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满室盈溢着怅惘与悲哀的气氛之中,朱祁钰却笑出了声。
不是凄厉的嘶嚎,不是痛苦的悲歌,轻盈得竟然仿佛放下了什么大石一般的舒畅。
他擦拭去眼角湿润的水渍,面对着朝臣被他这声出人意料的笑声吸引而来的目光,温声开口:
“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
他问王直、于谦。
“朕继位以来,治国理政,可是遵大道、正道而为?”
两位文官之首没有交流一句,早生华发的老臣语气和缓,坚韧不屈的直臣斩钉截铁:
“是。”
景泰颔首,于是他转头,去问胡灐、商辂。
“朕继位以来,是否为政以德,是否恩荫天下?”
礼部的大宗伯俯首作揖,连中三元的正统文人面色复杂:
“是。”
朱祁钰于是再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文的身上,知道皇帝想要问出怎样语句的大臣正色着已然起身,目光熠熠着回望过来,四目相对。
他缓缓而道:
“朕继位以来,于国有功焉?于社稷何功也?”
狂悖的大臣,郑重着神色,极庄严地朝他下拜。
“陛下弘济艰难,功可称社稷主,德堪为明天子。”
再问上不知道多少遍,王文依旧会是这个答案。早在土木一役之后他心中就有了抉择,真情实感地,他愿意追随着的是眼前这位陛下。
“不,”但是朱祁钰轻轻地婉拒了臣下的好意,“孤还没有做到。”
他没再用朕这个自称,起身,对着满室朝臣发问。
“孤承祖宗大业,夙夜惓惓于心,亦惟以古圣人之道德功自期。”
“道德功具其一,则可称圣人矣。”
“孤不敢以圣人之称自比,惟望后世能明吾之心志,意欲效法先王而成道德功之大业。”
他不知道那导致朱祁镇复辟的夺门之变具体的细节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次的未来将会走到哪个方向。
可是他听见,后世人为他一句句地,从失败的污蔑中剥离出一个接近美好的他。
纯粹的情感让他都不由羞惭,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天幕口口声声说出的那样贤明,而这羞愧之下又带着窃喜,他能听见自己雀跃的心跳声。
那么就尝试着去做吧,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开创一个新的治世吧。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诸君可愿为孤辅弼?”
景泰皇帝如是说道。
【政治的话题我们到此就告一段落,来讲讲经济上的事。
景泰在位期间,对于经济的态度比较遗憾的依旧是主流的保护小农经济,劝课农桑,轻徭薄赋,抑制土地兼并这几大措施。
相对值得肯定的是他设立了专职官员鼓励各地开垦荒田,因地制宜种植经济作物,并且在打击土地兼并这件事上一视同仁,没有对外戚权贵网开一面。】
朱元璋随着天幕的诉说狐疑着皱起了眉:“这后世人,怎么会说保护农民是遗憾的呢?”
老朱用他朴素的价值观思考着这玄孙的行为,感觉分明是很恰当,很正确的中正之举啊?
虽然历代王朝大家都是这么干的,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但本质上能够稳定国本不就够了吗?
倒是朱棣在这方面更灵活一点,“爹,这后世人之前不是还替我们可惜说有钱的收不上来,最后国库有亏,亡在财政上的吗?”
他对于后世人顺带夸上他的那几点都记得仔细,眼下对于天幕的遗憾能够拓展开来的方向都隐隐有所明悟:
“应该说的是,我这曾孙没有整改商税,促进工商业的发展,以及坚持我未来的海洋贸易政策?”
朱元璋这会转过弯来了,一拍大腿,觉得老四这话确实说到点子上了:
“那后世人不是还说过高产作物流入?那叫美洲的地方咱们现在既然还不认识,应该也是你未来下西洋的时候带回来的。”
他现在看这个儿子突然感觉越看越有几分顺眼,平日积威甚重,杀伐果断的洪武陛下难得和颜悦色起来,让受益者朱棣都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朱棣:感觉太子之位是不是在跟我招手……?可是我上头还有俩哥哥啊。
【他在经济上调整的前代弊端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马政,一个是粮长制。两者的改革入手之处都是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
朱元璋:?
