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顿时心花怒放,“还是国师惦记着咱们,仙童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去外面守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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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真正的大娘子生下来就死了◎
沈明酥进去后关上了门, 里面断断续续的织布声因她的闯入停了下来,沈明酥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妇人脸。
对方五六十岁的模样, 同样打探着她,脸上露出了疑惑。
沈明酥冲她一笑, 问道:“可是阮婆婆?”
阮元漫点头,“你是?”
沈明酥坐过去立在了她跟前,“我也是宫女的奴才, 与阮婆婆颇有缘分, 听说婆婆在这儿,立马过来瞧瞧。”
阮云漫看着她,把自己大半辈子遇上的人都回忆了一圈, 确定不认识。
沈明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 塞到了她手里, 亲热地道:“我是阮婆婆接生的。”
阮云漫一愣,倒不觉得奇怪了。
她这一双手早年接过的新生儿, 不上百人, 也有六七十,白花花的肉团子落地差不多一个样, 她哪里还认识, 自来都是旁人叫出她的名字, 她认不出对方。
只不过这样的风光, 早几年便断了,生了一场大病, 身子骨弱了, 找她接生的人越来越少, 日子也越过越差, 后来给人当起了奴才,前些日子听说宫里招一批老绣娘,想捡起自己早年的手艺,进宫中讨一份稳定的俸禄也好,谁知进来后,却被安排在了这儿没日没夜的织布。
阮云漫没想到还能在此见到自己曾接生过的人,问她:“你是哪家的哥儿?”
“杏花村李家的老幺。”
人老了,记忆也不太好,阮云漫压根不知道李家是谁。
只觉得跟前人样貌一般,瞧着却舒心,既是来认亲的,阮云漫便把糖收了起来,笑着道:“多谢公子了。”
沈明酥笑笑,“不过几颗糖罢了,母亲常说,当年若不是阮婆婆,我这条命多半要死在肚子里了。”
这倒并非是假话,她接了半辈子的生,一双手不知救了多少人,管他是横生还是难产,只要母胎肚子里的孩子尚有一口气在,她都能把人接出来。
“听母亲说,当年同我母亲一道怀孕的还有沈家。”沈明酥似乎怕她想不起来,说得更清楚了一些,“就是之前的沈太医,十七年前产下了一女,也是阮婆婆接生,如今已成了人人羡慕的主儿,麻雀飞上枝头,要成宰相夫人了,当真是好福气,若是知道阮婆婆,想必定会登门答谢......”
阮云漫的脸色却渐渐起了变化。
沈明酥看进了眼里,“阮婆婆怎么了?”
阮云漫呆了一阵,忽然摇头,“不对。”
“是时辰不对?”沈明酥轻声追问,“我听母亲提过,原本那沈家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月份比她还大,却迟迟推后了大半月,也不知是何缘故......”
阮云漫还是摇头,“沈夫人肚子里的那孩子......”
沈明酥看着她。
“生下来就死了。”
沈明酥一愣,笑着道:“是阮婆婆记错了,沈家大娘子分明还活着......”
阮云漫却道:“不会错,沈壑岩沈家,那大娘子早就死了,我亲手接的生,孩子落地就没了气儿,沈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让人抱到跟前,死也不撒手。”
这事儿她藏在心里许多年,曾同不少人说过,可没一个人相信。
沈家也说是岔了气,后面救回来了。
可她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孩子是死是活,怎么可能弄错,“我亲眼所见,孩子一声不吭,嘴唇发乌,面无血色,身体泛紫,明显就是死了啊,怎还能活得过来,可奇怪的是,那沈家隔日却对外宣称,喜得千金,我还纳闷是沈夫人悲伤过度,想给那死去的孩子一个体面,满月那日我才瞧见人,那孩子白白胖胖,鲜活得很......”
沈明酥还未回过神,脸色先白了,心头的恐慌后知后觉的传来,一双手脚冰凉,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十七年了,阮婆婆怎可能还记得。”
“我做稳婆十几年,手上死的就那么一个孩子,怎可能不记得,沈家大娘子早就死了,临盆前沈夫人可是摔过一跤......”
