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的没力气,”程泰山抬头望一眼天色,“走吧。”
“嗯。”莫聆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走回女墙边,两手按在城墙壁上,目光扫过永镇大军,问道:“小游,什么时辰了?”
游牧卿跟在她身边,正在擦拭铁甲上水珠,闻言立刻就要去看漏壶,还未迈开步子,就听到士兵报更声。
午时到了。
随后他便听到莫聆风坚硬的声音:“午时到,敌军炊烟不起,备战!”
“是!”游牧卿心中惊愕,但行动迅速,小身板火药似的冲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城楼上士兵也迅速绷紧了神。
程泰山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时,心中陡然一乱,又强行镇定下来:“你不下去?”
莫聆风摇头:“不对劲。”
程泰山手心冒汗:“哪里不对劲?”
“时间对不上,”莫聆风眉头紧皱,“和我推断的时间不一样,哪里出了差错?”
话音未落,他们耳中忽然传来巨大的声音。
不是济州城内士兵井然有序集结的声音,而是杂乱无章的声音,裹挟着无数种响动,从望州方向传来。
更准确点,是从官道上传来。
声音慢慢逼近,越来越清晰——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毫无章法的喝骂声,庞大、混乱,令人心惊。
第400章 奇兵
一开始程泰山面上还有疑惑之色,但很快疑惑消失,成了惊怒,同时冷汗淋漓,通身冰凉。
官道上,百姓连滚带爬出现在他眼中。
逃离济州的百姓,以为在望州就可以逃离战事,却没想到自己变成了尘埃一样可以随手拂去的东西,被望州驻军像驱赶牛马一样赶回来。
这就是唐百川的奇兵。
确实是一支奇兵,因为唐百川想到的,济州城中连同莫聆风、邬瑾在内,都没有想到。
他们的聪明、机敏、谋划,在这一次彻底失算。
程泰山手脚冰冷,看着百姓乌压压碾过来,下意识想要开城门,放百姓回城,然而下一瞬,他便发现不能开。
城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
城外大军十多万,弓弩精良,藏有火药,一旦蜂拥入城,几乎可见窥见莫家军溃败的结局,就算能够抵挡,也是死伤惨重,再难抵挡下一次攻城——此处莫家军只有三万人马。
但他很快又发现不开城门不行。
滚滚而来的不是敌军,是百姓,莫聆风镇守边关,击退金虏,赢得天下美名,如今起事,是君逼臣反,不得已而为之,若在此时弃百姓于不顾,之前为名正言顺起事所做的种种努力,便会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他不由毛骨悚然。
唐百川穿的计谋,如此阴狠,不惜身背恶名,也要将济州城赶尽杀绝。
他此时才真正有了身居绝境的惊恐。
拳头重重砸在湿漉漉的城墙上,他忍不住骂道:“狗娘养的!”
砸过后,他转头看向莫聆风,莫聆风面无表情,只有漆黑的瞳孔里冒出一点冰冷的光。
她对眼前的处境,并未过多慌张,电光火石之间,她便已经明白,城门非开不可。
但城门如何开,何时开,都掌握在她手里。
这是一场莫大的危机,但也能成为她手中又一把利刃,刺向那个已经腐朽的王朝。
她看着这些衣衫褴褛、跌跌撞撞、拖家带口的可怜人,眼睛里并没有怜悯:“济州城有多少人?”
程泰山一愣,随后答道:“黄册上有近七万人,但随船而走的人太多,常年居住在城内的不到四万数。”
济州城虽有码头,但市舶司苛刻,百姓穷困,凡是有办法的,都要往外跑。
剩下的四万,在莫聆风闭城门前,跑的干干净净。
官道上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向前移动,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莫聆风伸手遥遥一指:“宽、济两州逃出去的人,不会全部留在望州,这些人里,有望州的百姓。”
程泰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闻言点头:“是,大约是望州无家可归的人。”
他身后有了动静,士兵一对一对,跑上城楼,分立各处,还未站稳,就见官道上人群乱糟糟,全都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种韬两手按住城墙,看清楚这一切后,用力踹了一脚城墙:“姓唐的不干人事!这可怎么办,城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游牧卿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问道:“将军,要不开南城门?”
