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看见:
猩红,猩红,还是猩红。
天幕此刻好像完全融化在片红色——不、血色的海洋之中,失去了它原本的轮廓。那向来明亮、纯粹,不论何时何地,都仿佛孤悬夜空的明月一样皎洁的白光,竟也染上了朦胧的红。
它一如往常挥洒,将满屏血光平等地泼洒向外,让每一个被它笼罩住的物体,都染上一层薄薄的血纱。
就好像那画面当中,靖康之难之际的开封城一般:
赵煦眼见着每一块砖石、每一颗尘埃、每一粒月光,都染着血红色的痕迹。
他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着满朝人心惶惶,突然被迫登基的皇太子,疯了一般地想要逃脱大臣的控制——他忍受不了停留的危险,他要跑,他要逃跑,他必须逃跑。
他的父皇跑了,他的皇后跑了,他的宰相也不肯出站想要逃跑……凭什么他作为皇帝不够逃,凭什么他那么尊贵的性命,竟然需要被定在前线冒着向死危机!
他看着新帝匆匆忙忙地遣使求和,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所有耻辱的条件——他是皇帝!只要他想活下去,别人的苦难死亡与他何干!
国库不够就去搜刮,从最贫苦最弱小的阶层开始,将他们的骨肉榨取出最后的油水,继而将他们包括□□在内的全部作为薪禾一同献上。
他看着逃过一劫的皇帝,翻脸便是无情,雷霆风雨霎时间降临在为他保家卫国试图捍卫东京的大臣身上——那大臣的名字叫什么?赵煦努力去看那已然被斑斑血迹沾染,不甚明晰的字幕。哦,李纲。
纲常纲纪的纲。哈,那皇帝果真混账到不在乎这个。
他看着满朝堂竟然只剩下一群蠢货,一个最后能够当上兵部尚书的官员,竟然仅凭一句诗句便访寻到一个妖道,对他满嘴胡言的只需7777人即可破敌的六甲法深信不疑。
他看着那蠢货皇帝——蠢货,是真的蠢货,蠢到赵煦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侄子!一次次地前往金营,以皇帝之尊的身份,向金国人百般逢迎俯首称臣,直到最后金人奸计得逞,他终于被扣留。
活该,这是纯纯的活该!谁家皇帝自己亲自跑去敌国军营请求议和的!这不是白白给对方送人质还能是哪种行为!
求饶、谄媚、讨好……到了最后换来的还不是同样的结局吗?
明月皎皎高挂夜空。
但今夜,它的明亮却无法遍洒人间。
火光燎原,映红了整座城池。
鲜血在泼洒,尸首在倒地,无人在悲鸣。
“天潢贵胄们”被按到匍匐如羔羊,而更多的赤血者,吞没在滚滚的河泊当中。
金人走后,这将会是一座“完美”的空城。
他们将用一个朝代积攒至今的财富与文明,挥霍出自己的辉煌。
赵煦低头,吐出了一口血。!
【商,一个被包裹在迷雾中的王朝。
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只在周朝流传下的部分典籍中口耳相传,靠着纣王和《封神演义》在大众心中留下第一印象,再因为各种翻案癖和阴谋论爱好者的言论,被抹上新的奇葩色彩。】
孔丘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人高马大,双眼炯炯有神的山东大汉看向了那神出鬼没的天幕。
又是后世人的言论,被那热衷于玩弄人心的鬼神投放了过来。
他停止了授课,示意自己周边的弟子专注聆听那光幕的声响——让他看看后世人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翻案……纣王怎么还能被翻案?像它诟病过的被什么互联网大众吹捧上天洗白过头的隋炀帝“杨广大帝”那样吗?
