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粮仓
凡是兵马,粮草消耗巨大,十万大军一万战马,一个月的粮秣,需四十万民夫运送,因此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皆在当地取用。
望州大军在此囤积,就是因为望州有一座“佳禾仓”。
西北各州漕米皆从此处转运使转送至京都粮仓,因此粮仓修建的极大,内有仓窖一百个,每一个都可储粮两千石,望州粮食也是积年充实。
去年秋收时,更有小报传言佳禾仓再挖粮窖,一共储有漕米近三十六万石。
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却是鸦雀无声,静静看向衙门外两张四方桌。
一张桌上堆满黄韫书看过的账簿,他将最后一册看完,埋着头吭哧吭哧算了半晌,最后写下一串总数,交给程泰山。
他不敢当面给莫聆风,莫聆风杀伐手段骇人,他承受不住她身上的煞气。
程泰山将纸交给坐在右侧太师椅中的莫聆风,莫聆风扫一眼,见上面罗列了粮米出入总数,朝廷押运来的军粮总数,整个库中应该还余栗、大米、小豆十一万石。
她放下纸:“开仓清点。”
游牧卿果断伸手,推开“佳禾仓”的大门。
莫家军蜂蛹而入,打开粮窖,清点里面刻有粮食来历的铭砖,对照铭砖清点验粮。
一半人清点数量,另一半人查验粮食,每一窖下九孔竹竿,深入窖底,取粮上来,装入竹升斗中,连同抄录的铭砖内容一同交给莫聆风。
清点很快,本应满粮的二十窖粮食,只剩下十一窖,少了整整一半,铭砖成为摆设,小窦捧着数目上前,“嗡嗡”地禀告,莫聆风抓着折了两折的马鞭在桌上一敲:“大声点。”
小窦立刻挺直腰杆,声如洪钟:“粮窖内共有粮食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一石,欠五万一千零三十九石!”
大嗓门如同惊涛骇浪,把身在其中的人搅的昏天黑地,围观者也为之惊骇,本寂静的场面忽然一片哗然,百姓交头接耳,窸窸窣窣传递消息。
莫聆风不看仓长,只看转运使,程泰山向前一步,走到李转运使跟前,和气道:“群鹤兄,咱们也算熟识,我就直说了,中间差的粮食,去了哪里?”
李群鹤冷笑一声,“呸”的一口唾沫喷到程泰山脸上:“乱臣贼子!屠夫!朝廷的粮,百姓的粮,你们也配来问?”
他扭头对百姓大喊:“古往今来,逆贼无德,攻而屠之,杀男获女,鸡犬无余,劫粮掠宝,寸草不留!尔等不可被逆贼迷惑,束手就擒!”
说罢,他猛地冲向一旁士兵,伸手夺刀,却被士兵扭住臂膀,按倒在地。
程泰山果断蹲身,撕下一截衣袖,迅速塞进李群鹤口中,堵住他满腔激愤,同时气的七窍生烟,站起身来,在他脚上狠狠一碾。
四周立刻寂静。
围观百姓心头悚然,不断后退。
尸体在他们身后手足相枕,足以填满窖仓,街巷深处,处处是积尸,血腥气再次笼上前来,沉沉堆积,将开仓时涌出来的霉灰气味掩盖。
莫聆风起身,攥着马鞭走到李群鹤身边,士兵捆住他手脚,他整个人都已经趴在地上,仍旧昂着头,怒目相向。
她伸出脚,踩在李群鹤背上,淡然道:“乍一看,你倒是个忠烈之士。”
她用力往下一碾,碾的李群鹤像扁担似的两头翘了一下:“既有赤胆忠心,身上绫罗为何不带血?心怀楚囊之情,城破之时,为何不为国捐躯?”
她冷眼扫向官吏:“拱手而降之辈,竟也敢提忠贞二字,无非是见贪图粮草一事败露,想做淮南鸡犬而不成,恼羞成怒罢了!”