“咱的粮长制又怎么了?”
后世人啊后世人,他在心里稍微有点不平地念叨,你怎么对咱老朱的功绩不怎么提及,反倒总是挑咱政策的刺呢!
可这弊端又确实是实打实的——尽管粮长制还没被细评,朱元璋也多半能猜到一点。
他只是多少感觉有点不知滋味的怅然:老朱是掌控欲极强的人物,恨不得把子孙后代所有的事都定好个规章制度出来,形成一套万世不易之法。
结果呢?
说不让宦官干政,结果到堡宗手上就出现了个权宦;说要废除丞相,结果后来又冒出个阁臣都能被称为贤相的内阁;说商税永不加赋,结果到头来落得个国库空空……
这世上哪里真的有什么完美无缺的祖宗家法呢!
朱元璋被迫再度认清了这个事实,于是只余一口长叹。
【前者重点在于打击私下勒索养马之家、造成科敛赋重的□□;追究导致养马效果不好的各级官员的责任;对赔补的标准进行了调整;命令用品级较低不敢过于放肆的御史,替代往往大肆索贿的侯伯内官。
但后者的问题就有点复杂了,景泰时期只能说试着逐步处理,结果上来个堡宗,后遗症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变得更为复杂,一直遗留到了正嘉隆万时期。】
朱祁钰:……朱祁镇能不能去死一死啊。
就算他知道后世人对他当世的功绩也能做到客观评说,可是能对王朝延续更好的措施被强行废止了,也真的还是会又恶心又心痛的啊!
【粮长制的初衷,是为了扩大明朝的经济基础,使得明初的财政收入能够有所增加,进而巩固明初统治者对全国统治的加强地位。
粮长除了负责催征、经收和解运这三大收税任务以外,还要负责带领乡民往他处开荒,对百姓进行劝导教化以及检举不法官吏和“顽民”等,甚至还参与进过明初土地丈量,绘制鱼鳞图册的工作中。
但它职能的复杂化也就决定了它先天存在着部分缺陷,将征收任务与编制赋役册籍都交给粮长,天然就便利了粮长中饱私囊。】
对贪污腐败容忍度极低的朱元璋:……
老朱感觉自个脑门上一阵青筋直跳,拳头已然紧攥起来,随时准备重拳出击了。
【在洪武年间,粮长制初设的时候,规定每区设粮长一人并有若干副粮长,正副粮长轮流充当,实行轮充制。主要的舞弊手段是征多解少。
等到我们永乐大帝朱棣北迁之后,因为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相分离,漕运粮额激增,粮长手里也就控制了更多的粮食。
而当时朱棣重新疏浚大运河,南北交通通畅,沿岸城市兴起,商品经济发展。粮长便运用自己控制的粮食作为本钱,通过经商来从中获利。】
朱棣:永乐大帝——?!
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的朱棣感觉自己足下有点轻飘飘的。
知道了自己果然不是建文这个听上去就诡异厌烦的年号,结果还收获了大帝这样的评价……
就算看到了那些粮长们竟然利用公粮来为自己谋私利的事情,他的火气都没那么大了,甚至还能点评几句后世人的关注点果然落在那什么商品经济的上面。
他老爹绝对会在他接手之前就把这个坑填上的,他现在生什么气啊。
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发展这经济——后世人是不是先说的他疏浚大运河?交通……意思是说来往?想要发展经济,得先让各地往来便利?
【宣德年间,永充制盛行,粮长名额“数增十倍”,其膨胀的官僚队伍,在实际的运行中造成了工作效率的低下和资源的浪费。粮长们的压榨手段也有了进一步发展,比如税粮折收衣服、畜产;强占灌田陂塘,阻碍水利等。
正统年间,由于吏治风气败坏,这些粮长中强横者更加为所欲为,不仅科敛甚厚,亏损公赋,甚至发展到了干涉地方行政,包揽词讼,欺压百姓的地步。】
朱瞻基:……懂了,又是他需要控制修改的一条政策是吧。
【到了景泰年间,朱祁钰尝试着取消了部分地区的粮长,并逐步慢慢往外推广。虽然处理的手段上有点粗糙,但考虑到他的政治目的是减少对百姓不利的弊政,多少还是值得认可。】
【粮长的职权变化,最根本的还是要到张居正手上。随着一条鞭法的实行,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都合并成为一条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怎么是银两?”