他眯起了眼,回想起后世人曾经讲过的后世隋唐两朝的故事:那位唐太宗文皇帝实在是冤枉,好好的贞观之治,愣是被无知者玷污抹黑,分出了大半功劳归到一个暴君身上。
性格向来直来直去甚至称得上刚烈的孔丘,当时甚至被气到忍不住拔剑破口大骂。若是那些抹黑者就在他身前,恐怕他会直接开始和对方“辩论”,以(物)理服人。
而现在——对周朝的评价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对周公满怀敬意的孔子,同样寒意森森拔出了自己腰侧的宝剑。
后世人最好不要玩同一出把戏,贬周公而尊商纣。
他面色有些不善地如是想着。
【在他们口中,商纣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解放奴隶具有超远眼界试图建立封建制度反被西周小人背刺,可惜步子迈太大不然能够成功的一代圣君。】
……入。
饶是孔子这般“孔武有力”最好的写照的人物,在真正听到这种话的时候,握剑的手都是一抖。
把那些癖好奇怪的后世人想简单了,他们不仅贬周公,他们是上来直接就把整个周朝给贬了啊!
子路的震撼远比孔子直接得多,他本来就是孔门最坦率直接的那个:“这不荒谬吗!”
“请问后世人是不是有什么脑中顽疾啊!”
他真情实感地发问。
【妲己可以套皮妇好人设,成为一代文武双全的大将军大祭司女中豪杰。“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金丝雀帝辛依偎的宽大肩膀!】
施耐庵一口薄酒直接喷了出来。
《水浒传》原文作者面色苍白地朝着天幕,颤抖着举起了自己的手指:“这,这,这句话是可以这样胡乱运用的吗!”
那是他用来写武松的啊,他好好一个打虎英雄的描述,怎么怎么——!
施耐庵深吸了一口气。
文学家出色的文字联想力,此刻在作者本人并不想使用的时刻被不自觉的调用:武松魁梧身形的妖艳美人妲己……金丝雀……被前者宽大肩膀揽着的一脸柔情的纣王帝辛……
“……呕,呕——yue!!”
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多事的大脑,情不自禁干呕起来。
快,快住脑啊啊啊啊!
【而实际上,随着考古证据的增多,商王朝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了一个小角。
诚然,假如让一位战国时代的思想家——比如孟子或者荀子,亲身访问商朝的话,他的所见所闻将会彻底颠覆他从史书上得来的认知。
但是也绝不会像某些癖好奇怪的人所构想的那样,晚商反倒成了最美好的时刻。
它留下了众多的遗址、文物,留下了后世人颠覆性的认识,更留下了累累白骨。】
被特意点到的两位大家,同样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饶有兴致的看向了天幕。
商……后世人觉得的,商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
光幕缓缓开口。
【我们来举个最直观明显的案例。
很多人在高中的时候,都有学过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其中有一段,介甫是这样说的:
“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王安石愣了一下。
当初因为后世人那番话,他的改革推行得倒还算顺利。最起码司马光是没那个颜面和他公开辩驳了。他很早就辞去了官职,一个人闷在家里不问世事专搞学术。
甚至连他原本写得好好的《资治通鉴》,都因为后来唐朝篇后世人的破口大骂,批判他写史寡德,掺杂了过多的个人私情和虚假描写,而不得不狼狈地开始重新修改。
唔,反正王安石私下揣度了一番,觉得他是不敢再干出比如“将武则天杀女写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就在床下听墙角见证了全过程似的”这样的事情了。
毕竟虽然王安石不会跟他计较些什么,但对他未来的割地行为十分不满的赵顼,以及向来小心眼将党争贬谪之仇记得死死的章惇,若是发现他还是“死性不改”的话……
嗯,后世人那样犀利的评价,恐怕就要通过他们之口流传史册了吧。
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答司马谏议书》,这种一看就是司马光原本未来上和他就变法问题争吵的书信了。
不过盘庚迁殷这样的典故,只要是读过《尚书》的文人,当然是都知晓的,因为其中就有专门的《盘庚》篇。而不少史家也夸耀过这位“圣王”:
“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
王安石缓缓将自从天幕出现后,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的《史记》中的评价道出。
在儒家学者看来,这是一位合乎“三代圣德”的贤王明君。
而后世人似乎也赞成这一点。
【——听起来就是特别果断、英明,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个中兴之主模板的明君是吧?