南城门外就是大河,唐百川不曾造船,一时半会无法攻入,城门也已经打开,不至被天下人诟病。
百姓能否泅水而过,那就听天命了。
莫聆风摆手:“这等小心思,谁都能看破,白白惹人笑话。”
程泰山再次一拳重重砸在城墙上:“大不了和唐百川同归于尽!”
莫聆风冷笑道:“我与他大小悬殊,不值得。”
“备战!”她伸出右手,曲立在身侧,示意众人闭嘴。
军旗摇动,城楼上张弓搭箭,长刀出鞘,木幔立地,城门内拒马齐整,油锅滚滚,火势熊熊。
永镇军让出道路,把百姓一直驱赶到城楼下方,甚至连壕沟里都站满了人——永镇军扰城时,曾被藏在壕沟中的利刃所伤,本打算填平壕沟,然而刚铺上一层泥土,就有了雨水,泥浆直接将冲车馅了进去,只能放任不管。
百姓面孔脏而惶然,骡马一样拥挤在一起,每个人嘴里都在叫喊,聚在一起后,就成了“嗡嗡”声,像一团团湿漉漉的灰雾,既不上升,也不下落,无人聆听。
有人试图后退,但士兵用刀鞘杵着他们往前走——往前,再往前,直到所有人都堆积到城楼下。
走了三十里地,疲惫不堪的百姓不知要做什么,茫然四顾,他们还不习惯战争,面孔并没有麻木。
在他们茫然之际,永镇军营房内,发出尖锐凌厉的号角声,冲上云霄,“嗡嗡”声立刻停下。
大军在众目睽睽下集结,先锋队伍推动冲车、云梯等物,一辆辆安置在百姓后方,随后是弩手、弓箭手,一排排就位。
弓箭手之后,便是十六面牛皮大鼓。
大鼓后方,唐百川骑马在前,孙子明勒马在后,领着手持长枪,肃然而立的步兵精锐。
阵法不再是一块一块的小方阵,而是呈箭头状,一旦城门打开,精锐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中。
步兵之后,是吴天佑所领骑兵,再往后也尽是精锐,将领齐出,不再藏锋。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攻城。
孙子明仰头大喊:“济州城内士兵听着,陛下有恩旨在此,打开城门,交出逆贼,既往不咎,赐银百两回籍!”
城楼上无人出声,一片静默,莫聆风目光扫过百姓、永镇军,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看死物。
下方人山人海,无人对她的目光作出回应,片刻后,百姓却忽然骚动。
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开城门!”
“快开城门!”
“放我们进去,我们是济州人!”
声音汹涌,挤在城门前的人两只巴掌轮番拍打城门,有人用手指勾住湿滑的城墙缝隙,往上攀爬,但很快就跌落下来。
孙子明喊话三遍,无人回应便停了下来,寂静之中,百姓们三魂七魄惊散一半,浑身麻木,连门都拍不动了。
与此同时,擂鼓声响起。
“咚”的三声过后,弓箭手上前,万箭向城楼上齐发。
城楼上以木幔为盾抵挡,在永镇军短暂更弦时,迅速出手还击,射下利箭。
莫家军弓重、箭利、有准头,下方虽有铁甲盾牌,依旧有士兵中箭。
济州百姓眼看一根箭从士兵眼睛穿过,那士兵惨叫一声,带着沉重的铁甲拍在地上,痛苦死去。
百姓们瞠目结舌,面如土色,发声大喊。
第401章 血海
百姓们魂不附体,抱头鼠窜,鬼哭狼嚎,白叟两眼紧闭,栽倒在地,黄童失了爹娘,撒开两条腿乱跑。
一个十三、四岁男孩,慌乱冲入军阵,一根长箭从他额前贯穿,登时脑浆迸裂,惨死当场,红白之物洒了一地。
死亡突兀而且迅速,百姓们呆着脸,不再狂奔乱跑,而是争先恐后往城门方向挤,口中不断发出咒骂。
咒骂国朝、唐百川、莫聆风,但还不敢咒骂天子。
攻城、反击,攻城、反击,无人顾及百姓,箭如雨下,火药炸响,云梯搭上城头,热油几乎是贴着城墙往下倾倒,业火炽然,在雨中不减熊熊之势,凡所过处,都留下焦土。
百姓们本有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父母儿女之分,但到此时,都是遭修罗场抹杀的冤魂怨鬼。
有人跪倒在雨里,双手合十,祈求神佛庇佑。
殊不知佛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本已成佛,只因无明覆盖智慧,自驻三途,只可自渡,不可他渡。
血在地上,越积越多,人成了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可以躲避。
城墙上,程泰山一颗心裂做两半,眼看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尸横遍野,恨不能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可再一看来势汹汹的永镇军,又恨不能把城门锁死,就是大力金刚来了也打不开。
他一分神,便有一个士兵从云梯上纵身扑来,甩下一个火蒺藜,火蒺藜内铁片锋利割向四周,一片蹦到墙壁上,弹射到他身上,卡在铁甲里。
他身侧还有敌军来袭,他下意识使出打儿子的手法,一巴掌将人扇出去三步远。
莫聆风在哪里?
