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阳守在门外,一人面对着成千禁军,胳膊上的一截衣袖不知道是被长枪还是利刃被划,露出了里面的肤色,伤口的血早就被雨水泡没了,一块烂肉触目心惊,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伸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里倒是越来越兴奋,“主子,活这么大,我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快过,可惜卫常风没有福分,见不到这等场面。”
回头见封重彦抱着人来了,冲他喊了一声,“主子,记得给属下多烧几个金元宝,按人头算,一人一个......”
乔阳手执双刀,再次冲入雨中,护着身后的封重彦杀出了一条血路。
凌墨尘立在对面的雨雾下,沉默地看着主仆二人被禁军围在重围之中。
他终于等到了。
等到封重彦成为了叛贼的这一幕。
看着他被封家当年亲手扶持起来的皇帝,绞杀在雨夜,他心中应该很痛快。
也确实痛快。
可他却笑不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怀里的那人,上午他离开时,记得她那一身还白白净净。
此时被雨水浇淋,衣袍上的血迹晕染开,那件袍子已经染成了绛色。
垂下的两截宽袖,还绣着他仙丹阁的仙鹤。
......
“国师,我有一个不请不请。”
“你说。”
“以后你能善待他们吗。”
她道:“我曾经有个师弟,他为了护我,把自己关在了门内,后来死了,如今还被困在屋子内,若将来国师不为难的前提下,还请给四丹他们一条生路。”
“为何?”
她笑了笑,抬起袖口,端详着上面的那只仙鹤,“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国师的仙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蓦然一疼,凌墨尘双手不觉握紧。
沈明酥,你为何就不替你自己求一求。
如此不怕死,他还以为她是不死之身呢,没想到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可你还不能死。
想死也得先排队。
乔阳再厉害,终究一人难挡百人。
封重彦怀里抱着人,腿脚无法施展,很快一道长□□进了他的小腿,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却没有松手,紧紧地抱着沈明酥,刀尖抵在地上,胳膊上的鲜血顺着刀刃,不断地往下滴。
片刻后又抱着人再次站了起来。
禁军紧接着围上。
前面的乔阳已被冲开。
凌墨尘忽然抬起胳膊,数十枚银针从袖筒射出,刺中了封重彦身旁的几人,封重彦顺利地冲出了重围,与前面的乔阳脊背相抵。
冯肃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凌墨尘,不明白他这是为何。
冯肃完全不理解了,着急地唤了一声,“主子,你......”今日一旦放过封重彦,明日必会死在他手上。
凌墨尘充耳未闻,目光继续看着前方。
凌墨尘很少见到封重彦这等惨状,往日风光无限,从未有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今日这一昏头,竟然将自己陷入了这般绝境。
凌墨尘立在那,看着那一主一仆一步一步地往门口挪动,竟被两人快挪到了门槛。
倒是好奇他这般耗下去,何时会被耗死。
又或者他要等到何时才打算真正地出手。
围着封重彦的禁军却没他这般轻松,从与两人动手,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脚下死去的人无数,大雨之中,还能闻到周围的血腥味儿,可跟前两人就像是不会累的猛兽,身上的劲只增不减,封重彦手里还抱着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今日奉命前来捉人的是王昆,一刻也不敢松懈,看着封重彦腿上的伤口,开始劝降,“封大人,刀放下吧,今夜大人恐怕出不去了。”
封重彦抱着人,脸色除了比来日苍白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正因为那份苍白,映得那双眼睛形同鬼厉。
他扯唇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这不是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
王昆自然明白,他封重彦乃一国丞相,断不会死得这般轻松。他如今是一主一仆在反,再逼下去,待会儿就不知道了。
王昆打算速战速决,长刀直刺向他面门,“封大人,得罪了。”
今夜的雷雨轰隆隆地炸在头顶,迟迟不停。
外面的太监不断进来禀报:“禁军死伤百人,高总管被封......被反贼封重彦弯刀所伤,刚宣了太医......”
