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细口瓶内插着连胜早上从外面折进来的几枝早春桃枝,枯枝上冒出了粉嫩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浅粉的花瓣沾了几滴清晨的露水,手指头轻轻一拨,带起来一汪春|水。
不可开交之时,福安立在了珠帘外,忽然出声禀报道:“主子,三公子来了。”
沈明酥恍然清醒过来,面红耳赤,一把推开身后的人,忙着去整理被他堆在了腰际的长裙,理好后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被封重彦搂进了怀里,身上的大氅罩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脚踝上,挡得严严实实。
“进来。”
片刻后,三公子拂开珠帘,走了进来,对着两人行了礼,“兄长,嫂子。”目光抬起来,瞥见两人的姿势,又慌忙移开,不敢再看。
封家一共三位公子,老大封重彦乃当朝丞相,又是当朝的驸马爷,权势滔天,老二封胥为边关名将,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军权,唯有三公子得了一个贡士之名,因之前的科考太过于顺利,一时得意,参加殿试前,去骑了一场马,把自己的手给摔断了,彻底与殿试无缘。上头有两个了不起的兄长顶着,家大业大,前几年混迹于昌都各大酒楼,大有要朝着纨绔的方向发展,封重彦及时掐断了苗头,与封夫人商议后,把府上的权利交给了他,如今被困在府上,俨然成了封家的管家。
封重彦没让他坐,也没让人给他看茶,抬头问他:“何事?”
三公子把怀里的账本和一应印章放在了两人跟前,顿觉一身轻松,身板子都直了不少,“既然大嫂回来了,从今往后,府上的一切事务就由大嫂说了算,这管家的大权,三弟就不插手了。”
沈明酥本想藏着脸,听闻此言,不得不抬头。
什么管家大权?
“兄长和嫂子好好歇息,三弟不打扰了。”三公子却不给她开口问的机会,转身就走。
“封池陌。”人走到珠帘处,还没钻出去,封重彦一声叫住他。
三公子转过头,挤出几分笑,“兄长还有何事?”
封重彦看向他放在地上的那一堆账本和印,质问道:“你是要长公主替你管家?”
三公子脸色变了变。
封重彦:“拿回去。”
见他迟迟不动,封重彦没去看他,漫不经心地道:“有本事,让你二哥回来管。没那本事,就等到娶亲,把账给你夫人。”
三公子有些不服,“母亲可以......”
封重彦道:“三夫人五指不留缝,她要管家,封家只会落得一个一毛不拔的名声。”
倒也是,自己的娘自己清楚,真要给了她,别说其他人,最先倒霉的就是自己,往后他得顿顿吃素。
“那二伯母......”
“指缝太大,我和你二哥的俸禄加起来,也不够她挥霍......”
半刻后,封三出了静院,来时是怎么兴高采烈地抱着账本进去的,出来时便是怎么灰头土脸的抱着出来。
身边的小厮并不意外,“奴才就说了,大奶奶不可能.......”
“别说了。”三公子脸色难看至极,心头憋屈难耐,“烦死了,烦死了......”一连说了两个叠词,还连带着跺脚,看得出来,是真烦透了,身后一众奴才个个都不敢吭声。
三公子转头瞅着小厮问,“我问你,倘若你身在高门大户,头上还有两个了不起的兄长,一个乃权臣,一个乃名将,你当如何?”
小厮想了想,脸上渐渐地露出了激动,斗志昂扬,“那小的一定奋发图强,努力追赶上他们的脚步。”
三公子嘴角一抽,手不得空,直接上了脚,踢在小厮的屁股上,“错!是混吃混喝,花天酒地,借他们的威风,耀武扬威......真是一点享福的天分都没。”他倒是有享福的天分,可惜没这个机会。
他绝对不能再如此下去,大嫂那是没得指望了,转头吩咐小厮,“去,去写信,问问我二哥这场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上回他不是说割那胡人的脑袋,如同割南瓜吗,信上问他,什么样的南瓜这么难割?割了几个月都没割完,是不是他手里的刀不行。”
奴才点头,询问:“怎么润词?”
