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胥还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又听她带着哭腔道:“你别再看我了啊......”
她太罪过了。
弯身移开了跟前的火盆,对着封国公的灵柩猛磕了三个头。
封家祖宗在上,她并非是那等轻浮之人。
还未和离,她便是封家的儿媳妇,姜云冉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今儿白日见她哭得那般肝肠寸断,封胥就觉得奇怪,此时见她伤心成了这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出声问道:“你认识封国公?”
干净的嗓音,如冷泉击石。
姜云冉点头又摇头,面露绝望,有气无力地回复道:“见过一面。”什么样,忘记了。
封胥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纸张,火光烧起来,嘴角一勾,问道:“见过一面,便如此伤怀?”
姜云冉一愣,瞟向他,恰好瞧见了那道笑容,心头咚咚一阵乱跳,默念了一句“罪过”,快速地转过头,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怀疑,义正言辞地回道:“封国公乃一代名将,生前杀敌无数,护我大邺边关太平这么些年,如今归天,我不该哭吗?”
嘴挺厉害。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问他:“你是封将军身边的副将?”
封胥皱眉,不禁怀疑,她眼瞎?
他长得像副将?
姜云冉又道:“是将军派你来守夜?也是,胡人忽然攻城,将军忙着抗敌呢,孝心揣在心里就好,封国公在天之灵定能理解。”
不知道她把谁认成了他,封胥懒得去解释。
封重彦给他的那封信他收到了,自己本就不想成亲,待她明日出去前,把她想要的和离书给她,两人从此互不相干,正好。
“你真是副将?”姜云冉眼珠子尽量不望他脸上瞟。
封胥道::“不像?”
“不像。”姜云冉摇头,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参军?”
封胥眼皮一抽。
他不答,那就是自己猜对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见‘将军’,见一回心肝颤一回,生怕下一刻被他拖进军营内,拧断脖子。
明日一早她就得走,怎么着也得拿到和离书,陆百户天色一黑,就没过来了,守灵的侍卫走不开,唯有跟前的人,应是将军的心腹,匆匆瞧了一眼,悄声问:“参军,你能帮我问将军要一样东西吗?”
封胥对她那声‘参军’忍了忍,“什么东西?”
姜云冉不能明说,“他知道。”
但又怕他日理万机,万一不明白呢,斟酌了一下说辞,便道:“你就同他说,将军一表人才,生得肥头大耳,不是,方头......”姜云冉一甩头,努力把那张脸甩出脑海,“将军生得威武,家世又好,名声又响亮,这世上自有爱英雄的姑娘,可我姜云冉配不上,我出身于商户之家,鼠目寸光,从小就没有志气,更没有将军夫人的气概。”
“如此不济?”
姜云冉一愣,实在忍不住看向了旁边的人,见其英俊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不屑。
突然意识到故意贬低自己的同时,也在败坏自己的形象,这话若是将军亲口所说,姜云冉定会心花怒放,可此时面对这张脸,她难以摸黑自己......
“是......倒也不全是。”她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好与不好,竟然得看人,想了想,道:“我长得丑,配不上他。”
这个理由说出来,跟前的人见见了她的真容,显然不会相信,但‘将军’必然能听出玄外之音,她不满意这门婚事。
话音一落,便听身旁的‘参军’应了一声:“嗯。”
姜云冉愣了愣。
“算了。”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离,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就告诉他,我想要和离,让他明儿一早把和离书给我,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并非我嫌弃他其貌不扬,临时想要反悔,早在没见到他之前,我就已经生了和离之心,这事儿他也知道。”说着说着,心里积攒已经的怨愤一股脑儿地窜了出来,“这不怪我,打从定亲起,他就没满意过,他不想要这门亲事,就该早早同自己的父亲说明,干净利索地退了亲,还我一份自由。”
越说越委屈,“他不喜欢我,我就喜欢他了?我又不是非他不嫁,就因为这门亲事,我从十一岁起,便被家族束缚,连出去漏个面的机会都没,多瞧一眼旁的公子都是罪过。”
这双眼睛跟着她,简直吃了大亏,直到今儿才开了眼。
“封家一面不放人,非得要取,封将军一面又嫌弃我,对外声称不愿意娶亲,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就那么招人厌,成了戏本子里惹人嫌的配角儿?”姜云冉气不过,“接亲他让弟弟来接,那拜堂呢,洞房呢,怎就不让弟弟来了?我倒是觉得三公子不错......”
