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不会功夫,全凭蛮力,鲜血骤然从指缝滴落,刀锋嵌入手掌,他痛的变颜失色,可是一声痛都没喊,冷静道:“宽州是莫家根本,你攻占宽州,莫将军便舍弃大业,前来夺回宽州,以你们如今实力,只会被碾碎。”
陀满烈将刀一点点往下压,咬牙切齿:“那又如何,你们的朝廷不会放过她,等她一死,我们立刻就可以反攻!谈条件?莫家杀我朝皇子,此仇不共戴天!”
他冷笑道:“你们的朝廷一无是处,没有莫家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认为莫将军会束手就擒?”邬瑾抓着刀,往前走一步,将陀满烈顶的后退一步,“不会,莫将军会打开高平寨,率兵踏平你们的草原,摧毁你们的穹庐,奴役你们的百姓,将你们蚕食鲸吞,占据中都。”
第412章 转危为安
邬瑾所说,并非骇人听闻,真到无路可走之时,莫聆风为求生存,会将孱弱的金朝碾为齑粉。
陀满烈握刀的手劲道轻轻一松。
他知道莫聆风是凶猛野兽,而且手中有无尽财富。
有钱,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到她手中,铁器、火药、士兵、盟友。
邬瑾立刻察觉到他的犹豫,松开皮开肉绽的双手,让陀满烈收回弯刀。
“怕了?”他笑了笑,“你和莫将军交过手,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她做的到。”
陀满烈拎着刀,看邬瑾垂在身侧的手,血从指尖滴滴落下,在地下汪成一大片:“说你的条件。”
邬瑾脸上血色慢慢褪去,他还能有笑意:“条件就是放弃眼前,金朝可以令此攻彼,坐收渔人之利。”
他以示诚意,退后一步:“莫将军的大业,不会一日就成,将军想要攻城,不在今夜。让你的君主为你们的百姓想一想,为你们的国朝想一想。”
陀满烈仰头再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城墙——放弃眼前,就是放弃随手可得的宽州,放弃进入中原的第一个机会。
他们能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时间,休养生息,壮大国力,但也会养出一个劲敌。
这不是他一个武将能抉择的大事,得尽快将军情送去中都,由陛下和朝臣抉择。
他深深看邬瑾一眼,眼里有不可思议。
汉人文士,果然厉害,莫家手上有这样的人,难怪会反。
他转身吩咐士兵牵马撤退,接过手下送来的马鞭,盯住邬瑾,将他的面貌牢记于心——邬瑾说的谈条件,根本没有他开口的余地,每一句话都将他堵的很彻底。
区区将领,岂敢在此刻攻城,搅乱国运。
“下一次,你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罢,他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三百金虏呼应一声,齐齐上马,策马离去。
“邬瑾!”城楼上传来程廷的大叫,他飞奔下城楼,直奔邬瑾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看他手掌:“疯了……疯了……快、快、快……”
他结结巴巴,眼看邬瑾面色惨白,手臂颤抖,手掌上伤口像是一张大嘴,翻出血红的肉,露出白骨,一颗心“咯噔”一下,扭头就喊:“放吊桥!放下吊桥,泽尔,去请李一贴!”
一嗓子吼完,他蹲到邬瑾身前:“上来,我背你进去。”
他盯着地上鲜血,也跟着邬瑾一起哆嗦,等邬瑾趴到他背上,他两手托住邬瑾臀腿,猛地起身,向城门内狂奔。
城门以最快的速度紧闭,高平寨有惊无险,转危为安。
细雨如散丝,忽然随风而至,击在城门上,沙沙作响,虽能润泽万物,对这城楼,却是来意已迟。
李一贴来的飞快,看到邬瑾两只手,眼前一黑——换一个人来,这两只手就废了。
他迅速撒一把雄黄在火盆中,让程廷在一旁掌灯,找两个人按住邬瑾,再塞一根木棍到邬瑾口中,取烈酒洗手,先抓住他右手摊放在桌上,用浸了酒的白色细布擦洗伤口。
邬瑾身体在瞬间抻的笔直,却被泽尔和一个士兵牢牢按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只剩下口中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李一贴收走细布,清洗细针,取桑白皮线穿过针孔,开始缝合。
程廷看针扎进肉里,立刻闭紧眼睛,刚想把头别过去,就听李一贴骂道:“拿稳!”
