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宫女瞧出了异样, 忙上前询问:“沈娘子怎么了?”
沈明酥摇了摇头,哽声道没事,望着那抹人影缓缓地道:“太好吃了, 想起了家人。”
声音不大, 但屋内人人都能听清楚, 那道身影却依旧纹丝不动,不愿意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沈明酥心底不觉一片悲凉。
人人都说她不是沈家人, 可她是谁,她能是谁?她和她沈月摇一样, 也是从小被父母亲养在身边, 在沈家长大的孩子, 叫了十七年的父亲母亲, 凭什么就不是她的了?
不是父母亲生又如何,父亲爱她, 母亲即便不喜自己, 也从未对她生过歹心, 吃穿上月摇有的, 自己也不会少。
这些就够了。
娘娘说,喜不喜欢只有她心里清楚,不需去问旁人。
她已经想明白了,无论他们最初是出于何种缘故收养的她,那些年曾经在她身上倾注的爱,她并不认为有假。
父亲总说他这一辈树立的仇家太多,怕牵连到家人,选择了归隐,想过息事宁人的日子。
结果却没能如愿,他走了,这份仇便延续到了她身上。
沈家的仇她一日都没忘。
她也不会忘。
她会永远和她沈月摇站在一起,即便她不想认她。
沈明酥含着泪眼,安静地打探着她。
分别之时,她刚满十四,如今已经过十五了。长高了许多,身姿也苗条了,脸上的易容应该是凌墨尘给她做的,很逼真,自己竟完全没认出来。
上天实则还是偏爱自己的。
她没有辜负所托母亲所托,月摇还活着......
不认没关系。
月摇,你活着就好。
雨夜那日封重彦伤得不轻,隔日又领了二十个板子,潘永说得倒不假,确实晕了过去。
在府上养了十日才上朝。
福安替他扣好了朝服玉带,又拿过官帽戴在他头上,紫色官服,三梁进贤冠,依旧还是昔日那位百官之首,一国丞相,尚书省省主。
想起那夜,严先生还心有余悸。
乔阳伤势比封重彦还重,如今还在床上躺着,若非封二公子的消息来得及时,两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大事上主子从来没有马虎过,康王一事,他一招将计就计,把皇帝想要踢掉封家的念头彻底地扑灭,可唯独在沈娘子身上,频频栽跟头。
几回之后,严先生已摸清了他的死穴,跟着他一道去了门口,便走便道:“凌墨尘借着省主与沈家的恩怨,三番两次对省主发难,此人太过于危险狡诈,如今想必已经知道了季阑松在省主手上,一旦让他死灰复燃,将来想要抓住他的把柄就更难了,省主这回最好能一击毙命。”
季阑松能藏前太子十几年,必然是个嘴硬的。
想要从他嘴里套出话,不可能。
唯一的突破口,便是从凌墨尘那下手。
封重彦跨上马背,“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青州那边,还得劳烦先生多费些心。”康王要‘反’,便要‘反’得彻底,不能让他与朝廷有任何来往。
五月末,正是盛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一大早起来,背心便觉一团黏黏糊糊,殿门还没开,臣子们立在外,忍不住挽起袖口,凉快一番。
听到动静,转头见是十来日没出现的封重彦,个个抖下宽袖,或近或远地打探着这位权臣。
雨夜之后,他与高安的那场博弈,已经人尽皆知。
众臣子听来的版本出奇的一致,高安为了沈家的秘药,绑了封重彦的未婚妻,封重彦一怒之下,连夜杀到内侍省,不惜与禁军对抗,险些当场刺杀了高安。
众人对封重彦目中无视皇帝威严之举,心存指责的同时,也对其存了几分同情。
尤其是知道康王在青州反了之后,对封重彦的行为愈发能共情。
封家一心为朝堂效劳,封二公子先是被抢了军功,封重彦一句怨言也没有,拱手想让,如今康王一反,封国公又替皇帝亲自出马,前去镇压。
满腔忠诚,一心为国,身后的未婚妻却被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掳走。
谁能忍?