刚退出去,外面又有人跟着进来,“陛下,封国公跪在了宫外,磕头誓要求见陛下。”
皇帝躺在软塌上许久都没有睁开眼睛。
一个沈家娘子,竟把他封重彦逼到了这个地步?
封家不要了,就要个女人?
他从未当着人面发过怒火,哪怕是底下的奴才,他也是温温和和,以此得了一个圣主的贤名,此时却被那怒意烧得气息凌乱。
今日高安擅自做主劫了沈家娘子逼问,他也是后面才知道,原本也不至于如此,可封重彦的反应,太让他失望了。
不是一个姓,又怎会有永远的忠。
外面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这回比之前的更急,人来没进来,信使便跪在了门槛外,“青州急报!”
信使的声音高昂,声音直穿透雨夜,“陛下,康王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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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东宫◎
自上回康王亲自斩下了胡军的头颅之后, 情绪高涨,底下的将士待他也极为尊敬,尤其是看向他时眼中露出的崇拜, 让他的人生如同达到了另一个巅峰。
在昌都的酒肉日子过惯了,楚歌美酒, 每日寻欢作乐日子是很舒坦,可一场宿醉放纵完,到了第二日早上却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不同, 他彷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找回了在马背上杀敌的快感,所到之处战无不胜,胜利的喜悦, 让他一度有了像要征服天下的感觉。
太痛快了!
他想一直呆在青州, 昌都有的青州也有, 可青州有的,昌都却没有。
他甚至连家都很少想了, 他想要带着将士们替大邺开创更宽阔的领地, 到那时,他便是为大邺真正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爷。
前几日驱赶完胡军之后, 一时得意, 又饮了一夜的酒。
翌日奴才推门进来伺候, 便见其披上了龙袍, 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赶紧报告给了封二公子, 封胥。
军权上交后, 封二公子本打算从青州撤离回昌都, 可康王不肯放人, 硬是留着他多陪了半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封胥更走不了了,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朝廷的消息。
康王反了。
无疑是这个雨夜最为震惊的消息。
康王竟然反了。
他怎么能,又怎敢......
报信之人乃朝廷的督查军,这等大事不可能信口雌黄。
康王反了,封重彦也反了,那封家二公子呢,青州乃屯兵之地,养了二十万兵马......
皇帝想起身,腿脚动弹不了,想要叫高安,高安不在,旁边另一位太监潘永将其从龙床上扶了起来。
皇帝终究被满腔的怒意和震惊压得喘不过气,一声怒斥,双手跟着颤抖,“一群不知好歹的蠢货!”
自从登基后,这还是他头一回发火,底下的人哪里见过,个个惶惶跪下,又听他怒声道:“宣封国公!”
话音刚落,门外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封重彦已与禁军对峙了一个时辰,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到底是血肉之躯,那双眼睛终于露出了几分疲惫。
王昆也好不到哪儿去,胳膊和肩头的几道伤口不轻,地下又躺了不少他的兄弟,雨水不断地在冲刷,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
凌墨尘依旧站在那儿观战,等着封重彦召唤他的兵马闯进内宫,与皇帝的人彻底地厮杀。
可他封重彦就像是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手,打定了主意要一人赴死。
凌墨尘又不得不顾忌他怀里的人,在紧急关头出手救人。
这样的僵持不断地重复,哪一方都不肯认输,漫长的雨夜一时让人觉得看不到尽头。
封重彦再一次半跪在了雨里,以尖刀顶地勉强撑着身子,垂目看着怀中被雨水浇淋的雪白面孔,轻轻地往怀了拢了拢,半边肩头替她遮挡了雨水。
“阿锦,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雨花砸在地上,听久了,耳朵已经麻木,他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扇,咬牙起身。
可腿上的伤口裂开,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禁军似乎也怕了,即便如此,也迟迟不敢往前,只试探地往前挪动一小步,眼见那长矛越来越近,夜里忽然一行灯火自院子外匆匆而来。