程廷连忙瞪大眼睛,举稳烛台,眼睁睁看着针和线在邬瑾血肉中穿梭翻飞,用一条线将筋肉一层一层缝合。
伤的太深了,光是缝合,就花去不少时间,李一贴满头大汗,在线尾打了个结,涂上金疮药,最后再用散血膏敷贴,将药封在里面。
医治完右手,他不敢耽搁片刻,以同样的手法去医治左手,包扎好后,他冷笑一声:“没事,就是左手以后差点,不过左手反正也用不上,下回直接剁掉,省事。”
他意犹未尽,又不便对伤者口出不逊,转头看向两手哆嗦,放下烛台的程廷,“啧”了一声:“你还不如你二姐。”
程廷对自家二姐也是闻风丧胆,不敢反驳,从邬瑾口中取出咬破的木棍:“喝点水。”
邬瑾满头满脸都是汗珠,身上也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软绵绵躺在椅子里,呼吸断断续续,一盏茶递到他嘴边,他有气无力饮下两口,足足半晌,才神魂归位。
他看向李一贴,声音微弱:“多谢。”
李一贴欲言又止,最后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嘱咐道:“不要碰水,我让人送药来。”
邬瑾让士兵送他出去,同时让人快马前往济州传信,等屋中只剩下他和程廷、泽尔三人,才慢慢阖上眼。
“去床上睡。”程廷伸出胳膊,从他左腋下穿过,架着他起身,往隔间走。
邬瑾大半个身体都靠在程廷身上,四肢无力,脑中却还记挂着望州。
望州攻城战,应该已经结束,唐百川是否伏法?
民心是否能稳住?
新帝痛失城池,国帑不继,会如何抉择?
莫聆风占据宽、济、望三城,下一步该如何?
他心急如焚,只恨两肋未能生翼,不能飞到莫聆风身边去。
程廷帮着他躺下,又找来衣物给他换上。
“泽尔,帮忙。”他喊了一声。
泽尔走过来,帮着他扯胳膊扯腿,换过衣裳后,他看邬瑾力竭昏睡,面孔惨白,后退一步:“我走了。”
程廷正重手重脚给邬瑾擦脸,把邬瑾的面目擦的失去形状,扭脸道:“等他醒来我们一起走,我回家报信。”
泽尔摇头:“我回葫芦河。”
程廷收起帕子:“你不等聆风?”
“不等,”泽尔低垂着头,“我自己出去。”
他不想自取其辱——在莫聆风眼中,他是赝品,而且仿的低劣,有邬瑾在此,他一定难以入眼。
这次一别,他再也不回来了——他想。
程廷急忙起身,从身上往外掏东西,先是白石,随后是白银,一股脑塞进他手里:“带把伞,下次来宽州,带块好羊肉,咱们一起喝酒。”
泽尔没有推辞,迈步往外走,他又想,想让他再来,除非……
除非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第413章 造势
程廷搬来椅子,守着邬瑾,仰面朝天,眯了半个时辰,正在梦中大战金虏,忽然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邬瑾已经坐了起来。
“别动!”他冲上前去,两手按住邬瑾肩膀,一下将邬瑾按下去。
邬瑾“哐当”一声砸在床板上,险些碎成好几截,两手一颤,痛的面目扭曲,半晌才缓过劲来。
程廷手忙脚乱扶他起来,用手背探他额头,再试试自己额头:“不烫,怎么不睡了?”
“拿纸笔……”
程廷揶揄道:“你用脚写?”
邬瑾笑了一声:“我说,你写。”
程廷起身先搬一张四方桌放到床边,再运来笔墨纸砚,磨墨蘸墨,提笔道:“你说。”
邬瑾半靠着墙壁,一字一句:“自古帝王,御天下者——”
程廷一字不落写在纸上,极力将字写的工整清晰。
“自古帝王,御天下者,尧鼓舜木,仁厚礼贤,爱恤民命,如今赵氏朝堂,皇亲豪横,谗臣用事,忠臣难立,赵湛初登大宝,席不暇暖,假先帝遗命,摧折栋梁,不顾贼临边界,倾覆重臣,无君主圣德,王道不兴。
唐百川鹰犬之爪牙,凶逆险恶之贼人,提刀征战,略无将才,进退轻率,为求奇功,暴虐百姓,致使伏尸千万,血流漂杵,民怨沸腾,四海寒心,祖皇蒙尘。
莫聆风巾帼英雄,天下闻名,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于宽州战退金虏,苦守边关,解君忧难,此为忠,于济州势孤援绝,勇开城门,拯救黎庶,此为义,忠义勤王之师集于望州,上顺天命,下应人情,万民同心,匡扶忠正,历告天下。”
程廷搁笔,等这篇檄文墨迹干去,郑重对折,找来羊皮封装上:“送去给谁?”