阮云漫还在回忆,忽见跟前的人影一晃,待回神转过头,人已经不打一声招呼,疾步走了。
守在屋外的公公见人出来了,笑着上前,本想再奉为几句,还未来得及出声,只见其脚步匆忙,抬头再一瞧,那张脸没了半点生气,目光里透着一股焦灼,当下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犹豫的功夫,人已经从他跟前匆匆走过。
早上的日头冒了那么一下后,再也没有出来,云雾阴沉天压得格外低,沈明酥抬眼望去,只觉那狭长的甬道,似乎怎么走,永远都没有尽头。
胸口绷得发酸,才方觉自己的一口气还未吐出来。
脑海里涌出来的东西太多,她不敢去想,只一股脑儿的强行压住,微微张着嘴,让外面的气息透进来,大口大口地喘着。
渐渐地,那嘴里轻轻地,碎碎而念,“不可能......”
......
“你去找一个叫阮云漫的稳婆,别说你是谁,只问她十七年前你母亲是何时生的你,问完了,再来找我。”
不会的......
她忙晃了晃头,将那即将要冒出来的可怕念头,尽数甩去。
王伯伯只是想告诉她,她是个不祥之人,她被父亲和母亲篡改了出生日子,她真正的生辰实则是父亲每年同她单独过的那一日。
她是个乃阴年阴时出生的不祥人,任何人同她靠近,都会没有好下场。
仅此而已。
她是沈家大娘子,沈壑岩是她的父亲,朱鸳是她的母亲,她出生在昌都,后随父母迁到了幽州,她还有一个小自己两岁,叫做沈月摇的妹妹......
脚步越走越快,踉跄了后,继续往前。
太医院再没有人拦着她,她径直到了那间矮房子前。
自那一日之后,王太医一直没见人上门,本以为她找不到稳婆了,忽然见她推开门,从屏风外走过来,面色像是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般,便明白她已经找到了稳婆,知道了一切。
“先喝口茶吧。”养了几日,王太医已经能下地,替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沈明酥摇头,“我不渴。”也没坐,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期盼地看着王太医,像是要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能说出她想要听的话。
王太医没去看她,轻声问:“找到稳婆了?”
沈明酥点头,“她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清......”
“她记不清,你母亲,你父亲,他们总记得清。”王太医打断她,“你就从未怀疑过?沈夫人当初极为抗拒,她不想要任何人代替了她的亲生女儿,即便是死了,她也要给她一个沈家大娘子的名分,是你父亲跪下求了她,她为了沈家......”
王太医话语至此,再也没有往下说,“孩子,出去吧,别留在宫里,你不是沈家人,沈家的仇,不需要你去报。”
沈明酥没能说一句话,双目已经落下了两行泪。
她不是沈家人。
她怎么可能不是沈家人......
“你父亲之所以会将感情倾注在了你身上,只不过是对他失去的第一个女儿在做补偿,而你恰好被他抱进了沈家而已,别去尝试为沈家报仇,沈家的仇,自有沈家自己报,你父亲临死前必然也提醒过你。”
悬在半空的一道雷,终究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惊雷压垮了她的双肩,身子后退几步,不慎碰到了木墩,那木墩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她堪堪稳住身子,双脚像踩在了云层之间,虚虚实实。
太荒唐。
荒唐到她觉得自己那十几年的幸福,像是做了一场梦,但那梦那么清晰,刻在了骨子里,它比如今真实太多。
若真是梦,也该是眼前这道将她裹得喘不过气的漩涡。
她是在做一场噩梦。
她对跟前的噩梦抗拒地道:“我不信。”
王太医没再说话,闭眼不忍去看她的脸色,等她慢慢地缓过劲,过了半天,却只听到了她一声,“王伯伯,我不信。”
“他是我的父亲,他最爱我。”
顿了顿,她咽下喉咙里的哽塞,继续道:“临终前,他还说阿锦啊,你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我沈壑岩能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还说以后我就叫十锦......意为杂取各类拔萃,无论到了哪儿,都能随遇而安,他还要托菩萨保佑我,一辈子平安顺遂。”
她又道:“试问王伯伯,这天下除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之外,谁还会给我如此深厚的爱。”
王太医紧闭的双眼忍不住颤了颤,不敢去睁开,心中却已是沉痛万分。
造孽啊。
他沈壑岩是在造孽啊。
害人又害己。
沈明酥不知道是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天好像黑了许多,她没看清路,踉跄了一步,稳住脚步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去对抗脑子里那即将要决堤而出的画面。
堵住的瓶盖被冲破,回忆排山倒海袭来。
......