李群鹤呜呜咽咽,似有话说。
莫聆风提起刀,一刀从李群鹤后背插入,黄蕴书下意识闭起眼睛,躲过这一幕,李群鹤极力挣扎片刻,血从刀口处往外溢,很快从口中涌出带着泡末的血,最后鲜血大股从口中往外淌,在他身下凝聚。
官吏们体若筛糠,怛然失色,百姓们更是不寒而栗,不敢退,不敢喊,站在原地,张着嘴不敢动作。
莫聆风拔出刀,交给身边士兵,目光从丹凤眼中射出去,扫一眼官吏百姓,慢条斯理走回桌边坐下:“粮食为何欠了如此之多,谁来说说?”
所有人噤若寒蝉,一声不响。
尸体被拖出去,程泰山一脚踩在血泊中,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仓长:“你是仓长,想必清楚缘由,说吧。”
仓长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咽一口唾沫:“是,下官清、清楚......”
他伸手擦去额上汗珠:“帐内官物、薄历记载数量,向来与仓库见在有别,各州送来粮米,账上有加耗、斛面、重催、漏催等数,实际上并非一斛加耗一升之实数,帐尾每每有毫厘之差,再者大军驻扎在此,常有士兵欺盗劫取,今春又转搬百仓,折欠损耗多,如此......如此......”
他想说如此才欠下巨大数目,但看蔓延到自己手掌边的血迹,瞬间改口:“此为其一,其二是今年转搬新仓时,两年期陈粮要籴粜,金知府、李转运使、齐通判合伙收籴,但司农寺奏本繁杂,动辄累月,他三人为免误了时机,未等朝廷批复,提前收籴,因此少了这些。”
程泰山问:“籴收银在哪里?”
仓长低声道:“没有。”
莫聆风敲了敲桌子:“什么?”
仓长一个哆嗦,扯起嗓门:“一向是他们出粜获利后再给籴收银!”
程泰山看向知州与通判,嗤笑道:“原来两位还做无本买卖,高!”
百姓眼中,含了恨意。
游牧卿两手夹三个竹升筒,迈出府衙门槛,放在桌上,莫聆风抓出一把大米,米粒多灰粉、发黄、有虫蛀粒,碎米多,整米少,有的甚至已经泛红。
黄豆、栗亦是如此,黄豆腐坏的最为厉害,只是从粮窖挪动到竹升筒里,就已经不断有蛆虫从里爬出,一直爬到升筒边缘,掉在桌上。
莫聆风将那一升黄豆倾倒在地:“仓长言语不实,粮仓出粜的是两年以上陈粮,为何新粮不见,陈粮在此?”
仓长面如死灰,答道:“是......奏本上报是出粜陈米,实则......是拉走了新粮。”
“恶若豺狼!”黄韫书忍不住睁开眼睛,痛骂一声。
第417章 吵闹
金、齐、仓长等人,就在街口处杖死,刑杖重重打在脊梁上,立刻就有骨头碎裂之声响起,血从犯人口鼻中涌出,滴落在地,逐渐向外蔓延。
无人躲避,因为望州城中,人人身上都已沾满血渍,不在乎再脏一点。
百姓一片死寂,眼神惶然惧怕,然而在眼底深处,还闪着一点兴奋的光——过往秩序在刑杖下土崩瓦解,权势分崩离析,曾经他们不敢直视的人,此时轻而易举折在杖下。
他们压抑已久的痛苦、愤怒、不满在这一刻得到宣泄,身上枷锁因此而松动,甚至想拍手称快。
程泰山立在一旁,看着百姓脸上无法掩饰的躁动,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寒意——许是歪打正着,许是有意为之,莫聆风正在操纵人心。
她淡化了满城死伤带来的冲击,并且将莫家军的胜利,转变成黎庶的胜利。
她让百姓以为她在讨好他们,她需要他们的拥护,她会为此体察民心,访贫问苦,为他们谋利。
百姓上钩了。
他们浑然不知收买民心是上位时的手段,是权利更迭的必然过程,一旦猛虎吞噬病虎,独霸山林,一切又会恢复原状,而且猛虎不加桎梏,数载过后,百姓将再入泥梨。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莫聆风,闭紧了嘴。
行刑时,士兵开始运出粮食,送往后营,太平车轱辘在地上碾出沉重响声,和杖声交织,粮食陈腐气味飘散,和血腥气缠绵。
天色忽然放亮,日光似烂锦,千丈而下,万瓦烁金,重檐销雾,鲜血铺陈于地,日照风吹,竟闪出縠纹,犹如翻浪。
莫聆风眯起眼睛看日出,金项圈在甲胄之内,硌着她的血肉、骨头,风无孔不入,带着湿气——她听闻潭州终年多雨潮湿,这风中水汽,一定带了潭州的雨。
她随手翻阅一本账册,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一个黎姓,心想黎姓少见,好找。
刑杖未完,州官头颅却已低垂,不再发出哀声,他们身上官袍、权势、财富随着鲜血零落在地,不到片刻就断气身死,尸体被士兵拖走,和那些无名无姓之人堆在一起。
街道上响起马蹄声,殷南领着娘子军回来,莫聆风收回游荡的思绪,一边起身准备处置唐百川,一边想:“邬瑾在高平寨可好?”
