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衡成一甩袖,“这还用得着周兄交代?”
见他知道分寸,周观道倒是放了心,提点道:“封国公不是进宫了吗,姜大人不必急。”
说起这个,姜衡成更急了,“昨夜进去,今日还没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谋逆!那是内侍省高安那条恶犬,欺到了省主头上,偷偷把沈娘子带进了宫,省主昨夜要是不去救人,沈娘子早就没了......”
“竟然还有这等事!”姜衡成下巴都惊掉了,脱口而道:“他高安为何要扣押沈娘子?”
周观道不说话,让他自己想。
姜衡成愣了一阵,一拍脑袋,立马就明白了,恐怕还是沈家那什么神药惹的祸......
周观道又才继续说,“好好的未婚妻,先是被梁家人绑去,抽了三道刑鞭,如今又被高安扣押进宫,省主一个大男人,他能忍得住?这不昨夜找上门,动了手,可那高安却钻了他身份的空子,说他是外臣,擅闯内宫,是要造反,弑君。”
周观道一声冷嘲,“你有见过谋逆,只有两个人行动的?”
姜衡成的疑惑正在此处。
“这明摆着就是一个局,可昨夜好巧不巧,凌墨尘就在陛下的屋里,谁不知道高安和他是一伙的?两人早就恨不得掰到省主,火头上一怂恿,陛下便听信了谗言,派了禁军前去镇压。”
“但谗言终究是谗言,后半夜陛下为何要宣国公爷觐见?便是自己回过神来了,是好事,怕的就是他不见。”周观道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吧,省主不会有事。”
这头刚说完话,宫里便传来了消息。
康王在青州龙袍加身,妄图谋逆,太子和封国公即刻出发,前去青州捉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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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重彦反是假, 可康王是真反。
当初胡军被围,乃封二公子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功劳,却被康王忽然插一脚, 抢了功劳,本以为他只是图个名声, 要一份军功。
没想到竟然是起了反心。
谁能想的到?
皇帝也没想到,若非他同意康王继续留在青州,将封家的军权给了康王, 就算康王有造反的心, 也没有造反的本事。
如今好了,整个青州的二十万兵马都在他手上,等同于占领了大邺的整个兵马场。
昨夜封重彦夜带着自己的仆从闯内侍省, 同这比起来, 便也不是什么事了。
旁人知道轻重, 皇帝自然也知道,果真如周观道所说, 封重彦第二日便被皇帝亲自派人从地牢里接了出来。
蹲地牢的人, 又变成了高安。
昨夜封重彦那一刀从后背而入,要不是被他的肋骨挡住, 当场就该穿心而死, 高安养了一个晚上, 捡回一条命, 人还趴在榻上,大理寺便进来捉人了。
醒来后高安已经听说了外面的消息, 知道自己和陛下这一回是彻底输了, 见来的人是大理寺, 并非刑部, 高安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入刑部,一切都还有转机。
大理寺内都是自己人,进来后连手铐脚链都不用带,好吃好喝地养了三天伤,第四天,大理寺少卿急急忙忙进来,一脸爱莫能助,“案子已经结了,公公明日便会移交到刑部。”
高安脸色一变,反应过来,忙道:“潘永呢?赶紧找他过来。”
不用去找,潘永自己来了。
潘永是他的干儿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也是他唯一相信的人,这会儿提着食盒和药物进来,急切地问他:“干爹身子如何了?”
“死不了。”高安没功夫说这些,只问他:“怎么回事?”
