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重彦举着伞跟上,压住怒意,也当作看不见。
两人的脚步缓缓靠近,沈明酥的位置恰好靠在了凌墨尘那边,错身的刹那,凌墨尘转过头来,看着那张陌生的半边侧脸,张了张唇,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问道:“丹十,是你吗。”
封重彦眉心跳了跳,握着伞的手紧紧一捏,正欲发作,却见沈明酥脚步并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沈明酥没有去应他。
她可以是沈明酥,也可以是赵十锦,但唯独不会再是江丹十。
雪粒子落下来,又密又疾,扑在人脸上,一阵阵的生疼,从皮肉凉到了骨头。凌墨尘立在台阶上,竖着耳朵,等那一声答案。
半晌过去,只听着两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门扇即将关上的瞬间,凌墨尘忽然转身扑来,胸口被封重彦一掌击中,也没去躲,生生地受了,一只手手死死地拽住门扇不松,抬头看着左侧长廊下的那道身影,再一次问道:“沈明酥,是你对不对......”
沈明酥的脚步终是一顿。
一旁的红柱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凌墨尘只看着了她被风雪吹动的裙摆,喉咙似刀一般,颤声道:“我找了你五年,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只要一句答案。
求她给他一个解脱。
这些年,凌墨尘到处找她的传闻,沈明酥不是没有听过,但她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此时同样不理解。她活着与否,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我再说一遍,出去。”封重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没等他出手,三只雪狼忽然窜了出来,院子里的那颗青松,瞬间被溅起了一团雪花,沈明酥眼皮一跳,出声制止,“伯鹰!”
可这段日子的喂养,并非白费,养育之恩是娘,给肉吃的是爹,似乎感觉到了封重彦此时怒意,为首的那批雪狼头一回没听沈明酥的。
它不听,其余两匹雪狼也没听。
一瞬将凌墨尘团团围住。
眼见要扑上去了,以凌墨尘昨夜的身手,只会两败俱伤,叫了一个不听,沈明酥只能叫第二个,“务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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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一静。
不知何时鹅毛大雪已成了雪粒子, 落在瓦片上簌簌轻响,被唤住的那匹雪狼停了下来,许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满, 余下两只动作跟着减缓,但收势不及, 还是扑了过去。
凌墨尘立在那,神色木讷,忘了躲闪, 被雪狼直直地扑在了地上, 还是没回过神,头枕在门槛上的青石板上,任由雪珠打在脸上, 半晌都没起来, 与世无争的一双清淡瞳仁, 褪去了孤寂高傲,红意快速蔓延, 嘴角却慢慢地扬了起来, 一时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痛,只觉得心口彷佛被一把柔软的刀子在搅动, 一阵翻江倒海, 又疼又酸。
她还活着。
五年了。
他终于找到了。
凌墨尘躺在那, 一张脸欲哭还笑, 胸膛一阵一阵发颤,当真如同疯癫了一般。
一匹雪狼的腿还压在他身上, 隔得太远, 沈明酥只看到凌墨尘被扑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他有没有被伤到, 又唤了一遍,“伯鹰,过来!”
这回三匹雪狼都乖乖地到了她身旁。
沈明酥没去看对面两人是什么样的神色,怪只怪自己当初图了个便利,这会儿改名是来不及了。
到了如今,她也没想过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即便她是沈明酥,与他凌墨尘之间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叙说,赵家夺了他周家的江山,同时也遭到了报应,赔给了他几条人命。
是江山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赵家是不是已经偿还清了周家的债,这一笔账没人能算得清,也没有资格替任何一方去衡量。
毕竟他们都各自失去了家人。
她也失去了双亲,与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
成王败寇,他若是还想要夺回江山,那便堂堂正正地来,她能理解也会奉陪到底。若只是过来问她是否还活着,她刚才的那一句‘务观’已经给了他答案。
昨夜一夜没睡,午后还得问斩胡军,眼皮有些疲倦,她得先去躺一会儿。
怕再惹事,带走了三匹雪狼,转过身先进了院子。
一时耳畔又只余下了风雪声。
福安适才听人传信说,乔阳有事找他,过去后却没见到人,赶紧折了回来,一进来便见到坐在门槛上,半带疯癫的凌墨尘。
心头一怔,如临大敌一般惊呼了一声,“来人!”
