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阳忽然问他,“长公主有失忆吗?”
福安摇头。
“有眼盲耳聋吗?”
福安回忆了一番白金娘子,再摇头。
“那为什么这些年不自己回去?”
福安一怔。
为什么?
乔阳揶揄道:“也就主子能留你,换个人,早把你扔宫里去了。”
正说着话,便见吴文敬从对面穿堂走了过来,穿着官服,一派肃然的正经模样,彷佛昨夜醉酒的另有其人。
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到眼底隐隐的乌青。
这会儿过来是向封重彦禀报昨夜的后续。
昨晚一共抓了几只‘熊’,没有一个招供的,和最初的那两名胡人一样。
一个晚上,一直在地牢里囊,“天神震怒,大邺乃罪恶之地,要遭天谴......”太他妈的吵,他直接让人把嘴巴堵上了。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胡人。
他年幼时,自己的亲生母亲路过青州,被胡人所杀,后来他考上了进士,不求功名,只求来青州做一个地方官。
正巧那时封重彦以木鸢立了大功,受陛下重用,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求到了封重彦头上,如愿到了这儿。
之后亲眼看着大邺的兵将与胡人打了这么多年,对胡人的恨意,日益增添。
沈明酥喝完了一碗粥,见封重彦也搁下了筷子,才问:“昨夜那胡人说什么了?”
封重彦没瞒她,“知道你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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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
大邺一场宫变, 顺景帝的儿子前太子周元璟闯入宫殿欲夺位,赵家一夜之间几乎死绝,宫中只剩下了一位年轻的郡王。
虽说一切皆乃赵帝犯下的罪孽, 但赵家如此悲惨的下场,倒是证实了十几年前双生子灾星灭国的那道预言。
沈明酥被王老太医所救, 还躺在床上,自是听不到外界这些声音。
但封重彦清楚。
她‘死’后,朝中的纷争并没有结束, 以邵家为首, 齐齐跪在,求两位阁老做主,让赵家把江山还给周家。
两位阁老家中老小一夜被赵帝所杀, 恨赵帝是恨之入骨。
但太子妃临走的那一番言辞, 把他们架在了道德的火炉子上, 当真要对两位孩子赶尽杀绝,这辈子的道义也就成了一桩笑话。
只能站在中立。
可劭家哪里能与封家相抗。
在封重彦堵住殿门的第三日, 两位阁老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立场, “郡主已去,便无双生子之说, 更无灾星灭国这等荒谬之言。”
出来后两人便离开了朝堂, 出家为僧。
封重彦继续清理朝廷, 白日不停忙碌, 以朝政还麻痹自己,夜里不敢睡, 怕一睡过去, 便看到她躺在自己怀里‘死’去的那张脸。
固安帝登基, 再驾崩, 他又把赵佐凌稳稳当当地扶持到了皇位。
整整一月,他一直处于紧绷的边缘。
倒下后,便是半年不起。
江山还是落到了赵家人手里,关于灾星的谣言之声也就越来越小。
之后赵佐凌登基,去了灵山寺,一步一跪,跪完了一百零八道台阶,又在灵台上跪了一天一夜,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了上天,灵山上出现了百年一遇的五彩祥云,灵山的几位长老重新替他和长公主批命。
无论是新帝还是故去的长公主,命格内皆无灾难。
此后,关于双生子灭国的传闻彻底地消声灭迹。
如今卷土重来。
必然不是大邺的人,应当是胡人想再拿此旧事做文章。
五年里,陛下、封家,再并着一个发了疯的凌墨尘,翻山倒海,把大邺找了一个遍,都没半点消息。
但民间的传言,仍有多数还是相信她活着。
世人皆知胡人擅长问天,世人越是相信长公主还活着,越是对他们有利。
大战在即,大邺灾星重生,没有比这样的谣言,更能撼动军心。
封重彦从不信天命,更不信胡人当真有那个本事,能问到天意,若真有那样的本事,这天下岂不是都乃他们囊中之物。
只有失败的人才会求助上仓。
同只有时运不佳的人才回去算命乃一个道理。
是以,胡人并非真正知道她还活着,而是他们需要她活着。
选择在青州发难,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封重彦见她不做声,轻声问她:“阿锦,你想回去吗?”