朱元璋眉头一皱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的大明宝钞呢?银两不比纸来得重吗?
并且哪来的这么多白银,甚至可以让普通老百姓都用它来交税?
总不会是——他看向一旁也反应过来的朱棣,父子俩眼神之间都有点迷茫。
“那、出海贸易,原来是这么挣钱的吗……?”
被剧透了明末是穷死的朱家父子: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难不心动。
【这样的措施,使得许多地方干脆由百姓自封投柜,压根不经过粮长之手;有些地方粮长只管收银,不管解运;即便有些地方粮长仍管解运,但考虑到白银的价值,政府往往会添派官吏押送,这就大大降低了粮长中饱私囊的概率。
粮长的社会地位降低了,与此同时明中后期商品经济却得到了充足的发展。
由于没有正确的思想进行引导,赚取了足够多钱财的大商人们并没有将其转化为进一步发展的动力,反倒大肆购置田产房产。
并且就算购买了田产也只是想着收租,从商人群体进而转变为地主身份,对于土壤的改良,种子的选择,技术的改进等等商业性的问题都漠不关心。
这就严重挤压了农业生产的空间,再加上明朝中后期国库的窘迫和统治者不管是出于统治或者私欲的增税,粮长和底层纳粮户都沦为了被压/迫的对象。
无论是田赋的征收还是解运,粮长之职已经变成了一项实实在在的杂役。因为担任粮长却收不到足够的赋税,从而必须自掏腰包满足征收额度,以至于自己破产的人家不计其数。
我们从后世反观粮长制的兴衰,有的时候也不由感慨社会的变迁——
明朝确实就是这样一个,处在变革风口上的时代。】!
“什么变革?”
朱瞻基为后世人言语间透露出的信息量心中隐隐发颤:为什么对于传统以来一直不被重视的商人,天幕却反其道而行,说要用正确的思想进行引导?
它为什么不认可那些商人转而去从事相对正经的“本业”,反倒可惜他们没有进一步发展“末业”?
天幕分明之前在讲汉朝孝景皇帝的时候,也在大力肯定着他重本抑末的措施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他们明朝……
它说的变革,是要变革什么呢?
宣德皇帝带着对未知的惶惑与困扰,目光移向底下神色各异的朝臣。
“土壤的改良,种子的选择,技术的改进?”
朱元璋重复着天幕给出的三个例子,出身社会底层的淮右布衣自然不难联想到这些都与农业有关,应该都有利于粮食产量的增加。
可是令他震撼的是,后世人竟然认为这是商人该去解决的问题?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呢……”
老朱有些艰难地喃喃低语。
这毫无疑问是堪称离经易道的想法,简直颠覆性地,要把朱元璋所有的固有认识打碎。
朱棣倒是结合自己往日见过的那些富商,品味出几分味道来了:“爹,后世人说这些是商业性的问题,不等于是一定要商人去做的啊。”
“商业性,也就是说,是跟商人行商性质差不多的问题。而商人最大的特质就是重利,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铤而走险也不为过。”
“所以……”他慢慢地理顺自己的思路,感觉随着这一点被后世人点破,脑海中被拓宽了不少的方向。
“这三件事,如果办成了都是有利可图的。而商人为了赚取利益,会努力去向更高的方向发展。”
“说到底,”他给这件事下了最后的定义,“无非驱之以利。”
朱元璋懂了,老而弥精的洪武皇帝稍一眯眼,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这三件事想要做成,肯定需要不小的财富。”
他笃定地说道:“百姓肯定想要种出更多的粮食,但他们没有那个本钱去办成这些事。”
只有商人,如果有足够的利益在前方诱导他们,为了能够攫取更大的利益,他们将有足够的财富与动力去完成这个想法。
但是嘛——“那咱们又不一定需要商人来主导这件事情。”
父子俩四目相对,明白了对方想到了一起去了:
这什么什么技术的改进,让朝廷来做不行吗?