《尚书·盘庚》中对他的迁都讲话是这样记录的:】
“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
从前我们的先王,也只是谋求任用旧臣共同管理政事……
有记性好,熟读《尚书》的文人已然下意识开始背诵起来——盘庚篇的行文,哪怕是在《尚书》中也显得古奥艰涩。最先想起来的当然是相对比较简单的几句。
【是商的历代先王奠定了今天的王朝,如今商朝不幸遭遇大灾,他们却没有出手相救,就是想要我们离开此地。】“哦哦,是这一段!”
背错段落的文人咳嗽了几声,略带尴尬地想要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我还以为是上篇,没想到后世人出乎意料从中篇开始讲起……”
【如果你们心怀不满,不服从我的搬迁命令。我家先王会从天上给你们降下惩罚,说:“为什么敢不服从朕的幼孙!”
一旦先王们不高兴,从天上惩罚你们,你们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
那背错书的文人沉默了。
《尚书》原文是这个意思吗?好像是这么个大意吧。但是,但是……
他心里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后世人翻译了一下,变得特别……
流氓且霸道呢……?
【在商人的宗教观念里面,历代商王死后会升到天上去陪伴上帝——不是基督那个耶和华,是商人的一种自然神崇拜,对泛指型天神的称呼——从而监护和保佑着自己的后代,继而对人间降下灾祸或者赐福。
但贵族们的先祖也常会如此。所以他要强调天界上下的权威秩序:表示就算是你们的先祖,也得服从于我的祖上,倘若你们违背我的意志,就连你们的先祖也只会选择“大义灭亲”。】
刘邦:……
捧着酒杯的高祖皇帝沉默着将它摆到了一边,脸上的神色带着莫名的古怪,感觉这番交流有一种他很熟悉的风味。
那什么,你这个“大义灭亲”,是正经的大义灭亲吗?
为什么说出来这么怪呢?
【于是他说:
当年,是我家的先王接纳了你们先祖的投靠,所以到了今天,你们才能做我(像牲畜一样)养活着的人民。
你们心里有恶(竟然敢反对我迁都!),所以会遭到刑罚和杀戮。我的先王会(在天界)追究你们的先人,所以你们的先人也不会对你们出手相救,只会抛弃你们,看着你们死掉!】
“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畜民是这个意思吗?!畜民是这样讲解的吗!”
有宋代的学者已经抓着自己的头发近若疯癫:他们早已习惯这个称呼,就好像将它已然视为一个平常的名词。
但是当它突然被拆解,直白地展现出字面意义上的本意,被贬为牲畜的存在,却猛然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
它,若是指的是黎庶——他可能也就平静地接受了。
但是,但是这是对贵族说的啊,是对追随着商代先王开疆拓土的官员的后代说的——那不就是相当于对他们士大夫说的一样吗!
宋人学者茫然着一张脸。
他们憧憬的三代贤王,三代贤王,怎么能表现得跟轻蔑他们士大夫尊严的暴君一样呢!
【除了先祖会降下惩罚,盘庚还要继续动用现世的刑罚进行杀戮,警告那些不愿意追随他搬迁的人:
你们思想顽固,不体谅我的苦衷,还试图改变我的想法,都是在给你们自己找麻烦和痛苦。
就像大家都要坐船过河,就你不愿意,还在船里捣乱不安好心一样——那我只好将你扔到水里去。
最后,这位平静的贤王用诱导和威胁结束了这一次的讲话:
“呜呼!如今我跟你们说的,都不要忘了。”——敢忘一个试试看?
“永远感念我的大恩吧!别做自绝于我的事情。”——不同意迁都就是自己在我面前找死懂吗?
“你们只要在自己心里找到公平,就能懂我的道理,老老实实服从。”——我当然是最公平的存在,是你们不能理解我,不能老老实实服从我啊!
“再有不安心、不听话,想搞点为非作歹的坏事的人。我会切掉你们的鼻子,然后再杀掉你们全家,一个不留。”
“那样的话,新都城里就不会再有你们的子孙后人了。”
“去吧!你们这些活人!”
“现在我就要让你们搬迁,给你们建个长久的家!”】
【嗯,这就是商王向来的作风:
动辄用杀戮和神灵的惩罚作为威胁,少有温情,刻薄寡恩。
生杀予夺的权力在王的手中,再高级的贵族也不例外。
所以任何人活着都是王的恩赐。】!