皇帝也不能忍,是以,就算高安乃皇帝的第一内侍,伺候了他十七年,最终还是被皇帝严惩不贷,送进了大牢,落得了一个咬舌自尽的下场。
至于封重彦夜闯内宫一事,皇帝不仅没有深究,还让人亲自到府上慰问。
“陛下一向圣明,如此结果,倒不意外......”
“高安这些年仗着圣恩,当真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了,暗地里干了不少歹事,咱们的那些折子不知道被他压了多少......”
凌墨尘含笑听着跟前臣子对皇帝的赞美,抬起头,目光正好与封重彦对上。
封重彦大方地冲他一笑,当下走到他跟前,主动招呼道:“国师来得挺早。”
凌墨尘上下把他打探了一阵,夸赞道:“不愧是封大人,身体底子好,如此重伤只养了十日,便已完全恢复。”
朝中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如今高安一死,凌墨尘如同断了一边翅膀,旁边的臣子识趣,生怕火焰烧到自己身上,陆续让开。
封重彦一笑,“封某正要同国师道谢,多谢国师那夜出手相助,若没有国师,封某如今说不定就如国师所愿,一败涂地了。”
那笑起来的嘴脸,着实让人很不痛快。
凌墨尘眼角轻轻一颤,稳住情绪,也不认输,含笑道:“封大人不必见外,我是为了谁,封大人心里清楚。”
果然,封重彦变了脸。
凌墨尘又凑近他道:“封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出手,提前给我透个风声呗,我这整日提心吊胆的,夜里都睡不好,眼见着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封大人是吃我的醋,故意折磨我的呢,何不给个痛快?”
封重彦一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笑颜,便会忍不住想起那夜在河岸的一幕,偏过头,眼眸漆黑,“国师放心,定不会让你失望。”
封重彦倒是说话算话,殿门一开,便给了他一个‘痛快’。
封重彦重伤,十日没来早朝,皇帝见到人,当着一众臣子的面对其嘘寒问暖,言语里满是关心,“封爱卿身子要紧,朝中之事先且撂一撂,不着急。”
封重彦跪谢恩典,谢完恩却没起来,忽然禀报道:“陛下,臣卧榻之际,无意之中擒住了一位贼人,经查证后,此人乃季阑松。”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季阑松是谁。
倒是底下的几位老臣面色一阵惊愕。
封重彦又道:“当年顺景帝意外被困,阵亡于青州,陛下为了天下苍生,逼不得已登基,曾下令身边人务必要善待前朝太子,可前朝太子却在不久之后,因病不幸身亡,紧接着前朝禁军统领季阑松又不知所踪,陛下寻其踪迹多年为果。不料其却改头换面,一直藏匿在昌都,臣怀疑前朝太子之死同此人脱不了关系,故而擒住后,已擅自对其审问,季统领对十七年前,投毒于前朝太子之事,供认不讳。”
皇帝陡然回过神来,当下变了脸色。
殿上一片哗然。
凌墨尘转头看向封重彦,脸上终于有了崩裂。
他可真歹毒。
封重彦继续道:“为替前朝太子讨回公道,臣恳请陛下,择日于午门,游街示众,斩杀逆贼季阑松。”
顺景帝当年为护大邺子民,葬身于青州,周家只剩下了一位后人,便是只活到了五岁的前朝太子周元璟。
本以为周家命数已尽,却没想到竟是遭此毒手。
朝上言官,情绪渐渐愤然,一人先跪下道:“陛下,此等奸贼不除,难平人心啊,臣附议。”
“臣附议......”