邬瑾道:“给石远,让书坊即刻开印,传遍三州。”
只要莫聆风赢下望州,济州码头就能重开,一切消息都会顺着流水传遍天下。
他赢了,她也一定赢了!
他闭上双眼,一边养神,一边慢慢思索,一刻钟后,对程廷道:“再给你父亲写一封信,用小篆,赵先生教过的。”
朝廷祭祀时要用小篆,赵世恒确实教过。
“教过吗?”程廷再铺一张纸,面露难色,“我怎么不记得了?”
“教过,”邬瑾昂起下巴,示意他动笔,“太阳落草中。”
程廷搜肠刮肚,还真找出来一点小篆的印象,一笔一划写下,等着下一句,等待许久,却没听到,狐疑道:“没了?”
“没了。”
“还好就一句,”程廷提起纸来给邬瑾看,“能看懂吗?”
邬瑾定睛一看,每个字都错了一笔,但也无伤大雅:“没事,你父亲能看明白,只是等你父亲回来,恐怕会揍你。”
程廷哑然,放下纸,心道自己也是当爹的人,还能怕程泰山这老家伙?
“我娘在家,他敢?”他看着自己写的一行字,满脸疑惑,“太阳落草中,这是什么谜语?”
邬瑾道:“你用小篆写个莫字。”
程廷提笔,再写一个莫字,盯着看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夏桀!夏桀自比为太阳!”
小篆的莫写出来,正是一个太阳落在草中,预示帝王将被莫家吞噬。
邬瑾点头:“这句话,也要在宽州流传。”
程廷收起信纸,再取一个羊皮封封上,塞进怀里,把胸脯拍的“啪啪”响:“保证妇孺皆知。”
“还有一事,十石街有个老石匠,耳聋口哑,你去找殷北,让他把人请到九思轩,然后从莫府库房找一块半臂长羊脂白玉,以莫聆风相貌,雕一座九天玄女像,左手持兵信神符,右手持《九天玄女治心消孽真经》,用鳔胶封在白石里,打磨成石卵,埋在雄石峡中,随雨水冲刷出来。”
程廷一一记下,同时一股热气从心底往上涌,浑身血液都跟着沸腾。
莫家吞没赵氏皇朝,九天玄女传莫聆风兵符兵书,正是邬瑾在为莫聆风称王造势!
他迫不及待要出寨,但邬瑾没让他走,他只能强压住心绪:“十石街的石匠没雕过玉,手艺恐怕差一点,要不要去碾玉作请?”
“玉石也是石,不要紧,”邬瑾摇头,“雕神像,最难得便那是一点神韵,否则再像也无用,这个老翁曾刻过观音,我爹在雄石峡凿刻观音时,就是他指点。”
程廷点头,忽然记起来给邬瑾倒水,走出去倒了茶进来,喂到邬瑾嘴边。
等邬瑾喝完茶,他放下茶盏,记起来一事:“那个老者怎么处置?”
这本是多此一问——行这种秘事,自然是杀人灭口,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问。
邬瑾无奈一笑:“你想的倒是细致,他孤寡年迈之人,又是石匠,玉玄女像和他有什么关系,就是说出去,也无人相信,杀他反而节外生枝。”
程廷挠头:“神像什么时候冲出来最好?”
邬瑾斟酌着——半个月的时间,可以让唐百川恶事、讨伐檄文、谶语流传,再过半个月,玄女像冲出来的时间正好。
“四月初六,”他叮嘱程廷:“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切记。”
他用手肘撑着身体,慢慢躺下去:“让人送你出去,我爹娘问时,就说我一切安好,切勿忧心。”
程廷见中帐外有士兵照应,邬瑾交代自己的事也是刻不容缓,便大步流星往外走,牵了一匹青马来,让士兵放下吊桥,冒雨踏水过河。
朔河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挂一盏纸灯笼,火光昏黄,照出一圈细雨,车夫站在一旁,给马喂草。
程廷刚上吊桥,马车帘子就掀了起来,许惠然提起裙摆,扶着车壁跳下来,直奔到吊桥前,程廷催马过吊桥,滚鞍下马,张开双臂,把许惠然抱了个满怀。
“惠然!”