“住手!”雨夜里的一道呵斥声清脆又急切。
太子妃连外衫都没来得及穿,里衣外只披了一件斗篷,头发也没梳,以素簪临时拢在了脑后,一路过来婢女手里的伞跟不上她的脚步,一身也早已淋透。
头顶的惊雷彷佛要把这天地给炸了,她屏住呼吸,一脚淌进雨里,伸手一个一个地扒开前面的禁军。
她终于看到了人。
走到了封重彦跟前,缓缓蹲下,脸上流淌的雨水掩盖了她眼里的泪,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怀里的人。
此时沈明酥脸上的黄蜡已被雨水彻底洗涤干净,肤色莹白如凝脂。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真容,眉眼无一处不绝色。
多好看的姑娘。
那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
十七年前,嬷嬷抱走她时,她才如同小猫大小,一直哭,那声音能把她撕碎,如今她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同样让她心碎。
太子妃跪在雨里,试探着伸出胳膊,双手却忍不住轻颤,“封大人,把她给我吧。”
封重彦没动。
太子妃知道他不放心,声音都抖了起来,“她受了伤,不能再淋雨了。”
封重彦垂目,那张脸沾满了雨水,唇色都泛了白。
“封大人......”
封重彦用指腹轻轻地替她抹了一下眼睛上的雨水,没再坚持,俯身把人交到了太子妃怀里,忽然低声道:“她母亲不喜欢她,望娘娘能善待。”
那话只有两人能懂,如同一把尖刀扎进太子妃心口,她低垂着头,胳膊轻轻地拥住人,摸着她一身冰凉,一时泪如泉涌。
王昆也早就认出来了,今夜封重彦想要带走的人乃他的未婚妻,沈家大娘子,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有圣命在身,不得不拦。
“娘娘,此乃逆贼,还请回避。”
“谁是逆贼!”太子妃蓦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是厉色,扫了一圈周围的禁军,“有本宫在,谁敢动!”
十七年前她,便也罢了,她没有力气护住,时隔十七年,她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终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再夺走。
要夺人,那便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身后的宫女上前撑伞替两人挡住了雨水,东宫的奴才也上前堵住了禁军,太子妃拥着人,回头冲对面雨底下立着的人喊道:“赵佐凌,过来。”
赵佐凌早已一脸呆愣。
适才听到封重彦反了的消息后,他急急忙忙跟着太子妃一道赶了过来,远远便看到他跪在雨中,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人。
走近了,才看清了那人身上的衣裳。
虽被雨水淋透,鲜血染污,可还是能认出来,是仙丹阁的衫袍,袖子上的一对仙鹤格外明显。
心瞬间提起,不知为何,预感那人就是十锦。
但若是十锦,他怎么会在封重彦怀里?
想不明白今夜这一切到底是为何,赵佐凌懵懵地立在那,看着自己的母妃不顾一切奔进了雨里,从封重彦手里接过人,满脑子的疑惑就像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来。
太子妃叫他,他才回过神,快步走到太子妃身旁,看到的却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
不,一点都不陌生。
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像是看了十几年,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只听伞下的太子妃仰头对他道:“今日封大人的未婚妻遭人陷害,你是封大人的学生,先生有难,作为学生不能袖手旁观,先把沈娘子抱回东宫,余下的,本宫来交代。”
赵佐凌神色怔然,一个一个的疑惑赛过了头顶上的惊雷,脑子空白,只管照做,弯下身去,轻轻一托,从太子妃手里把人抱了起来,雨水从两人身上嘀嗒地往下掉。
赵佐凌胳膊抬起来护住了她的头,没让她淋到雨水,她的额头轻轻地蹭在他的胸口,柔柔的触感让他心口突然一悸,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幽香。
几乎一瞬,赵佐凌便认了出来,她就是十锦。
十锦是沈家大娘子,封先生的未婚妻。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那日封重彦去小院不是抓他,而是为了去见她。