【经济的话题说到这里,我们来进入军事部分。
军事部分其实讲起来也会很短。因为景泰其实主要就干了一件事,但很诡异地却成为了他所有措施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举措,被时人称为“虽未能如祖宗之旧,要以救弊举废,振弱为强,斯亦有足观者矣。”
在之后百年的时间里面,虽然屡有废止或者更改,但到底对明朝的发展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团营制】
于谦的目光一下子显得更为专注起来,而景泰也跟着明悟:这应该是后来,于卿将他的团营训练的举措最终完善成制度了。于卿果然是他的贤臣能臣啊!
朱祁钰大为感叹。
【团营制的前身,其实是朱棣所设立的京军三大营,即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五军营以步兵为主,三千营以骑兵居多,而最为人熟知的神机营,就是主打火铳和火炮的武器部队。
他们在具体作战之时相互配合,往往布局严密且形成一股强大阵势,无愧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在明朝前期历史立下了赫赫功劳。
然而,三大营的本身也是存在着弊端的。这份弊端在朱棣、朱瞻基这两个都能亲身上阵的皇帝身上还并不明显,但到了堡宗时期却暴露无遗。
那就是因为分开训练,三大营之间平时接触较少甚至互不相识。军队的调动十分困难,相互之间的协调配合也很生疏,某种意义上甚至都有点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宋味了。】
朱元璋又快被气着了:虽然咱说过继承宋的法统,但这好像并不意味着咱想咱的明朝成为下一个宋朝啊!
他恼火的目光这下是坚定地锁住朱棣了——之前别的事情,大多跟他还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老朱就算生气,到底也没真动起手来。
可这三大营就是真真正正从朱棣手上产生的了。
而朱棣此时却没感觉到老爹的迁怒,他满脑子都放在三大营内部的结构上:
神机营?为什么神机营会最出名?
后世人难道觉得火铳火炮这些的武器才是正确的发展路径吗?
他这边低着头思索,那边朱元璋也不多跟他客气:其实是实在憋了太多的火气了,想压制一下都困难。
“老四!”
一声虎啸龙吟般的气势,洪武皇帝怒目圆睁便是一记老拳——他还是手下留了情,好歹提前喊出声来让老四能够先跑。
于是朱棣听着声就一阵头皮发麻,原本的思路是进行不下去了,干脆麻溜得头也不抬,转身便跑开了原来的位置。
“爹您又怎么了!”
“问我怎么了?你未来设那三大营的时候,怎么就不多为子孙后代考虑考虑呢!”
——这还能怪上我?
能征善战的燕王一时无语,因为自己太强了所以没考虑到菜鸡该如何操作也是他该背的锅?
行吧……老爹应该只是受不了了,跟他追追打打好发泄一下。
孝顺的燕王闭上了嘴,没有反驳,直接和亲爹玩起了绕圈圈的追逐战。
【而等到土木堡之变之后,这个问题其实也就不成问题了。
毕竟三大营的精锐都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没有人还哪来什么问题啊。
在机动部队接近损失殆尽,而瓦剌兵锋逼近京城的时候,于谦临危受命被景泰任命为兵部尚书,走马上任的首要任务就是补充兵员。
于是先是从全国进行征兵,补充完三大营之后,又从中挑选出精锐部队组建团营。
为了战时指挥通畅,团营内部构建起的是一种纵向联系的上下级关系:以兵部尚书或都御史一人为提督,下设三总兵(由原先三大营的武臣中各自推举一人),每团再下设都指挥使等职官。
所有的职官听命于提督,由提督调度,再加之以内臣监督,其指挥效率得到了大大提高。而这正是团营制的雏形。】
“这……”
朱元璋知道了那时人口中未能如祖宗之旧的意思是什么了:老朱早在洪武十三年的时候,就定下过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共掌兵权的规制。
按照常理,兵部应该只能有调兵之令而不能有统兵之权的。
结果这玄孙相当于是把全部的军权都交给了这于谦一人手中。
“家门不幸啊!”