初七酉时,唐百川在济州被百姓乱石砸成肉泥。
初八子时,济州码头打开,一条船悄然离开,将檄文与谶语送出济州。
三月十一,京都禁宫早朝。
年轻帝王高坐御座,下方一人手持玉板,正义正言辞:“陛下!唐百川急功近利,连失两城,害民累兵,致使天下非议,有负皇恩,死不足惜,国朝有雄兵百万,请陛下调兵遣将,十而围之,扫荡莫逆,再图成功!”
他声震屋瓦,恨不能自请上阵,只是文人之躯,力不从心,方才作罢。
三司使中盐铁案鲍正挺身而出,直言驳斥:“如今贼众四起,军饷动辄十万数,左藏库已空,内藏库今年已经开支过半,围攻莫逆,三司无力支撑!”
枢密院中立刻有人站出来:“莫逆乃国朝心腹大患,岂能放任不管!”
“军饷从何而来?”
“上个月工部造船,支出一百五十万两,三司为何能给付?”
“因为去年便已经议过!”
“那你们三司的意思,是置之不理,任凭莫逆壮大?”
底下吵成一片,皇帝坐在金台上,面目平和,并未动怒,直到鲍正愤而跪倒,言“要动用内藏,便要增赋,请陛下明断”,他神色才微微一动,让鲍正起身。
“百姓赋税苛重,朕登基以来,一直想减免,不可再增。”
老臣吴鸿喆立刻秉笏躬身:“陛下爱民之厚,臣汗颜。”
计相吕仲农暗中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陛下,不如从禁军中选拔以一当十的精兵强将,围剿莫逆,既可解内藏库之围,又能一举拿下莫逆。”
皇帝沉吟半晌,摇头道:“莫逆心思迥异,恐她得知消息,派出奇兵,直捣京都。”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人开口——议来议去,似是无解。
片刻后,吴鸿喆亦上前一步:“陛下,若要再起兵,国帑难继,臣愚见,不如敕诏其为异姓王,以宽、济、望州为封地,既可免去两难局面,又可稳住边关。”
皇帝皱眉不答,正沉思之际,忽有御史台一言官出列,疾言厉色:“谶语出,天下乱,莫逆之心,路人皆知,她自封为王之日不远矣,吴枢密使还活什么稀泥!”
吴鸿喆迅速答道:“莫逆女流之辈,纵有牝鸡司晨之心,也难得拥护,并非她想称王便称王。”
就在两人要再次吵起来时,皇帝忽然扬声喝问:“什么谶语?”
百官窸窸窣窣的动静戛然而止,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同僚对视一眼,一时不敢作答。
最后还是吴鸿喆舍出一把老骨头,答道:“臣今日入内早朝时,在路上听闻几个叫花子说——”
他咽下一口唾沫:“太阳落草中。”
能位列在此之人,都是学富五车,稍一细想,便知道这是何意。
殿内鸦雀无声,皇帝脸色陡然一变,铁青着脸问:“京都已经传遍了?”
