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陈胜吴广这伙人来说,他们不是去服徭役的啊。
他们是戍卒,是要去戍守边疆的部队,是军队!
他们要遵守的是军法啊!不是一般的法律啊!】
刘邦对着后世人那句抹黑与污名化沉默了一会,随后只是默然地挪开了眼神。
后世人的朝代距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了,遥远到所有的喜怒爱憎,都无法再影响到他们的本身。
可是做出了那样,在后世人口中颇为不齿的事情的皇帝,此刻确实极平静的,甚至面容和煦的。
但是对于现在的汉朝来说呢?
他们想要稳定自己的正朔,保持自己的法统,就必须去批判秦朝。
站在汉朝皇帝的立场之上,刘邦完全不会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这是政治。
而其余的人甚至比他的反应更小,韩信更是看着那句军法有些被哽住了的无语。
沉默了半天,他只能匪夷所思地发问。
“军法要是还不够严苛,那军队还能有战斗力吗?”
万幸的是,后世人肯定了他这个观点。
【军队的纪律管理一向是很重要的一点。虽然古代军队的军纪和道德基本上都不能和我军媲美,但是不管一支军队的作风到底如何,所有能打胜仗的军队必须有一条铁纪。
——服从命令。
实际上,军队“失期当斩”这件事在古代是真的很正常,完全称不上一句司马迁用以抹黑秦朝——汉朝自己的军法里头也写着这一条呢,司马迁要是敢说这是抹黑,当场得跟汉朝将军们贴身肉搏。
你如果偏要说,哎呀马迁对汉武有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暗暗搁这指桑骂槐呢?
——那也大可不必啊!
汉朝的军法最早是韩信和张良两个人编次的,司马迁对这两个人的喜好大家基本上还是可以读得出来的吧?他至于因此顺带抹黑一下这两个他还算喜欢或者同情的存在?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服你,那么司马迁还写武王伐纣的时候,就说了失期当斩;采纳了《国语·鲁语》中,大禹因为防风氏后至而斩杀了他的说法。
这两个人,总不会还有人觉得是在抹黑了吧?】
“?”刘邦哪怕是看到了那位叫司马迁的,出场率很高的史学家对他的好曾孙心里怀揣着偏见,此刻都不由为他怜悯一把。
怎么什么阴谋论都可以往他脑门上扣啊?
人家就是一写史书的,就算也许夹带了一些个人感情,啊比如说先前讲刘启的时候也提到的待遇问题。
但后世人也不至于所有猜测都往人身上跑吧?这么不相信他一个人写的书,那干脆全都别看了吧!这世上所有写史书的难道不都有私情?
特意被后世人点明被偏爱的张良韩信两人:……有点离奇。
心知肚明自己估计是被同情的那个,想到上一次后世人所说,异姓诸侯王没一个落得个好下场的言论,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的韩信,心下也只能恹恹祈祷:他最好是很早的时候病死了,因为青年早夭所以才被那司马迁同情。
就算不是病死……
他一时之间也迷茫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有种想要在得知真相之前逃离的冲动。
……只要不要落得个,太/恩断义绝的下场,好像也可以吧。
【我们可以再等换一下,在汉高祖十一年的时候,请记住,是汉初百姓刚刚经历过秦法“严苛”,所以甚至对秦律进行微调过后的刘邦时期,就发生了一件和陈胜吴广当时相似的案例。
有一个叫“毋忧”的男子,被征发为戍卒,身份地位和陈胜差不多。但没有到达戍所,他就逃跑了。
他认为自己只是不服从徭役,被处罚应该是罚钱,所以逃走得很自在,被抓到了之后还不服从判决结果,认为自己罪不至死。
结果上报到朝廷之后的最终判决依旧是维持腰斩不变,按军法处置。
所以陈胜吴广说得那句“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现在看来,合理吗?
可太合理了啊!
我们当然可以站在所谓道德气节的高地上批判这群逃兵。可是对于他们来说,秦朝又不是真正的心之所向,抵达遥远的边疆之后肉眼可见的是死路一条,严苛的军法没给他们被宽裕的机会。
人在绝境中往往是很难考虑太多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都是孤注一掷的。无所谓了吧,你们后世人骂就骂吧!