藩公公脸色不太好,直言道:“这一回陛下怕是护不住干爹了。”
高安一愣。
藩永把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封重彦出去后便开始反扑,雨夜那一身的伤还没好,自己又去陛下那主动领了二十个板子,打完人便昏死了过去。加之青州那边,封国公和太子亲自前去擒拿王爷,封二公子也表明了衷心,今日朝堂上,已有不少言官开始替封家说话。”
“也不知为何,太子妃也参合了进来,前去求了太后,太后八十高龄,竟在人搀扶之下,亲自找到了陛下。”
高安面色彻底成了白蜡。
还能为何。
太子妃在护她自己的女儿。
昨夜他就差一步,便能成功了。
沈娘子必须得死。
高安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沉默片刻后,让潘永到了跟前,同他交代道:“出去后,你告诉陛下,沈娘子并非沈家亲生。”
潘永一愣。
紧接着高安同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十七年前,太子妃在阴年阴时诞下了一对双生子,钦天官为阻止天象,自刎在太子剑下,可太子却依旧一意孤行,不惜抗旨也要留下两个灾星,最后太后不得不出面,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保大弃小,篡改了出生年月。”
“东宫的嬷嬷为护住那名女婴,抱着人逃进了太医院,为保我大邺基业,太医院当夜所有的人不得不陪葬,这才有了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事后虽从太医院的水井里捞上来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但死的那名婴孩,未必就是皇孙女。”
潘永已被这惊天的消息,炸愣了神。
高安继续道:“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王戚,三人效忠顺景帝,陛下登基后,一心主贤,并未对其设下防心,继续任用,太子妃孕后的脉象便是萧秋白一人负责。一旦留下皇孙,那萧秋白便必须得死。那场大火烧死了萧秋白,却让沈壑岩生了报复之心,偷偷救下了皇孙女,并在陛下身上投下了冰寒草之毒。”
高安本以为沈壑岩留下她是想拿她的身世来做文章,以此来威胁陛下。
是以,两年前他让梁家先灭了口,让他再无机会下手。
但没想到他低估了沈壑岩的狠,听完许临川的话,他才知道,“此人当真是恶毒至极!竟将火草放进了皇孙女的体内,他是想等到有朝一日,陛下与自己的骨血相残,让陛下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骂。”
高安后悔莫及。
那夜他错失了最好的良机,没能拿到雲骨,也没能把她杀死。
高安紧紧抓住潘永的胳膊,看着他震惊的神色,一脸肃然地嘱咐道:“你记住,千万不能让人查到她的身世,找到机会取下雲骨后,便立马杀了她。”
潘永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天秘密砸得头晕,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问道:“要禀报给陛下吗?”
高安一愣,突然斥道,“你糊涂!”
陛下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便是他们身为奴才应该做的事。
藩永被他一斥,也终于回过了神,慢慢地冷静下来,“干爹放心,儿子都记住了。”
“记住就好。”高安一叹,“今日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做下的所有事,将来都会算到你头上,还记得之前的文公公吗,他们蒙你脑袋,用乱棍将你打得半死不活,便是因为你是我干儿子,他们奈何不了我,便拿你出气,往后我不在身边,你要想活下来,靠的只有陛下,而陛下,也同样需要咱们这些人。”
封家是那道光,照着他的门面,而他们这些人就是那道光线背后投下来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子,两者永远分不开。
潘永听他说这些,知道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心中大恸,跪在了地上边哭边磕头。
高安没心听他哭诉,交代道:“你让陛下放心,封重彦他永远都不会反。”
昨夜他能把人交给太子妃,便说明他早已知道了沈明酥的身份,无论是忠是义,这辈子他封家都注定了要效忠赵家。
“你要做的,便是让陛下好好活下去,陛下在一日,才有咱们内侍省一日的好日子。”
潘永从地牢回去后,便到了御前继续当差。
听说陛下醒了,轻手轻脚进去,凌墨尘已经把人扶了起来。
皇帝前几日没睡好,精神不济,今日叫了凌墨尘过来给他扎了针,睡了个好觉,起来人也精神了,此时见潘永眼角红肿,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潘永上前伺候他穿好了衣裳,便轻声道:“他虽一时糊涂,犯下了错事,但在朕跟前尽心尽力地伺候了这么些年,朕岂能忘记,他那屋子里的东西,你抽空腾出去,别让人坏了,还有什么愿望未了的,告诉朕。”
潘永想起干爹说的那番话,如今再听陛下语气里的不舍和无奈,心中霎时涌出热流,跪下谢恩,“奴才代总管叩谢陛下圣恩。”
凌墨尘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场暴雨,宫墙焕然一新,脚下的金砖也被清洗得一尘不染,脚步不知不觉上了太医院通往仙丹阁的那道甬道。
狭长的甬道,他走了千百回了,往日不觉,如今却觉得这条道寂寥又落寞,走下去,再也没有了半点意思。
不仅是这条道,仙丹阁她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冷清无味。
四丹问他:“丹十去了哪儿,何时回来?”