这句话封重彦很多回都想问她,但都没敢开口,是因,他心底不想听到不想要的答案,此时语气却平静,似乎她怎么回答,都无所谓。
沈明酥没答,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她以为自己死过一回,便能重新活过,但那些记忆并没有因为她的隐匿而遗忘,之前的人依旧会经常入梦。
她还是会梦到沈家父亲,母妃,父王,梦到她只去过一回的东宫。
梦到十全。
不知道十全当了皇帝,是不是成熟了许多。
赵家只有他一个人,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寂。今年也二十二了,不知道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没关系,你若不想回,便不会有人知道你在此。”封重彦轻声道。
雪小了一些,福安掐着时辰带人进来。
吴文敬和秦智跟在身后,把昨夜的情况详细禀报了一遍,‘冬熊’一共抓住了八只,但与前几回作乱的程度来看,只怕是冰山一角。
幕后指使和藏匿之处,都还没找到,眼下只能先安抚百姓。
这事由知州吴文敬和将军秦智负责,当日便将八只胡人假扮的‘冬熊’齐齐拉到了街头,供百姓观看。
不是什么山神,天罚。
乃胡人作乱。
前几日百姓把那‘冬熊’视为鬼神,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知道是胡人,终于安了心。
但紧接着又有了害怕,五年前青州时不时战乱,百姓颠簸流离,习惯了逃亡,如今过了五年太平日子,有了家,有了稳定的生活,谁也不想再经历战乱。
一百姓道:“胡军不是已经退出青州了吗?怎么又来作乱了!”
“是啊,青州的兵马都撤走了,莫不是德州又开始打仗了?”
“德州一破,可就是咱们青州了......”
眼见要乱起来,秦智及时安抚道:“不过是一群胡军残党,州府的兵马已在绞杀,各位不必害怕......”
沈明酥带着三匹狼,没往人群里挤,跟着封重彦回了枣树旁的茅草屋。
接下来五六日‘冬熊’再也没有出现过,百姓的日子又恢复了安宁。
上回封重彦给封胥的那封信,也有了回音。
封胥没来,只有一封信。
封国公在德州染了病,临近年关,封胥一要照顾封国公,二要提防胡军偷袭,来不了,让封重彦先把人看住,等他能腾出手后,再到青州同她会面。
姜云冉听到消息,有些失望,又得知封国公身体抱恙,不敢吱声。
信中没说封国公的病到底是何病,但从封胥轻松的语气和落笔的字迹来看,应该没什么大碍,封重彦差了两个亲信去往德州。
封国公年近五十,身子早已不如从前。
二十二年前,周家顺景帝死在了他面前,五年前固安帝又死在了他面前,两位皇帝亲征,均丧生在了青州,而身为臣子的他却还活着,对他打击不小,之前是赵帝不让他回昌都,如今是他不想回,坚持留在了前线,任谁也劝不动。
这一病,年后无论如何也要把人送回昌都。
封重彦又往昌都去了一封信,告之陛下,年前不回京。顺便让人筹备物资往这边送,大雪断断续续落了十日,路上的积雪快到人膝盖,继续下去,今年青州怕是要有一场雪灾。
处理完手头的事,抬头见沈明酥身披斗篷已挎上了药箱,忙起身取了墙上挂着的大氅,紧跟其后。
这段日子封重彦一直住在王老太医的屋里,与沈明酥同吃同住。照秦智的话说,若想要找封大人,只需寻到白金娘子在哪儿,十步之内,必然能寻到。
今日没飘雪粒子了,但积雪没化,路上依旧难走。
封重彦同往常一样,从沈明酥手里接过了药箱,轻托着她的胳膊往前。
‘冬熊’之后,沈明酥继续做起来她的兽医,封重彦也并没有干涉她的日子,没阻止她也没打扰,每回沈明酥出诊,他便负责接送,到了农家之后,也不进去,立在外面一直等着,等到沈明酥出来,再接她一道回家。
十二月,年尾了,气候一日比一日冷,街头行人不多,两人缓缓往前。
王老太医给封重彦的那瓶百草丸似乎管了一些用,封重彦的喘咳没了之前严重,但还是没断根,尤其是夜里,沈明酥好几回都听到了压抑的喘咳。
正好经过一处卖羊奶的铺子,沈明酥走了过去。
铺子的老板沈明酥认识,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姓顾,人称顾小娘子。
和沈明酥一样,身边也只剩下了一位老头子,祖孙两人靠着家里的几头羊维持生计,不知道是哪儿人,但听口音能肯定是大邺人。
沈明酥掀开门前的布帘,喊了一声,“小娘子,来两碗热羊奶......”