第141章 番外1 商,殷商
【盘庚此次的迁徙,司马迁在《史记》中给出的解释,是从黄河北迁到了河南:“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
在荒野之中漫步的青年人抬起了头,望向了那悬在他面前的光幕。尚未被父死、宫刑等悲痛摧折的年轻人,还带着青春气息的面庞上好奇之色溢于言表。
也不对,这个时代的他理当不会再面对同样的挫折:他是被后世人屡屡提起,又爱又恨,骂过贬过但最终还是放不下不忍心,满怀着敬意喊过太史公的存在。是被今上,那位足够雄才大略,野心勃勃,意欲成就一番伟业的君王注视着的人才。
他依旧在乡间里奔走游历,寻访着各种史料传说,细心分辨择取着他需要的信史部分。但这次,他的身上多了一份目光,多了一份职责。
司马·掌握着刘彻及其爱臣部分风评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因此被好好安抚·但自己压根没想到这一点·被孝武皇帝忽悠得激情澎湃准备写一本比原本自己更好的《史记》·新晋武帝粉头·迁:后世人这个口气,我难道又写错了?
年轻的太史公挠了挠自己奔走途中没办法收拾地多整洁的头发,却没有多少被打击到的不满和抑郁。正相反,这个正值弱冠之年,意气风发的青年,抱着头略有羞赧地笑了起来:
“那么真相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认真地等待着后世人的答案。
【而事实上,现有的考古证据证明,实际上盘庚是从郑州小双桥搬到了安阳殷墟,也就是从南向北的迁徙。
盘庚为了这场迁都,在洹河北岸规划了一座大型城池,其规模甚至超过了早商时期的郑州和偃师商城。
——这里插一句,商朝整体的发展是很奇特甚至反常识的。
他们的起源本就显得突兀,目前我们只能揣测,商族大概是一个从南方的海滨之地,一路向北迁徙流动着的,以畜牧水牛、商业贸易和休耕轮耕为生的“游耕”民族。
他们因为和夏王朝—二里头文化之间的贸易往来,发现了夏王朝二元体制下,王族和铸铜族群之间的矛盾,觉得有机可乘,于是和一些东方部族以及夏朝的铸铜族群形成了同盟势力,一举消灭了夏朝的王室。】
后世人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而大部分天幕的观众,也逐渐适应了它这种直白的说话作风——没有什么过多的道德叙事,甚至没提一句夏桀本人的暴行。
它甚至说的是商人主动去打夏,而不是夏把商逼反了……只能说天幕看多了,这些小事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
更多人关注的是所谓体制的问题。
“二元……夏王的权力,竟然还要被所谓铸铜族群所牵制吗?!”
朱棣一脸震撼。
经过后世人天幕的洗礼,他大概能够猜到为什么是铸铜族群可以和夏王分庭抗礼:他们手上应该掌握了铸造青铜器的技术,而技术本身就是什么“先进生产力”的一种代表,也就使得他们成功拥有了某种依仗。
……但是这种依仗竟然能够让他们看起来,好像完全脱离了夏王的统治,甚至能够和外邦私联那么独立的吗?!