“润什么词?就这么写!他要是割不完,就先把二嫂叫回来,兵荒马乱的,留她在那儿干什么,怜香惜玉他不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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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胥姜云冉》
从昌都出发时, 姜云冉准备得很充足,带了一马车的东西,就怕挨饿受冻, 结果遇上青州一场雪灾, 半点不剩,前往德州,只拎了一个包袱。
路上雪大,加之要赶路, 不能坐马车, 只能骑马,她没骑过马,但见那名踏雪军坐在马背上,身姿随着马步恣意摇摆, 极为优雅从容。
应该不难,不就是坐在上面吗?
谁知头一步便被难住了,马太高, 腿短迈不上去, 费了好大劲儿, 都够不着马背,最后还是那位踏雪军说了一句,“得罪了。”直接把人抱上了马背。
坐上了马背又才知道,人在低处和人在高处时的想法当真不同, 看着离自己五尺余高的地面,脖子都凉了,先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荡然无存, 人死死地趴在马背上, 生怕掉下去, 马匹一动,身子摇摇欲坠般,脸色都白了,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直呼,“救命!”
踏雪军乃封胥手下的一名百户,同封胥一样,也是从小就泡在军营里面的粗人,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出声道:“二少夫人放心,要不了命,身体放松,小腿膝盖和大腿内侧用力夹马,身子前倾,臀部不能完全坐在马鞍上,要似触非触,随着马的跑动节奏起伏......您紧张马也紧张,摔下来的几率更高.......”
已经在马背上了,要么摔下去断胳膊断腿,要么继续往前,姜云冉体会到了何为骑虎难下,只能听那百户所说,慢慢地掌握要领......
一天一夜,除了吃饭去茅厕,几乎都在马背上,到了德州城门时,姜云冉的一双腿已酸痛得打颤,一路上悔得肠子都青了,她逞什么能?都要和离的人了,去尽什么孝道。
紧绷着的一口气,在进入城门后,彻底松懈下来,一步也骑不动了,从马背上滑下去,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瘫坐在那,动也不动。
百户也看出来了,她是到了极限,初学者,能走这么远的路,实属不易,随手拦了一辆拉粮食的车,翻身下马过去搀扶,“德州战乱,城内很少有马车,只有运粮的车子,二少夫人要是不嫌弃,可以捎带一段......”
她不嫌弃。
她有嫌弃的条件吗。
百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自己起身,手里的包袱往跟前的粮草车上一抛,整个人如同八角鱼一般,双手双脚地爬了上去,瘫在了粮食堆上,什么形象,颜面,早就被折腾没了,发誓这辈子再也不骑马,身下的粮车,大抵也是她坐过最舒服的马车,人半躺在上面,周身筋骨终于得以放松,这才抬眼去打量四周。
放眼一望,全是拿着长矛的士兵和运着兵器和粮食的马车,很少见到百姓。
原本以为青州够穷够乱了,如今看到德州才知,青州已经称得上富裕安稳,越往城内走,沿路的气氛越紧张。
士兵个个脸色紧绷,嗓门儿吼得比市场上买鱼的还大,“加快速度!石车跟上,打起精神来,别他妈的像没吃饱饭一样,大邺粮食多得很,今日晚上的羊肉都炖上了,能不能吃上,就看咱们头上这颗脑袋会不会被胡人搬家......”
“西城门再赠十车石头......”
“东城门补给火药......”
姜云冉听得头皮发麻,总有种随时会葬身在此地的错觉,双手紧紧地攥住手里的包袱,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心中默念,等封国公的灵柩一封棺,她立马就走。
坐下的粮食车,一路到了军营,眼见要进门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
“避让!”
“东门胡人已退!”
“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还没等她回过神,周围的人一片欢呼。
所有的人马齐齐退开,她也被迫避让到了路边,很快一队乌泱泱的人马飞驰而来,马蹄从她跟前疾驰而过,扬起来的一团泥雪,胡了她一脸,一股憋屈和愤怒涌上来,姜云冉嘴角不受控地地噘了噘,却顾不得发泄,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紧紧地盯着马背上的人。
太快,她一个也没看清楚。
忙翻身从粮食车上爬起来,马匹到了军营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个个都穿着盔甲,又瞧不见正面,一时着急,转头问身旁的百户,“哪个是封将军?”