昌都没有十几条的人命案,但幽州有,沈家满门,一共十七条命,一夜之间惨死。
案子早就结了,凶手乃前朝之人,他还曾感叹过,沈家未免太不幸了,怎么也没想到,江十锦会是沈明酥。
他想不明白的实在是太多了,但当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去多想,抱着人匆匆穿过禁军,却被立在一头廊下的凌墨尘拦住了去路。
赵佐凌抬头,“还请国师让一让。”
人他是从母妃手里接过的,便不再是仙丹阁的丹十,除了东宫,他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凌墨尘没应,侧目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人,雨夜灯火的光线有限,看不清她衣衫底下的伤口,那张脸倒是格外苍白。
血都被雨冲没了吧。
“国师,请让一让。”赵佐凌再次出声。
片刻后,凌墨尘缓缓侧过身,为赵佐凌让出了道,侧身的瞬间,凌墨尘往她嘴里喂了一颗丹药,没等赵佐凌质问,先道:“护心丹。”
雨底下,禁军统领王昆眼睁睁地看着东宫的小皇孙把人抱走,并没去阻拦。
陛下只说过捉拿封重彦,倒没说过还要留住其他人。
如今沈娘子走了,余下的人,他不可能再放走,王昆转头看向太子妃,跪下请求道:“属下奉命捉拿逆贼,娘娘,请回吧。”
今夜别说是太子妃,就算太子来了,他也只能听取皇命,捉拿封重彦。
封重彦倒也没让谁为难。
从地上缓缓地起身,把不远处的乔阳一道叫了过来,当着王昆和太子妃的面,抛下了手里的刀,轻松一笑,“我降。”
东宫深夜灯火通明。
赵佐凌适才出去时,只带上了姚永。
阿月今夜不当值。
此时回来,赵佐凌却见她立在廊下提灯候着。
十锦身上的伤势他和太医都不方便查看,她来得正好,忙唤了阿月跟着他一道进了自己寝殿,抬脚一扫软塌上的木几,把人放上去,仔细吩咐,“你先替她换身衣裳,她身上怕是还有伤,小心一些,别碰到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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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
夜里的一场雨到黎明时才停, 就像是专门为了那一场厮杀而落,雨停后,血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沈明酥烧了一场。
沈家的那个院子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她又回到了那里, 母亲和月摇在厨房煮着饺子,药童们在院子里忙碌,阳光正好, 有的在撵药, 有的在晒药。
她还看到了许临川,父亲正坐在他身旁,教他认药方辨草药。
这一回她是带着记忆而来, 知道自己是在梦境, 也知道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
跟前的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她站在了那没动, 目光呆呆地看着刚死在自己面前的许临川,他皱着眉头, 似乎没有理解父亲所说的话。
正挠头思考, 忽然看到了她,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疑惑地问她, “表妹怎么了?”
他身旁的父亲并没回头。
沈明酥摇了摇头, 看向了跟前的那道背影, 内心一时悲伤至极,脸上一瞬淌下了泪水。
她有很多话要问, 可又害怕, 立在那迟迟不敢开口, 半晌后才唤了他一声, “父亲,饺子好了......”
父亲缓缓地回头,却是一张迷糊不清的脸。
她看不见他的脸了,她吓得连连后退,闭上了眼睛,等她回过神再睁开眼睛,身边一个人都没了,父亲不见了,许临川也不见了,母亲、月摇、院子里的药童都消失了。
她四处寻找,从院子里找到了屋外,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一条陌生的街道,她像是从未来过这样,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儿。
彷佛这时间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人,她惊慌地喊道:“父亲......”
没有人应她。
她走出了那条巷子,四周白茫茫一片,连巷子都找不到了,她越来越害怕,“父亲......”
“阿锦。”一道陌生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从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
梦境一瞬消失,她睁开了眼睛,沈家的院子不见了,入目一片金碧辉煌,金线绣成的幔帐,像是一朵九天之上的彩云。
正疑惑,又听到了那道陌生的声音,“醒了?”