周遭太混乱,他力大无穷的为自己开道,要去寻找莫聆风,连踢带砍,走出去不过四五步,手臂上忽然被人一拽,把他拽的一个踉跄,还未站稳,一道寒光就贴着他耳朵挥了过去。
差一点!
他一边扶着墙壁站稳,一边看向拽自己一把的游牧卿,游牧卿把刀使的眼花缭乱,在其身后,正是挥刀劈砍的莫聆风。
“莫——”
一个字才出口,耳边就是“轰隆”一声重响,城楼下方投石车投上来的竹火鹞在女墙边炸开,浓烟热气滚滚而来,程泰山后退几步,身上铁甲随之烫人。
浓烟熏的他睁不开眼,身前却忽然有了异动,勉强睁眼一看,一点寒芒已经点到胸前。
是一杆长枪。
他来不及躲闪,倏地一只手从他身侧钻出,紧紧攥住枪身,用力一拖,连枪带人一并拖拽倒地,随后丢开长枪,抡起刀,弯腰扎穿对方脖颈,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刀拔出。
血雾喷溅,莫聆风半边脸都是污血,伸手拽起程泰山:“下去!”
程泰山摇头:“开不开?”
莫聆风点头:“时候未到。”
城楼下的人,还能够哭喊、咒骂,还残存一丝理智。
他们还不够绝望。
要在他们百中存一的时候,麻木呆滞的时候,敢对皇权、天子怨恨的时候,她再打开城门施恩,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她并不为唐百川的计谋所困,拖延开城门的时间,还可以多杀敌。
况且她的哥哥能死,别人为什么不能死?
程泰山不知莫聆风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大步流星走到城墙边,插了刀,两手抓住一个从云梯爬上来的敌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云梯上。
云梯上一长串士兵全跟着滚了下去。
此时少一个敌军,开城门时,便少一分危险。
他硬着心肠和头皮杀敌,但耳边除去厮杀时的喊声,黎庶口中所发出的凄厉惨叫总让他心头发麻。
底下仍有箭矢射来,他不能探头看去,但能想象下方百姓惨状,一声幼儿啼哭,直刺他的耳朵,让他忍住不悲愤的高喝一声:“杀!”
雨渐大,不断冲刷城墙上血迹,血泊在积水中变得庞大,残存百姓东躲西藏,试图逃生,有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盾牌、长刀,期望自己能够抵挡住杀戮,但一根射偏的箭矢就足以让他们丧命。
尸体堆积如山,一位女子怀抱婴儿,站在唐百川身边,泪流满面,小婴儿哭声时有时无,一旦哭声细弱,士兵立刻重重拍打,让他发出嚎啕哭声。
血水四面八方流淌,透过城门缝隙,一直蔓延到城门后面的街道上。
常龙手扶拒马,看血水流进来,一个平安符湿哒哒、皱巴巴从他脚边慢慢浮动,外面符纸打湿,敞开了里面包着的茶叶、大米——这是小孩用的压惊符,里面本还有盐。
他扭头看向小窦:“有没有消息?”
小窦退后数步,抬头看一眼城楼上方令旗,又走回来:“没有。”
暗红色城门落下阴影,重重砸在守城人身上,让他们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未体会过守城可以如此艰难。
常龙抬头看着头顶城楼,干巴巴的想:“左右为难啊。”
城楼上,程泰山冒险探出头,往城楼下看一眼,站直时,大滴眼泪滚出来,和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起。
他一边杀敌,一边看向莫聆风:“开门吧。”
莫聆风摇头。
“开吧!”程泰山心急如焚,喉咙随之沙哑,但莫聆风的脸让血糊住,看不出任何真实的神情。
莫聆风没看他,杀翻一个敌军,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程泰山抹去脸上血水,抬腿踹下去一个,正想问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嘴还没张开,忽然想明白所谓的“时机”——百姓死的还不够。
他心中悚然,惊悚之外,还有从心底泛起的畏惧——这个时候,莫聆风还能精准抓住时机,实非常人。
可百姓无辜,他实在无法漠然置之。
他一咬牙,收了刀,扭头开始往城楼下狂奔,从列队的士兵中穿过,浑身湿透地闯入知府衙门,猛地推开书房门:“邬瑾!”