大明洪武第二任皇太子吃惊.jpg【然后用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他们终于完整吸收了夏朝的遗产,并融合自己内部各种原有的文化,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广泛意义上的新商族。
和夏—二里头文化保守的,并不热衷于对外扩张,哪怕发明了同时代东亚最为领先的青铜技术,却一直将其封闭在作坊厚重的围墙之中,并不将其转化为军事力量,因此统治区域十分有限的作风不同。
商王朝从建立之初,就非常热衷于大规模对外扩张,直到它建国差不多二百年后——这段后世已经可以完成一次王朝更迭的时期,也仅仅只能被我们称之为早商时期——它的统治范围已经超过了夏的十倍以上。
它成功拥有了地跨千里的遥远殖民城邑,甚至拥有了偃师商城和东下冯曾经出现过的,规模庞大到脱离当时人口总量和经济水平,单个建筑的容积就长达20米、宽5米、高3米,而数目夸张到以二百为计的巨型仓储设施。
这样庞大的仓储区只能够在一个具有足够控制力和管理能力的政府的组织下形成,其后将近千年的时光里,直到战国时期的洛阳之前,人们都没有发现足以和它媲美的存在。
这就是早商时期的辉煌,两百年的“昙花一现”:它的存在说明了早商王权的庞大,几乎已经孕育出了一种初步的秦汉大一统王朝的气象。】
孔子听得很专注——他是个自嘲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对于古代典籍文献的整理工作一直有在进行着。而后世人通过实物给出的论证,无疑是让他得以将资料与事实进行比较的机会。
他只有在听见那个秦汉的时候停顿沉默了一会。心情复杂着,他的眼神从光幕上移开,遥遥望向西边的方向。
秦,秦。
春秋的乱象,春秋的礼崩乐坏,动乱的浪潮才刚刚开始澎湃,就有人自时光长河的下首无意回身扼住了狭窄的源头,钦定了某种意义上“天命”的选择。
这该让人如何回应呢?这该让人如何思索呢!
——“奋六世之余烈”的含金量,太容易让站在其对立面的人,感到难以企及的绝望了啊。
作为鲁国人的孔丘只能沉默,作为儒家的领袖,他又对法家注定在秦国的昌盛感到诡异的无奈。
毕竟,秦国要是想要避开那惨烈的二世而亡的结局……
他收回自己的视线。
好像到头来,还是离不开儒家、或者说、儒家所代表的仁爱教化的手腕啊。
【直到某位商王——因为这个结论,是全然从考古学证据出发,很少有文献史料的佐证,我们只能这样模糊地称呼他——在位期间,决意发动一场接近宗教改革的运动。
从那一个时刻开始,商朝的墓葬中突然间就缺少了人祭和人牲的存在,王宫区锯制头盖骨的工作场戛然而止,大量即将完工的成品被投入壕沟埋葬。
是,商王朝好像一夜之间皈依了什么不杀人的新宗教,突然就放弃了他们用以维系内部自我认同的残忍的人祭文化,改用了埋葬青铜器的方法。
一些营销号吹嘘的什么帝辛放弃了人祭所以才被批判不注重祭祀被贵族背叛云云的,其实应该是这位我们不知名的商王手上拿着的剧本。
纣王实质上应该和这位商王虽然抵达了同一个被背叛的终点,但手段应该称得上背道而驰——我们等到商周之变的时候再讲。】
“被背叛……?”
虽然对于什么人祭,什么杀不杀人的新宗教都一头雾水,但是还是有熟读史书的文化人试图跟上天幕的节奏,揣度着它大概能够对应上哪一段的历史。
“难道是九世之乱吗?”对于一些饱学之士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太难的题目:“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
那这位不知名商王难道不就该是仲丁王吗?还是说后世人对于历史那恐怖的精确要求度,已经高到连这么一个可以对应的事实,都不敢轻易决断了吗!