她诧异地转过头,意外见到了一张妇人脸,那五官长得极好,面如芙蓉,眉眼之间带着一股雍容的贵气,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但又完全想不起来。
见她满脸疑惑,太子妃冲她一笑,轻声道:“这里是东宫,我是太子妃。”
不是做梦。
可她为何会在东宫?记忆断断续续地浮上来,许临川死后,她应该是晕了过去,晕之前,她记得封重彦在身边。
是封重彦带她来的。
她起身想去行礼,被太子妃伸手按住肩膀止住了,“你还在发热,身子弱,不必多礼。”
身上确实有些无力,起不来,便只能嘴里说,“奴才见过太子妃娘娘。”
丹十做久了,她一时没改过来。
太子妃守了她一夜,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此时听她一句奴才,心口又是一揪,又酸又痛,眼里的湿意泛出来,忙借着吩咐宫女端药的功夫,转头深吸一口气,憋了回去。
知道她心中疑惑,太子妃主动解释道:“姑娘放心,昨夜是封大人把姑娘托付给我的,姑娘身上有伤,又染了风寒,身子还在发热,先好好养好身子,旁的不用担心,封大人不会有事。”
沈明酥想知道的,她都说了。
封重彦一直站的是太子,又是皇孙赵佐凌的先生,昨夜那种情况,恐怕也只有东宫能收容她。
此时自己还活着,能进东宫,说明那位没有赶尽杀绝,封重彦暂时也没事。
“多谢娘娘。”
她越是客气,太子妃越是难受,轻咽了下喉咙,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既然醒了,咱们先把药喝了。”
“有劳娘娘了。”
太子妃起身,亲自把她扶了起来,又替她垫了一个枕头在后腰。
沈明酥有些不太习惯,对方是太子妃,身份何其尊贵,就算是封重彦所托,也不必她亲自来照看。
太子妃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心急让她看出端倪来,可自己身为母亲,也就只怀了她十月,生了她一场,之后的十七年,她什么都没有做。
昨夜封重彦那句,“她母亲不喜欢她。”无疑是在诛她的心。
她总是忍不住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太子妃坐在她身旁,轻声问她:“听封大人叫你阿锦?”
阿锦是她的乳名,是父亲替她取的,平日里只有家人才这般叫,封重彦也曾是她的家人。
沈明酥点头,“嗯。”
有封重彦的那层关系在,如今她的身份和姓名在昌都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前太医沈壑岩的大女儿,太子妃必然也知道。
就是不知许临川昨日的那番话,有没有传出来。
可即便是养女,她也是沈家女。
不然,她又该叫什么呢。
“以后我便叫你阿锦。”太子妃说完,宫女端来了药,她转身接过碗,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见合适了,才将勺子递到沈明酥唇边,似是知道她会拒绝,先道:“咱们家那位皇孙,平日里没少让封大人费心,你是封大人的未婚妻,我照顾一回又有何妨?把药喝了,待会儿身上的伤口还得换药。”
话虽如此说,可沈明酥实在是承受不起。
且这一碗药,一口一口地喂要喂到何时,她从来不是个矫情的主,只要双手能动,就算是病糊涂了,也是自己喝药。
“民女自己来就好。”沈明酥伸手从太子妃手里接过碗,一口饮下,自己将药碗放在了床边的木几上,喝得太急,嘴角沾了药渍,习惯性的抬手,及时察觉到身上的衣裳已换了一件干净的,上好的料子不说,这般动作落入人眼里,着实不太雅观,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太子妃一笑,及时从袖筒内抽出了一张绢帕递给了她。
没东西擦,沈明酥只能接过,“多谢娘娘。”
那绢帕上绣着芍药,以金丝锁边,触手如云,落在嘴角,又香又软。
太子妃忽然问:“阿锦想吃什么?”
温柔的语气让沈明酥一时晃了神,没来得及答。
太子妃见她不说话,便道:“那我就让厨子先做些米粥,容易入口,口味呢,阿锦是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
她这般问,她便不能不答了,“咸的。”
“行,那我做点鱼粥如何?”