连日惊险、惧怕、激动,种种情绪让他疲累不堪,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的他,在看到许惠然的这一刻支撑不住,差点软倒在地。
女子柔婉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骨骼却异常坚硬、有力量,几乎成了他的骨头,支撑着他站稳、站直。
他眼里闪过一点水光,很快又隐了下去。
“程三爷。”马车中又下来一人,声音颤抖。
“邬伯母?”程廷松开许惠然,诧异地看向邬母,随后一步上前,搀扶住她,“您怎么来了?”
邬母本就瘦小的身体,在摇曳的灯火下简直成了一张纸。
胆子太大了!
她的儿子,蚂蚁都不曾捏死一个,自从进入莫家,就中邪似的日渐恶劣,现在彻底沦为一名逆贼!
如果邬瑾在她眼前,她一定要狠狠骂醒他,打醒他,可他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宽州。
怒火中烧之余,她想到邬瑾性命堪忧,顿时比邬瑾立下入赘文书时还要痛苦。
至少那时邬瑾还活在她跟前。
她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一股大风浩浩荡荡刮进来,把她这些年的喜怒哀乐吹散,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和钝痛。
程家来人接她和邬父,她咬牙挺住,收拾东西去做客,下意识给邬瑾卷上两身换洗衣服,两双厚布袜子,一双自己纳的布鞋,去了程府后,却不知道交给谁。
程家的热闹中,也偶尔有令人心慌的静默,她身处其中,不敢轻言,只在和邬父独处时,才吐露心声。
“老二断亲了,我不担心,”她和邬父说,“只有老大,这个傻孩子……太傻了……这种事情是这么容易成的吗?就算是莫……他也应该劝劝啊!”
躺在床上,她也想着邬瑾的处境:“他拿不了刀,怎么跟着跑到战场上去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穿的什么?”
她做了种种想象,又拿来针线,亲手给邬瑾做两件春衫。
听到邬瑾前往高平寨的消息,她火急火燎把东西都包好,等着他回来,可人没等到,却等到李一贴找胖大海送药去的消息。
金虏伤了邬瑾。
她成了油锅上的蚂蚁,跟着邬瑾一起血肉模糊。
心慌意乱地收拾了东西,带着李一贴包好的药,她匆忙上了程家马车,和许惠然一起前来。
“程三爷,”邬母不知所措站在一旁,两手拎的满满当当,“邬瑾怎么样了,这是给他的药和衣裳。”
程廷赶紧伸手接过,交给送自己出来的士兵,笑道:“伯母放心,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要紧。”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恐怕不行,您也知道,高平寨是军营,我都是贸然闯进去的,还折了一匹马,”程廷扭头示意士兵先走,又搀扶邬母上马车,“再说这吊桥不可随意开合,每开一次,都需要兵符和军令,还要记录在案,莫将军回来,会查实的。”
他话密的邬母插不进:“这些东西士兵会送到,您放心,真是皮外伤,要是伤重,我就不会出来了。”
邬母被他推着往前走,无法停下,只能扭头看了一眼高平寨。
寅时将至,细雨如鳔胶,缠住朔河和高平寨,困住一个莫聆风,再困住一个邬瑾,让他们透不过气来,河面上涟漪无数,相交、层叠,分不开,扯不断,散了又起,永无止境。
好在邬瑾还活着——活着就好,事已至此,活着就好。
只要他还活着,她一口气就不会散,这个家还能继续支撑下去。
她上了马车,摸索着坐下,听到程廷告诉许惠然:“我要去莫府找殷北给爹送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形,你们先回。”
“济州怎么样了?”