他们陈胜吴广,在当时,确实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刘季杵着脑袋,看着天幕上面容之间隐隐带着点焦虑不安的两人,感同身受般咂了咂嘴。若是身旁有酒的话,他估计绝对不会吝惜这一杯敬意的吧。
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算志向远大的人,在开始的时候,又何尝心中不会有万一失败的担忧呢?
首事者的名号从来不是那么好得的。
后世人大可以用之后的目光,说他们点燃了秦末起义的开端。可是当事人的心中,难道会知道这场起义之后是四面八方起义之士纷纷来投吗?
不可能吧。
【陈胜吴广所在的这支队伍大约九百人,由两名被称为将尉或者县尉的军官统率,相当于帝国军制什伍制的两个五百人长。在他们的手下,尚且有近十名的百人长和近二十名屯长。
而陈胜和吴广虽然也只能算得上是这只队伍的屯长,地位并不高。可若是了解过帝国曾经征兵的人,都会对他们能够进入军队惊讶到侧目。因为秦汉的兵制以及士兵的社会地位,和后来比如宋朝的贼配军就压根不是一回事。】
韩信迷惑:虽然在秦末那样的乱世,不管是哪一方基本上都顾及不得什么兵员的来历,能上战场打仗就行。章邯甚至还把监狱里的囚犯们都薅出来了。
可这不代表,在国家正常运转的情况下,一定要把罪人悉数塞进军里吧?
不对。敏锐的大将军再品了品前面社会地位这四个字,脸色一下子微妙中带着嫌弃。
你别告诉他,是在那宋朝,士兵的地位风评和贼人都差不多了。
多掉价啊!
好荒谬啊!
【秦朝是以武立国的国家,在商鞅变法之后,耕战就成了帝国机器的驱动能源。军队成了国家的根本,从军立功成为了秦国很多国民出人头地的主要途径,是一件极光荣的事情。
甚至,我们如果再往前追溯到三代西周乃至春秋的时候。那时候从军作战尚且还被认为是只有“国人”,也就是贵族阶层才配接触的事业,秦朝的士兵基础相较起来已经扩大很多了。
但即使扩大了士兵来源,秦朝最青睐的士兵,主要还是出身家境小康的中产家庭:有恒产,家底支撑得起一般的生活用品的支出负担;偏偏又尚且称不上大富大贵,还有不少进取空间,作战的决心和动力就很充足。
整个人由于家庭的未来还需要自己去奋斗,又因为在成长环境中接受到了良好的家庭和社会关照,对待家庭和国家都具有很强的责任心。
多年以来帝国这样的选人标准,使得它培育出了一个庞大的拥有土地财产、爵位、尊严的中产阶层,这就成了帝国优秀而稳定的兵源。】
韩信默默地把这几点记住。
未来参军的门槛,就按这几条然后再加上几点写吧。
韩信:并非无奈之举的话,其实并不是很想带一些平均素质很低的士兵。
能吃点好的,他干嘛还要为难自己挑战难度啊?
【而如今征发戍卒竟然都征发到陈胜吴广这种闾左头上,甚至还让他们当上了屯长?
秦代的闾左,那里面估计还夹杂着不少的流民。
这和前面一对比,你就可以看出来,秦末这会,是真的疲民力啊!
甚至不仅疲民力,突然间征发这样的人进入部队。本身就为自己的统治增加了隐患。
秦朝政府会给这些被征发的士兵准备盔甲武器这些一般人没办法拿到手的东西,可是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选择中产家庭的一个原因:一般的个人生活消耗还是得自备的。
可是闾左们本身生活就已经够贫穷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强求他们有什么忠于秦朝、建设大秦、无怨无悔的高尚情操呢?