沈明酥撑起身来行礼,“有劳娘娘了。”
知道有自己在,她放不开,太子妃叫来了外面的阿月,“好生照顾沈娘子,待会儿记得替她上药。”
“是。”
转身又同沈明酥道:“阿锦先躺一会儿,有不舒服的地方,定要说出来。”说完才走了出去,守了一夜,腿脚有些麻,瘸了好几步。
那是久坐之后的反应。
沈明酥愣了愣,有些意外。
她与太子妃萍水相逢,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没料到她会亲自守自己一夜。
这世上除了父亲和封重彦,还没有过女子照顾过她生病。
她也从未体会过什么是母爱,但她见过母亲爱月摇的样子,月摇每回生病,母亲都会守上一宿,又是替她喂药,又是哄着,问她想吃什么。
那样的爱,曾一度让她羡慕,甚至嫉妒。
慢慢长大后,便也释然了,心内深处已接受了事实,知道母亲是月摇一人的,不再去博取关注,和她抢。
以前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都是女儿,母亲为何会不喜欢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如今都懂了。
她不是母亲的女儿。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就像眼前的太子妃,能教出赵佐凌那般好脾气的人,必然也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可惜,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首自己的那十七年,忽然不知道到底有谁真心喜欢过她,她像极了一个被遗弃的人。
外面的雨停了,云雾一时半会儿还未散开,天色昏暗,殿内燃着几盏灯,阿月立在一边,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望着太子妃的背影出神,心口一阵一阵地发涩。
她的母亲还活着。
自己的呢。
都死了。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来照顾她,关心她。
昨夜见到她那一身,自己还曾心疼过,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她有自己的哥哥为她寻太医,有自己的母亲替她喂药。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是沈家的亲生女儿,这一条复仇之路,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昨夜一切本该结束,但并没有,老天不睁眼,封重彦活了下来,皇帝也没有死,赵家的每一个人都还活得好好的。
许临川却死了。
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长到她望不到头。
阿月瞥开目光,垂目道,“沈娘子,该换药了。”
沈明酥脑袋昏昏沉沉,应付完太子妃已更 多资源都在腾 讯群四二而咡五九宜四柒经没了力气,自然认得跟前的宫女,轻声道:“阿月,放那里吧,待会儿我自己来。”
等阿月转过头时,她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昨夜赵佐凌把她抱回来,是阿月替她换的衣裳,她身上的伤,阿月再清楚不过。
封重彦离开沈家后,她每日都会被父亲抓去了后山,回来后时常一身青紫,偷偷跑到她屋里,非要缠着自己给她上药。
她想不明白,想要去找父亲理论,“父亲为何要虐待阿姐?”
她把她拉住,“阿摇不懂了吧,打是亲,骂是爱,父亲这是爱我......”
可那不是她的父亲,她不需要再为沈家报仇。
封重彦当夜便被关进了刑部地牢。
昔日六部皆是他的部下,如今却落在了自己人手里,还是谋逆之罪,诛九族的大罪。
消息刚出来,没有人相信,刑部尚书姜衡成也不相信,迟迟不肯露面,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家以忠义立世,谁人不知,省主怎么可能谋逆?
说句不好听的,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了,何必多此一举,坏了家族的名声,再搭上身家性命?
可人是禁军亲自押送过来,昨夜省主确实闯进了内侍省,还险些杀了高安。
如今上头的旨意还未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怕自己去查,到头来只是个误会,将来还怎么在省主手底下当差,可又怕封家当真是谋逆,他若不查,便是包藏逆贼的帮凶。
正焦头烂额,御史台的周大人来了,姜衡成如同见到了救星,“周兄,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周观道是封重彦一手提拔出来的寒门学子,也是朝中唯一一个位居三品的寒门官员。
周观道也是今日早上才听说了消息,来之前,已经见过了严先生,这会倒是比姜衡成要镇定,“姜大人先别着急,你先找太医替省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