抬头又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封重彦,脚边的油纸伞被风雪吹翻,簌簌摇晃,脸上的颜色与旁边的雪地没有什么差别。神色颓败,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彻底底地输了一场。
这番神态福安太熟悉了。
长公主‘死’后的那五年内,主子大多时候皆是如此。
直到这回来了青州,找到了‘长公主’,又才有了点活人的生气,福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定与凌墨尘有关。
福安看了一眼凌墨尘,气不打一处来,痛声道:“凌公子,该还的咱们都还了,也约定好了,自此之后再不相见,你也答应了,如今又还来找主子做什么......”
主子卧床的那半年内,身心俱损,险些没挺过来。
也不知两人是不是八字不合,从一遇上便不对付,水火不相容,杀得你死我活。
大邺地大物博,难道就容不下两个人同时活着?
世上那么多的姑娘,他凌墨尘就不能再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为何偏生要来同主子争。
每回他一出现,主子铁定讨不到好,福安说完,匆匆从凌墨尘身旁绕过,去扶封重彦,“主子......”
封重彦没应,也没让他扶,甚至没心思再去赶凌墨尘,抬步往里走,双脚尤如千金重,沉重地拖在了地上,眼里的光芒被抽尽。
重逢后,他与她从未去提过以前,故作平静地相处,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但那些曾经埋在深处的伤痛和现实,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终究还是被扯了出来。
时间没抹去她曾穿着婚服,同他说过的那句,“我又不喜欢你。”
同样也没抹去,五年前凌墨尘躺在他剑下的狼狈模样,绝望地质问他,“封重彦,你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要让我有机可乘,喜欢上了她。她死了,我也该死,你杀了我吧......”
她记住的不只是他一个,喜欢过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
“你们都不配她的喜欢。”沈月摇的哭声像是从远处雪地里传来,索饶在耳边,沉沉地落下,“我也不配。”
关上房门,封重彦坐在了蒲团上,好了一段日子的喘咳又开始了。
福安立在几步外,看着他埋下头,咳得喘不过气来,一脸着急又不敢上前,“主子,莫要动气,奴才这就把人赶走。”
不用他赶,再出去凌墨尘已经不在了,坐在白雪茫茫的瓦片上,静静地看着底下院子里的三匹雪狼。
迎头灌入一口烈酒,很久没有感觉到烈酒入喉的辛辣劲儿,这些年喝得太多,再烈的酒到最后都会变得寡淡。
五年前那场大雪,他遣散了所有人,孑然一身,日子过着过着,都快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该是前朝太子周元璟,还是当朝国师凌墨尘,世人替他杜撰出了无数个故事,比他还了解自己。
他本人倒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年。
一味地找人。
连找到了,该同她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原来,他还曾叫过‘务观’。
不知是青州的酒够劲,还是他今日运气好,买到了一壶珍藏,酒越喝越辣,辣得眼眶都有了湿意。
忽然耳边一道利风刺来,凌墨尘头一偏,看着那把斩碎了瓦片的弯刀,不由想起了某段回忆,起身看着跟前的乔阳,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你这脾气,越来越像你主子了,还是这么暴躁。”
片刻后,乔阳收刀进门,脸色极为不好看,质问福安,“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福安自然知道他说得是谁,适才找了一圈没看到人,还以为自觉走了呢,没想到人还在,顿时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头闯出去,顺便抄起了长廊下的一把扫帚。
封重彦的喘咳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依旧苍白,捧着茶盏,抬头问乔阳,“粮仓还剩多少。”
乔阳道:“一粒不剩。”
对外说粮仓里的粮食都转移了出来,不过是安慰人,德州的粮草确实已经提前走水路运走,但粮仓内剩下的,是青州整个冬季的余粮。
一把火全烧没了。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派人去允州,趁大雪封路之前,先把允州的物资运过来。”
“是。”
听他声音像是疲惫至极,乔阳长话短说,“昨夜作乱的胡人百姓已经疏离,死伤过百,伤者已经安排在了医馆,以防再作乱,吴知州没把百姓放回去,所有的胡人百姓都聚集在了一起,等主子示意。”
封重彦没有给出指使,知道:“等长公主醒了,把情况再汇报一遍。”
乔阳一愣,留意到了他说的是长公主,不是少夫人。
封重彦又道:“往后公务上的事,事无巨细,都要禀报。”
乔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一亮,“主子是说,长公主愿意回昌都了?”