于是当陈胜吴广杀掉了理论上由秦朝廷直属的两名县尉,一番鼓动外加鬼神之说的引诱下来,整只部队轻易地就选择跟他们一起掀起反旗,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更别说他们还出身自陈郡那片反秦热土,偏偏此刻身处又是归属于蕲县的大泽乡。
当年项燕率领着数十万楚军,就是在蕲县,与王翦麾下的六十万秦军交战,最后兵败自杀,楚国因此亡国。
也就是说,一群楚国旧土出身,反秦意志向来高涨的人们,偏偏在楚国的国殇之地,亡国之始,听见了一个极富语言艺术和人格魅力的首领的演说,对他们打出了象征着故国的英雄项燕,和象征着曾经期盼过的仁政的扶苏的旗帜。
太巧合了,也太命运了。
仿佛一切都是刚刚好,被预估一般的巧合。这么说来会有人阴谋论好像都不算稀奇了,但是事实确实永远都是这般的魔幻。】
天依旧是黑着的,狂暴的大雨依旧无情地倾泻在这片水泽之处。
而火光自黑暗中霎时燃起,照亮的是九百人齐刷刷袒露举起的右臂;而声音突然整齐地喧嚣爆发,撕裂了寂静:
“张大楚国!”
“复兴大楚!”
风暴来了。!
第55章
【大泽乡起义之后,陈胜吴广立即攻下了蕲县,以之为第一个根据地,壮大并扩充了自己的实力,随后兵分两路,主力向着陈胜的故乡,知名反秦圣地陈县开拨。
此时的他们,势力已经壮大到拥有六七百乘兵车,一千多名骑兵,数万名步兵的地步。在攻下陈县后,成功听取陈县父老们的恳求,建立起了张楚政权。
这场起义迅速从地方兵变演化为割据斗争。关东各国的反秦人士纷纷响应,要么不远万里前来相投,要么就地起义遥相呼应。
孔子的后人孔鲋带着孔氏的礼器做了张楚的博士,魏国的王室后裔魏咎、楚国的封君蔡赐、以及先前提到的张耳、陈馀等人汇集到张楚的麾下。
而陈婴起兵于东阳,英布、吴苪起兵于番阳。
项梁项羽起兵于江东,刘邦起兵于沛县。】
背景音里,沉重的鼓声突然一击而停,腾歇的余韵绵长而颤抖着流进观众的耳中。
刘季坐直了身子,平视着光幕上那个先前由于始皇帝珠玉在前,而被恍神的他淡然忽略而过的青年。
比起上回年少的稚嫩,此刻已然长成、身材高大威武的青年人,怒睁着一双不似常人的重瞳,隔着天幕与刘季对视。
这就是他未来要面对的对手,这就是灭秦最尖锐最锋利的长刀。
【陈胜大泽乡起义、项氏会稽起兵和刘邦沛县起兵,是决定秦楚汉历史动向的三件大事。
陈胜建立了张楚政权,开启了秦末之乱的序幕;项羽在巨鹿消灭了秦军的主力,决定了秦亡的命运;而刘邦攻入关中,迫使秦政府选择投降,彻底奠定了秦帝国的消亡。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谶言,我们后世人看来,往往都会被后面楚汉相争之时刘邦项羽韩信的表现而吸引住眼球,误以为是后三者的表现正切合预言。
实则不然,韩信的登场,对于秦崩的时刻太过遥远了。他是楚亡的先声,却在灭秦的过程中存在感确实稀薄。】
刘季皱起了眉,他从后世人的言下之意中听出了端倪。
“这韩信,他分明是追随着我的啊?”
他对于自己的眼光还是有些自信的,就算先前还不算笃定,可在后世人的肯定之后,他就坚信未来的自己看人的毒辣。
可是既然那韩信是后世人不吝啬于褒美的天纵奇才,眼瞅着是帮他消灭项羽的主力。甚至出生都是在淮阴,一个实打实的楚地。
那怎么能在他的麾下崭露头角地那么晚?——他该不会一开始不在自己手下吧?!
突然顿悟这一点的刘季手不由一抖,原本淡定自若的神色也有几分难看。
他已经从后世人提及韩信的频率猜到了那汉初三杰最后一人的归属——老实话,一个管内政的文臣,一个出谋划策的谋士,再来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这样的搭配确实相当的合适啊。
可是萧何眼下就在他身边,在天幕剧透之后身家性命完全和自己捆绑在了一起,刘季无需担心他的归属。
张良愿意辅佐未来的刘邦,完全是出于能够相互理解的知己之情。而刘季的本性又不会轻易改变,这未来的知己谋士到手的难度完全不大。甚至因为他对灭秦兴韩的执念,说不定刘季还得主动把他放远一点。
可是韩信呢?韩信如果一开始甚至不在他的手下,那么他会选择谁?在刘季一开始就不是他的第一选择的情况下,等到未来发生变化,这将军还能落到他手中吗?