他竟也没有告诉他们真相,“过段日子就回来。”
冯肃守在甬道上,见人回来了,又松了一口气。
自那夜之后,冯肃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
事情完全偏离了走向,尤其是知道季阑松不知所踪后,凌墨尘每回去前殿,冯肃都会提着一口气,怕他哪日再也回不来了。
冯肃知道,若非是主子心软,那夜封重彦不可能坚持到最后,要么死,要么反。
正因为主子给了他一个喘气的机会,当夜他便翻了身,如今主子倒成了被动。
四日了,季阑松还是没找到,多半已落在了封重彦手里了,以封重彦对主子的恨意,必然不会放过他。
他们不得不做好下一步的打算,冯肃迎上前,大有要牺牲自己的准备,“主子,赶紧动手吧。”
凌墨尘转头凝住他,“像封重彦那样,着急送死?”
到那时,封重彦可不会像他那样手下留情。
主仆二人在雨夜里的惨状,冯肃亲眼所见,目光闪了闪,想说自己不怕死,但一想到主子要去送死,不再说话。
凌墨尘缓缓地道:“十七年前的大火案,不是还没查出来吗?不急。”忽然问:“她怎么样了?”
冯肃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凌墨尘也没继续说,片刻后冯肃自己回过了神,忙道:“月摇说,好得差不多了,早上太子妃还带着她去逛了园子。”
沈明酥确实好了很多。第二日便退了烧,身上的伤口虽多,但都不深,太子妃给她用的又都是上好的药膏,伤口已经结痂愈合,太子妃怕她闷,今日便带她到东宫转了转,下了一场雨,园子里的树叶显出苍苍翠色,花儿也开得明艳,太子妃喜欢牡丹,芍药,月季这类花瓣多的花,时下正是盛开时节,沿路到处都能看见绽放的鲜花,花香幽幽,阵阵扑鼻。
沈明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在沈家院子里种满鲜花,想来大抵就是眼前这样的景色。
见她似乎挺喜欢,太子妃领她坐在了凉亭下。
夏季日头炎热,太子妃手里轻轻地摇着团扇,瞧着似是拍在自己身上,风却是吹向了沈明酥那边。
宫女上了茶点,太子妃温声问道:“阿锦也喜欢花?”
这几日在东宫,太子妃对她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
她太亲和,太温柔了,沈明酥很难不喜欢她,与她相处也没了之前那般拘谨。
她喜欢在短暂的宁静中寻求那片刻的欢乐,就像是和凌墨尘相处一般,哪怕将来她或许会与对面这位温柔的妇人把刀相对,也不会影响她们此刻的感情。
沈明酥点头,笑了笑,“喜欢。”
“阿锦,最喜欢什么花?”
沈明酥答:“以前喜欢石榴花。”
太子妃听出了她的话,“石榴花好啊,如今不喜欢了?”
“也并非不喜欢,只是今日见了娘娘满院子的花儿才知道,我喜欢的怕不是石榴花,只要是好看的花儿,我好像都喜欢。”
太子妃温和一笑,悄悄告诉她,“我和阿锦一样,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花,当年太子让人挖好了土墙来问我,想要种些什么花,我随口答了一句,好看的就行,太子便挑了这些,后来开了花,月季爬满了墙,芍药和杜丹相继绽放,朵朵争艳,满院子都是花香,便也喜欢上了,之后无论看过多好看的花,都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花儿,能赛过它们。”
太子妃说完,柔声道:“阿锦之前能喜欢石榴花,定也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父亲说石榴代表富贵和爱情。”可无论是富贵还是爱情,都和她不沾边。
她没资格去喜欢。
她那一晃神,太子妃便觉心口一阵钻心地疼。
夏风拂在面上,轻轻地撩起了她耳下的发丝,沈明酥也不知为何,忽然轻声道:“父亲说别人家姑娘有的富贵,咱们家的姑娘也不能少,及笄那日,他亲手给我种了两颗在屋前,说愿我的阿锦,花开富贵,婚姻美满,无灾无难,一辈子顺遂。”
太子妃摇着扇子的手,恍然一颤,像是有一把无形手,不断地在揪她的心。
“你父亲很爱你。”
沈明酥心底微微一动,转过头来看向她,“当真?”