话说完,抬头却瞧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人,圆领绿袍,外披同色大氅,头戴绯色方巾帽,肤色白皙,相貌周正,仪表堂堂。
正是知州大人吴文敬。
沈明酥一愣,“知州大人?”
吴文敬神色同样诧异,唤了一声白金娘娘,自然也听说了那句,十步之内白金娘子身后必有封大人行踪的言论,忙往她身后看去,
果不其然,封重彦跟着走了进来。
吴文敬忙起身行礼,“大人怎么也出来了?”说完瞧见了他肩头的药箱,便觉自己多了嘴。
这几日听了不少两人的传闻,同其他人一样,他已经见怪不见了。
屋子不大,仅有两张桌子,人多了便显得拥挤,碗里的羊奶已喝完,吴文敬极其识趣地道:“这儿的羊奶不错,大人和白金娘子慢慢喝,趁着天晴,下官去附近巡视一圈。”
封重彦也没有与他含蓄的意思,点头。
吴文敬过去给钱,十文铜钱轻轻地放在了顾小娘子手心,抬头不经意瞥了她一眼,脸色竟有些微红,低声道:“我先走了。”
顾小娘子收了银钱,并没有抬头,“大人慢走。”
顾小娘子虽没见过封重彦,但从适才吴文敬的话语里也认出来了,把两碗热羊奶端到了桌上,俯身行礼道:“大人,白金娘子,请慢用。”
口音软糯,人也长得甜美,加之性格文静,顾小娘子在这一条街上很讨人欢喜。
沈明酥饮完了一碗,转过头,忽然看到适才吴文敬坐过的那张桌上,放着一个木匣子,出声提醒道:“小娘子,桌上的东西收好。”
顾小娘子顺着她目光看去,脸上一抹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上前拿走了木匣子,道谢道:“多谢白金娘子。”
“不客气。”
刚放下碗,外面一道瓷罐摔碎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一句骂声:“你没长眼睛吗?”
“你怎么说话的,你要长了眼睛,能撞上?”
另一人的声音更大了,“你没看到我怀里抱着酒?你就不知道让一下,走那么快,赶着投胎呢?”
“你怎么不让,这条路又不是你家造的。”
那人哼笑一声,“你还就说对了,这条路就是咱们造的,你一个胡人,有什么资格来同我争,滚出青州,回你们家去。”
又吵上了。
这样的争吵在前几年与胡人打仗时,时常发生,大邺的百姓容不下胡人的后裔,胡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近几年日子太平了后,很少再听到争吵。
沈明酥掀帘走了出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大邺的百姓,那胡人争论了几句,均被淹没在唾沫里,脸色慢慢地颓败,到底是认了输,“我赔你便是。”
沈明酥认得这人,张媳妇家的公公。
沈明酥正要去他家。刚生的牛崽子受不了冻,如同人一样染了风寒。
人群散开后,沈明酥便跟上了他,“张大爷。”
胡人到了青州后,都改了姓,随便起一个名字,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第一个祖先。
张大爷见是她,点了下头,许是刚同人吵了一架,又赔了钱,没什么心情,只寒暄了两句,便没再说话。
倒是脸上的神色不断地变换,一阵恐慌,一阵绝望,一阵又很悲痛......
到了张家,封重彦没进去,依旧候在了外面,沈明酥找了张家媳妇,替小牛崽子开了一些药粉,让她混在食料里一道喂下。
回来时,看到张大爷坐在火坑旁,盯着火焰,动也不动,便趁着张媳妇给她付银钱时,轻声问道:“张大爷怎么了?病了?”