“父亲,母亲为何不喜我......”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阿锦呢,阿锦这么好。”
“母亲喜欢的是阿摇。”
“可父亲喜欢你啊。”
“你是我沈壑岩的女儿,谁说你不像,你看看你牙齿长得多像父亲,白白的......”
“孩子她娘你看,咱们阿锦能背药方了,多聪明......”
“阿锦......”
一霎细雨洒落脸庞,冰冰凉凉,直穿心底,父亲的那张脸,彷佛就在跟前,她喉咙里的呜咽终于破口而出,“父亲......”
她不是他的女儿,那她又是谁.......
浑浑噩噩地往前,分不清走的是哪条路,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接着有人喊她,“前面的人,可是仙丹阁的仙童?”
沈明酥头一声没听见。
身后一位太监再次扬声,“问你话呢。”
沈明酥似乎这才听见有人在说话,转过身去,细碎的雨点落入了眼睛,她视线模糊,隐约见跟前立着五六个太监。
“还真是仙丹阁的。”为首的那人冲她和睦一笑,“既遇上了,便省得走一趟,凌国师此时正在正殿同陛下献仙丹,得需一名仙童跪拜,国师走得匆忙,忘记领人了,由我前来代劳,劳烦仙童移个步。”
眼里的水雾散尽,沈明酥眼底透出了几抹血丝来,终于把人看清了。
那日领取俸禄时,丹一指给她看过。
内侍省总管高安。
眼中的悲痛划过淡淡的冷凝。
她永远都是沈家人。
即便不是亲生又如何,沈家的仇,她还是要报,沈明酥垂目领旨,“有劳高总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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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酥,怕吗。◎
一路上高安走在她前面, 四个太监把沈明酥围在中间,七弯八拐的甬道,别说她是个新人, 就算老宫人,此时恐怕也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但绝非是正殿的路线。
高安似乎也不怕她看出来, 见她走了这半天居然没有半点反抗,便笑着问道:“沈娘子在仙丹阁,国师待你可还好?”
恶狼露出了尾巴, 不再装了, 沈明酥笑了笑,“国师是个严厉的人,上回的俸禄, 不是都被内侍省克扣了吗?”
高安笑了两声, “沈娘子说得没错, 别看国师长得风流倜傥,实则是个冷性子, 从不讲情面, 也不懂得怜香惜玉,等往后沈娘子到了我内侍省, 想要什么, 尽管开口, 别说一个月的俸禄, 就算是金山银山,只要沈娘子喜欢, 也都能给。”
内侍省。
这是嫌弃凌墨尘太磨叽, 打算亲自动手了。
沈明酥随他夸道:“还是高公公大方。”
见她如此, 高安松了一口气, “沈娘子能想明白最好不过,这东西再名贵,也是个死物,是死物,便有价钱,沈娘子放心,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话锋一转,“当年胡人侵我大邺国土,二十四洲中的四洲都被胡人捏在了手上,所掠之地,无一不是尸山血海,百姓身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十七年来,陛下操了不少心,咱们大邺先是收复四洲,后来又扩张了两洲,如今共计二十六洲,包括幽州在内,哪个地方不是太平盛世?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咱们这些小人物,偶尔牺牲一回又如何,能为这天下苍生,为主子们分忧,那是咱们的福分。”
沈明酥没说话,只觉得可笑。
二十四洲的四洲乃顺景帝亲征,殉身沙场才夺回,而他赵帝却选在了那时背信弃义,踢掉小太子,自己登上了皇位。
至于那位小太子,说是不久后便病死了。
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说不定被下了剧毒。
夺回的那两洲,皆是封家出财出力,如今倒是什么都成了他赵帝的功劳。
福分,什么是福分?