吴鸿喆摇头:“应是初传入京。”
初传入京不假,其他州却是传遍了。
殿外风雨如晦,雨点打在窗棱上,噼啪作响。
皇帝怒到极致,人反倒冷静下来,只觉莫家兄妹,当真是赵家死敌,先帝一命呜呼,却躲了个清静。
“莫逆非除不可,虽然情急,但不在这一刻。”
他转动手上玉韘,目光扫过下方这些面孔,心中已有决断,却不在此时说出口,命众人散朝,便在内侍簇拥下从后门离开,前往文政殿。
文政殿殿门随之紧闭,在一个时辰后,皇帝召见新科状元、探花,三人同商国事,殿门直到酉时才打开。
两位新臣面带兴奋的离去,又有内侍匆匆前往翰林院,宣大学士前来草诏。
皇帝负手而立,背对学士,看屏风上涂抹的江山图,声音冰冷:“凡省、台、寺、监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五品以下有官无职者罢去,不在恩荫补官,并审官院、审刑院……”
一道令朝堂百官怨声载道的敕令,跃然纸上。
新帝背负骂名的改革,节省下来的开支,全将变成军饷,用在莫聆风身上。
第418章 齐聚一堂
元章三十三年,四月初六,宽州雄石峡冲出一块白石,内有一尊九天玄女玉像,玉像粗糙,然而一点神韵,极似莫聆风,消息一出,立刻传遍天下。
四月初十晚上亥时,宽、济、望三州州官,聚于莫府。
正是大雨日,电闪雷鸣,夜色一片漆黑,莫府灯笼五步一盏,照着湿漉漉的廊下,狂风暴雨,直拍屋脊,犹如鼓号齐鸣。
冷气骤然袭来,侵人骨髓,莫府前堂更是阴冷,屋中角落摆放两个炭盆,驱散寒意。
程泰山率先坐马车前来,殷北蓑衣箬笠守在门口,见马车停下,立刻趋步上前,撑起一把大伞,接程泰山下马车。
程泰山穿着泥屐一脚踏进积水中,一手抱着衣摆,埋头上石阶,不过片刻功夫,膝裤已经湿了半截。
走到游廊下,他脱下泥屐,从摇摆不定的灯笼下走过。
风雨飘摇,莫家却能伫立不倒,电闪雷鸣,正合石破天惊之举。
他甚至希望雨再大一点,以免这个将要载入青史的夜晚平平无奇。
他先去花厅更换衣物,洗手洗脸,随后前往正厅。
正厅整齐规矩,没有花草、软塌、花屏等物,只有冰冷生硬的桌椅,屋子正中一把檀木太师椅,靠背与扶手连成五扇围屏,庄重严谨。
太师椅下方,八把圈椅分列左右,在圈椅之后是绣墩。
程泰山站在中间,思量片刻,并未以东、西尊位而坐,而是像早朝一般,文东武西,坐了东边第二把椅子。
下人端上茶点,放在小几上,程泰山端起茶盏,先饮一口,放下茶盏后,捡了一颗杏吃。
在他之后,济州州官黄韫书三人到达,殷北只在门口迎接,三人在倾盆大雨中战战兢兢,走上游廊时,身上衣物已经打湿大半。
黄韫书一眼便看到五步一对的侍卫,侍卫全副武装,手按刀鞘,随时可以抽刀出鞘。
他一颗心立即提了起来,边走边打量四周情形——天色漆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凝结成浓墨,无法窥视一星半点。
他低声道:“今晚可没有回头路了。”
另外两人没理他,埋头径直朝里走,同样在花厅换下衣物,走到正厅,就见程泰山也是一身青衣,坐在那里悠然自得的吃喝。
有程泰山在此,他们都松一口气,程泰山满脸笑意,请他们落座。
黄韫书心急,二话不说坐了程泰山下首,其余二人左右张望,见东边只剩下一把椅子,西边四把椅子空无一人,明白过来座次。
两人不敢在前方落座,径直坐到程泰山身后绣墩上,手足无措地等待。
程泰山一口一个“老兄老弟”,张罗着让他们喝茶,同时把一竹篮樱桃递给他们:“船上下来的樱桃,各顶各的好。”
等他们一人捏了一粒,他收回手,说“那边”禁榷,码头管制,好在打点得当,船出去了总能回来。
黄韫书囫囵吞吃樱桃,将核吐进渣斗里,附和着说码头上都是人精,下水就能走,又听调用,因此盐、茶、粮价都能稳住。
程泰山又说作坊开遍三州,一日百钱,州府繁华,黄韫书附和不下去了,急急开口:“程兄,今晚莫将军是不是要……要……”
剩下的话,他不敢开口。
程泰山把闲话咽回去,拿帕子擦了擦手:“不知道。”
他放下帕子:“我也只比你们早半日回宽州,这半日我一直在家中教子,知道的不比你们多,当然——”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无论是不是,我都在这条船上的人。”
门外走进来四位望州州官,他转头望去,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下船了,是不是?”