封胥:“......”
“若他一早拿出该有的态度,好好看待这门亲事,学会尊重人,他长相就算歪到了姥姥家,我也能闭着眼睛过日子,哪里会逃亲......”这话说的似乎有些过头了,不免心虚,“如今说这些也没有,都晚了,明日一早,劳烦参军同他说一声,我要和离书。”
一通憋屈发泄出来,身子都发热了。
跪久了腿麻,话已经说了出来,封国公作为见证,破罐子破摔,一屁股摊坐在了蒲团上,顺便把手里的一叠火纸交给了旁边的人,“参军好好守着吧,天亮尚早,火纸不够了,一张一张地烧,我眯会儿眼,烧完后叫我,我带你绕圈引魂。”
实在太困,支撑不住,姜云冉抱着膝盖,头埋在胳膊弯里,闭上了眼睛。
封胥盯着被塞到手里的火纸,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从她那一句,“我倒是觉得三公子不错”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她什么意思?
再看向身旁蜷成一团的女人,终于弄明白了,她心里的‘将军’是谁了。
这回他可以断定。
她是瞎子。
郑彪长得像将军,他不像?
看着她身子倒在蒲团上,也没去接,瞟了一眼见那脑袋悬吊着,头快磕在了地上,到底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伸直脚尖,踢了个蒲团,塞在了她头下。
等姜云冉一觉睡醒,天已经麻麻亮,呆愣了几息,想起来了自己身在何处,立马坐直了身子,盖在她身上的那件鸦青色大氅也随着落在了地上。
姜云冉瞪大眼睛盯了一阵,一把仍到了一边,如避蛇蝎,忙问跟前的侍卫,“将军昨夜来过?”
侍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来了。”
“何时走的?”
“刚走不久。”
也好,看到她睡在灵堂前,更不会满意了。
姜云冉不确定那位参军有没有把话带到,但人既然来了,多半已经告诉了他,天一亮,便要抬棺启程,将军怎么着也会来一趟,想必那时会把和离书给她。
早些收拾早些走,囫囵吃了一块饼,姜云冉便开始干活儿,诵经超度,散纸钱......
一切都收拾好了,等到钉棺时,‘将军’果然来了,昨日那名参军也在,姜云冉不敢多看,领着人,捧香绕棺材走了几圈,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钉完棺,便要启程了。
青州来了十多个人专门负责迎灵柩,灵柩抬起来走在前,姜云冉肩上挎着包袱,跟着后面,到了城门口,迟迟不见‘将军’给她东西,这才扭过头。
却没见到人了。
他没送灵柩?
姜云冉有些慌,回头匆匆去寻,脚步经过‘参军’身旁时,顾不得停留,‘参军’好心叫住了她,且给她指了路,“在那儿。”
姜云冉道了一声多谢,往前走了两步,终究没忍住,回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此一别,她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看的男人了,待回到昌都,也好让她同屋里的姐妹们吹一阵子。
‘参军’没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是他身后立着的几人,神色一时都露出几分疑惑。
这般忽然问人名字,且她如今还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确实有些不妥,姜云冉面色一红,只能作罢,转身去找‘将军’。
走去参军所指的营帐,掀起帘子,‘将军’果然在里面。
尽管已经看了这么多回了,有了心理准备,可面对如山的硕大身躯时,姜云冉还是忍不住抖了抖,再次坚定了决心,确实不适合。
“将......”
没等她说完,‘将军’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又瞥开目光,声音中气十足:“和离书没有。”
姜云冉愣住。
‘将军’又道:“二少夫人今日怕是走不了了。”郑彪本就长得一副凶相,平日里说话如同洪钟,说这番话他已算克制了,不太明白将军为何要交代他来转述给二少夫人。
姜云冉心头一凉,知道他是反悔了,怕归怕,但关系着她的终身大事,不能退缩,颤巍巍地道:“为何?”