秦末的地图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道弯,没什么太大的难度,看着那个阻隔在沛县和淮阴之间的下相,刘季感觉自己的后牙根都有点痒痒。
他知道那项家后来是在会稽起的兵,那地方在南边,碍不着韩信从淮阴投沛县,他最先没来找刘邦,说不准就是没想好甚至看不上。
可这不妨碍刘季用这一点安慰自己有些挫败的心理,欺骗自己说是因为项家更近韩信才去投奔的。
甚至,韩信若是真的先投项家再投他刘季,反而才更证明了他比那项羽强!
【我们后世人在阅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往往都会忽略秦汉之间楚的存在,不管是张楚还是西楚,好像都被默认,因为没有建立起大一统的政权而自然地忽略了。
但实际上,在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出土历书上,张楚的年号依旧得到了承认。刘邦后来向项羽宣战,所举起的大义名义,是为了义帝楚怀王报仇。
时代更接近于秦末汉初,尚有那时风气遗留的司马迁,在《史记》写作的时候,将陈胜列为世家,将项羽划入本纪——这被很多人怀疑是个人私情的夹带。甚至由于项羽的残暴,司马迁的略带同情的笔调还常为人诟病。
这里我们不去争论司马迁这种个人情感的对错问题,只是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发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司马迁这么做的背后,还有一种原因叫做,楚政权也是自有其法统在的呢?】
刘邦先一步听懂了后世人的未尽之言,笑了。
“看来后世,都是接近于什么,大一统政权之间的更替啊。”
“要不然怎么会不理解张楚和西楚的情况呢?”
他接住了后世人的话头,想到这样情况的发生,说不准就有自己的一份贡献在,心情还是有几分愉悦的。
但韩信的脸色有点恍惚地茫然,因为他的注意点放在了另一个很小的点上。
“——为什么要从坟墓中出土历书?”
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个王的字眼,可是在斟酌了一下会不会有人封号为马王之后,韩信又摒弃了自己的念头。
可是就算不明白那马王堆是什么含义,汉墓的意义还是肯定的吧?出土的意思还是弄得懂的吧?
联想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他的声音都带着点艰难的阻塞:“总不会……总不会后世人……”
他说不下去,有点想自闭。
将军断断续续的猜测在寂静的室内飘荡了一会,而聆听的几人霎时都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打破了宁静。
“应该不至于。”
陈平最先发表了意见:“可能是正好是山洪或者什么天灾降下,使得那方坟墓正好被冲刷或者打开了。”
“后世人对道和德的要求,从它不少论述的字里行间都可以听得出来。甚至还不是它个人的举措,而更偏向后世大部分人的认识。”
张良接过陈平的思考,出口更带了份感慨:“后世很显然是个文风盛行,礼乐和谐的时代。还挺推崇孔丘的模样,理当做不出来发掘坟墓这般有损阴德的事情。”
家学渊源的谋士张口就从字义上头开始分析:“堆字,向来可做小山解。那长沙虽然不知是不是我们现在的长沙,但很显然也是个地名,那马王堆也当是个地名,表示着那一块地带有座小山。”
这样说韩信就明白了,跟着放下心来:
“既然是小山,那么山洪来临之时确实容易发生什么意外,将我们这时的坟墓冲刷出来。后世人意外发现其中的历书,倒也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
他说着说着,甚至还有几分羞愧:“那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声音也就渐渐低落下去,室内的氛围也就恢复了和睦。
汉初:就算不是这样也别让我们知道来刺激我们脆弱的心脏,谢谢。
【秦楚汉时期,是战国末年以秦楚关系为主的列国关系的重演和发展。
张楚之立重新开始了秦楚之争,而后来六国纷纷复辟的举动,更是将天下一举从帝国时代拉回到后战国时代。
列国并立纷争,诸子百家复现,游侠豪杰并起。
以刘邦项羽为代表的楚人在新的楚怀王义帝的旗帜之下重现了当年怀王为纵长多国合纵攻秦的态势,并最终一举消灭了嬴氏秦国的社稷。
但他们却并不完全打算毁灭秦国的存在。所谓“先入关中者为王”,本身就是为灭秦功劳最大的豪杰所设的奖励,秦王的位置虚位以待着新的主人,与他们旧六国共同分割天下。
尽管项羽最后出于自己分明功高却没得到足够酬劳的忿怨,拒绝承认先入关中的刘邦的王位,又出于对秦国的憎恶,将秦王的位置拆分给了三位降将,但这到底是他个人的私怨。