凌墨尘看着殿上跪了大半的臣子,今日才真正见识到了他封重彦的阴狠。
他想要的不止是自己的命,还打算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散朝后,似乎知道凌墨尘有话要说,封重彦故意放慢了脚步,凌墨尘跟在他身后,言语之中再与顾忌,“此等‘忠义’,封重彦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封重彦这回倒没有去反驳他,半刻后看着凌墨尘眸子憎恶之色,平静地道:“国师早应明白,天命如此,已不可逆,国师若能早些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就像当初知道沈明酥在他手里,封重彦无法做到冷静一样,他凌墨尘同样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对他以命相护的昔日部下被处死。
如今以牙还牙,同样的痛苦他一分不少地还给他凌墨尘。
“国师保重。”
他等着他来劫狱。
封重彦看了一眼沉默的凌墨尘,转身去往东宫接人。
烈日灼热,从甬道上一路走来,额头已有一层细汗,陡然步入放着冰块的屋内,背心忍不住一阵寒凉。
进去时,沈明酥正跪坐在蒲团上,手里雕刻着影人儿。
为答谢赵佐凌这几日对她的照顾,她打算刻一套关羽送给他,还有一半没刻完,听到外面的动静,抬头见是封重彦来了,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封重彦走到她身边,也没去问她,伸手轻轻地拉过她的手腕,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沈明酥没反抗,由着他把完脉,松开她,才道:“封大人着急吗,不着急,我刻完手头的影人儿再走。”
封重彦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了黄泥的伪装,两边脸颊因暑热透出浅浅红意,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再无那日雨夜的苍白痕迹。
看来太子妃把她照顾得很好。
封重彦点头,“不急,我先去见太子妃,午后咱们再回去。”
“好。”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来啦!今天晚上加更哈。(红包继续。)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爱恨纠葛◎
封重彦走后, 沈明酥紧赶了一阵,半个时辰才把手里的人儿刻完,放在宫女寻来的漆木盒子里, 让人给赵佐凌送了过去。
很快阿月便来了。
切了一盘新鲜的瓜果,放在了沈明酥跟前。
知道她不愿意认自己, 沈明酥也没勉强,只是这几日看着她的目光到底不一样了,每回她过来, 视线都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此时忽然唤了她一声, “阿月。”
月摇没抬头,“沈娘子有何吩咐。”
沈明酥看着她半垂的眉眼,轻声道:“我要走了。”今日就要离开东宫了。
当真不打算认她, 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吗。
阿月跪坐在她跟前, 瓜果的碟盘已经推到了她跟前, 理应起身离去,闻了此言, 却如同僵住了一般, 久久都没有回应。
沈明酥心口一抽,又酸又疼, 柔声道:“你头发乱了, 我替你梳一梳吧。”
沈明酥问宫女要来了玉梳, 跪坐在月摇身后, 手里的梳柄轻轻地穿过她的发丝。
沈月摇比她小两岁。
头发一长出来,沈明酥便喜欢折腾, 儿时给她扎各式各样的小辫儿, 再簪上花儿, 看着她可爱的模样, 别提有多高兴。
起初是觉得好玩儿,慢慢地便成了习惯,从小到大,沈月摇的头发几乎都是她在梳。
为此也练出来了一手挽发的好本事。
宫女有固定的发式,不能逾越,她拆开后,将那几缕散开的发丝一并拢了进去,重新替她梳好,低头从袖筒内取出了一跟白玉玉簪,轻轻地插在她的发丝上。
“十五岁了。”她道。
父母不在,没有人替她过及笄之礼,她是姐姐,该由她来替代。
月摇是圆脸,从小便长得可爱,性子也好,很讨人喜欢,十岁时曾有妇人偷偷找上母亲,想要为自己家的儿子讨来做媳妇。
十二三岁时,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若父母此时在,必然已替她许了亲事。
簪子是她这一年来,自己攒钱买下来的,一直留到今日,终于插在了她头上。
自己无法祝福她家庭美满,笑口常开,但能许她,“愿阿月平安康健。”
屋内的宫女已被沈明酥屏退在外,此时只有两人,那一声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月摇到底是没有忍住,目中落下了两行泪,张了张嘴,试着叫出了那个藏在心底一年,梦中曾唤过无数回的称呼,“姐姐。”
心口蓦然一缩。
她等了一年......
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声姐姐。
这一刻来临,万般思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又喜又悲,心脏疼得发麻,沈明酥别过头,泪如泉涌,哑声道:“月摇......”
