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弓弩手迅速上城楼,在城头垛口拉开弓弦,对准队伍整齐的永镇军中后方射箭。
邬瑾目不转睛,紧盯战场:“左翼收拢!”
“是。”
“弓弩手向东再推二十步!”
“是。”
这一场血战,持续整整两个时辰,士兵满手鲜血,连刀柄都几乎握不住,刀锋卷了刃也无人停下,莫家军不死不休,以寡敌众,生生将永镇军从十万余众逼杀到三万余人。
整座济州城都被血肉包围,满地散乱旗帜,战马倒地,永镇军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唐百川以阴险毒辣之计打开城门,却没料到莫家军如此勇猛,始终不乱,以一营之熟聚集厮杀,并且城楼上有人观望下方战势,以五面令旗指挥五军去向。
此时此刻,五军人马不足五千,却能以合围之势,将他们包围。
他数声怒喝,也难以让军心凝聚,见莫聆风带领中军直奔他而来,当机立断,带领心腹,杀出重围,从官道逃向望州。
踏上官道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停止追赶的莫聆风。
这一战莫聆风惨胜,济州城内兵不足万,只需立刻调集兵马,便可彻底攻下济州。
到时候,他依旧是赢。
大战停,硝烟未散尽,满目疮痍。
城内外一片寂静,天色已暗,邬瑾力竭,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壁,喘息难定。
战时他还不觉身体不适,此时静下来,身上痛楚立刻袭来,头一抽一抽痛到极致,胸腹中气息乱蹿,翻江倒海。
他伸手取下沉重兜鍪,让脑袋松快点,手指张开,将散乱鬓发梳向发髻,目光看向下方。
下方火光点点,犹如疏星,士兵撑着刀、枪,在遍地尸体中寻找伤兵,送回城中医治。
山光水影,尸堆残兵,重重交织,战场的惨烈,仿佛被刻意掩饰在夜风中,能让活人不那么悲痛、怅然、孤独,可以慢慢收拾自己的心绪,继续在乱世中沉浮。
但还有声音令人无法忽视。
痛呼、低泣的声音,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声音,余火舔舐攻城器的声音,脚步在血泊中拖曳的声音,全都是修罗地狱发出的恐怖之声。
邬瑾直起身,抬手揉捏山根,头痛稍有缓解时,才发现左臂衣袖挺括,竟是让血浸透了——他这才想起大半个时辰前,一支箭从他身边擦过,当时并未觉出痛意,以为侥幸躲过了。
他耸了耸左肩,疼痛立刻传来,压过头疼,让他不由“嘶”了一声。
种韬连忙伸手扶他:“邬知府,下去吧。”
邬瑾点头,抓住种韬手腕,两人几乎是相互支撑着迈开步伐,一个石阶接一个石阶往下迈。
城楼下方,惨状更甚,纵有暗影笼罩,也令人瞳孔震动,尸体占据济州,活人成为少数,孤孤单单站立在各处。
邬瑾松开种韬的手,一时不知如何下脚。
莫聆风走过来,用一只血手拉住他,送他出无间地狱:“回去歇一歇。”
游牧卿抬脚跟上,莫聆风摆手:“传令轮番休息。”
“是。”游牧卿停下脚步,后背靠住石壁,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揣着受伤的手,前去传令。
所有人都很疲惫,街道两侧死里逃生的百姓,征愣着坐在地上,不知如何自处,劫后余生,并无几分喜悦,更多的是茫然——短短一日,生死逃亡,与亲人阴阳两隔,抵得过他们半生悲苦。
莫家军抬着永镇军伤兵从他们身边路过,扛着百姓尸体从他们身边路过,那种四处蔓延的悲痛和窒息,让他们慢慢回过神来。
有人起身帮忙,背起伤兵送往医馆,忙碌的士兵里有了百姓身影。
莫聆风走过时,百姓们也跟着忙了起来,几个女子捡拾地上的铁器放到太平车上,听到士兵叫“莫将军”,连忙站起来深深福了一礼。
穿斓衫的书生拱手,穿短褐的一揖,全都恭敬至极。
莫聆风无声前行,直到走过所有百姓,才对邬瑾道:“没开城门时,他们还痛骂我,你说他们究竟是善还是恶?”