被杀死全家?
沈明酥眼底露出几分讥笑,这福分他们怎么不要?
高安将人带到了内侍省他自己的屋子,亲自替她奉了茶,“辛苦沈娘子走一趟。”
“多谢公公。”沈明酥也没客气。
此时已过了午食,高安让人备了一桌饭菜,金蝶玉盘,精致程度沈明酥从未见过,确实比仙丹阁的待遇好很多。
她不紧不慢地用着饭,高安坐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她用完,见她搁下筷子了,才道:“沈娘子既然是个明白人,咱家也不同你兜圈子。”
“沈娘子想必也已经知道令尊和沈家是如何遭的这场劫。”高安还是同她详细地说了一遍:“一年前,令尊沈壑岩研制出了一种能解百毒,替人重塑经骨的神药,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雲骨’,消息一传出来,各路讨药之人纷纷上门,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咱家对此,也深表痛心。”
沈明酥忽然一笑,“公公既然说我是个明白人,怎还自己兜起了圈子?”
高安眸光微动。
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位沈家大娘子。
跟前的那张脸自然不是她的真容,可眼睛伪装不了,这一路上她的冷静和沉着,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倒是与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有些相信凌墨尘那句话了。
沈家娘子聪慧敏锐,不好下手。
她这般问,高安便也开门见山了,直接道:“不瞒沈娘子,如今宫中有位贵人得了重病,也需要这一味药,沈娘子放心,贵人知书达理,并非那些粗野莽夫草菅人命之徒,若是沈娘子能拿出来,无论是什么要求,贵人都愿意满足。”
沈明酥实在没忍住,低头一声笑了出来。
高安沉眸看着他。
沈明酥笑完了才抬起头,问道:“那公公可知道,当年我父母是谁杀的?”
她眼睛内的几道血丝一直没散,目光清冷透亮,照得人心如明镜。
短暂的相处高安心下已对她有了几分底,梁耳曾在京兆府刑审过她,又有封重彦在,想必她已经清楚了真相,“梁耳已死,沈娘子还不解气?”
“沈家一共十八条人命。”沈明酥反问:“公公觉得我解气吗?”
高安叹了一声,“沈娘子一夜之间没了父母,失去了家的痛苦咱家理解,梁家这些年犯下的罪孽不少,待一切结束后,咱家自然会给沈娘子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杀了梁家满门?
沈明酥想笑,眸中却没了笑意,带着轻飘飘的讽刺,瞳仁漆黑,沉甸甸地注视着高安。
高安一时竟辨别不出那双眸子内的情绪到底是何意。
似恨非恨,待细看,又了无痕迹,倒像是穷途未路,已经豁出去了一切。
空旷的屋内传来了轻微淅沥声。
雨下大了。
高安不管她是如何做想,已没了耐心,“沈娘子意下如何?”
沈明酥敛回目光,微微抿了抿唇角,似是刚才那一眼只是高安的错觉,颇有几分屋檐底下不得不低头的柔弱,“既是公公的贵主想治病,便让他来见我,‘雲骨’乃治疗筋骨之药,需打断双腿,经脉重续,不知公公口中那位贵主得的是什么病?”
这一点倒不用她担心。
“沈娘子这是故意试探咱家呢,‘雲骨’乃寒火草入药,之所以被称之为‘雲骨’,是因练成的药,似骨节大小,将其接入筋脉,能清百毒,重新塑出筋骨,等同于将一个人洗髓换骨,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传言。”
高安脸上的客气之色消去了大半,“不知道咱家说的这些,能不能打消沈娘子接下来想要耍的花招。”
沈明酥一笑,“我人都在公公手里了,哪里还敢耍花招,我真没骗公公,只听父亲略微提起过此物,可从未见过,知道的还不如公公多呢。”
高安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目光沉了下来,起身退后几步,看着她,“沈娘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沈明酥却是摇头,苦笑道:“公公今日特意把我请过来,给了我好吃的好喝的,我心中甚是感动,很想说出点什么来,可奈何我当真没见过此物,若不是听公公说,我还不知道雲骨长成那样。”
果然是个倔的。
难怪凌墨尘一直没问出来。
高安的不耐烦已经显于面上,“咱家还是劝沈娘子能做一回明白人,不过是个死物,已经害死了沈家十几条命了,何必还攥在手上不放。”
沈明酥一笑,“我自然知道高总管这里的好东西,不止是饭菜,还有许多好刑具,梁耳当初抽了我三道刑鞭,公公知道为何我会活到如今吗?”