沈月摇缓缓地转过身,垂目似乎还是不敢去看她,呜咽着道:“我以为姐姐不会要我了。”
沈明酥喉咙一哽,越来越紧,伸手拥过她的肩头,将她抱在了怀里,“阿摇傻,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呢。”
父母没了,她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她怎舍得不要她。
她肯认自己,已经很感激了。
沈明酥紧紧地搂住她,头埋在她肩膀上,说出了横在心头一年多的那句抱歉,“对不起,姐姐没能及时回来,把你弄丢了。”
月摇呜咽摇头,“不怪姐姐。”
“阿摇别怕,以后姐姐再也不会丢下阿摇了。”往后她在,她沈月摇便在。
重逢后的悲切和喜悦,久久无法平复,待两人都缓过来了,沈明酥才问起了当年的经过。
和她猜想得差不多。
是凌墨尘救了她。
她自来胆子小,这一年里却被凌墨尘送进了宫中,做起了宫女。
必是吃了不少苦。
沈明酥心疼地拉起她,替她擦了脸上的泪痕,温柔地道:“月摇,今日先跟着姐姐到封家,旁的事,由姐姐来做打算如何?”
她不能再把她一人留在东宫。
沈月摇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沈明酥问道:“为何?”
沈月摇看着她,眼中不觉一片赤红,“姐姐,自从爹娘死后,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他们,梦见爹爹被人活活打死,梦见母亲躺在他身旁的血泊之中,那一幕,我一刻都忘不了。”她忽然抓住沈明酥的胳膊,眸子慢慢地涌出了激动,“姐姐可知,这一切,都是谁做的吗?”
沈明酥怎会不知道,也她同样忘不了。
沈月摇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慌,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会帮我报仇的对不对?”
沈明酥被她眼里的试探刺得一疼,安抚道:“阿摇放心,姐姐便是为了那一日而活着。”
她不用来质疑她。
她会复仇的。
“多谢姐姐。”沈月摇一把抱住了她,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似是在咬牙,夹着无边的仇恨,一字一句地道:“姐姐,杀死爹娘的仇人,就是他们赵家人,沈家十八条人命,一条都不能少,都得要他赵家人来偿还,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郡王......每一个都不能少......”
沈明酥被她抱得太紧,脸色微白。
沈月摇接着道:“还有封重彦,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非父亲当年救下他,他何来的今日,可他却帮着赵家人打天下,隐瞒他们的罪恶,姐姐,他们都该死......”
沈明酥原本以为自己被仇恨吞噬,没想到她比自己沉沦得还要深。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是沈家最无忧无虑的姑娘,不该被仇恨这般蒙蔽,沈明酥看着她,痛心地道:“阿摇只需好好地活着,其余的,我来想办法,阿摇放心,姐姐定会同爹娘讨回公道。”
沈月摇却猛然直起身来,质问道:“姐姐如何讨回公道?靠封重彦吗,姐姐难道还不明白,他心里就根本没有你,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想从你身上拿到沈家的雲骨,若今日姐姐离开东宫,一旦同他回去,他便再也不会给你刺杀的机会。”
沈明酥面色一僵。
沈月摇越说越激动,“如今太子不在东宫,正是姐姐下手的最好时机,杀了太子妃,再杀郡王,等皇帝毒发,赵家便再无继承人,他们会同沈家一样,一样家破人亡。”
太子和太子妃虽是她的亲生父母,可对她并没有半点养育之恩,算不上她的亲人。
沈家才是她的家,爹娘才是她的亲人。
她应该为他们报仇。
沈明酥脸色陡然一变,及时捂住她的嘴,“月摇......”
沈月摇愣了愣,似乎也被自己口中的狂言吓到了,终于清醒了过来,眼里的仇恨慢慢地平复,喃声道:“姐姐对不起,我......”
“阿摇。”沈明酥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握在手中,缓声道:“姐姐知道阿摇想报仇,姐姐又何尝不想,可阿摇不能着急,我这条命丢了便丢了,但咱们的阿摇得好好活着。”
沈月摇也意识到是自己太过于着急了。
适才她见封重彦来找上赵佐凌,说要把她带走,一时之间乱了手脚,匆匆找上门来,想要阻止她离开。
怕她这一去,嫁给了封重彦,便彻底忘记了沈家的仇恨。
“是我太冲动。”月摇冷静下来,轻声道歉,又抬头问她:“姐姐当真要走吗?”