太子妃点头。
“可他若是骗了我呢......”
太子妃摇头,轻声道:“一个人即便能说谎,但他无法掩盖住自己内心真正的喜与厌。他若是不喜欢你,他再如何伪装,他的一言一行总会让你有所察觉,那样的喜欢便如云烟一般,会让你觉得不踏实。同样,他若是喜欢你,他再如何克制自己,也藏不住他看你时眼里的爱,对你说话时语气里宠溺,和平常他对你的那些关心。他是否真心喜欢你,都留在了你们曾经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之中,这些是旁人瞧不见的,也是旁人判断不了的,唯有你们彼此之间才会知道。”
一阵风扑过来,把太子妃的眼角吹得有些发红,她低声道:“我从阿锦的神色和语气中,能感受到你对你父亲爱,很踏实,能让阿锦如此挂记着他,他必然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太子妃顿了顿,对她一笑,“且阿锦的心里何尝不知道,他是爱你的呢?”
从未有人这般同她谈过心,就算是父亲,也无法顾及到她的内心,做不到这般细腻。
困在心底的结,似乎随着她的话,一瞬散开。
沈明酥看向她,目光中露出了少有的羡慕,她羡慕起了赵佐凌,“娘娘一定是一位好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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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不能没有你◎
她含着笑, 眼底的艳羡在阳光里轻轻荡漾,清透又明亮,美艳得让人无法移开眼, 却似是万把利箭穿心而过,太子妃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落地。
身旁宫女忙弯身替她拾起。
沈明酥见她脸色忽然之间苍白, 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正紧张要询问,身后一阵脚步传来, 人未到, 声音先至:“母妃。”
沈明酥回头。
赵佐凌来了。
自上回雨夜把人抱回来,赵佐凌再也没见过沈明酥,当夜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寝殿后, 脚步曾数度徘徊在门外, 始终没有进屋。
若他只是十锦, 他必会彻夜相守。
可她又是沈明酥,自己先生的未婚妻, 这一道身份将他的脚步阻拦住, 没有办法再迈进去。
这几日,他皆是从阿月和太医口中得知她的伤势, 适才听阿月说人已经好了, 正跟着太子妃在逛园子, 立马搁下书本, 迫不及待地起身。
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了脚步, 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见她。
姚永看出了他的犹豫, 笑着道:“殿下无论如何, 都应该去见见沈娘子。”
赵佐凌回头期盼地问他, “何来此说?”