这是好事,主子一直都在盼着,前几日还见他写信回封府,让人看顾好静院里面的花圃,别让风雪冻死了。
封重彦没答,脸上并无半点喜悦,平静地道:“作乱的胡军还有‘天女’午后问斩,让吴文敬把胡人都带到城门口,以儆效尤......”顿了顿又道:“还是先问长公主的意思。”
“是。”乔阳刚转身,便见沈明酥已经立在了门口。
见她来了,乔阳从头到尾禀报了一遍,末了躬身行了一礼,并添上一句,“还请长公主示下。”
沈明酥瞌睡本就浅,适才乔阳同凌墨尘的那一番动静,早就醒了,适才两人的说话,她都听到了,本就有此意,“照封大人说的做。”
乔阳一走,封重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抬头瞧过去,温声问她:“吵醒了?”
沈明酥摇头,“也没睡着。”
“饿了?”
昨夜奔波了一个晚上,早上也没吃,确实饿了,沈明酥点头。
福安出去赶人还未回来,封重彦没去叫外面的人,起身取了大氅,同沈明酥道:“先坐会儿。”
出去时,三匹雪狼还坐在院子里,饿了一个晚上,也没吃东西,见他回来了,像往常那般,倨傲又期盼地看着他。
心脏像是被一把剪子,一路剖开,撕心裂肺的巨痛,封重彦扫了一眼,没去细看,转头同身边的侍卫吩咐,“把狼喂了。”
两炷香后,端着两碗热面进来,福安已经回来了,正给沈明酥添茶,见到人忙迎上前,“主子,奴才来吧......”
封重彦没让他接,走到木几旁,把面碗推到了她跟前,递上了竹筷,“尝尝?”
见他挽起了衣袖,知道是他做的,曾经在沈家时她吃过他做的面条,后来自己也跟着学过,一直做不出那个味道,沈明酥接了竹筷,“多谢。”
封重彦扯唇道:“阿锦喜欢就好。”
乔阳适才同凌墨尘动了手,瓦片都快掀没了,又听福安拐弯抹角说了半天的坏话,没想到五年过去,两人还是没有放下恩怨。
考虑到雪狼的名字,将来很有可能被牵连,沈明酥想了想,开口道:“凌墨......”
“阿锦。”封重彦忽然打断,“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沈明酥不再吭声。
沉默了一阵,封重彦又道:“吃完了再去找他,他就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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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下头扒着碗里的面,没再吭声。
刚放下碗,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福安把人领进来,姜云冉半个身子隐在屏风外, 小心翼翼地从伸了个头,唤她:“姐姐。”
沈明酥愣了愣,知道老头子定是听说了昨夜之事, 不放心, 差了姜云冉来问她。
姜云冉自来怵封重彦,对他行了一个礼后,脚步迟迟不过来。沈明酥理解, 不只是她, 周围的人都有些怕他, 自己以前也是一样。
沈明酥起身出去。
姜云冉披了一件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扫在下颚处, 脸蛋冻得绯红, 哈着一团白气,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 “姐姐昨夜没回来, 这是换洗的衣裳。”
昨夜确实没更衣, 福安倒是给她备了衣裳, 都是封重彦的衣物,她要是穿出去, 州府该要炸开锅了。
“多谢。”沈明酥接了过来, 往自己屋里走。
姜云冉没回去, 跟在她身后, 似乎对她另有一间房很诧异,“姐姐,你没同封大人住一起?”