郑彪回想了一下封胥的话,不似陆百户那般能变通,实打实的粗人,一字不差地道:“前几日后厨的一个婆子走了,后营缺个烧饭的,二少夫人既然来了,就麻烦顶替一下,等这一场仗打完了,自然会放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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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封胥姜云冉4)◎
郑彪因嗓门大, 气势足,每回两军相会,封胥都会派他去同敌军对阵, 说出这番话, 不自觉带了几分煞气。
姜云冉仰起头,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稳住脚跟,没让自己往后退。
她?为何?
姜云冉慢慢地从恐惧中抽离出来,俗话说菩萨尚且还有三分泥性, 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人。
她皱眉, 反抗道:“我是长公主派来接丧的,将军不知道?”
郑彪道:“知道啊。”不止将军知道,军营的人都知道,不得不说二少夫人不愧是从昌都过来的世家娘子, 不仅会置办丧事,念经超度,还很擅长哭丧, 昨儿见她哭成那样, 连他这个从不流泪的铁血汉子, 眼眶都不免湿了。
姜云冉瞪大了眼睛,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让她留下来烧饭?
莫不成他对自己也有意见?没看上自己,以此来表达他不想成亲, 更不会喜欢她的心里?有这个必要吗?
姜云冉脸色不是很好,“素闻将军威名,多年来替大邺守住边关, 杀敌无数, 称得上一代英雄, 如此将才必是一位运筹帷幄,先公后私,开明豁达之主,怎会行如此霸道蛮横之事。”虽说样貌不行,品行不应该差,怎还公报私仇,不讲道理了。
这话她倒是说对了,郑彪想了想道:“将军就是如此霸道不讲理,二少夫人还是早些习惯。”
姜云冉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了,惊愕地看着他,还没想好怎么与他理论,郑彪忽然转过身拿起了旁边的一把关公长刀,往地上一顿,“砰——”长柄砸出了一个坑,土皮都溅了起来,姜云冉心尖抖了抖,抬头一望,只见那关公刀比她的脸还宽,刀刃闪着森森寒光,终于知道为何能一刀割下人头颅了,别说头颅,这把刀就算将她剁成肉泥也不成问题。
姜云冉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上,猛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着,他还要杀人?
见他又忽然提刀往前,姜云冉脸色雪白,到嘴的狠话及时咽了下去,一瞬之间气焰全灭,他要杀一个女人,实在太轻松了,凭他封家的家世和他封胥的威望,再想想她姜家的实力,自己的死,压根儿不会对他有丝毫的影响。
她屏住呼吸,“将军......”有话可以慢慢说。
郑彪却从她身旁气势汹汹地经过,走去了账外。正好看到陆百户,交代道:“把二少夫人带去后营,烧饭。”回头又招呼手底下的将士,“所有人准备,千户即刻点名,半个时辰后打开北门,今日目标,万颗头颅,传令下去,一颗头颅换一斤羊肉,没斩下头颅的人,晚上给咱们跳舞助兴。”
“好!!”
账外的杀喊声震耳欲聋,陆百户进来时,姜云冉的气焰已经全没了,脸色苍白,表情绝望,又要哭了。
不等陆百户开口,她先问:“灵柩走了吗?”
陆百户点头,“走了。”
“那就好,封国公能入土为安比什么都重要,这一趟我也算完成了长公主殿下交给我的任务,如今将军遇到了难处,需要我留下来,我岂能推脱,他冒着生命危险在外杀敌,我不过是烧个饭,又有何难处?”