“很好。”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去,邬母浑浑噩噩的想:“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与此同时,望州奇袭已经结束。
禁军指挥使吴天佑、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领精兵六百人,护着唐百川夺路而逃。
莫聆风的攻城,在意料之外,来时是亥时初刻,城门还未关闭,永镇军刚结束演练,睡意朦胧,腹中饥饿,莫家军铁蹄便踏入望州,直接冲散了这盘散沙。
永镇军、望州驻军、民夫、衙役数量庞大,在城中奋战许久,依旧被杀的丢盔弃甲。
杀到寅时,天光黯淡,即无星也无月,唐百川心知大势已去,无心恋战,带领剩余心腹、精锐杀出重围,出望州往南而走——往南多水军,莫家军不会水战。
出城之后,唐百川心中稍定,连连打马,往南而走,直入官道。
两侧山峦渐渐起伏,到寅时末刻,玉兔西坠,金乌未出,天色犹青,山中岚烟,笼着千峰翠色,碧水静流,浮着残花绿叶,本是一片美景,落在败军眼中,却是天地同暗,层层向他们逼压过来。
官道也因两侧草木葱茏,越发显得狭窄,数百人的队伍不知不觉变成一条长蛇,在官道上蜿蜒前进。
唐百川正策马时,忽听道路两侧山林喊声大震,惊的险些落马,刚稳住身形,就见数名莫家军从山林中钻出,呐喊着杀了下来。
是莫聆风在攻城之际,就已经预料唐百川会往南走,分出一小股人马,在此处设伏。
永镇军顿时乱做一团,不断有人身亡,唐百川急忙催马离开这一段道路,哪知奔出去不过十来步,前方又有人拦路。
一个身形瘦长的女将穿着莫家军军服,拖一把双手刀,刀刃在地上划出一条痕迹,面无表情,握着刀柄的手还在哆嗦,似是初上战场。
唐百川又急又累,喝道:“杀过去!”
孙子明率先拍马上前,提刀便砍。
在此处拦路的女将,正是殷南。
她在此等候良久,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敌军到来,体内热血阵阵涌动,好似浪潮,让她颤栗不已,手几乎握不住刀,只能把刀拖在地上。
看孙子明抢上前来,她眼里已经冒出炽热的光,手起刀落,众人只见血雾喷溅,孙子明连喊声都没有,就翻落马下死了。
唐百川在马上看着,都惊了一跳,战马嘶鸣,昂首后退,又被缰绳挽住。
退不能退,跑不能跑,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林木,马也走不得,也只能原地打转。
吴天佑看出殷南手狠——身手并非不凡,就是下手极狠,杀人不眨眼,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舔。
眼看殷南越过地上尸体,逼上前来,他果断翻身下马,提着刀喊道:“将军,上山!”
唐百川弃马奔逃,残兵七零八落,也仓惶入山逃窜,殷南一行赶上前去,皆是猛将,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殷南追上唐百川,一名亲兵使枪架住殷南刀刃,过手三招,手上一麻,枪脱手而去,不敢再战,就地一滚,匆匆逃走。
殷南一个箭步追上前去,抬手一刀,剁死亲兵,慢悠悠继续追赶唐百川。
第415章 阴魂不散
唐百川被殷南血淋淋一刀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回头,直奔山上,身后还余有一百多士兵从伏击中逃脱,丢盔弃甲奔上山来,簇拥着吴天佑、唐百川逃命。
林木密不透风,不辩路径,惨叫声此起彼伏,唐百川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能横冲直闯。
脚下山石突兀,荆棘丛生,藤蔓倒悬,他跑的磕磕绊绊,牵牵扯扯,身上甲胄又沉重,越发耳朵里“轰隆”作响,气喘如牛,满身大汗。
后面追赶甚急,喊声不断,他回头一看,就见后面刀光四起,跟随他的士兵不断倒下。
血腥气在山林中弥漫,他看殷南杀人好似砍瓜,两只眼睛亮的吓人,不由后背发毛,心中犯怵,暗道此人邪性,又舍不得解下身上甲胄,越跑越慢。
就在他一脚迈入松软的松针堆里时,忽然听到身旁吴天佑大喊一声,他没听清楚叫喊的内容,然而凭着多年征战的本能,毫不迟疑,扑倒在地。
就在他脑袋埋入腐叶中的一瞬,殷南的长刀,从他身上飞过,“蹭”的一声,长刀钉在树干上,刀尖没下去一半。
唐百川抬眼,见刀柄在树干上颤动,惊的魂飞魄散,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往一旁跑去,一边跑,一边伸手脱下绣衫,丢在草上,再去解甲胄——甲胄太重,在这种密林里,完全是累赘。
吴天佑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取下兜鍪,丢在一旁,忽然觑见前方有条小道,似乎是望州府外村民挖出来的,连忙伸手一指:“将军快走!”