沈明酥刚碰到门槛的脚步生生顿住。
姜云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微红。不怪她乱想,这阵子市井上关于封大人和白金娘子之间的闲话实在太多。
封胥今年不来,她也去不了德州,在家里呆着无聊,整日往茶楼里钻,昨儿白日她还听几个婶子围在一起议论,说白金娘子会妖术。
一位婶子边吐瓜子皮边道:“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她那一双眼睛不简单。”
一人回忆道:“我就说呢,每回一见到她,虽觉得亲切,却总有些距离,好像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可不是?谁不知道封大人喜欢长公主?五年了,念念不忘,听说夜里还抱着长公主的牌位入睡,怎可能忽然喜欢上一个寡妇,还是个其貌不扬的寡妇,又不眼瞎。”
姜云冉觉得有些道理,封大人能做到一国丞相,不可能眼瞎。
目光忍不住瞟向沈明酥,细细打探。
那双眼睛确实好看,如同被冰清的雪水洗过一般,清澈明亮,带了几分冰雪的冷冽,矜贵又孤傲,与她的那张脸完全不符。
“姐姐。”姜云冉跟着她进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爷爷还有一句话要带着姐姐。”
姜云冉虽然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着原话同她道:“爷爷说,如今时机到了,要姐姐依心而行,莫回头,莫四顾。”
沈明酥打开包袱的手缓缓一顿。
姜云冉转身关了门,再走到她跟前,把藏在斗篷底下系在腰侧的一把重剑解下来,双手吃力地捧给了她,“爷爷还说,该物归原主了。”
沈明酥闻声转过头。
是一把环首刀,乃战场上最锋利的直刃长刀,刀柄用黄铜做成,雕刻着一条威严的怒目九爪龙,因放置已久,刀背上隐隐露出了锈迹,刀口却依旧泛着森森寒光。
五年前,固安帝把自己的佩刀给了王老太医,“若她想回来了,把它给她,不想回来,沉入北河,也算是永远陪着她镇守在青州。”
王老太医没来,雪太大,他腿脚不好,年岁也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只能托姜云冉把东西送来。
姜云冉带着走了这一路,沉得抬不起脚步,此时拿在手里,更是吃力,胳膊微微发颤。
沈明酥愣了一阵,才伸手。
太沉,她也是双手接过,身体靠着木几缓缓坐下,把刀平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只见刀柄上还系着一串陈佛珠,与她手腕上的那串一样。
不过陈旧了许多。
沈明酥彷佛猜到了什么,手指抚上去,轻轻地摩挲着那串佛珠上,指头不由自主地一颗一颗地滚动。
“十全。”
“十锦。”
“阿嫣。”
最后是:“赵千浩。”
一个不少,一家人都在。
“你姓什么没关系,好好活着......”但他还是把自己的佩刀留给了她。
沈明酥抬起手腕,轻轻撩起了衣袖,看着那串紧贴在她脉搏处的佛珠,她戴了五年,檀香再早已渗透她的血液,沾染着她的体温。
目光不知何时已经模糊,心中轻道:母妃,我见过了父王,他也很好。
眼眶内的朦胧水雾凝结,一滴水渍无声地砸在了刀身上,对面的姜云冉一句没吭,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沈明酥埋头一阵,缓缓将刀柄上的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上。
姜云冉到了门外等了一阵,心头忐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要去逗逗院子里的雪狼,一转头,便见到了同样守在门口的封重彦。
裹着鸦青色的大氅,神色沉静,周身的气势与跟前的冰天雪地无异。
姜云冉顿觉一股压迫的气息笼罩在头顶,踏出去的脚步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心中暗道:这一门亲事无论如何也要退了,她这样的小人物,不适合混迹在群龙之间,她还是回去做她的鸡头,鹤立于鸡群的感觉更好。
候了一阵,身后的房门终于打开。
姜云冉回头望去,神色顿时一凝,目光如同痴呆了一般。
沈明酥跨过门槛,走了出来,脸上没再涂任何妆容。
五年里只有在深夜无人之事,她才会露出这张脸,太久没有见光,肤色带着一股病态的白皙,迎面风雪吹来,微微上扬的眼尾一动,带动了那双清冷的眸子跟着轻转,眸光昳丽,把那张明艳的脸染了几分冰霜。
姜云冉虽听说过长公主长得极为好看,却从未见过真人。
唯一一次,在她的新婚宴上,但那时她的面容被手中团扇遮住,根本看不清。
昨夜胡人作乱,烧了青州粮仓,千名胡人百姓被堵在了巷子里,挤成了肉饼,死了一百多个。今日一早起来,所有人都在传,是白金娘子带着三匹狼和封大人一道阻止了这场动乱。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封大人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必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只是她一直猜不出她那张寡妇脸下,到底藏着的是谁的真容。直到今日老头子叫了她过去,把那把刀给了她,又交代了她这些话,她心中才隐隐有了猜测。
可长公主当年葬身于火海,所有人亲眼目睹,这些年传闻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她还活着。
若真活着,为何不回来?