他身上血腥气、火油气、生铁气,让风夹杂着雨水,一起刮进了屋中。
屋中与战场截然不同,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春瓶里一枝杏花随风而动,花瓣三三两两落在桌案上,越发显得花影沉静。
邬瑾在书桌前,穿春衫,披鹤氅,因伤风而头痛身楚,一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手掌覆在额前,拇指、中指在额头两侧,揉按额角。
风惊花动,他鼻头一凉,也打了个喷嚏。
第402章 箭楼
邬瑾起身,正待拱手,程泰山已经冲进屋内,气喘吁吁站到邬瑾跟前:“去城楼!”
他伸手去解甲胄,手让锋利铁片划过,连忙低头将其拔出,再抬手去肩头摸绳扣:“唐百川用济州百姓攻城,莫将军说时机未到不能开——”
邬瑾脑中“轰”的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抓住他手腕:“用百姓攻城?”
“是......”
邬瑾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唰”的褪去,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直奔马房,牵马出府门,然而刚出府门,就发现自己昏了头——街道上全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他无法骑马通过。
程泰山几乎跟不上他,他停下时才赶上来,去取自己脑袋上的兜鍪想往邬瑾脑袋上扣:“姓唐的这禽兽,有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玩意儿......”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然而邬瑾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跟着在颤抖,丢开缰绳,果断往前跑。
他从林立的士兵旁穿过,大袖拂过刀鞘,卷过长枪,又拍在士兵铁甲上,士兵诧异地看着他的失态,他脸上惯有的镇定、随和、斯文,通通扫地,只剩下匆忙。
狂奔至城楼下方,他一脚踩进血水里,又逆着往下冲刷的雨水奔上城楼,一只脚迈上最后一阶,便有一截断臂抛到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只停了这么一下,浑身热血就往头上冲,让他眼前一黑,两腿打颤,一手扶住墙缘,勉强撑住身体。
城楼上厮杀惨烈,莫家军、永镇军尸体堆叠在一起,只能用身上不同的甲胄来分辨,箭矢乱飞,上下交错,还有火药随时炸开。
雨水连绵不止,落地便成红色,他抬头张望,满心茫然——莫聆风不在正楼。
与此同时,城楼下方的哭声钻入他耳中。
是小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不等他焦心,箭楼上传来如雷般的巨响,整个瓮城都跟着震动,瓦片石壁哗啦掉落。
是震天雷!
他蹲身躲避弹射过来的铁片,脱去宽大外衫,摘下幞头,从一具尸体上取下兜鍪戴上,再捡一把长刀,拿起来一看,刀锋上裂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有用处。
丢开手,再捡一把,却是短刀,靠刀柄部分不开刃,刀尖也卷了刃,并不锋利。
他来不及挑挑拣拣,一手紧握刀柄,站起身往浓烟滚滚的箭楼跑。
瓮城上尸体遍布,火随着油淌的到处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正楼,体力不支滚落在地,“噗”地咳出一大口血。
是种韬。
种韬血葫芦似的睁开眼睛,以刀撑地,试着爬起来,接连两次,膝盖都在半道跪回地上,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邬瑾急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种韬满脸黑灰,咬牙支撑,踉踉跄跄站稳,来不及去想邬瑾为何在此,立刻回答:“箭楼!”
邬瑾一颗心几乎坠到地狱里去。
震天雷炸毁的箭楼!