司马迁都不免有点沉默。
“陛下,应该也不会支持我去进行什么考古工作的吧……”
就算今上在某些方面堪称胆大包天,完全不顾什么世俗的眼光。却也不可能冒着天下人心惶惶的风险,去光明正大支持他干一些,在眼下世人眼中恐怕和盗墓没什么区别的“考古”事业。
而没有那什么考古证据的佐证——哪怕是他司马迁也做不到保证搜集到的史料和真实历史一模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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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激烈的,完全颠覆商人普遍世界观的举措,当然引起了恐怖的反响:内战,并一举把商朝从辉煌的早商时期带入了中商的萧条。
这场动乱后来应该被史书描述为九世之乱,而这位商王也就可能是仲丁或者他的父亲太戊。
以他为代表的改革派朝廷在郑州商城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而坚持人祭传统的反对派则重新建都与之分庭抗礼,直到改革派被彻底消灭。
反对派重新选定的都邑之中,就有我们此前提到的郑州小双桥——盘庚迁都的起始点——对人祭传统保持着狂热的商人,在此进行了报复性的残忍人祭。
在那里,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的人祭坑和随意抛掷的尸骨:每一座人祭坑里的尸首数目,都起码达到了30人,甚至有一些光是第一层就达到了30人。其中不少人骨之上还保留了屠杀乃至于虐杀的痕迹。】
越往后的朝代,随着后世人的讲述,那种震撼和心惊之感便越发强烈。甚至哪怕是早如春秋时期,孔子的脸色也是带着难堪的铁青的。
无他,春秋虽然尚且保留了部分人殉的风气,然而用人祭祀这样的行径,尽管也有人干出过,可一旦出现,便定会为世人唾弃。
宋襄公命令邾国将俘虏的鄫国国君献祭给“次睢之社”试图震慑东夷,他的兄长司马子鱼直接痛骂他离经叛道,认为在“古代”用牲畜祭祀都是不合理的,而“搞人祭的国君会不得好死”。
鲁国的季平子讨伐莒国的时候,将俘虏献祭给了亳社——那刚刚好还是在孔丘二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他至今记忆犹新——鲁国的贵族直接诅咒他,悲泣这样的举动完全丧失了周公后代应有的道义。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但哪怕对于春秋而言,使用活人祭祀,都已经不再是个合适的选择了啊!
但商人将其作为一种文化,一种信仰,一种王权和神权高度结合产生的图腾,一种全民上下不分阶层都无比狂热的——
“娱乐”。
【某种意义上十分可怕的是,小双桥的使用时间并没有很久。中商时期持续了百年左右,直到盘庚迁都之后,商朝正式进入了所谓“殷商”的阶段,也就是大众更为熟悉的晚商时期。
但殷都到底在哪,这也是个很讽刺的故事。
讲完早商的辉煌后,我们大概也就可以理解,盘庚将洹北商城规划成一座比早商时期的商城还要宏伟的城池之时,心中的野望。
显而易见的,这位将商朝一手从中商的衰颓中拯救出来,推入我们熟悉的殷商轨道的中兴之主,他心里怀揣着的是一个“让商朝再次伟大”的梦想,想要重建早商的黄金时代。
但洹北商城实际上并没有使用很长时间,它很多的城墙段落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完工。一场大火的出现,让它损失惨重。
武丁,我们熟悉的武丁——妇好的丈夫,盘庚的侄子——觉得这座迟迟不能完工的大城实在算不上吉利,废弃了它,在洹河南岸重新营建了宫殿区。
那就是我们熟悉的殷墟。也就是说,盘庚的野望,只存续了短短二代商王,不超过五十年的时间。】!
整个过程太快了。
仿佛靖康之耻的名声在后世耳熟能详众人皆知,于是光幕的感叹和播报都带着浮光掠影般的节奏紧凑。一重接着一重的冲击,使得章惇还没来得及从第一个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下一个惊悚的事实便再如新一轮炸弹一样投入他的脑海当中。
所以他来不及,没办法分出什么心神去回应赵煦对他的呼唤,也没在意到心中对于不确定的未来存在强烈不安的年轻皇帝,心中那份由于后世人无数次的铺垫,在静默中只会逐渐增加的恐惧。
他没料到赵煦会在没听到他的回应后不管不顾自己身体的情况,竟然回头看向天幕。
而这份君臣二人都有部分责任的疏忽,此刻引来的后果,仿佛也就是二人所要共享。
——但章惇宁愿这苦果能只祸害他一个人。
他不年轻了,可是经历过贬谪之路的坎坷风雨,他的身体还是被锻炼捶打地称得上一句康健,原本最后竟然还能活过远比他年轻的皇帝。
而这位官家,这位章惇坚信,一定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他自己的名字,在大宋历史上绘下极浓墨重彩一笔,有机会成就超越祖宗功绩的年轻皇帝。
而在他后继无人,最大可能上位的是个亡国之君,将会带领着大宋走上那样一条荒谬的耻辱之路的条件下,赵煦的珍贵性更是进一步飙升。
所以章相公怎么可能还端得住他表面的沉稳风范呢?所以章惇怎么可能不脸色惊变呼吸一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