邬瑾低声道:“佛说一心开二门,一个是心真如门,一个是心生灭门,有善有恶,大约是如此。”
两人说着伤势,慢慢走入知府衙门,程泰山在战场未归,三个文官病的昏昏沉沉,愁的满府打转,听到莫、邬二人回来,进了邬瑾暂居的书房,却不敢上前。
屋中寂静,莫聆风让邬瑾在四方桌边坐下,俯身低头,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他是伤鹤,是病松,额头滚烫,又在高热。
她找来剪子,剪开他的衣袖,洒上伤药,再将里衣裁剪成条,紧紧扎住伤口,才走到衣架旁,摘兜鍪,解铁甲,坐在椅子里。
邬瑾也起身,蹲到她身前,给她卷起膝裤,脱下鞋袜,给她包扎脚踝伤口,让她趿拉着鞋休息片刻,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互看一眼,无声一笑,带着几分无奈。
太累了。
累到无暇顾及身上的伤痛,无力再走半步,连开口说话都是一种奢侈,头脑昏沉,肩头如压泰山,两手酸软无力,两腿颤抖麻木,更兼心上大石垒垒,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身体好像在椅子里一点点坍塌,神魂跟着瓦解。
只剩不到五千人,望州援军,不日便到,济州和高平寨,该取哪一头?
舍弃济州,回宽州——宽州无码头,粮草难济,若遭围困,死路一条。
舍弃宽州,救济州——宽州是莫家根本所在,高平寨一旦撤兵,金虏立刻便会趁虚而入,届时前狼后虎,更是自绝生路。
片刻后,莫聆风恢复了一点力气,平静道:“唐百川这一计,真是意想不到,此事在望州恐已传开,新帝为平悠悠众口,定有处置。”
邬瑾本想摇头,哪知头一动,脑子里像是煮沸了一般,痛的无力言语,静候半晌,才道:“国朝正需这等豺狼,纵然处置,也是先调转他处,不过三年,便会复用,而且唐百川这样的人,也不怕口诛笔伐。”
“他只怕死。”
“是。”
两人谈起生死大事,也如话家常。
莫聆风望着头顶藻井,一圈一圈、一层一层、一格一格,相互套叠,像是跳不出去的陷阱。
她算着时间:“唐百川快马加鞭,请示新帝,调动强兵,六日足够。”
“是,六日......”邬瑾眼皮耷拉下来,面颊起火,烧的通红,脊梁挺不直,一点点佝偻下去。
门外传来程泰山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很快就迈过门槛,走进屋中,拖动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往后一仰,出一口长气:“撤回宽州,粮草还能支撑两个月。”
话音刚落,黄韫书便已拖着病体冲进屋中,气喘吁吁看一眼屋中三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没有破局之法?”
在莫聆风入府之后,他们便问清楚了局势,戚昌沉得住气,何卿胆小如鼠,只有黄韫书一刻都不能等,见程泰山回来,赶着来问个究竟。
无人回答,他来回踱步,一刻也无法静心:“去宽州也是死局,不如留在济州——”
他眼睛一亮,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不敢看莫、邬二人,注视程泰山:“逃!现在码头外无人围守,可以坐船逃!”
“谁也不许逃,”程泰山起身走到门口,倚着门叫下人送三份吃食进来,再慢吞吞走回来坐下,“撤回宽州。”
黄韫书急道:“撤回宽州并非上策!新帝会痛打落水狗!”