姚永道:“作为江十锦,殿下乃他的义兄,应该去看望。作为沈明酥,殿下更应该去探望,封大人那夜为何会在危机关头把沈娘子托付给娘娘,正是因殿下乃他的学生,他信任殿下,如今人在东宫,殿下理应关心和照顾,若是不闻不问,怕是还会让封大人觉得殿下薄情,不知感恩。”
确实如此。
终于给自己寻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她的理由,可那话落在耳里,慢慢地侵染开,带着微痛,谈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心口越来越酸。
此时见到人,那股愁闷的思绪才减去几分,跨步上了凉亭。
沈明酥起身去行礼。
太子妃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身上还有伤呢,坐着。”
迟疑的功夫,赵佐凌已坐在了太子妃身旁,目光带了几分生涩,碍着礼仪没往她脸上多看,匆匆一瞥,那句沈娘子到底没能唤出来,只轻声问她:“好些了吗。”
赵佐凌今日一身碧色圆领衫袍,头戴金冠,五官轮廓本就生得俊秀,面上又带着一股阳光,一坐下,少年的英气扑面而来。
见他目光别扭,沈明酥自是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
江十锦就是沈明酥。
他自责之前没有以真实身份与她相处,可她又何尝不是在欺瞒她。
沈明酥微微垂首应道:“好多了,多谢殿下。”
那日雨夜之事,赵佐凌至今都未曾想明白,但既然她来了东宫,如姚永所说,他应当好好照顾她,怕她拘谨,又细声嘱咐,“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不必紧张害怕,母妃性子温和,她很喜欢你。”
当夜他把人带回来,亲眼看到母妃守了她一夜,之后更是衣不解带,亲自照顾。
虽说母妃性子温柔,但也并非待人人都这般亲和,像荣绣,母妃从未给过她好脸色,赵佐凌瞧得出来,母妃是喜欢她的。
赵佐凌说完看了一眼太子妃,似是在向她确认。
太子妃脸色已经缓了过来,目光轻轻地落在两人身上,含着笑点头,眼底一片柔和,内心已痛苦万分。
十七年了,她的两个孩子终于坐在了一起。
可惜太子走得太急,没瞧见这一幕。
宫女把扇子重新递到了她手里,太子妃缓缓地摇着,只盼此时此刻的时光,走得再慢一些。
沈明酥额首笑道:“娘娘很好,民女给娘娘和殿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
意识到回答的太急切,赵佐凌面色有些尴尬,手盖在膝上轻轻地搓了搓,“我是说沈娘子不用客气,把这儿当成家就好。”
在柳巷小院子,她叫他十全兄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要带她来东宫的念头。
她没了家人,以后东宫便是他的家人。
如今人来了,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但他还是想让她在这儿呆得轻松开心。
许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日头并不晒,夏风很暖,沈明酥看着他微微避开的目光,脸上的那抹窘迫关怀,也让人觉得温暖,
她很想说,殿下也很好。
他是她见过最干净,最阳光的公子。
她很少去羡慕人,但跟前公子身上的朝气,每回都让她忍不住生出向往,甚至想要去靠近。
想要他身上的阳光温暖,替她驱走周围的寒冬阴暗。
刀光血影之中意外得来的这一场温暖,放任自己沉浸一回又何妨,沈明酥应了一声,“好。”
宫女上了茶点。
一盘莲子糖正好摆到了她跟前,赵佐凌目光一顿,正要移走。
沈明酥却伸了手,拿了一颗剥开,放进了嘴里,回头笑着道:“上回无意尝了一颗,才知道这莲子糖好吃。”
赵佐凌一愣,这才抬头去看她。
脸上没有了黄泥,那肤色如白玉一般细腻莹白,光线照在她唇边弯起的一道月牙上,比园子里的任何一朵花都好看。
那日雨夜,他头一眼见到她的真容,他只觉得熟悉,却来不及多想,如今终于知道熟悉在哪儿了。
这张脸和自己很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少了黄泥的遮掩,整个眼尾露了出来,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冷艳,皇祖母还常说,这是帝王相,天生高贵。
如今看到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那鼻子,嘴巴,简直和自己一个样,赵佐凌愣了神,一时忘了规矩,直勾勾地瞧着。
四下里忽然安静。
太子妃及时提醒他,手边的茶盏推过去,“十全,给沈娘子递盏茶。”
赵佐凌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避开目光,耳尖的红晕急速蔓延。
一直回到书房,心头的那股跳动还迟迟安静不下来,匆匆让人拿来了铜镜。看着铜镜里自己的一张脸,他转头问姚永,“你有没有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
姚永一脸疑惑,“殿下说的是?”
“十......沈娘子。”
姚永忙垂下头,“奴才惶恐,哪敢冒犯沈娘子。”
赵佐凌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又问阿月,“阿月,你觉得呢?”
