子姓又能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这个小国据传是夏王室的后裔,但似乎更以女子出名:商汤的夫人来自这,文王的夫人来自这,等到周昌被禁,为了营救他,臣僚们给帝辛献上的礼物中还有来自这的美女。
很难说这是不是周人的又一次改写,为他们的先王夫人附会上足够美好和高贵的出身。甚至和商汤拉了拉关系,减少一些投降商人对他们的抵触←他们真的是绥靖的一把好手。】
许仲琳:……
跟着天幕的论述打着草稿,并且时不时添加一点个人印象与设定的书生再闷了一口浊酒,豪横地将之前写的一行重重抹去。
什么姑父?什么考据不考据?我就是个破写小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哦(无辜.jpg)
【在周人的领袖之位传到文王手中的同时,殷商的王位自然也在发生着变动。
武乙王三十五年,这位好战的国君再次亲征关中。然而好运这一次并没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在巡游的过程中暴死,《史记》认为他死于“暴雷”,是被雷电活生生劈死。
这位傲慢到甚至热衷于亵渎商人虔诚迷恋的上帝的渎神者,最后的死法竟然冥冥之中有种天罚的味道。有时实在是让人唏嘘。】
——董仲舒眼前一亮。
“这就是天人感应啊!”
为自己学说鼓吹的学者“唰”地一下站起了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和气满满的笑:“上天会根据人的善恶下降反应于人,它的预兆便是各种灾异。”
“武乙王好战慢神,”他还是把所谓的神和上帝当做“天”这种概念性的东西来解说,“所以上天自有感应。孔子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故而身死,可见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