程泰山扫他一眼:“我的家人都在宽州,莫家的根也在宽州,与其败在济州,不如在宽州静待时机。”
屋中坐着的邬瑾也和程泰山一样。
逃出济州,看来是行不通了,他找椅子坐下,拿出帕子,揉眼擦鼻,抹去涕泪,嘟囔着道:“要不然兵分两路,你们去宽州……”
话未说完,他忽见莫聆风目光冰冷,似有斩杀逃兵之意,顿时提心吊胆,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沉默之下,下人送来热汤面,战场上撤下来的三人围桌吃饭,一碗热汤下肚,神情都有了缓和。
下人收拾碗筷,莫聆风走到净架旁,取邬瑾巾帕,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再将帕子扔到水盆里:“程知府,请你走一趟,传我军令,在中堂聚将。”
程泰山连忙起身往外走,心头不知不觉一松——莫聆风一定早有章程,才能如此镇静。
不到一刻钟,济州城内游牧卿、小窦、种韬、常龙、盛楠便聚在知府衙门中堂,等候军令。
莫聆风坐在首座,手中捏着半边铜虎符,手指摩挲虎符铭文。
她慢条斯理安排守城事宜:“盛楠守南城门,常龙守西城门,窦兰花守北城门,各自兵五百,余下兵马由种韬调度,守东城门。”
四人起身,拱手应下。
莫聆风看向游牧卿,手中虎符转动一圈:“游牧卿。”
游牧卿起身拱手:“末将在。”
莫聆风目光聚成两簇冰冷的光:“唐百川回望州,向天子索要兵马,来去之间,快则六日,慢则十日,今天是三月初一,给你四日来回,三月初五子时前,高平寨兵马到此——”
她扫一眼在座众人:“取望州。”
坐在程泰山身后的黄韫书“蹭”地站起来:“疯——”
话音在莫聆风目光中戛然而止,他慢慢坐了下去,心道:“疯了,这几个残兵,加上一万兵马,便敢取望州。”
望州深沟高壁,有码头,粮草充足,一万人马,连围城都不够。
坐在末座的戚昌也是满脸惊讶,暗道莫聆风是强弩之末,打算破釜沉舟一搏,可她这一搏,对他们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扭头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何卿,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何卿不敢见莫聆风,只在门外站定,听莫聆风狂妄之言,眼前已经闪过自己的死状,两腿发软,强撑着才没倒下。
游牧卿应声上前,双手去接虎符。
满脸病容的邬瑾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将虎符截在手中:“我随军走一趟,两万军马,都可带来济州,高平寨所储攻城器,皆可动用。”
黄韫书又忍不住尖着嗓子叫了起来:“那宽州怎么办,要是金虏打进宽州,济州岂不是腹背受敌?”
莫聆风看他一眼:“黄知州的伤风看来是好了,种韬,带他们去东城门帮忙。”
种韬应声,伸手攥住黄韫书的胳膊,将他夹了出去,戚昌十分知趣,也跟着起身告辞,何卿早在莫聆风开口之时,就已经跑了。
屋中短暂安静,邬瑾开口道:“我来守高平寨。”
程泰山还是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和你一起去,程家男儿,可以一用,火药也可以带来济州,就说是此次缴获的战利品,学着造了几个,以后光明正大的用。”
邬瑾摇头:“没有将士的城池,都是空城,多一个少一个都没有差别,将军放心,我守的城池,也牢不可破。”
莫聆风点头。
她相信他能孤身守住高平寨,如同他相信她能夺下望州。
游牧卿迅速点整队伍,牵来战马,邬瑾已经更换衣物,将手臂伤口紧紧包扎,穿上一身干净襕衫,因伤风恶寒,穿了御寒鹤氅,翻身上马。
莫聆风立在府门阶前送他,廊下两盏红灯笼,余光照着邬瑾面容,将他五官排布出刀削般的线条,眉目却很温柔。
邬瑾回眸一望,笑了一下——他看她站在灯下,身披宝光,威严尊贵,凤眼熠熠生辉,脖颈间金项圈光华满目,和第一次相见时一样。
十三年,他跨过他们之间的天堑,走到她的身边。
他郑重道:“再会。”
莫聆风手指微微一颤,眼中微光一闪而过,哑着嗓子道:“再会。”
再会两字,轻描淡写,却又万分沉重。
取望州是九死一生,守高平寨同样是凶多吉少。
此一别,也许再不能相会,再不能同看梅子青,花事浓,一旦细想,便是满心痛楚。
邬瑾转回头,扬鞭打马,疾驰而出。
一行百人,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赶往宽州。
宽、济两州必经之道上,有五匹马拴在树上,低头吃草,石远腰间插着马鞭,两手打开,两条腿站个“八”字,拦在刘博玉身前,又将程廷挡在身后。
宽州与济州无异,已成孤岛,城中粮价昨日飞涨,侯赋中有心忠诚,无力报国,被迫登上贼船,开仓放粮,平定粮价,直至今日,城中黎庶都还太平。
无人知晓济州消息,只有等胜负两清,大事尘埃落定,他们才能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困局中挣脱,知道谁才是赢家。
但聪明人明白,无论谁赢,国朝已无太平,宽州失莫家军,金虏便会攻城掠地,国朝失济州,战事便会迁延不断,长达数年。
程廷、石远、刘博玉,常在此处等候济州动静。
刘博玉伸手挡住身后苏名泉蠢蠢欲动的尖刀:“粮价波动,是人心惶惶之故,与我无关!”
“呸!”程廷从石远身后探出头来,狠狠啐他一口,“你的脑子是豆腐渣掺屁做的,除了银子什么都不想,我两只眼睛看到你那条狗从米行出来!”