“谁知道呢。”说起这个,张媳妇脸色很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魂不守舍的,让他去找大夫瞧瞧,他也不听。”顿了顿,“昨儿夜里......”
似是怕人听到,张媳妇瞅了一眼身后,拉着沈明酥往外走,“昨儿夜里我起夜,想着去瞅一眼孩子有没有踢被子,你猜怎么着,我竟然看到那老头站在床边,一双手就这样......”说着张媳妇往沈明酥脖子上掐来,想到那场景,张媳妇自己的脸色都白了,“我吓得一声叫了出来,质问他要干什么,他却说想替孩子盖被子,可那孩子身上的被褥分明好好的,今早我同孩子爹也说了此事,孩子爹压根儿没当一回事,觉得是我多想了,哪里有祖父去害自己孙子的,我也是如此做想,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完又后悔了,嘱咐沈明酥,“你可千万别与旁人说,这都是家里的事,我是实在憋得难受。”
沈明酥点头,“既然担心,就把孩子带在身边睡。”
张媳妇确实放不下心,夜里把娃带在了自己身边,被自己的夫君念叨了一阵,嫌她多事,又嫌弃床太挤。
奈何小孩儿一到了父母的被窝,哪里还肯单独睡一间屋。
农户家里的墙都是土墙,里面用竹篾编成,外面再涂一层泥巴,不隔音,隔壁的说话声张大爷听了个清楚。
论起来他才是青州本地人。
二十几年前大邺与胡军一场大战,他没来得及撤退,滞留在了青州,从此成了大邺的半个俘虏。
但大邺对他们这些滞留在青州的胡人并没有赶尽杀绝,不仅没为难他们,还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二十几年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老伴儿走了,跟前剩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有一个六岁的孙子。
一家四口,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可天神怒了!
要惩罚他。
张大爷没敢吹油灯。
点灯睡到了半夜,忽然一股凉风从门缝内吹了进来,油灯熄灭,张大爷也被惊醒,慌忙坐起来,只见门缝处不知何时塞进来了一张纸。
张大爷额头上立马冒出了一层冷汗,颤颤巍巍地下床,拾起来一看,上面赫然映着上回见到的那块天女图腾。
连续五天了。
那张图腾上依旧写了一排血红大字,乃胡语:“叛徒!接受天神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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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碳火烧得正旺, 封重彦把乔阳拿回来的几张黄纸一一铺开放在了几面上,身旁的几盏油灯把那上面的图腾照得清清楚楚。
还是天女。
图腾一样,但上面的字迹不一样。
沈明酥不认识胡语, 封重彦便在旁边用笔给她译了出来。
“天神震怒,大邺的孽种不能留。”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叛徒, 天神即将震怒。”
“叛徒!接受天神的惩罚吧!”
茅草屋太小,不方便议事,沈明酥又住在了州府上回歇过的那间屋, 坐在蒲团上, 看完了所有的图腾。
五福图腾,不同的文字,看得出来, 对方是在一步一步的紧逼。
难怪张大爷想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
沈明酥沉思了一阵, 道:“收到这些黄纸的人, 同‘冬熊’一样,都是胡人, 对方又在专挑胡人下手。”
还是同样的疑惑。
有的胡人好认, 初来不久,能从外貌上辨认。有的则不同, 如张大爷这般在青州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胡人, 早就没了胡人的特征, 无论是外貌还是口音, 都难以辨认。
除非是身边非常熟悉的人,可熟悉张大爷的, 不一定就熟悉其他村子里的人。
是以, 最有可能是的对方有一本名册, 而这本名册便是青州人的户籍。
户籍, 乃知州府所掌,不可能外泄,见封重彦一直不说话,沈明酥问:“大人如何想?”
她歇息的是一间客房,木几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又凑近盯着几上的图腾,忽然抬起头,瞬间撞进了一双黑眸内。
距离太近,能看清映入他眼底的一簇灯火,漆黑的瞳仁比起平日浅淡了许多,浮出一股浓浓的柔情。
似是已这般看了她多时。
适才她沐浴完,他才拿着图腾来敲门,此时她脸上没再描白金娘子的妆容,知道他在看什么,沈明酥瞥开目光,怀疑自己说的话,他压根儿没听,又问了一遍,“大人如何想?”