而等到他后来作为盟主宰割天下,对于诸侯王的划分极显挑拨色彩,继而再暗杀义帝,使得自己头顶上没有一片阴影遮拦。种种这些举措,我们客观来看固然可以说,很有利于项羽如果有心的条件下,一统天下、再造帝业。
但我对于他是否真的这么有政治头脑和称帝打算持保留态度——毕竟任性向来是西楚霸王的特色,他就是单纯地觉得没什么功劳的旧贵族不配和他麾下的将领平起平坐也不一定。
可不管他想不想当皇帝,想不想兼并天下。刘邦被他刻意打压到关中地区,甚至还不得不捏着鼻子焚烧栈道以示自己绝无东向之心,倒是确确实实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想做皇帝,那就让你老子来!
后来刘邦东向,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复现了当年秦出关东向,兼并六国的历程。
秦楚之争,最后的胜利者是楚,而楚汉之争,最后的胜利者是汉,同时也就成了始皇帝已开其端的统一的回归,帝业的胜利。】!
第56章
【说到灭楚,那么就是时候请出我们汉初杰的最后一位了,我们“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的兵仙韩信。】
一直等待着自己出场的韩信,此刻终于稍微放下了些许心底那难以言明的惶惶和紧张。
太好了。
他松开了自己此前不知不觉攥紧了衣摆的手,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放松。
就算他在原本的历史上,不一定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好下场。但是汉初杰的名号和兵仙的褒美,最起码向他证明了,后世人以及陛下对于自己的肯定。
接下来,只要告诉他,他最后是因为重病而早早离世的,那么他就没有任何疑虑与遗憾了。
淮阴侯在心里严肃且认真地祈祷:拜托了,他一定要是英年早夭病死的。
几年征战下来,怎么着也得给他来个旧伤复发吧?
刘季的目光也很认真:这可是他手底下目前最有可能被别人拐走的人才啊。
说什么都不能轻易放过他吧!
【韩信出生在楚国旧地的淮阴,早年疑似因为王孙贵族出身而不事生产,选择从人寄食而生。
他天性里的知恩图报和内敛忍耐,从少年时期发生在他身上的几件众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案例就可见一斑。】
韩信顿住了,头顶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不是,要,夸我的,吗?
不祥的预感突然降临,感觉自己如芒在背的将军,此刻有了一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天幕是无情且公平的:他揭了刘邦贺钱万的欺诈行为,暴了萧何未来成为“萧皇后”源头的囧事,调侃了张良愕然欲殴之的不羁。
那么它肯定也要吐槽韩信早年的奇妙小故事。
【比如让他白嫖过好多天饭菜的漂母,他后来真的做到了千金回报;允许他寄食却没能坚持到最后的亭长,他回报了却也要讽刺其好人不能当到底。
就连当年让他蒙受了胯下之辱的市中恶少,他最后却以德报怨,认可了他也是个壮士,当年竟然愿意和他赌命,甚至让他做了楚国的中尉,负责都城下邳的警卫。
每一件都是经典到不能再经典,青少年儿童写作文必备素材了——谁的高中语文老师没有吐槽过,在学生的笔下,司马迁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宫刑,韩信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次羞辱呢?】
室内一片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汉初几人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嘴角在后世人那半带着同情半带着调侃与好笑的语调中,些微地颤抖着。可是没人能真的顶着韩信的低气压,笑得出来。
这耻辱到底是韩信真切忍受过的,于是在逼迫自己忍过了最初一段时期的冲动后,理智回神的几人,又有点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这什么地狱笑话了属于是。
但韩信其实也没他们想象得那么难以接受——毕竟稍微转个弯就知道后世人这是在夸他能够忍辱负重成就大业。
他只是,稍微,稍微有一点,黑历史被曝光在自己很想保持形象的一批人面前,的社死而已……
韩信:我真是谢谢你没有播放当时的画面,给我保全住了最后的颜面。—
刘·泗水亭长·季:?我好像听到什么,亭长允许寄食,却没坚持到最后?