种韬提着刀,一瘸一拐去调兵力前往箭楼镇守,邬瑾则朝箭楼狂奔而去。
箭楼上下四层,本有一百一十个孔洞,此时坍塌大半,只剩下靠近内城的半截石壁还立着,满地瓦砾碎石,灰堆中掩埋无数尸体,不见活人踪影。
“砰”一声响,是一架云梯靠了上来,铁钩搭在城墙壁上,很快就会有大量敌军从此处爬上来攻城。
他张了张嘴,将“聆风”二字咽回肚子里——不能喊。
他站上废墟,急出满身虚汗,试图在一片废墟中寻找莫聆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和莫聆风形影不离的游牧卿也不见踪影。
云梯“嘎吱”作响,有敌军正往上爬,眨眼就会到,而种韬调兵未归。
就在邬瑾五内俱焚时,忽然看到箭楼西侧二十步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攀在外墙垛口上,手指秀气纤细,用尽全力,扣住墙缘。
是莫聆风!
那只手险伶伶地攀住,手指尖血肉模糊,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还在往上用力。
挂在此处的确实是莫聆风。
莫聆风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糊住她的眼睛,手上又湿又滑,无论她如何用力,手指都在一点点往外移。
她身侧是一架云梯——云梯上下断做两截,上端梯架没了车基支撑,紧紧贴在城墙壁上,游牧卿身背帅旗,一只脚勾住梯架,脸朝墙,倒吊在上面,两手扣住两侧木板,正在极力调转方向。
他一只手手掌被石块洞穿,使得动作越发艰难。
莫聆风使劲眨了眨眼睛,另一只手手指抠住石壁缝隙,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邬瑾立刻朝那只手冲过去,与此同时,云梯上翻上来一名敌军,没有看到距离较远的邬瑾,而是先看到了挂在墙边缘的莫聆风。
这名敌军冲过去,提刀便砍。
邬瑾如离弦之箭般赶到,抬腿便将其踹翻到城墙外,刚要伸手去拉莫聆风,又有一名敌军从云梯上奔了过来。
邬瑾不等他动手,手中短刀火速劈上对方胸腹。
刀锋划破绣衫,嵌入铁甲,邬瑾用劲将敌军抵出去四五步,随后两手抓住刀柄,抬脚猛地一踹,将敌军踹翻下去,刀随之拔出,带出点点血迹,落在他手上。
第三名敌军爬上云梯时,种韬带领援军到来,邬瑾弃刀探身,低头往下看,就见莫聆风仰着头往上,齿缝间全是血迹。
在她双脚下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聆风!”他伸手,抓住莫聆风手腕。
莫聆风身上铁甲便重四五十斤,再加上自己本身的重量,邬瑾一只脚顶住墙根,用尽全力拽着她,咬牙将她一点点拖上城头,最后狠狠一拔,一只手抱住莫聆风后背,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邬瑾。”莫聆风趴在邬瑾身上,喘息未定,雨水汇到她下颌,滴落到邬瑾脖颈中。
“别怕,”邬瑾迅速爬起来,捡起刀,护卫在她身边,“我在这里。”
莫聆风看向几乎被夷为平地的箭楼,再看邬瑾,就见邬瑾面白如纸,身上一件长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眼睛里闪着泪光。
她知道他为何事而来。
她愿意为他做出微小让步,他的血肉、她的血肉、莫家军的血肉,都将洒落在地,为黎庶铺开一条活路。
她伸出两只血手,取他手中短刀,邬瑾一直紧绷着弦,手一时竟松不开,缓过劲才松开手,将刀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向种韬救上来的游牧卿:“开城门。”
游牧卿嗓音沙哑:“是。”
城楼下,小窦仰着头,等候军令,等的脖颈僵硬,却只等来震天雷炸响。
他惊的一抖,片刻后,就见一面白色旗帜摇动一下,喊道:“右步军营一营应旗,上城楼。”
右步军营一营以白色军旗回应,士兵立刻冲上城楼。
常龙守在城门后期,耳中听着小窦的喊声,鼻子里火药气味浓烈,眼前血流成河,越发心急如焚——成门外百姓动静渐弱。
他跑到小窦身边:“有没有——”
“没有!”小窦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挤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
话音刚落,城楼上,再次传来旌旗摇动之声。
是五色旗和皂色帅旗!
小窦一颗心在腔子里疯狂跳动,当即举起黄色中央军大旗,大喝道:“全军应旗!”
常龙猛地一抖,跑回前营,摇动红色军旗,左营摇动蓝旗,右营摇动白旗,后营摇动黑旗,全军应旗。
肃杀之气,瞬间弥漫,所有人都紧握兵刃,等待城楼上主帅命令。
莫聆风的声音里带着血:“众将士听令,开城门,救百姓!”