刘博玉那张看起来十分亲和的圆脸,再也和气不起来:“程三爷太跋扈,我刘家是商户,就低贱的连米行都不能进?”
程廷立刻点头:“对!你记着三爷的话,宽州乱,先拿你祭旗!我爹反正是反了,成事了我飞黄腾达,天大的事也有人给我兜着,杀你算什么,败——败不了!”
刘博玉这墙头草,听了“胜败”之言,脑子里立刻转了个圈,决心不在此时得罪程廷,正要赔笑几句,揭过此事,耳边忽然传来马蹄翻盏声。
他猛地看向官道,眼里射出两道热切的光——他有船,有漏舶商队伍,比别人更快知晓情势,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改换靠山,屹立不倒。
第406章 宽州
程廷瞬间把刘博玉抛在脑后,死死盯住济州方向,两条腿往前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他两手汗津津地取下马鞭,把鞭尾折了两折握在手中,又觉不妥,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刚开刃的匕首。
匆忙之间,刀锋划破细布白袜,割开一道血痕。
他没有察觉,快步走回石远身边,幞头边缘迅速被汗潮湿:“你快去我家传信,让他们——”
他咽一口唾沫:“准备走。”
自济州开战,程家作为逆贼之一,已经做好逃亡准备,先让家中小辈藏到石家,再偷偷前往济州,从码头离开。
不能走的便留下。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必怨天尤人。
他扭头喊胖大海:“你去知会种家。”
胖大海也知形势逼人,只说了一句“三爷小心”,便和石远一起上马,策马离去。
路旁只剩下程廷、刘博玉、苏名泉三人,都解下缰绳,握在手里,做出个在此放马的模样。
三人还没摆好姿势,前方已经扬起阵阵烟尘,数骑飞驰而至,在最前方的人,程廷看着好像是邬瑾。
不等他细看,一队人马已经驰骋而去,扬起的尘土片刻才落下,露出两张惊愕的面孔。
刘博玉看向程廷:“三爷,刚才过去的那位,是不是邬知府?”
程廷将匕首插回靴筒:“是你爹。”
他翻身上马,打马追去,心中不安如同纸上火洞,越燎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邬瑾至关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开莫聆风,此时回宽州,一定是济州出了大问题。
在他冷汗涔涔时,邬瑾一行已到朔河边,朔河河水高涨,吊桥放下,河水立刻没过桥面。
马蹄踏起水花,打湿众人鞋履衣摆,无人在意,径直入内。
一名娘子军守在城头,见邬瑾前来,立刻引路:“殷都统制在城头。”
邬瑾纵马至城头下,勒马时身虚神疲,险些从马背上滚落,游牧卿从马背上纵下,牢牢擒住他手臂,将他接下来。
邬瑾稳住身形,正要上城头,殷南已经听到动静,奔了下来,面无表情扫视邬瑾:“姑娘呢?”
“兵符,快!”邬瑾取出兵符,示意她拿另一半。
殷南从腰间取出兵符,交给邬瑾,邬瑾将两块兵符相合,背部榫卯一一嵌入,最后合为一只伏虎,显出莫字。
他紧握虎符,发号施令:“速率大军、火药、兵刃、粮秣,三月初五子时前到济州!”
“是。”殷南对莫聆风的服从,不带任何疑惑,不问高平寨何人来守,立刻前去传令。
两万兵马,不到半个时辰便集结完毕,堡寨中火药、兵刃等物全都搬上太平车,火速出堡寨,前往济州。
留给邬瑾的,只有一百后营士兵和无数旌旗。
高平寨外,程廷看大军出动,急的原地打转。
等大军离去,他抬头就见邬瑾站在高墙内,不知在吩咐士兵何事,连忙打马上吊桥,不料吊桥上方铁链,竟“哗啦”一声,开始慢慢滑动。
“邬瑾!”他心中不由一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同时快马加鞭,跑上吊桥。
吊桥一点点拉动、倾斜,马急冲过去,却在半道连人带马往下滑去,程廷一声嚎叫,伏在马背上,两手死死挽住辔头,吊桥顶端挑起来的河水悉数倾在他身上。
“驾!”程廷心里发麻,两腿用力夹紧马腹,催马快跑。
黄花马撒开蹄子乱奔,在吊桥彻底升起前,跑出吊桥,一头撞在石柱上,程廷随之飞出,两只手仍旧牢牢抓住缰绳不松手。
黄花马拖拽着程廷往前又奔了十来步,程廷后背着地,先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拖的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勉强坐起来,眼睛使劲一眨,才看到邬瑾已经到了眼前。
他看看邬瑾,再环顾四周,发现整个高平寨,已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和孤岛。
“邬瑾,”他撑着邬瑾的手站起来,疼的龇牙咧嘴,“怎么回事?”