和萧何四目相对,得到了上(金)司(主)默认许可的泗水亭长一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既然那韩信早年都沦落到要寄食他处的地步了,可见应该是没有亲人家属以为依靠的。
那他刘亭长怎么不可以充当人家的依靠了呢?
刘季:(理直气壮)就算他养不起,那不是还有萧何帮忙嘛。
【但玩笑话归玩笑话,谁要是真的敢因为胯下之辱事件而瞧不起韩信,我第一个啐他们一口。
苏轼当年写《留侯论》,其中有一段论述:“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本是形容张良,但用来解说韩信倒也正恰当。
他是天才且自傲着的人物,后来被剥夺王爵位的时候,甚至能郁郁寡欢到面对樊哙一句“大王乃肯临臣”,都可以满是郁孤与自嘲地讽刺一句自己竟然落得个和这些人同列的下场,其尖锐的自尊心可见一斑。
而正是他这样最骄傲的人物,面对这种当众式的羞辱,却反而能够做到含污忍垢,这样的品质才能成为我们后世人最理当钦佩的地方。】
刘邦:……
他就说早知道这回天幕说他们这群人,他就不该把韩信喊过来——!
心底有些崩溃,隐隐预料到了自己未来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情的皇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此刻甚至有点不敢看韩信的表情。
韩信他应该,会对自己在原本的未来,会被剥夺了王爵位这件事,有点,有点心理准备的吧?
——正确的。
韩信的心情确实是有点压抑与沉重的,但到底是早早被后世人隐约提及过的事情,他还不至于措手不及,甚至有点果不其然的感慨。
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剥夺王爵的了?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的将军,只感觉自己有点轻飘飘的混乱。这回他早就放弃诸侯王位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但他还是勉强扯开话题,试图让已经有点紧绷的气氛稍微轻松一点:“未来的我,说话太过分了。”
“樊将军明明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怎么可以那样羞辱他呢?”
他还记得樊哙第一个帮他回击英布的恩情,于是原本不过随口转移话题而有些漫不经心的语气,逐渐倒也情真意切起来。
韩信:和原本未来的自己之间,已然存在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他不敢细思。原本的自己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将那些现在他都能收敛得很好的阴暗与愤世嫉俗的尖刺,全都明晃晃地暴露在表面。
【当秦末乱世来临的时候,志在将帅的韩信自然跃跃欲试。可是他天然不是能承头起事的领袖人物,没什么领头造反打江山的野望,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施展自身才华的平台。
于是在最初的动乱中,他始终是一个旁观者的冷感视角,只平静地观摩着天下的局势。
直到项梁渡江,赢得了陈婴来自东阳的两万楚军的响应,接手了从陈县一带败退的英布军,接纳了来投的吕臣吕青父子军、号称蒲将军的柴武军,甚至得到了谋士范增和骁将钟离昧,一路北上来到淮阴。一直观望等待着的韩信,这才姗姗来迟加入了反秦的行列。
但这还不是他辉煌功业的开始。
尽管追随着项家攻占彭城击败秦嘉,援救东阿大败章邯,再战濮阳截断秦军;从定陶城下十不存一的惨败血战中九死一生,到巨鹿之战作为项羽近卫不离左右誓死奋战。韩信的名声却始终平平无奇。
也不奇怪,他平生是算计多而少激情的性子,没有突出的夺旗斩首之功也说得过去。在这些战场上他更多收获的,也许是在提前积攒后来方一崭露头角便再没输过的经验。】
刘季的忧虑坐实了。
他对着天幕上年轻的,甚至比那项羽都差不了多少的青年人的轮廓,终于忍不住叹息,又有点复杂纠结得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