“将军!”百户没答她,扬声替她唤住了前方的人马。
没料到百户会忽然唤人,虽说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可这般相见,姜云冉还是有些心慌,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缩回了头。
本想整理一下仪容,低头一看,身上已被泥雪糊满了,完全没了可整理的必要。
姜云冉艰难地从车上爬下来,路面早被马蹄踩出了一个一个的水坑,能感觉到耳边陡然的安静,吸了一口气,埋头走了一段,才鼓起勇气抬头。
姜云冉的视力一向很好,目光扫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为醒目的那个。
头上的兜鍪已经摘下,露出了他的本面目,观其方头大耳,一双眯眯眼,满脸胡须,嘴巴和下巴均被淹没,身高马大,比青州抓住的那几头冬熊还要强壮,手里除了自己的兜鍪之外,还提着两颗人头,远远一瞧,可不就是三头六臂吗.......
姜云冉形容不出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天塌了不过如此。
她虽说着和离,心中到底还是怀了几分侥幸,封家大公子三公子都不差,老二即便是个歪瓜裂枣,也歪不到哪里去。
谁知.......
这是歪了个十八弯啊。
但凡他长得好点那么一点点,看在她有个长公主的大嫂份上,且她也老大不小了,或许还能忍忍,关上灯全当瞧不见,如今这副模样,冲击太大,想忽略都不行,实在难以下嘴啊。
受了一路的苦,她半分抱怨都没,可这会子的失望彷佛能灭顶,竟让她生出了一股空前绝后的委屈。膝盖一软,跪在了泥坑里,浑然不觉。
和离是离定了的了,也不在乎能有个什么好印象,反而巴望着他看不上眼,肩膀一抖,“哇——”一声哭了出来。
百户本想交差了,被她这悲痛的哭声吓了一跳,脸色变了变,“二少夫人,这是何意,属下这一路,可没欺,欺负过您......”
姜云冉抹了一把泪,还在抽搐,“我不是哭你。”
百户瞧了一眼不远处坐在马背上的将军,兜鍪还套在头上,看不出来神色。这些年将军一直不愿意成亲,为了娶到这位二少夫人,封家可是花了不好心思,生怕将军误会,急得汗都出来了,忙为自己辩解,“那二少夫人您这哭的是......”
姜云冉一愣。
是啊,她哭什么呢,哭这一路骑马太累了?还是哭他嫁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夫君?
她要是说出来,唾沫星子不把她淹死,跟前那位将军也能砍下她的头。
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声大哭的理由,“伯父啊,你怎么就死得那么惨。”好像也不对,他是病死的,不是战死的,及时改过来,“伯父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
理由是假,伤心是真,哭声悲痛,感染力极强。
封胥刚打完胜仗回来,立在对面,兜鍪底下的脸色几经变化。
德州是军事重地,军营内从不会有女人,起初见到从粮食车上,竟下来了个女人,眼皮子就耐不住跳了跳。
还没来得及质问,她倒是先哭了起来。
他常年带兵在外,封府的一切不管不问,以至于百户说的什么二少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她叫出那声‘伯父’,才恍然大悟。
二少夫人,不就是他那位逃了的新夫人吗。
怀着几分好奇,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见其跪在泥地里,身上的衣裙被泥水污了一半,脸上也是,再一哭,实在是难以看清样貌。
封胥皱了皱眉,伯父在德州已有六年多,她怕是从未见过,不明白她哪里来的感情。
大抵猜了出来,是兄长送过来接丧的,封胥同百户使了个眼色,让他把人带过去。
百户会意,上前去扶人,“二少夫人先随将军上马吧。”
还要骑马?还是同将军共乘,姜云冉一哆嗦,“不用了。”看也不敢看前面的人,转头问旁边的百户,“这粮食车还要进去不?再稍我一段。”
百户:“......”