“没事,换了衣服我送你出去。”邬瑾扶着他往中帐走,让跟着自己的小兵取两身衣服和伤药来。
事发突然,宽州城内百姓还未回过神来,金虏更无从得知消息,高平寨至少能有一晚的安宁——等到明日炊烟该起时,便瞒不住了。
他不能让程廷呆到这里。
程廷驼着背走了一气,到中帐坐下,忽然发现邬瑾形容狼狈——眼睛下面一圈青,嘴边一圈青,满脸病容,衣裳皱皱巴巴,左臂带伤。
他张着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邬瑾从小兵手中接过衣裳,递给他一套士兵穿的短衫:“没败。”
程廷肩膀瞬间耷拉下去,长舒一口气:“还好,我不回去,我在这里帮你。”
“衣服脱了,”邬瑾取来伤药,“不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区别。”
程廷在春寒中脱的光溜溜,打着哆嗦穿上膝裤,将后背留给邬瑾:“有区别,多一个人,吃饭香。”
邬瑾看他后背渗出一片血珠子,油皮揭掉一层,不是大事,但也挺疼。
他将帕子捂在酒坛子口上,倒转过来,浸湿帕子,慢慢擦去血迹。
程廷疼的一哆嗦,咬牙忍住,后背从火辣辣变成冰凉一片,等金疮药粉撒上去,又是一个哆嗦。
“我看你胳膊也伤着了,等会儿我也给你换个药。”
邬瑾放轻手上动作:“好。”
“你都上战场了,我爹那个武夫肯定也不会闲着,他有没有伤着?”
“没有,”邬瑾用大块的白色细布,从程廷前胸缠到后背,将布头掖进去,“穿上吧。”
程廷小心翼翼穿上短衫,伸手一捻袖边:“还挺暖和。”
他拿起剪子:“我给你换药。”
邬瑾点头,脱去长衫和里衣,露出左臂,程廷拿着剪子,剪开布头,轻轻一拽,没能拽动——伤口一再裂开,布条已经黏在伤口上。
他试着加大力气撕扯,一边动作,一边看邬瑾脸色,邬瑾没有喊痛,他自己先出了一层汗,牙齿发酸。
硬着头皮将布条扯下,他学着邬瑾的样子拿起酒坛,用干净帕子盖住坛口,倒转过来,“哐当”一声,酒撒了个干干净净。
他“哎”的一声,手忙脚乱放下酒坛子,拿起湿透的帕子就往邬瑾伤口上盖,冰凉酒水顺着帕子滴滴答答往下淌,流的到处都是。
邬瑾忍不住“嘶”了一声:“你还是回去吧。”
程廷不肯离去——堡寨无人,邬瑾独在此处,当真可怜。
他自知头脑不够,不能破此必死之局,跟在邬瑾身边,吃饭喝水,绝不多言,眼看邬瑾自撰一良方抓药服下,为他捏着一把大汗,也没开口。
两人宿在中帐,抵足而眠,他揣着满腹心事,一觉睡到寅时末刻,忽然惊醒,猛地坐起来一看,邬瑾并未猝于良方,已经起床。
子丑之风渐微,隔间外亮着一点灯火,他趿拉着鞋,穿上短衫出去,见邬瑾刚剃完下巴上一层青,正在用帕子擦脸,脸色大为好转,只是面颊瘦的凹了进去。
“李一贴该收你做徒弟。”他走过去,从邬瑾手里接过帕子,先就着盆中热水洗脸,再大嚼齿木,又跑去官房撒一泡尿。
走回来坐到四方桌边时,邬瑾已经沏好了茶,放到他面前,问道:“城中粮价如何?”