她无法确定。
此时见到跟前了这张脸,即便从未见过长公主的容貌,心中也断定了跟前的人,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长公主。
因她长得和陛下一模一样。
她双目痴呆,半晌眼睛都没眨动一下,等回过神来,封重彦已经到了跟前,伸手轻轻地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腕,拉着她往门口走去。
身后三匹狼紧紧跟上。
姜云冉也不知不觉跟了出去,到了门前,听封重彦吩咐福安,“送二少奶奶回去。”
福安脚步没动,神色几近于扭曲,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讨厌的人。
封重彦见他如此反应,多半猜到了。
抬步从他身旁跨出门槛,凌墨尘坐在廊下的木栏靠椅上,因与乔阳打了一架,白衣的袍摆被划破了一块,沾了一些积雪的污渍。
也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露在屋檐外的一双白色靴子,鞋尖上已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沈明酥感觉手腕上的力度微微一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封重彦撑开了门边竖着的一把油纸伞,一言不发地塞了她手里,一人先沉默地往前走去,立在了前面的月洞门下等着她。
沈明酥明白了,他是在给她和凌墨尘交谈的机会。
但她并不知道该同凌墨尘说些什么。她没话说,凌墨尘这番找她,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明酥举着油纸伞,下了台阶,脚尖微微一转,朝着凌墨尘的位置看了过去。
对面凌墨尘已从廊下站了起来,整个人立在了雪地里,适才还风轻云淡的一张脸,竟有了一瞬的不知所措,任由雪花落上了青丝。
一双眸子安静地看着跟前这张阔别已久的熟悉面容,若是离得近,能发觉那半撑开的眼睑在微微轻颤。
雪花落地无声。
过了一阵,见他迟迟不开口,沈明酥打算先同他打声招呼,话到了嘴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是叫他周公子,还是凌公子,酝酿了一阵,实在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收回了目光。
正抬步,凌墨尘终于出声,“丹......”
“大人,大人!不好了......”外面一道仓促的声音将他好不容易吐出的话打断,来人乃知州身边的侍卫,走到了封重彦跟前,“封大人,胡人百姓又开始闹了。”那侍卫一路驾马疾驰而来,还在喘着粗气,匆忙禀报,“知州大人,大人被人刺伤......”
是被昨夜那一群胡人百姓刺的。
青州的胡人百姓,盘踞已久,多数都已在大邺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庭,家中子嗣如今都是大邺人,昨夜被‘天女’的人带出来,原本来得心不甘情不愿,后来被那一首战歌一激,脑子发热,情绪一时激动,跟着‘天女’糊里糊涂地烧了青州的粮仓。
待大火一烧起来,个个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这些年他们生活在大邺,虽偶尔被大邺的百姓排挤,但大邺的皇帝和青州的官兵,并没有对他们区别相待。
不仅如此,还给他们发放了户籍,让他们成为了大邺人。
安稳的日子谁不愿意过,自己既非皇室,又非士兵,他们只想觅得一个安身之处,好好生活,可如今他们一场作乱,烧了青州的粮仓,便与是大邺彻底为敌了。
一部分人当场便醒悟了过来,不想被卷入其中,想跑,可哪里还跑得出来,身后的路被堵死了,活生生挤死了一百余人。
跑出去的人还没缓过神,又被州府的人擒回去,关了一夜。
知道惹了大事,众人心里都有些害怕,担心牵连到家人,原本没人敢吭声,人群中忽有一人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旁边几人忙朝侍卫呼救,“来人啊,有人要死了......”