没等他回应,姜云冉又从泥坑里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回去,哭了一阵后,心底里的委屈发泄得差不多了,及时收了声。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行是不是得罪了将军。
心里大抵有了个底。
德州绝对不能多呆,和离书一定要拿到手。
之前路上听青州州府的人说,二少夫人这一趟出来,只为和将军和离,他还不信,如今终于有些怀疑了。
那百户颇为为难地看向封胥,却只看到了马屁股,人已经转过身进了军营。
人是他从青州带来的,没交到将军手里,便是没完成任务,百户吩咐拉粮车的侍卫先把人带进军营,忙打马追上封胥,“将军......”
封胥已到了营帐外,翻身下马。
吩咐身后提着两颗人头的副将郑彪,“把人头挂起来。”
“是。”
百户跟着他进去,禀报道:“青州的路一日后便能通,属下出发前,丞相大人和长公主殿下了遭遇了一场雪崩,大人断了腿,来不了德州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将军安心御敌,国公爷的后事由二少夫人负责,待引完魂封棺,接灵柩过青州,再回昌都......”
封胥一面听他汇报,一面解下了手掌上的绷带,再取下头上的兜鍪,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侍卫,露出一张英俊阳光的面容。
封家的三位公子,个个都不差。
封重彦的英俊透着冷冽和危险,是属于头一眼不敢看,越看越让人惊叹的类型,封二则不同,他的帅气极具张扬,一眼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眉骨如画,鼻梁高挺,杏眼微微上挑,一双眸子看似清澈干净,一对上,便能感觉到他的挑衅和攻击。此时脸庞上沾着几道血污,不仅瞧不出半点狼狈,反而将那份英俊衬托出了几分妖魅的味道。
想起适才那张哭脸,封胥一笑,面上的讽刺没有半点遮掩,“就她?”
哭丧还行,引魂扶灵就算了。
百户知道他有误会,解释道:“二少夫人从来没骑过马,这回是头一次,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没抱怨过一句。”似乎并不如将军之前所说的娇气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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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封胥姜云冉2)◎
封胥神色倒是顿了顿, 但他没空管这些,人既然是过来接丧的,明日一道跟着灵柩离去便是。
一天一夜没合眼, 胡军损失过半, 退到了三里之外,一时半会儿不会攻上来,取下兜鍪后,封胥继续脱身上的铠甲。
手底下的侍卫见他要沐浴, 忙去提了两桶水进来。
行军打仗之人, 即便是大冬天,也不会用热水,绕到屏风后,封胥脱下染了血污的中衣, 随手往屏风上一撂,舀了一瓢木桶里的冷水,从头往下淋, 俨然把人抛到了脑后, 不打算搭理......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百户见他迟迟没发话,主动问:“将军,少夫人安置在哪儿?”
他怎么还在?封胥不耐烦,“后营。”
后营这么大, 具体哪个营帐?
腾倒是能腾出来一个空营帐,可四面八方全都是铁汉子,一到夜里, 很多与他如今一样, 打着赤身洗澡的兵将, 二少夫人一个小娘子,万一出来瞧见不该瞧的,该如何是好?
封胥似乎也察觉出了问题,又道:“后厨不是有几个婆子吗,把人带过去,随便找张空床,若没空床,同人挤一个晚上也无妨......”
百户:“......”
难怪人家要和离。
百户姓陆,这一趟他本只是为了报信,如今信已报完,按理说二少夫人的事情,并非他分内之事,很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转头看向封胥身边的两个参谋和两个副将。
他目光刚扫过去,几人整齐划一地将脑袋扭向一边,谁也不与他对视,大有让他有始有终,好人做到底的打算。
军营所有人都知道将军不愿意成亲,而那位二少夫人更是逃婚出来的,两边一开战,一个不当,很容易变成炮灰,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愿意接?
陆百户:“......”