他停下了追逐朱棣的脚步,接着恨恨骂一句堡宗。
毕竟是应急战时之举。若不是这败家子把家底赔了出去,怎么会出现没有实战经验的兵部尚书不得不总揽兵权的情况。
【等到景泰二年的时候,由于前面我们提到过的朱祁钰富国强兵的主张,于谦召集兵部、五军都督府、总兵官等人,经过讨论之后提出了京营改革方针,要求彻底实行团营制,并最终得到了景泰的支持。
改革的方向主要是将原本互不干涉的三大营之中的精锐整合成一支综合性的队伍,使得兵将相知,各兵种之间得以配合默契。
同时,在总结了与瓦剌作战的经验之后,于谦对于整体的作战流程也进行了规划:要求先用火器给予敌人痛击,在打垮对面军阵之后再利用骑兵和步兵组成的各种战阵与敌方交战。总体而言提高了对火器的重视程度。
此外,就是提高了对日常训练的要求。除了常规的弓马武艺演习以外,还增加了实战性训练,提高了整体官兵的素质。
整个团营制等到景泰三年的时候又加以完善,规定了各级军官军伴的数目,用以限制私役军士的发生。】
朱祁钰:感谢后世人送来的抄作业大礼包。
虽然没有具体到细节,但是景泰君臣又不是那种只能靠别人给喂饭的类型。于是他们抄的心情愉悦,一边跟着罗列大纲,一边顺带着就探讨起几句细节上的事宜来了。
然后原本美滋滋地速记大纲的景泰就听到天幕话题又转了个弯。
【哦对,在这里来聊一聊石亨这个人吧。
在团营制的建立过程中,于谦自然功不可没。但是石亨,这个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且厌恶唾弃的小人,也确实有所建树。】
朱祁钰写字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着天幕,感觉自己隐约间好像触碰到了一块未来变故的碎片,心中隐隐有所明悟。
“石亨……”
武清侯因为不是文臣的缘故,今日没能挤进来这场君臣的小会。可是同样意识到微妙之处的陈循,此刻却万分庆幸他没能到场。
为什么要骂石亨是个小人?难道只是因为他曾经弃城而逃?
虽然确实值得人不齿,可是他后来到底戴罪立功。若是仅此一项,应该不至于风评差到如此地步的吧。
——也就是说,石亨未来一定还干出了更让后世人痛恨的行径。
你说巧不巧啊,他们目前已知的,未来会发生的一件大事,叫做上皇复辟。
而石亨是个带兵的武将。
【石亨虽然人品不行,而且在朱祁钰重用他之后,堪称毫无忠诚可言,一手主导并参与进了夺门之变当中,在攫取政治权力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反过来无底线地打压景泰势力。
但是抛开政治立场和权力欲望,作为一名武将,石亨还是有才能的,要不然也不能被景泰看重:
他早在瓦剌犯边之前就曾提议过朝廷多加提防,强将练兵。曾在正统年间提出过推举武职,延纳人才,拓宽军事名额的补充渠道的措施。
后来在团营制形成前期和常态运作之上也有不小功劳,不仅亲自操练团营士兵,而且在指挥作战上也提出了很多具有实用价值的建议。
可以说,和徐有贞一样,他俩都是标准的有用(能力)垃圾(人品)。
区别只在于,景泰从来没相信过徐有贞,只是因为他事办得好所以才让他得以升上高位。
而对于石亨,虽然景泰也知道他的人品一般,但考虑到中央能用的武官就那么多,石亨又是因为他才能从罪人翻身回侯爵,之后更是被他提拔到了提督的位置之上。
所以,在景泰八年,朱祁钰由于病重而无力亲身祭祀的时候,他还是选择相信石亨,认为他已经被绑在了自己的这条船上,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告知了对方,让石亨代他主祭。
这也就成了最后悲剧的源头。】
天幕上,原本所有的画面霎时淡去。
只有一行泼墨淋漓的行书占据了整个屏幕:
——夺门之变。!