大邺的侍卫,虽对这些人白眼狼没有好脸色,但还是边骂边走了过去,刚近身,那捂住肚子的人身下便溢出了一摊水迹。
一阵异闻传来,个个皆都知道了怎么回事,被关了一夜,不吃还能忍着,但大小便憋不住,只能当场解决。
比起命,这些算不得什么,依旧没人出声。
适才呼救的那人,却忽然高声道:“这般关着我们算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何不干脆些!我胡人乃‘天神’和‘天女’之后,从不畏生死。”
说完,一人高声唱起了昨夜的胡人战歌。
这回却没有几人跟着他一块儿唱,显然像他这样不畏生死,想要成为英魂的人并不多。
昨夜的情况有一部分人没看到,但后面那部分胡人看得清楚,他们的‘天女’骑在青牛背上,手拿弓箭,逼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天女’说过他们都是罪人,‘天神’要惩罚他们。
但惩罚与舍弃不同。
昨夜‘天女’将他们当成了人肉盾牌,并没有庇佑他们。
那人唱了一阵,见没人回应,尴尬又难堪,一时收了声儿,满目失望,愤然道:“你们当真以为大邺的皇帝就会接纳我们吗?他们大邺人从来都看不起我们胡人,这些年你们被欺负得还不够吗?与大邺而言,我们是俘虏,是失败者!”
那人用的是胡语,继续道:“你们莫非忘记了自己身上流的是哪里的血,‘天神’之子,草原上的雄鹰,我们应该昂首挺胸,为何要低下高昂的头颅,向‘天狼’俯首称臣......”
沉默了一阵,有人小声反驳,“他们并没有杀我们。”
他们曾是胡人,大邺的不少百姓曾死在了胡军的刀下,如今要他们接纳敌人,并与他们一道生活,怎可能不生气。
受一些欺负,本就是他们该承受的。
经历过战争的痛苦,早就精疲力尽,心中的信仰也被生死磨的千疮百孔,太累了,有人哭泣道:“我只想活下去。”
那人却步步紧逼,“你以为我们还有活路吗,昨夜粮仓被烧,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如今是恨不得杀了所有的胡人,再等下去,咱们都要被乱箭射死在这儿。”
吴文敬接到乔阳传来的指使后,折回巷子,欲把人赶到城门口,却见跟前乱成了一团。被堵了一个晚上的胡人百姓,终于忍耐不住,囔着要吴文敬放人,“放我们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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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知道她是谁吗?◎
吴文敬累了一个晚上, 眼睛都没合一下,此时早已疲惫,声音也嘶哑, 冲人群喊道:“安静,都安静!”
没人听他的。
吴文敬眼皮几跳, 抽出了侍卫腰间的长刀,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碰,“谁再闹, 就地处决。”
人群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了更高的反击之声,一人忽然跳起来,冲开了跟前的侍卫, 对身后一帮心神早已不灵的百姓, 高声道:“他们要杀了我们, 还不快跑!”
先有三五人冲上前,侍卫没接到弑杀的指令, 不敢动手, 被生生撞开,其余百姓见此蜂拥而出。
人群不断地撞来, 大多数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吴文敬怕伤到无辜, 刀口猛然往下一放, 大声制止,“都冷静, 冷静!再闹下去, 只能动手......”话没说完, 目光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揭开了头上的头蓬, 也正看着他,眉眼间的一抹惊慌掠过,同五年前梨花树下一般,三分惊愕,七分镇定,眸子被雪花一照,还是那般清澈干净。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他呆在了那,只顾着盯向那张脸,忘记了要去避开撞上来的人群,也没有注意身侧一人从袖筒内掏出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