唐百川果断踏上小道,小道泥泞,好在没有阻拦,跑的更快,只是狭窄,一时挤不下这么多人,众人排着队往道上挤,刚跑上去十多个,娘子军就追了上来,提刀就砍。
一边是积蓄已久的劲旅,一边是疲惫不堪的败军,顷刻间就分出了胜负。
殷南阴魂不散,从小道上方草坡里一跃而下,落到唐百川跟前,劈头就是一刀。
唐百川猛地后退,同时伸手拽住身后吴天佑,将他搡到自己身前,只听“噗嗤”一声,刀锋插入吴天佑胸膛,再一声,刀拔出来,鲜血瞬间喷涌。
吴天佑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唐百川火速丢开他,纵身跳下小路,一个跟头滚进草丛里,沿着小道方向,直冲下山。
他的十万大军,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他孤军奋战。
他知道逃出生天后,面临着陛下重罚,但陛下的责罚无关紧要,因为国朝少武将,多文臣,文官们对他再不满,最后也不得不用他。
此时最要紧之事,就是不能成为莫聆风的俘虏。
他一口气冲下山去,淌过溪流,直入村头,惊起一片狗吠之声,猫也唯恐天下不乱,跟着叫了起来。
村中有人点起油灯,开门察看,见到狼狈的唐百川后吓了一大跳,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扫帚。
唐百川走到树下,回头去看身后,眼中一片朦胧青色,并未见到追兵,一屁股坐到地上,松了口气。
莫家军是逆贼,在外伏击的士兵不敢远离大军,更不敢堂而皇之进入有人的村落杀人——谋逆之人,因名不正言不顺,格外要图谋一个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
“什么人?”村民不敢靠近,离在远处大喊。
唐百川神情恍惚,听到喊叫声,一个激灵,抬头见是村民,撑着树干起身,咬牙忍住两腿酸疼:“我是朝廷大将,被逆贼迫害至此,速牵马来,我有陛下御赐金牌在身!”
“没、没马。”村人后退到门边,眼睛忽然瞪的滚圆。
树后面站着神出鬼没的殷南。
殷南欺身上前,唐百川不必回头,也知大事不妙,侧身躲过,从腰间拔出长刀,反手就是一刀。
“当”一声重响,两把刀架在一起,唐百川被力道冲的后退三步。
殷南抽空看了一眼兵器,见刀不知什么时候卷了刃,就收了手,将长刀丢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随后一把将唐百川扑倒在地,尖刀横在他脖颈间,用力往下一压。
唐百川紧闭双眼,头脑一片空白,一颗心直坠地狱,浑身冰凉,汗却在瞬间泄出,湿透衣物。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他睁开眼睛一看,就见殷南满脸不快,收起尖刀,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揪的站起来,推着他往回走,留下一个瞠目结舌的村民。
她边走边唉声叹气:“要活的。”
唐百川并未被束缚,但已经被殷南吓成一瘫烂泥,行尸走肉般挪动脚步,听到她自言自语,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此时望州城内,已成一片修罗场,街道上随处可见尸体,余火未尽的火箭油脂遍布街道,瓦砾碎于地,血迹斑斑,望州府城在一夜之间变得浓墨重彩,现于世间。
百姓有机灵些的,把金银财宝塞进衣内,躲藏在地窖里,以防士兵烧杀劫掠,有吓坏了的,如同泥塑木雕,呆着脸站在门前,看士兵来来往往,清理战场,还有百姓在街道上焦灼地翻开尸体——攻城时,街上行人、商贩大多来不及躲避,又被战马践踏,死伤无数。
一群乞丐蜂拥而出,捡拾掉落在地的食物。
乌鸦借枝而栖,偶尔扇动翅膀,“扑啦啦”飞成一片,跟随尸体而走。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然而没有人声,忽然间有人奔过,踩裂地上簸箩,令人一惊,随后来人大喊:“开粮仓了!快去看,开粮仓了!”
一片死寂因此被打破。
凡是兵马,粮草消耗巨大,十万士兵一万战马,一个月的粮秣需四十万民夫运送,因此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皆在当地取用。
望州大军在此囤积,就是因为望州有一座积年充实的“佳禾仓”。
西北各州漕米皆从此处转送至京都粮仓,因此粮仓修建的极大,内有仓窖一百个,每一个都可储粮两千石,去年秋收时,曾有小报传言佳禾仓再挖粮窖,储永镇军漕米,粮近三十六万石。
望州州官,平日里冠冕堂皇,今天灰头土脸齐聚望州州仓前,四个仓长战战兢兢,捧着仓廪账簿,供黄韫书查看,押粮官、库吏黑压压站了一层,百姓聚集而来,在外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