陆百户乃昌都吏部陆尚书的小儿子,家境不差,在昌都也是个名副其实的世家公子,儿时不喜欢读书,总喜欢跟在封二屁股后打打杀杀,家里的人管不住,他父亲更是失望透顶,待封二到了关边后,随性让他跟到底,也将其送到了军营,谋了一个百户在身,因初来之时一身嫩皮嫩肉,平日里没少被人笑话,早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此时压抑已久的怒火倏然之间窜上了头,看了一眼众人,目露鄙视,高声对着里面洗澡的封胥道:“属下这就去告诉二少夫人,将军让她今夜去睡奴才窝。”
说完大步出了营帐,留下账内几人面面相窥,暗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敬他是个英雄。
陆百户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抓了适才拉粮食车的侍卫一问,听说人已到了灵堂,又匆匆赶了过去。
姜云冉见过‘将军’之后,便哪儿都不想去了,从粮食车上下来,脸都顾不得洗,直奔灵堂。待陆百户找到人时,姜云冉已跪在了灵堂内的蒲团上,披麻戴孝,一面烧纸钱,一面悲痛地念着悼文。
一颗孝心,日月可鉴。
再想起封将军那不咸不淡的态度,陆百户头一回替这位二少夫人不值。
说虽那般说,但他也不可能当真那么传,不过是为了出一口气,陆百户走到她身后,迂回地问道:“将军来话,问少夫人今夜想在何处安置?”
他一问,姜云冉脑子里便浮现出了那道‘三头六臂’的身躯,脸色愈发苍白,诚恳地道:“不用麻烦将军了,今夜我就睡在灵堂。”
此话一出,别说陆百户,灵堂内守着的两位侍卫心底都生出了感动。
封国公归天之时,正值胡军入侵,州府内只留下了他身边两个近侍安置后事,可这些人常年跟着封国公在外打仗,从未置办过丧礼,不知该如何操办,人装进管材后,便只知每日供着香火,烧着火纸守着,等着封丞相的人前来接灵。
适才这位二少夫人一到,便让人备了五六个火盆,每个火盆都烧上了火纸,她则捧着三炷香,围着灵柩转了好几圈,一看就是行家。
正愁今夜该如何将人留下来,听她主动提出要守灵堂,谁不动容?
侍卫看向一旁呆立的陆百户,“劳烦百户去打盆热水来,让二少夫人先洗把脸。”
陆百户:“......”
军营内洗脸谁用热水?
一炷香后,陆百户还是打了一盆热水进来,姜云冉洗了脸净了手,便开始坐在灵堂内忙乎,扎纸人儿,做花圈,废寝忘食,晚饭也没吃。
她是真的不饿,人生遭遇了如此大的打击,她哪里还有胃口。
陆百户折回去,封胥已沐浴完,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盖着兽皮,披头散发地躺在了床榻上,睡着了。
打了一天一夜的仗,胡军暂时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攻上来,他睡觉时,没人敢去打扰。
醒来已经天黑。
匆匆用完饭,披了一件大氅,领着副将去了一趟城门,查看胡军的动静,德州乃平地,没有山可傍,除了背面的青州之外,三面都在被胡人被攻击。
胡人扬言,要给大邺将士过个‘好’年,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王八羔子,还当咱们是泥捏的呢,如今尝到了爷爷们的厉害,吓破胆,不敢来了。”说话的人,正是被姜云冉认错的‘将军’,名为郑彪,是跟在封胥身边多年的副将。
雪雾天,雾气太大,封胥瞧了一眼不远处胡军的营帐,“不可松懈,让人盯紧了。”
“是。”
封胥转身下了城门,召集了身边的几个副将,掌灯商讨接下来的作战计划,“青州的路已通,王参军明日派一队精锐,确保粮草和军|火能准时到位。”
“是。”
封胥拢了一下肩上的大氅,一双手常年握刀,手背爆出根根青筋,骨节修长分明,因皮肤太白,看不出半点粗糙。
目光盯着跟前的沙盘,缓声道:“据消息萧家那位三皇子,从海域偷|渡,打算偷袭青州,但被凌墨尘绞杀在了北河,胡人的脚步被打乱,后援军没这么快,今夜先撤掉城门的大将,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明日一早主力放在北面,清扫出一片海域,迎接半月后朝廷增派的海船。”
说完,从身旁方百川的腰间,拔出长刀,刀尖指向一处山脉,弯唇一笑,“而我,还有踏雪军,去这儿。”
没错,他不仅要反击,还要拿下定州。
以朝廷的十几艘海船为诱饵,拖住胡人,他亲自领军夺下定州的山脉,这个冬季,不是他封胥的葬身之日,而是他萧家的死期。
睡了一觉,他精神了许多,此时那双张扬的眸子内,爆发出了一股猛兽即将进食的紧张和兴奋。
分明是一张英俊阳光的脸,像是嗜血而狂一般。
跟在他身边的老人,对他这副神色太过熟悉,每回要大开杀戒之前,他都会忍不住兴奋,他自己是看不到他那笑容,旁人看得清楚。
简直是恐怖如妖邪。
郑彪也跟着兴奋了起来,“胡贼不让咱们过年吗,爷爷们这回就告诉胡贼,灭了他萧家祖宗,我大邺人天天都是过年。”
议完事,都快亥时了。
众人领着军令陆续散去,封胥正要往位子上躺,转过身便看到门口立着的陆百户。
封胥:“......”