封重彦道:“好看。”
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沈明酥愣了愣。
再抬起头来,封重彦已收回了视线,眼睑下敛,看向木几上的图腾,嘴角却微微轻扬,那张正经的脸色难得出了一抹轻佻捉弄的意味来。
这样的神色出现在跟前这张脸上,沈明酥着实有些意外。
早年在沈家,几乎都是她主动,即便后来两人确定了关系,他也是一派正经,连说句情话也是认真无比,眼神坚定地像是在同她发誓。
说得最多的一句,大抵就是,“别闹。”
沈明酥迟迟不说话,封重彦又抬眸来问她,“抱歉,刚才走神了,娘子说什么?”
沈明酥这回能肯定,他这句‘娘子’,多少含了点别的意思,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确实不太适合独处,“天色晚了,大人明日再谈吧。”
正要起身,封重彦握拳轻咳一声,拿起了木几上的图腾,微微皱眉,压住了眉眼之间的笑意,正色道:“确实都是胡人,目的也很明确,一是报复这些人忘本,背叛了自己的家国,二是想利用他们对抗大邺,大战在即,企图让青州乱起来,搅乱军心。”
五年前,还会有胡人时不时聚集闹市,骂大邺占领了他们的领土,这几年,很少,几乎没有。
于胡军的统治者来说,并不是好事,封重彦缓声道:“胡人与大邺不同,生下来便被灌输了天神与天女的传说,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天神和天女的后裔。”
他神情专注,声音低沉,转眼说到了正事上。
沈明酥倒是疑惑了。
他又听见了?
沈明酥知道他所说的意思。
既是天神和天女的后裔,便必须得效忠于那片土地,效忠于他们的皇室。
但人终归是凡人,一颗私心在前,经历过了战乱的折磨,这些胡人好不容易吃饱穿暖,平安地活了下来,心中那份遥远的信仰早已被安定的生活和亲情所冲散。
他们只想活下来,想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统治他们的人则一样,将他们视为已有,一日为胡人永生是胡人。
是以,在大邺生活,且与大邺人延绵出子孙的胡人,在他们的眼里,便是背叛。
而能对他们执行惩罚的人,只有他们的单于。
五年前,单于哈齐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亲自与固安帝在青州交手,他刺了固安帝肩膀一剑,固安帝也砍下了他的头颅。
经此一战,哈齐一族仅剩下了一位公主。
如今在位的单于姓萧,来自于另外一个部落,膝下仅有三个儿子,没有公主,不知道这次前来藏在青州的是哪一位。
但从这些图腾上瞧不出来。
夜色渐深,福安怕两人饿了,去厨房拿了一盘点心,轻手轻脚地进来,放在了两人跟前的木几上,“主子,少奶奶,吃点东西。”
自从福安认出人后,人前还是叫她白金娘子,人后便唤回了该有的称呼。
沈明酥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没有应他。封重彦倒是起身去净了手,顺便问福安:“狼喂了?”