一番话说得善解人意,莫非她正哭着,还真以为她不在乎。
陆百户自然知道他们将军无耻,但没想到他会用到女人身上。
从最开始的同情,到今日,心中早隐隐也替她有了几分愤愤不平,人是他从青州带过来的,走之前信心满满,一脸正气,如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是见不得女人哭,才喜欢往外跑,宁愿打打杀杀,也不愿意与小娘子周旋,更不知道该如何哄女人,且这本就不是他该干的活儿,昨儿晚上他就提出来了,表示不服,封胥听后曾劝解他道:“眼下场上正缺人手,得留下个最不中用的。”
他不服,封胥便叫来了身边的所有近侍下属,包括参军。
无一例外,他一个都打不过。
想起这个,心情顿时烦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领着人到了后厨,“二少夫人请吧。”又道:“将军口味比较重,但不挑食。”
意思是只要做了,他肯定会吃,至于做得好不好,就看她的心情了。
德州乃大邺最大的战乱之地,屯兵二十万,士兵们平日都是住在营帐,封胥也一样,有自己的营帐,后厨倒是单独用青砖黛瓦盖出了一方小院,大抵是为了以防有人下|毒,外面层层重兵把守,进来的人都得搜身,即便姜云冉是他们将军夫人,也没幸免。
且似乎都听说了两人之间的不睦,那婆子搜得更仔细,连同她手上的包袱,也一并打开,一一检查。
里面两套换洗衣裳,一叠银票,外加一张地图,一看就知道是随时准备跑路之人。
婆子包好后交给了她,“少夫人得罪了,随老奴进来吧。”
进去后婆子的脸色才温和了一些,一面领着她熟悉厨房,一面同她讲解道:“将军能让二少夫人过来,想必是早听说了二少夫人的手艺。”婆子是封胥从昌都带过来的,对昌都的家族多少了解,姜家以卖豆腐起家,厨艺定不会差,“今儿老奴就不挡二少夫人的道了,包括将军在内,少夫人只需准备十个人的份量......”
“水在外面,米在缸内,柴水我已放了一些在灶台后,一顿饭够用了.....”继续领着她外里走,打开了一扇门后,顿时鸡鸣羊咩。
是一处关着家禽的棚。
婆子道:“昨日将军打了胜仗,按照规矩得连吃三日的羊肉,这些羊差不多都肥了,少夫人随便宰......”
姜云冉眼皮一跳,“宰?”
婆子点头,“对,宰一只羊,再杀两只鸡就够了,将军的饭量不大......”
姜云冉:“......”
这叫不大?
“少夫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姜云冉就没一个懂的,茫然摇头。
婆子笑了笑,道:“那老奴就不打扰夫人了,今夜三军同庆,有得要忙,老奴先去胳膊帮一阵忙,二少夫人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对于会下厨的人来说,十个人的饭菜并不难,平日那十个人的饭菜,都是婆子一人负责。
婆子走出去好久了,姜云冉还立在那,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又是来干什么的。
她是来给那位大将军烧饭的,满意了,她才能回去。
何为满意。
她家里是卖豆腐的没错,可她也只会做豆腐,不会烧饭啊,这做豆腐和杀鸡宰羊的概念完全不同,一荤一素,一行斋一杀生......
这不是欺负人吗?她姜云冉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她不伺候了,还是逃吧。
......
半个时辰后。
姜云冉手持菜刀,立在羊圈前,打算先礼后兵,“刀在这儿,能不能自己上来抹脖子?”
显然不能。
身边的伙伴一天少一只,每回都是被人拖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再蠢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如今一看到人立马缩在了角落了,咩咩只叫......
姜云冉欲哭无泪,“我知道你们不想死,我也不想死啊,咱就别卖可怜了......” 狠心拉门进来,踩了一脚的羊粪,脸都绿了,“啊......”
“天雷怎么不劈死他!”
歹念一起来,被自己吓了一跳,立马又掐断,“开玩笑的,不能劈死,劈死了谁去杀敌......”她要疯了。
“羊儿们,对不住了,我也是被逼的。”姜云冉闭上眼睛,一把刀左右一通乱劈,羊群一阵咩叫,四处乱窜。
眼见有几只羊被挤在角落里,爬不起来,姜云冉看准时机,举起了刀,“我要砍了。”手里的刀握了又握,迟迟不落,分明举着刀的人是她,竟比羊群还紧张,咽了咽喉咙,拖着哭腔道:“我真要砍了......”