阿月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听其低声道:“殿下和沈娘子长得都好看。”
话里的意思是长得好看的人,大多都一样。
赵佐凌却不这么认为,同样都是鼻子眼睛嘴巴,世人却有千张面,而茫茫人海,唯有他和十锦如此像,只有说明,他们有缘分。
从名字到相识,再到如今的牵扯,每一桩都在证明,他与她之间的缘分不浅。
即便她是沈明酥又如何,她也是他的十锦弟弟。
他于情于理都应该好好招待她,还避讳什么呢,放下铜镜,便同阿月道:“午后帮我再做一份上回的饺子,荠菜味儿的。”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吃。
阿月依旧垂着头,应了一声,“好。”
逛完园子后,太子妃便让人采了几朵盛开的芍药,装瓶送到了沈明酥房里。
淡淡的幽香时不时一阵鼻尖,全是夏日里的芬芳。
封重彦没着急来接她,她便也不急着离开,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就像当初在仙丹阁一般,如今同样也能过得自在。
阿月进来时,便见她闭眼躺在摇椅上,旁边的木几上摆着几枝芍药,粉白的花瓣映得她面如芙蓉。
她从小就清楚,她长得比自己好看。
儿时她还曾同母亲抱怨过,为何自己没有姐姐那样的姿容,母亲说,“谁说阿摇没有她好看,在母亲眼里,阿摇最美。”
她知道母亲不过是在安慰她。
别说自己,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姑娘,能有她那样的容颜。
越长大,那份明艳越明显,就连她手腕上的那道浅浅伤疤,她也曾觉得很特殊,曾背着人偷偷拿刀划破了手腕,血流出来,才知道害怕,吓得直哭,跑去找了父亲。
殿下说得没错,他们很像。
一看就是亲生兄妹。
而她和她,如今最像的,也只有手腕上那条看不见的疤痕。
可阿姐......
她不能没有她。
她不想一个人前行,她害怕,她害怕看到她站在太子妃和皇孙的身边,害怕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当真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人。
阿月痴痴地看着跟前的那张脸,心中一片悲戚。
阿姐,陪陪我吧,陪着我把这一条路走完,别丢下我......
她只有她了。
听到有脚步声到了跟前,却迟迟没有说话,沈明酥睁开了眼睛,见是阿月,笑了笑,“阿月来了。”
阿月忙垂目,双手轻轻捏了捏食盒,轻声有些飘,“殿下让奴婢送了饺子过来,荠菜馅儿的,殿下说沈娘子喜欢。”
正好是饭点,沈明酥起身,“多谢阿月。”
“奴婢应该的,沈娘子不必道谢。”
屋里的宫女赶紧摆桌,阿月提着食盒进去,一盘一盘地把饺子从食盒内拿出来,搁在了桌上,退到了一旁候着。
饺子刚煮出来,还冒着热气,前几日发烧,沈明酥吃不下东西,太子妃一直让人给她煲粥养胃,这会倒是有了胃口。
确实是荠菜饺子,且味道很熟悉,熟悉到连那里面包着的一枚铜钱都一模一样。
......
“阿摇,饺子里怎么会有铜钱?磕到我牙了......”
“姐姐不懂,铜钱吃了能消灾,你不是最近身上总是受伤吗,也不知道是被谁给虐待了,父亲知道是谁吗......”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心脏仿佛一瞬停止,哽塞得她喘不过气来。
......
“只为了想知道沈月摇在哪儿?”
“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好,我会让她来见你......”
她早就见到她了。
嘴里的饺子还在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喉咙一阵一阵的紧缩,一口饺子怎么也吞不下去,片刻后一道轻轻的咽哽声,冷不防地从喉咙里破了出来。
她极力地压住,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一旁垂目倚立在那抹身影。
她背着对她,看不见她的脸。
外面的阳光刺眼灼目,她忽然有了昏厥,她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她为何没将她认出来。
沈月摇。
“月......”一张嘴,声音便成了呜咽。
......
“你有没有想过,二娘子若还活着,她为何不肯见你?”
“因为你不是沈家的女儿,她的仇恨,与你也没有关系,你走吧,别呆在宫里了,也别再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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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击◎
所以, 初见那日,两人在甬道上相遇,她从自己身旁而过, 不认自己,也是因知道自己不是沈家人?
她找了她那么久......
堵在喉咙里的饺子, 混着泪水吞了下去,从喉咙割到心口,五脏六腑, 无一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