高安双手交叉,身子一仰,“愿闻其详。”
沈明酥也起了身,立在他面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缓缓地道:“因为我也说,我不知道。”
高安眼角一跳,眼神变得阴戾,沉沉地看了她一阵后,忽然问道:“那沈娘子可知,雲骨之中入药的寒火草是哪儿来的?”
沈明酥等着他说。
“是沈壑岩,也就是你父亲从太医院出去时偷走的。”高安不妨告诉她真相,“十七年前,顺景帝在玄冰层下挖出了一株罕见的寒火草,托人秘密送到了太医院萧秋白手上,本是打算送给小太子的生辰贺礼,可还没等药练出来,顺景帝却先殁了,那珠寒火草便落入了萧秋白手中。”
“后来萧秋白也死了,寒火草彻底不知去向。”
“这些年,宫人一直在寻找,始终没有打听到下落,直到一年前,你父亲的‘雲骨’传出来了后,咱家才知道那珠寒火草原来在他手里。”
沈明酥眸子微微一顿,笑道:“家父已离世,全凭高公公的一面之词。”
高安没去辩解,说得更明白一些,“此草分为寒草和火草,寒草为剧毒,火草则是千年难求的灵药。”
高安问她:“沈娘子知道那寒草的毒性是什么吗?”见她的目光缓缓地看了过来,高安一字一句地道:“是能让人四肢逐渐僵硬,到最后全身经脉萎缩,僵硬而死。”
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乃十七年前,沈壑岩对其投了寒火草的寒草。
沈明酥觉得他简直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
可脑子里某一个模糊的地方,又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沈明酥心头渐渐往下沉,外面的雨声更大,屋檐下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沈明酥指尖不由曲紧。
高安继续道:“火草能解百毒,但寒草的剧毒,唯有火草能解,你父亲当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那珠寒草的毒性延缓了十七年。”
见她目光终于有了涣散,高安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十七年前的恩怨,贵人不打算再追究,如今不计前嫌,只想同沈娘子讨回一味解药,沈娘子不会觉得过分吧?”
高安又道:“且贵人对沈家的死也深表遗憾,还请沈娘子能明事理,不要让贵主心寒失望。”
投了毒,给解药,理所应当。
可原因呢。
父亲一生救过的人无数,收过很多徒儿,领入门的头一条家训便是:“医者仁心。”
他行医十七年,从未害过任何一个人,多少回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得默默落泪,那样一个人,又怎可能会投毒?
沈明酥猛打了一个机灵,忽然清醒了过来,背心已是一层冷汗,惊觉自己竟陷入了对方的圈套内。
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一副随他处置的淡然模样,“雲骨不在我身上,公公说再多也无用。”
高安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油盐不进,脸上再也没有好脸色,“沈娘子这样就叫咱家为难了。”
沈明酥主动送上自己的双手,笑着递到了他跟前,“公公审吧。”
高安想起了沈壑岩,听说是被打死的,满院子都是血迹。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一个德行,不怕死,骨头硬,可他这里有大把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骨头硬,敲断就是了。
两人正僵持,外面一人忽然虾腰进来禀报:“高总管......”
高安看了一眼沈明酥,后退了几步,侧过身,听那人在耳侧低语了一句。片刻后,高安脸上的阴霾慢慢地消散,问道:“人到哪儿了?”