这一犹豫,羊群再次散开。
一脚的羊粪,裙摆上也有,再看对面望着她瑟瑟发抖的一只只羊,终究受不了了,算了,一顿不吃羊,也没关系。
她还是先去杀几只鸡来得更快。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姜云冉一头的鸡毛,瘫坐在了鸡笼前,手拿菜刀,双目空洞地看着跟前乱飞的鸡群,已是一脸生无可恋。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北城门的头一波进攻,由封胥亲自带人冲出城门,直捣胡军军营。
胡军先前连攻了两次城,均以失败告终,不得不改变策略,正留在原地一面修整,一面商议下一次的攻城计谋,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厮杀声,怎么也没想到封胥竟如此狂妄,自己打开城门,开始反攻。
胡军将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翻身上马迎战,“来得正好,这回不砍下封胥的人头,本将军这条命也不用要了。”
第一个回合很快结束,只用了半个时辰,封胥便手提胡军将领的人头,领着手下两名得力副将和两千户兵马,带着欢呼声,快速退回了城门。
一入城,封胥将手里的头颅甩给了守城的将士,“人头挂起来,今夜盯紧了。”
今日他领着主力在北门露了面,之后胡军必然会在此增加兵力。
侍卫:“是。”
参军柳百言听到动静声,立在营帐门口迎接,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成了,笑着道:“将军这时辰掐得挺好,正好赶上午食,二少夫人的饭菜应该也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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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封胥姜云冉5)◎
柳百言这话多少有些故意助他威风的意思, 知道他战场得利,情场也得意,这回特意扣下二少夫人, 还派去了火房替他烧饭, 不就是为了彰显他的能耐?
他不说,封胥倒是忘记了,今儿是他那位新夫人在烧饭。
若是换做别人,多半会一笑了之, 低调行事, 但他封胥性子一贯张扬,翻身下马,热情地招呼几位副将,“先回去沐浴, 今日让你们也沾沾光,吃一顿少夫人做的饭。”
听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位少夫人,几人面面相窥。
他不是说要同人家和离吗。
柳百言左右转头, 瞧了一眼身旁几个神色尚在呆愣中的单身汉子, 因已婚被‘排挤’了多年, 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抖了抖袖子显摆道:“媳妇儿的好,谁成亲谁知道,谁不喜欢一回到家, 就有媳妇儿备好的热乎饭菜,美酒佳肴?这吃的不是饭菜,是温暖, 是爱......”
文绉绉的语调, 几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齐齐对他翻了个白眼,狐疑归狐疑,丝毫不影响脚下的速度,匆匆回营帐更衣。
二少夫人,他们将军夫人烧的饭,谁不喜欢?
封胥回来又是一身的血迹,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常服,外面披上了那件鸦青色的大氅,没有束发,发丝随意绞干后,散在了脑后,严冬的天气越来越寒凉,水珠很快结冰,他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后侍卫拿着裹着碳火的暖炉,替他烘着头发。
郑彪第一个到,抬起头,咋一眼还以为是哪位美人儿。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位‘美人儿’不好惹,手段毒辣,凶残至极。
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美是美,却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郑彪被他盯着一阵瞅,勾唇还勾着笑,心里直发毛,“将军,属下脸上有东西?”
“本将观你有将军相。”封胥起身,“你过来坐。”
郑彪脸色一变,“将军是要打算与胡人同归于尽?属下认为不妥,以胡军对您的痛恨,绝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活捉的赏金是五千两,死了的才两千两,他们只会侮辱你,玩够了,才会将你的人头挂......”
“挂什么?”另一名副将王冲也掀帘走了进来,“城门上的南瓜,都成串了,还不够多?胡贼哪回不是喊着要咱们将军的人头,结果自己先上去的......”