济州城内外,有转瞬即逝的寂静。
箭矢停下,刀枪不动,所有目光聚向城门。
打破寂静的是城门后方,强弩手拉开弓弦,弩箭对准城门口的声音。
常龙大喊:“开城门!”
十个士兵上前,分立左右,打开城门。
重达千斤的门扇在士兵肩膀下缓慢移动,打开一条缝隙,最顶端一具小小尸体如水中鱼一般倾泻而入,掉在地上,拍起巨大水花。
透过这一条缝隙,莫家军看到百姓们尸体,不分男女老少,高高堆起,血似朱漆,白骨折断,皮焦肉烂,发似乱麻。
常龙身后,忽然有士兵瞳孔震动,狐疑着喊了一声“娘”。
狐疑过后,撕心裂肺再喊一声“娘”,忍不住捶胸顿足,泪如雨下,要扑上前去,却被常龙死死按住。
国朝本应守护之人,他们本应守护之人,此时肉饼似的叠在了眼前。
莫家军中不少济州籍士兵瞪大眼睛,看向尸堆,后方看不到的营队中,也起了喧哗。
城门缓慢打开,这些已死之人开始倒塌,手臂、胳膊争先恐后从门缝钻入城内,还活着的人绝处逢生,手脚并用,爬上尸堆,侧着身体钻入门内,疯狂逃亡。
越来越多的人往上爬、往里钻。
就在城门一点点打开之际,城门外忽然传来惊恐呼喊,只听“砰”一声响,尸山受到重击,上方百姓跌落在撞车上,再滚落在地,来不及哀嚎,再一次往上爬。
城门在尸山后方“嘎吱”响了一声,打开的缝隙更大,尸体倾入门中,堆积在拒马前,活人连滚带爬,进入城内,跌跌撞撞,从士兵身边跑过。
“轰隆”一声,城门被彻底撞开,还活着的百姓踩在尸骸上狂奔,后方永镇军如潮水般涌入,爆发出巨大的杀喊声。
莫家军弓箭手拉开弩弦,等待百姓过去后射出铁箭,最靠近百姓的一名士兵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轰然倒地——永镇军假扮百姓,夹杂在人群中进城!
眨眼间,莫家军便倒下六人,假扮百姓的敌军又在瞬间混入人群,东躲西藏,等待时机动手,令人防不胜防。
雨骤然停下,满地鲜红。
前方永镇军还在源源不断攻入,常龙带着先锋营,刀锋拼杀出火星,一股血气涌入喉咙,两眼通红,不再等待百姓通过:“发!”
“嗡嗡”声不绝,强弩齐发,射出根根铁箭,穿透铁甲,钉入敌军体内。
莫聆风手握长刀,自城楼上飞跃而下,身后帅旗猎猎作响,下方百姓乱成一片,无人让开道路,反倒有几人围了上来。
她一眼看穿正对着自己的百姓是敌军伪装,但不动如山,直到这几人亮出兵刃,才忽然动手,和游牧卿一起,将这几人斩杀当场。
血滚烫溅在百姓身上。
莫聆风嘶声大喊:“唐贼害民,暴内陵外,畏强欺弱,莫家军随我讨伐!杀!”
帅旗摇动,一声令下,整个济州城内吼声雷动:“杀!”
战鼓忽然擂动,震的山摇地动,莫家军丢弃盾牌,迅猛冲出城门,铺天盖地压向永镇军,拔刀拼刺,奋力杀敌。
永镇军没想到莫家军竟如此强悍,以数十倍之众,立刻上前围杀,刹那间,城内外都是杀喊声。
“杀唐百川!”
“为民报仇!”
声声怒吼,从士兵口中喊出,哪怕已经力竭,也不敢有片刻停歇,莫聆风身骑战马,冲在最前方,游牧卿身背帅旗,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唐百川骑在马上,见莫家军如同利箭冲入阵中,来势汹汹,冲乱军阵,立刻下令,正面迎敌,自己往后撤去。
城楼上,邬瑾站在墙边,紧紧盯住下方,查看永镇军骑兵、步兵、主力军,以及帅旗位置变化,吩咐种韬:“鹤翼阵,左右包抄,中营冲击擒帅,骑兵前,步兵后。”
种韬得莫聆风军令,城头上以邬瑾为主,立刻举起令旗,按照命令,依次晃动。
“弓弩手上城楼,射程一百五十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