朱祁钰近乎漠然地看着那一行行书。
满室是静默着的朝臣,此刻不论是坚毅者还是圆滑者,都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历史上既定的命运。
【首先,我要在这里提出一个暴论:
夺门之变的本身,是一场多方偶然之下,因为夺门一党的个人利欲熏心而导致的宫廷政变。它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景泰继位和易太子事件上去。】
【皇位的传承需要法统,而法统的来源往往只会有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这两条依据。
所以我们的永乐大帝朱棣,当年上位之后,都要反复强调自己登基之时是实际上的朱元璋的嫡长子,宣布自己是有法统在身的。】
原本聚精会神看着天幕的朱家父子一惊:怎么又跳到他们身上来了?
但这话倒是解开了朱元璋心中关于老四是怎么上位的疑惑:看来他最后还是觉得孙子能力不足,前头的老二老三也没活过他这个当爹的,最后才让老四继的位。
而老四最后都成他实际上的嫡长子了,继位时候都要不断强调自己的法统。
害……朱元璋皱着眉,半是苦恼半是纠结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是想立老四了,可是老二老三又怎么办呢?难不成在知道他们早死的消息之后,他这个当爹的还要为了老四能正常继位而冷眼旁观下去吗!
他压根没想过朱棣是非正常继位的可能,只把儿子这份反复宣称当成了一种无可奈何:
——毕竟标儿虽然去了,但标儿还有儿子啊!
杀伐果断,但偏偏在儿孙事上下不了狠手的洪武皇帝难得地迟疑权衡起来。
【可是景泰的法统就相当尴尬:
他要是按父死子继,继承的是宣宗的法统,那么就要否认掉当了十四年皇帝,名正言顺嫡长子继位的堡宗的法统,否认掉前面十四年正统朝臣的打工记录。
很显然他办不到。
于是他就只能按兄终弟及,继承堡宗的法统。但偏偏堡宗又没终,尽管后来补了各种禅位手续,可太子依旧是堡宗的血脉,那么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小宗。
这就出现了宗统和君统不能统一的尴尬局面,使得朱祁钰不得不面对如果坐视不管,那么他就只是个“看守皇帝”的情况。
针对这种局面,朱祁钰在景泰三年的时候做出了自己的尝试——易太子。
废除堡宗血脉的朱见深的太子之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从源头上确保皇位法统的转移,彻底从堡宗一脉改到自己这一脉手上。】
“这也算不上错吧?”
朱棣代入了一下,忍不住分析起来他这曾孙的心理。
“虽然礼法大义上说不过去,但是朝臣也不是全部都一心只认礼法的。”
拉一派打一派嘛,这朝中肯定不缺愿意要从龙之功的。
况且,景泰这尴尬的继承局面,多少都有几分文官集团的责任。是他们亲手把郕王给捧上皇位的,总不能真就完全不要脸,强行要求对面打白工吧。
可是这话他没能说出口,顶着老爹的斜睨,惊觉自己言下之意颇有歧义的燕王一下子头冒冷汗,努力用眼神表现出自己的真诚。——他真没什么特殊的心思啊!
【景泰易太子的事件,表面上来看不少人会说,朱祁钰这个皇帝当的真憋屈,换个太子竟然还要靠贿赂大臣。
但景泰付出的金钱,充其量不过是赏了内阁大学士陈循、高谷各百金,内阁其他四人各五十两。事成之后又赐予内阁全部六位大臣黄金各五十两,并给出去了一堆加衔。
你说多吗?好像这样单独看是有点。尤其是后面那堆加衔,甚至滥觞到被讽刺为“满朝皆少保,一部两尚书”的地步。
但是这些金钱和易太子这件事的重要性比起来,那是真的不过洒洒水。
万历听了都要大为感叹说:原来贿赂大臣就能换太子啊,那他攒了那么多年钱,为了他的宝贝福王也不是不能付出。毕竟四万顷的王府庄田他都给了,难道还在乎这贿赂大臣的银子?
——是的,对比一下你就可以看出来了。
在明朝,换太子艰难才是常态。
景泰的贿赂与其说是能够让大臣们改变心意的关键性因素,倒不如说是他的试探,看看朝臣的口风和倾向。
毕竟商辂也是拿了钱的,可这妨碍他支持朱见深为太子吗?】
朱元璋敏锐地捕捉到了神奇的地方:“这万历,为什么一个皇帝要说他擅长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