青州和德州的气温差不多,一到夜里,雪风吹起来,简直要命。
今日进了灵堂后,姜云冉便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换上孝衣,这会子总不能再把披风披上,唯有缩在火盆前,使劲儿地烧火纸。
前面一盆火,左右两盆,熊熊火焰腾烧,灵堂一下‘热闹’了起来,加上她白日里扎的那些纸人儿和花圈,灵堂终于像了个样子。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了军营便来了灵堂,没有歇息片刻,再被火一烤,倦意一阵一阵袭上来,姜云冉一颗头正点得厉害,陡然间听到一声,“将军。”瞬间一个机灵,手里的火纸“啪嗒——”掉进火盆,逼得她身子后仰,同时扭过了头。
这一望,正好撞上那位‘三头六臂’的将军,见其身上穿着孝衣,手里抱着一件鸦青色的大氅,一双眯眯眼,要把人给吞了一般。
惊魂未定,又遭一击,姜云冉猛地转过头,埋首不吱声,心中不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迟迟没有动作,灵堂的侍卫过来提醒道:“二少夫人,将军来了,可以吊丧了吗?”
灵柩明日就要离开德州,今夜是最后一晚,封国公生前乃一代战将,带过的将士无数,自然要前来吊丧。
姜云冉反应过来,起身将蒲团移了一个位置,腾出灵堂前的地儿给前来吊丧的将士。
头一个跪下的便是那位胡子脸眯眯眼的‘将军’,姜云冉闭上了眼睛,继续默念,“观世音菩萨在上,看在我曾给你供奉了那么多香火的份上,我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他手上一碰就碎,不配为将军夫人,他看不上我,看不上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菩萨听到了她的祈祷,等耳边安静下来,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将军’果然不在了。
按理说,今夜他该守灵。
姜云冉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蒲团,蒲团上跪着一人,正缓缓往火盆里丢着纸钱。
火光印在那张脸上,轮廓英俊明朗,眉眼如梦如画,霎时间似是有山间一轮明月引入了眼底,洗净了她的眼睛。
她是不是看到了神仙?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放假了吗,跃跃明天要去重庆走亲戚啦,今天早点发,下午存明天的稿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堂内哪里来的神仙, 只有鬼魂。
她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忘记了礼仪规矩,看呆了眼, 旁边的人也转过了头, 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脸上。
这一对视,姜云冉终于理解了什么叫眼睛里长了钩子。
她见识短。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她果然不是个攀附权贵之人......
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跟前这张绝世容颜中,却感觉不到半点高兴,一股酸楚和不甘渐渐从心头涌上来, 翻山倒海, 原本就憋屈的心,愈发堵闷。
同样是披麻戴孝,同样都是爹娘生的,同样都是鼻子眼睛嘴巴耳朵, 为何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如此之大,哪怕均一点也好啊。
有了对比,伤害更大了。
她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封胥正瞧得仔细, 便见她嘴角一噘, 活像他对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转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呜呜呜.......”
果然如他所料,是深院里养出来的娇气包,姿色倒是有几分, 但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
“伯父,你一路走好。”
封胥:“......”
封胥神色一顿,再次看向她。
恰逢姜云冉偷瞟回来, 目光对上, 姜云冉哭得更大声了, 就着袖口轻轻拭了拭泪,“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