黄韫书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随后他暗道:“程泰山看着粗枝大叶,心思倒是很深,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程泰山请望州州官坐下——程泰山都不坐首座,他们也没胆子把屁股往首座上放,默默分头坐下,去吃盛情难却的樱桃。
黄韫书沉默片刻,郑重道:“泰山兄,眼下这条船上,你和莫将军比我们亲近,不管今晚是什么情形,都请你多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本是旧官,装进新瓶子里,难免不合时宜,也请你多多指点。”
程泰山点头:“放心吧。”
就在众人要开口表达谢意时,屋外忽然响起今铁甲拍打刀鞘之声。
殷南、游牧卿持刀入内,大刀阔斧在西侧坐下,闭口不言。
殷南抓起一块绿豆糕,整块塞进口中,闭着嘴咀嚼,好似在啖生肉。
何卿悄悄吐出一粒樱桃核,不敢欠身丢入渣桶,只能怀核在手,十分煎熬。
就在此时,殷北走了进来,满脸含笑:“邬先生到花厅了。”
黄韫书敏锐地察觉到殷北对邬瑾的称呼变化,和其他州官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数,迅速打起精神,不敢疏忽,而殷南和游牧卿“噌”地站了起来。
程泰山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垂手而立。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起身。
雨大,屋中安静后,满耳朵都是雨声,檐下水柱,哗啦作响,火光在雨水中摇曳而来,下人如泥塑,一左一右领路,殷北走到门口,迎邬瑾入内:“邬先生,人到齐了。”
邬瑾迈过门槛,头戴皂色幞头,也穿青色团领长衫,站在一群穿同样衣物的人里,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走到东侧首座站定,面带微笑,和气道:“战事暂定,还有诸多杂事未曾整理,诸位同僚请坐,我先一一安排。”
在衣物摩挲声中,众人正襟危坐,殷北也坐在殷南下首。
下人送上热茶,邬瑾端茶盏,左手揭开茶盖时抖了一下,喝过茶后,他看向游牧卿:“小游。”
游牧卿起身拱手:“末将在。”
“今日起,你为都统军,莫家军自此由你总领,三州设立三监,殷南为宽州监军使,领步兵五千,骑兵一万,窦兰花为济州监军使,领步兵八千,骑兵两千,种韬为望州监军使,领步兵一万,骑兵一万,三监可自行招兵,军籍上交宽州,监军使非军令不得离开驻地。”
“是。”
“坐吧。”
游牧卿坐下,面不改色,然而忍不住高昂头颅,拿鼻孔看人。
“属下在。”殷北连忙起身。
“莫府内外侍卫统设侍卫亲军司,直属莫将军,分班设直,你为都指挥使,补充军籍,选两班副都指挥使人手,上报莫将军,侍卫增减,皆由莫将军亲自把关,不得擅作主张。”
“是!”殷北大了嗓门,还未坐下,就被殷南翻了个白眼。
他不以为意,琢磨着什么时候能见小窦一面,摆一摆大舅兄的威风。
邬瑾看向程泰山:“程伯父。”
程泰山连忙起身,拱手道:“不敢当,呼我名字即可。”
他并不装大——过往的论资排辈,都可以抛去。
其他州官听了这一声“伯父”,对程泰山更是高看一眼。
邬瑾笑道:“请您换到西侧吧。”
程泰山一愣,就见游牧卿三人飞快起身,往后挪动让出一个座位,守在门口的下人进屋,调换茶水位置,同时更换已经凉下去的茶水。
程泰山换过去站着:“您真是慧眼识英雄,我确实是文武双全。”
邬瑾点头:“军中事物,千头万绪,本应设十二房,分曹办事,但人手不足,事务也未繁琐至此,先设西府崇政院,您为崇政使,立兵籍房、吏房、枢机房三房,原宽州知府衙门曹官长为吏房副使,原知州府兵籍曹官为兵籍房副使,原仓司盐铁使为支差副使,听您调用。”