福安点头,“主子放心,都喂过了。”
他不提,沈明酥差点就忘了。
许是上回尝到了甜头,今夜见她出来,似乎猜到了她要去哪儿,三条雪狼死活要跟着。封重彦不仅没阻拦,还怂恿,“走吧,吃肉去。”
三条雪狼瞬间蹦起来,趴在他身上。
沈明酥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盗用了他名字后,多少会介意,谁知他不仅没生气,对三头雪狼愈发喜欢上了。
前几日住在茅草屋,一直是他在喂萝卜,有一段日子没喂,沈明酥一时给忘了。
封重彦净了手,用手帕擦干,坐了回来。
沈明酥见时辰不早了,不再耽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照图腾上的内容来看,明晚应该会动手。”
封重彦:“嗯。”
“是个机会,我扮成张大爷。”她擅长易容,也最合适。
封重彦没回答,伸手拿了盘里一块糕点,送到她了嘴边,“先吃点东西。”
沈明酥一愣,下意识避开,“不必劳烦大人。”
“你手摸过黄纸,脏了。”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封重彦又道:“水没了,被我用完了。”
沈明酥适才见识过他的戏弄,这回倒也那么惊愕了,道:“不饿。”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忽然道:“阿锦,我喂你一口应当。”
尽管那场婚礼结局唏嘘,但两人确实拜了堂,已是夫妻,沈明酥转头,唇瓣微张,快速地从他手里叼走了那块糕点,没去看他。
知道再过分,必然讨不到好脸色,封重彦及时起身,“明日让乔阳扣住张大爷,你再去。”
又道:“早些歇息。”
门扇轻轻地关在了身后,沈明酥嘴里才慢慢地去嚼那块糕点。
脸色依旧平静,瞧不见半点波澜,唯有被发丝挡住的耳尖微微泛出了红晕。
翌日一早,吴文敬主动送上门,跪在封重彦跟前,“大人,属下失职,还请责罚。”
索命黄纸一出现,不用封重彦提审,吴文敬自己也知道了问题所在,一夜没睡,天一亮便跑过来先请罪。
没有户籍,对方压根儿不知道哪些人是胡人,必然是有人碰了户籍。
一州的户籍,历来都是由州府在掌管,这些年青州太平了,人口每年都在增长,不久前他为了去附近的州府囤年货,还让底下的人重新统计过一回人口。
户籍并非密函,平日里放在架子上,并没有上锁,只要是州府内的人,想去看都能看到。
他昨儿夜里便挨个审问了管理户籍的人,个个一头雾水,近半年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前去调取户籍,压根儿就查不出来。
封重彦没有责罚他。
吴文敬自己无法释怀,内心不安,回去又开始查,查了一日还是没结果,傍晚时见雪花停了,进屋换了一身常服,也没让小厮跟着,自己一人提着一盏灯,悄悄地出了州府。
到了羊奶铺子,里面还燃着一盏灯,光晕溢出外面的雪地里,蒙蒙一层昏黄,莫名温馨。
吴文敬上前,轻轻地掀开了布帘。
风吹进来,里面的顾娘子回头,见是他,并没意外,反而像是等候已久,面上露出一抹羞涩,轻声道:“最后一碗羊奶了。”
听出了她的语气,是专门留给他的,吴文敬堵在胸口的闷气终于散去,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坐在了老位置,扫了一圈没见到人,问她:“顾爷子呢?”
“天冷,早歇息了。”顾娘子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放在了他跟前,轻声道:“有些烫,慢些喝。”
吴文敬目光轻轻瞟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比适才亮了很多,“多谢。”
顾娘子转身进屋,不久后出来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他,“吴大人今儿落了一样东西。”
吴文敬一看到那小匣子,面色便不太自然,没去接,道:“我,送给你的。”
顾娘子摇头,“太贵重了,吴大人拿回去吧。”
“不贵重!”吴文敬忽然起身,似乎生怕她再拒绝,有些着急,“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允州,路边瞧见的,很便宜,一时想起你......”吴文敬别扭地指了一下她头上的木簪,结结巴巴地道:“想,想起你头上的这枚簪子,有些裂纹,便随手买了一只玉做的,你不要介意,当真不贵。”
一番话说完,耳根子都红了,笨拙的模样与他平日里的精明完全不符,此时又没穿官服,那副姿态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顾娘子微抬的眸色恍惚了片刻,顿了顿,埋头低声道:“多谢大人。”
吴文敬见她终于肯收了,松了一口气,“不必见外。”
天色晚了,铺子里没有客人,顾娘子坐在一旁,等着他喝完羊奶。
吴文敬生怕喝完了一般,小口小口地抿着。
顾娘子也没催他。
一阵沉默,吴文敬到底鼓起了勇气,与她搭话,“生意好吗。”
顾娘子点头:嗯。
自然是好,喜欢她的公子郎君们,每日都排成了长队。
羊奶根本就不够卖。
他知道她长得好看,五年前就知道了,头一回见她,是在春季,他下乡走访,路过一条小径,她站在一树梨花下,似乎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他只得出声,“借过。”
那一转头,枝头的花瓣正好落在她脸上,唇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眸色微惊,那张脸,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