沈明酥点头,“就算我今日杀了太子妃,杀了郡王,爹娘之死的真相,还是无人知道。”
“咱们需要讨回公道,要让世人得知,是杀死爹娘的那个人错了,他并非世人以为的那般贤明,咱们要扒掉他身上那层伪善,让世人看到他的暴戾,正因为他的草菅人命,才导致了沈家家破人亡,他要为他犯下的错事而承担后果,而不是我和你再去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
沈明酥和声劝说道:“咱们阿摇从未伺候过人,今日你同我一起离开,有我在封家不会为难你,你若是不想呆在封家,我在外面还有个小院子,你可以住在那,姐姐不会让你受苦。”
“如何承担后果?”沈月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瞬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满目失望,“是要他一句道歉吗?”
她要的就是血债血偿。
只要她杀了,他自然会身败名裂。
沈明酥还未再开口解释,沈月摇便一声打断,问她:“若我一定要让姐姐杀了他们呢,姐姐会答应我吗。”
那双目中满是偏执,似是非要等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沈明酥迎着她的目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撕碎,半晌后笑着点头道:“会。”
她这条命,她要是想要,随时都可以给她。
沈月摇偏过头,泪滴无声地爬满了脸庞。
姐姐,请原谅她的自私。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如何还能轻松地活着,她宁愿活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是在报仇,不会对不起死去的爹娘。
沈明酥知道了她的选择,安静地走在那,没再吭声。
殿外忽然传来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格外温柔,“阿锦。”
太子妃。
月摇忙退到了一边,沈明酥收拾好脸上的泪痕,起身去迎。
身后的宫女提着食盒,太子妃进屋时并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脸上带了几分落寞,“封大人来了,我知道阿锦要走了,想着过来同阿锦一道用一顿午膳。”
太子妃让宫女把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来,都是这几日沈明酥夹过最多的几样菜。
知道她今日要走,太子妃特意让厨子做的,刚出锅便提了过来,这会儿还冒着热气,抬头招呼沈明酥坐在了她对面,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阿锦坐。”
沈明酥坐了下来,“多谢娘娘。”
太子妃夹了几块凉拌青瓜,放在她碗里,“天热胃口不好,青瓜开胃,阿锦多吃一些。”
沈明酥却没动筷子,忽然问她:“娘娘要喝茶吗。”
太子妃微微一顿,她是她的母亲,即便生下来后没有养过她一日,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此时此刻,还是有了一点灵犀。
该来的迟早要来。
若能让她减轻一点痛苦,她的命,随时都能给她。
“好啊。”太子妃一笑,缓缓地放下了竹筷,转头轻声同身后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
沈明酥提起茶壶,往她杯里倒入了茶水,宽袖顺势往下一划,白皙的手腕上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虽不明显,却还是能瞧得出,应是几年前留下来的疤痕。
......
“她母亲不喜欢她。”
那句话就像是魔咒绕在太子妃耳边,无不在啃噬着她。
太子妃低头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了一串佛珠,待她放下茶壶后,便先牵过她的手,不容她拒绝,轻轻地戴在了她手腕上,恰好挡住了那道疤痕。
“前几日阿锦高烧之时,我让人去寺庙里求了一串佛珠回来,佛珠开过光,以后阿锦戴上,便能消灾除难,长命百岁,一辈子顺遂。”
太子妃望向她,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还有,事事都能得偿所愿。”
沈明酥眸子一颤。
那佛珠光亮剔透,又岂是刚求来的,怕是早就戴在了她手上,此时还余有温热的体温,贴在她手腕内侧的那块疤痕上,暖意彷佛融进了她的血液。
坠入深渊的灵魂,猛然惊醒过来,背心一阵发凉,脸色白了白,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腕上的佛珠,哑声道:“多谢娘娘。”
“阿锦不用同我客气。”太子妃看了一眼她跟前迟迟没有推过来的茶盏,轻声问道:“阿锦,不是要请我喝茶吗?”
沈明酥戴着佛珠的那只手,握了握茶盏,“茶凉了,娘娘先用饭,我去给娘娘换一壶来。”
太子妃声音依旧温和,“好。”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加更来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见太子妃安然无恙地从屋里出来, 沈月摇便知道了结果。
似是在意料之中,谈不上有多失望,沉默地立在那, 等着沈明酥缓步走到她跟前,“月摇......”