程廷捧着茶盏喝一口:“无大碍,侯赋中压下去了,还有盐涨了两成,茶叶翻了十番,都不是大事。”
早在先帝驾崩时,盐茶榷场便已经关闭,盐茶都由济州码头进来,在济州被围后,茶叶因为不曾多储,一路飞涨。
但无茶可喝,确实不算性命攸关的大事。
后营送来大碗肉粥和蒸饼,两人对坐同食,吃完后,邬瑾手持大纛,登上城头。
天是玉色,日光未出,风尚寒凉,程廷迎风打了个硕大的喷嚏,拽起袖子擦了擦鼻子,帮邬瑾将大纛插上城头最高处。
皂色大纛,高插城头,旗面招展,随着旗面招展的方向望去,只见尘土飞扬,沙砾夹杂着白骨,在地上滚动,落入沟壑,翻起更大灰尘。
风声呼啸、白骨相击、绿草伏低,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像是乐章。
程廷极力将目光放远,直到天地汇成一线,也没有见到金虏踪迹。
“看来金虏也被打怕了,一退到底。”程廷放下心。
邬瑾摇头:“金虏虽然国力不济,暂不能攻城,但百里之外,仍屯有少量强兵,常有斥候在外刺探,一旦发现寨中无人,立刻就会出动。”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冰冷的墙缘:“今日炊烟不起,我们连一百金虏都抵挡不住。”
程廷立刻心跳如擂鼓,害冷似的打了个哆嗦,身上却热出一层牛毛汗,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团的风,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呼了出来。
“我们要守多久?”
邬瑾知道莫聆风必在初六进攻望州,以奇兵巧夺不设防的望州,今日已经是初四,胜负后天就能分晓。
消息最晚也会在初九送到。
初九日没有济州传信,便不必再守了——如果他们能坚守到那一日。
他答道:“守到初九即可。”
“那没几天。”程廷口干舌燥地冲着邬瑾一笑,见邬瑾神色自若,稍稍放下心来。
天逐渐放亮,风也渐定,一轮红日从地面涌出,照的满地金光,豪无遮蔽。
程廷心道:“天公不作美。”
若是前几日那样阴雨连绵,湿云漫漫,金虏难出黄沙地,高平寨异状也许能隐藏的更久。
他又想金虏消息闭塞,一定还不知道莫聆风已经反出宽州,更不会正好今天派出斥候。
两人在城头枯站半晌,到午时程廷看邬瑾精神不济,便押着他去喝药休息,自己在大纛旁和士兵再站半日。
果真如他所愿,一日无事。
他心里一松,人也跟着没了形状,一步迈下去三个石阶,直奔中帐。
屋子里正要开饭,小兵送来一瓮烂羊肉,一碗干萝卜,一盆干菜包子,摆上桌面——后营看程廷的体型,估算了他的肚量,让那一盆包子冒了尖。
碗盘不丰盛,但是量大,程廷去洗了手,从邬瑾手中接过碗筷放到桌边,拿起个包子大咬一口,抬头看向小兵:“有酒吗?”
小兵望向邬瑾,见邬瑾点头,答了一声“有”,小跑着出去,片刻后拎进来一坛黄酒和两个大碗。
程廷吃完手里的包子,倒上一碗往邬瑾面前送,邬瑾摆手:“我不喝。”
于是酒碗没有落地,转了个弯又回到程廷面前:“忘了,你伤风,我也少喝点,免得误事。”
他起身给邬瑾舀一碗羊肉汤:“多吃点,吃完饭我眯一会儿,今天晚上我守,你睡觉。”
邬瑾拿起筷子,夹住羊肉:“好。”
他吃完这一大碗羊肉就饱了,又强逼着自己再吃一个干菜包子。
程廷胃口好,连吃带喝,将剩下的羊肉汤吃完,又往肚子里塞了四个干菜包子,最后一口喝掉酒碗里的黄酒,擦干净嘴,站起来往隔间走:“我歇一歇。”
他吃饱了就睡,睡的不舒坦,蜷缩着身体,脑袋埋在臂弯里,鼾声不断,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听到埙声。
他勉强睁开眼睛,拥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抹去睡出来的汗,脑袋还和浆糊似的转不动。
谁在吹埙?
聆风回来了?
不是,难道是邬瑾?
他垂下两条腿,赤脚插进鞋子里,醒了醒神,惊觉不对——邬瑾不会吹埙!
他连忙弯腰提起鞋跟,从衣杆上拽下皂色短衫穿上,边系衣带边大步流星往外走:“邬瑾?”
夜幕低垂,似乎是戌时初刻,邬瑾已经出了中帐,正往城头上去,听到急促脚步声,停步回望:“醒了?”
程廷一口气冲到邬瑾身边,气喘吁吁,耳边埙声越发清晰,是从寨外传来的:“金虏?”
邬瑾继续往上走,一直走到正城楼上,放眼一望,并未见到敌军踪迹,再留神细听,除了埙声,没有其他风吹草动。
而埙声呜咽不止,似是在附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