身后陆续有人哈着白气进来,都洗干净了,做好了大吃大喝的准备。
副将,近侍,参军,算上陆百户,正好十人。
封胥见郑彪不上当,只能坐回主位,招呼旁边的侍卫,“上菜。”
那侍卫出去后,足足等了半刻才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火房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大托盘,弓腰驼背,一颗头都快埋到胸口了。
众人都在等着二少夫人的饭菜,目光齐齐扫去,心头好奇,少夫人到底给他们将军备上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最好却只看到了托盘里的十只碗。
先上的应该是饭。
众人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小厮先走到了主位,将托盘内最中间那一碗放在了他面前,再一一往下发,十碗发完了,趁着众人沉默的功夫,赶紧转身走人。
到了门口,封胥出声道:“回来。”
那小厮心头一凉,自知还是逃不过,慢慢地转过身。
封胥拧眉看着跟前碗里粥不像粥,干饭不像干饭,还掺杂着黑点的一坨坨东西,实在不明白,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埋头答道:“饭。”
这东西哪里像饭了,沉默了一阵,又听封胥问道:“菜呢。”
“少夫人说,怕将军饿了,让小的先把饭,饭送过来,菜她还在煮......”
小厮越说越小声。
封胥:“什么时候好?”
小厮不知道,出来的时候他才见到少夫人把一堆的菜叶子倒进了锅里,“应,应该快了。”
封胥五指轻轻地敲着几面,盯着跟前的那碗饭半晌,面色平静,端起碗,拿起了桌上的竹筷,淡然地宣布:“吃饭。”
饭入口......不对,不能称之为饭,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儿,味道难以形容,夹生不说,还有一股浓浓的柴烟味儿,且还掺杂着不明之物。
“咯嘣——”封胥不再动了,眉心跳了又跳。
一屋子人慢慢地嚼着,神色各异,都保持着沉默,唯有郑彪皱眉道:“将军,这饭磕牙!”
对面王冲瞪他一眼,“吃不死人,就闭嘴。”
话音一落,众人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咯嘣”声,郑彪埋头从嘴里掏出了半颗牙,往桌上一放,“人是死不了,牙掉了。”
谁也不出声了,斜眼瞟封胥。
封胥撑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沉默,门外的小厮又进来了,埋头道:“菜来了。”
是真的菜,一人一碗,青菜配着汤,同样漂浮着黑色的灶灰。
众人盯着跟前的‘饭菜’,心中已有了掂量,二少夫人要么是故意,要么就是压根儿不会做饭。
封胥嘴里的一口石渣子,包了半天,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招手示意旁边的侍卫拿瓷缸,嘴里的渣子漱了好几回口,才吐干净,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见个个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不动了,故作不知情,愣了愣,道:“别客气,吃啊,本将早饭吃的晚,不饿,你们慢慢吃......”
“属下也不饿。”王冲笑着道:“我早上吃了五个包子,还没消化完呢,我去看看那帮臭小子,怕他们得意忘形,偷偷喝酒。”
“我也去。”陆百户紧跟其后。
近侍严勇:“我去外面守着吧,将军刚割了敌人首级,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偷偷潜进来寻仇。”
“我也去。”
“等等我......”
郑彪连理由都不用找了,实话实说,“我牙疼,是真吃不了。”
看着瞬间空荡荡的营帐,封胥嘴角抽了抽,吃不了个屁!转身肯定去吃大锅肉了,扫了一眼跟前的碗筷,封胥把送饭的小厮叫过来,脸色再也没绷住,沉声问道:“这是她做的?”
虽然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宁愿看将军怒,也不愿看将军笑,但他黑着脸时,身上散出去的压迫气势,还是很唬人,小厮不太明白他问的这个‘她’是谁,回答道:“是二少夫人做的。”
二少夫人?哪里来的二少夫人,她这是想毒死他,好拿到和离书,远走高飞。
“你去叫姜......”叫姜什么来着,封胥揉了一下太阳穴,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来,看向一旁的侍卫。
侍卫淮冬深吸一口气,垂目道:“姜云冉。”
“对,姜云冉,你让她过来......”小厮刚转过身,又被他叫住,“算了,我自己去。”
他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咒骂他的。
头发刚被绞干,来不及束发,只简单地绑了一根发带,披着大氅,一路风风火火地去了火房。
一靠近小院子,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柴火味,再进去,便见到了浓烟滚滚。
他才洗了头发,抬手把斗篷帽子盖上了头顶,找了一圈在厨房内找到了人。
也没看到人,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别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