“两个时辰后能入宫。”
高安点了下头,扬手示意他出去,也不着急了,重新坐在了旁边的软塌上,“在不在沈娘子身上,咱们今夜就知道了。”
沈明酥不明白他是何意。
高安端起身旁的茶盏,吹了吹浮叶,休闲地抿了一口,才抬头笑着问她:“不知沈娘子还记不记得沈家曾有过一位表公子。”
沈明酥脸色微微一变。
凌墨尘替皇帝扎完针,按了一个时辰的腿脚才出来。
外面下起了雨,把油纸伞竖在墙边,进屋扫了一圈没见到人,只看到了桌上放置的一个食盒,抬头问屋内的四丹,“丹十呢?”
四丹一愣,丹一疑惑地道:“不,不是国师让她去了浣衣局?”
凌墨尘摸去茶壶的手一顿,随即便明白了。
沈明酥,为何要那么聪明,笨点不行吗......
四丹原本还在着急,人去了半天,没见回来,听凌墨尘如此一问,愈发心慌,丹四壮胆道:“师弟昨夜一夜未归,说是国师罚他去浣衣局走一圈,以示警醒,都这会了,还没回来。”
凌墨尘眉头一拧,“何时去的?”
“一个多时辰前了。”
一个时辰前......
凌墨尘脑子里一闪,想起适才高安将他留在了皇帝那,“这几日陛下一直说身子累,今日国师来了,就辛苦国师帮陛下多按一阵,奴才就不打扰了。”
凌墨尘手指突然一颤,按在了茶壶盖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不用找了,他已经知道人在哪儿了。
皇帝等不住,今夜就要动手。
沈明酥,怕吗。
应该不怕,她何曾怕过死?
她制了那么多的毒药包,藏了一身的好功夫,她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他们都等到了。
她可以复仇了。
她成功后,他也就成功了。
今夜要么是皇帝取了她身上的雲骨,要么是她杀了皇帝。等这一切发生之时,封重彦再到场,或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死在面前,或是将刀指向皇帝。
当年封元骥跪下呼出了头一声‘万岁’,如今他的儿子,却又将刀指向了那位被他们封家扶持起来的皇帝。
狗屁!忠在哪儿,义在哪儿。
而他赵帝,叛主的狗贼,披着仁义之皮立世至今,最后却要与自己的亲孙女厮杀得你死我活。
多精彩啊。
凌墨尘忽然大笑了起来,太痛快了,痛快得让他弯腰捧腹,笑声迟迟停不下来,心口都笑疼了,疼出了眼泪。
沈明酥,你还能活过明天吗。
四丹从未见过他如此,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国师......”
凌墨尘继续笑,直到冯肃进来,唤了一声,“主子。”他才缓缓地停下来,无力地瘫坐在那,用指腹抹了一下脸庞上笑出来的泪痕,“什么好消息,说吧。”
“沈娘子被高安带去了内侍省,属下已经将消息给了封重彦。”
凌墨尘点头,“还有呢。”
“沈家的表公子已经到了城外,一个多时辰便会进城。”
主子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今夜无论是沈娘子杀了皇帝,还是皇帝杀了沈娘子,赵家都会因此跌入深渊,赵帝的贤名和国运,便会在今夜土崩瓦解。
赵家欠主子的,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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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是一个养药的器皿◎
午后雨势起来, 越来越大,街道的青石板上溅起了一层蒙蒙雨雾,行人寥寥无几, 两旁铺子大多闭上了门扇。
外面一片冷冷清清,赌场内却热火朝天。
客人个个都在催要茶水糕点, 早上订好的一批食材,因落雨送货的人迟迟不来,李万陪笑应付完客人, 又去了后院,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见到了一辆马车进来,顾不得撑伞, 顺着长廊过去, 高声冲送货的人喊道:“老季, 赶紧的,都在等着呢。”
车夫是一位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 回道:“雨实在太大, 李老板久等了。”把马车赶到了后院的卸货棚下,利索地跳了下来, 拉开了车帘, “还请李老板验货。”
李万哪里还有功夫去清点, 催身后的伙计赶紧去提, 从袖筒内掏出一袋银子,直接从雨里抛给了车夫。
车夫一把接住, “谢了。”
货卸完, 车夫重新驾车离去。
马车驶出巷子, 车轱辘子碾在雨水里, 滴滴答答,格外安静,忽然宁静的耳边多出了一道细细的声响,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