“不怪姐姐, 是我太着急了。”月摇抬头打断,适才哭过的眼圈还有些微红,对她温和一笑, “姐姐走吧, 我想留下来。”
沈明酥已从适才的冲动和失态中冷静,脸色略显苍白。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情, 尤其是知道了自己并非她的亲姐姐, 她着急, 不信任她,都能理解, 自己会慢慢地让她知道, 自己永远都是沈家人,当真需要手刃仇人的那一刻, 她必然不会心软, 但不是现下, 更不是把刀子对准那些无辜之人。
她们今日杀了太子妃, 杀了郡王,甚至血洗东宫, 同杀害沈家十八条人命的凶徒有何区别?
她不想让月摇陷入深渊, 再也回不了头。
沈明酥就像小时候那般, 看着她, 轻声细语地哄道:“月摇,听话,跟姐姐走。”
她不能继续呆在这儿,仇恨迟早会把她吞噬。
沈月摇抬眸,望入她的眼底。
可惜那样的温柔,她不再需要。
从小到大,她最听姐姐的话,对她的服从超过了父母,可这一回,她做不到,心意已决,“月摇相信姐姐会替父母报仇,可月摇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要留在这儿。
姐姐动不了手,那就只有她自己来。
封重彦见完太子妃后,便去了赵佐凌那,午膳知道太子妃有话要同沈明酥说,也没去打扰,留下同赵佐凌一道用膳。
赵佐凌已经看到了沈明酥送来的影子人,从拿到手,嘴角的笑容便没消失过,用膳时还忍不住瞅上两眼。
他看过无数回影戏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影子后的人物。
关云长的人物雕刻得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少有人能画出他眼中的那份孤高。
只有真正了解关云长这个人,才能刻出他的灵魂。
两人因影子戏而相识,纠葛越来越深,他一直相信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虽然他还没弄明白,为何上天要给他这样一段不清不楚的缘分,连半点接近她的机会都不给他。
心头的情愫懵懂之时,她还是男儿身。恢复成女儿身的那一刻,便成了自己的师娘。
但两人的缘分,既与男女之情无关,做一对知己也好。
赵佐凌知道这些是她送给自己的道别之礼,今日一别,想再见,更难了,转头看向旁边的封重彦,鼓起勇气道:“先生......”
封重彦见他欲言又止,“殿下何事,但说无妨。”
“十锦......”赵佐凌顿了顿,“还望先生能好生对待沈娘子,莫要辜负了她。”
封重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筷,没应,而是忽然问:“喜欢她?”
赵佐凌心事被戳穿,面色一僵,慌忙解释,“不,不是,先生莫要误会,我没有......”太着急,耳根都红了。
封重彦不说话,等着他慢慢说。
“我是喜欢她。”赵佐凌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索性豁了出去,并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有错,“我认识她时,她是江十锦,并非沈娘子,是以,我并无冒犯先生之意。”
封重彦轻轻点头。
赵佐凌又道:“如今既然知道她是先生的未婚妻,我便不会存任何非分之想,唯愿先生能好好对她。”那日在小院,她咬着饺子落泪的画面,他永远都忘不了,轻声道:“先生,她太苦了。”
她没了家人。
甚至没有安宁。
险些被高安要了性命。
“好。”封重彦起身,忽然走在赵佐凌跟前,轻撩起衣摆,竟是行了一个跪礼,“臣定不会辜负殿下所托。”
赵佐凌一愣。
自己虽是郡王,可他封重彦乃朝中一品大臣,两人又是师徒,他从未同他跪过,也无需向他跪,忙起身伸手,“先生快起。”
封重彦没着急起来,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殿下成全。”
“先生请说。”
“臣想同殿下讨要一人,此人乃殿下宫中的宫女,名叫阿月,阿锦喜欢她。”
午后的日头最烈,太子妃怕马车里炎热,让人搬了一块冰放在了里面,同赵佐凌一道将沈明酥送上马车。
收了她的影人儿,赵佐凌回赠给了她一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