程泰山人到中年,还能一步登天,嘴角咧到耳朵根,一时半会收不回来。
邬瑾又道:“程崇政使佐将军执兵政,出纳秘命,辛苦。”
他从袖袋中取出半块兵符,起身上前,郑重交至程泰山手中。
如此一来,游牧卿有兵无权,程泰山有权无兵,可以放手任用。
铜符冰凉,程泰山深吸一口气,接在手里,珍重收入怀中:“程某幸事,何谈辛苦。”
邬瑾请他落座,自己并未坐下,站到中间太师椅前,看向东侧文州官。
“邬某不才,腆颜执政,原知府衙门改为中书院,请黄韫书为度支使,理三州常平案、粮科案、钱帛案,州学齐文兵为副使,原转运司衙下茶、盐司有可用者,皆可提调。”
黄韫书神情古怪,先是一喜,随后深深忧虑——邬瑾所言不假,三州事务不能置之不理,可战果不知能保存多久,他这大官反倒不如之前的州官当的稳妥。
倘若城破,他们又该以何等面目去求生?
事已至此,他却是不得不从了。
邬瑾看破他心中所想,再次笑道:“莫将军能震动百城,举纳三州,自是紫气腾天,且壮士不死即日已,死即举大名耳,黄度支使何必忧心忡忡。”
黄韫书讷讷无言,领命坐下。
邬瑾再将其他州官、州中事务做出细致安排,侯赋中因病不能前来,仍旧管着宽州事。
说罢,他暂不言语,走回东侧首座坐下,端起茶盏,慢慢饮茶,给州官时间平息心中风浪。
一边喝茶,他一边看向屋子正中间的太师椅,椅子有棱角,有气势,有威严,空无一人,却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所有人,令人脊背发寒。
这座宅子、宅子中的名贵摆件、桌椅,都会让人想起莫千澜——贵重、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看人时如看蝼蚁,张着深渊巨口,吞噬下无数人的性命,就为了这一条路。
雨水铺天盖地,打在屋上,打在心上,潮气混杂着炭火、熏香气味,融合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
众人脸色渐渐平和,黄韫书陪着小心问:“现在事少,这么些人还能对付,日后事情多时,怎么办?”
“三州书院人才济济,尽可网罗,”邬瑾放下茶盏,再次起身,“琐事已定,该说大事了。”
众人神色随之严肃。
邬瑾双手拢在袖中:“大昭国运已弱,紫微帝星黯淡,纷争四起,生民无主,神灵推尊,莫将军为中天帝座之主,将于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于扶风山设坛备仪,昭告皇祗神女,定天下之号曰大岐,社稷永昌,定年号曰坤圣,加尊号曰永澜。”
说罢,他深深拱手一揖:“前路艰难险阻,还赖诸位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诸人见他毫无骄矜之色,行必有礼,端厚谦损,心中不由叹服,起身还礼。
程泰山道:“扶风山在望州城外二十里处,是分水岭余脉,离平州也***州有驻军,得知消息赶来会很快,恐有危险。”
邬瑾点头:“我也有此一虑,但祭天大事,不能将就,唯有扶风山合适,多加戒备便可。”
扶风山在古书中记载,是凤翔之地。
众人不再赘述,等大家离开后,邬瑾也走出前堂,从抄手游廊向后走,一直走到二堂。
莫聆风坐在二堂桌案前,桌上放着一张地图,上面有几处涂抹痕迹,笔搁在笔架山上,她后背依靠着椅背,两手手臂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目光向下垂,看着搭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鹤氅。
她终于走到这一步。
来路凶险,荆棘丛生,她一一踏过,不必再提,前路也并非坦途,是刀山剑林,不容她行差踏错,所以她要细细思量。
扶风山之行,是祭天,是昭告天下,也是计。
今日州官齐聚莫府,城中奸细一定会将消息送往京都,京都在查看过地图后,就会知道扶风山是祭天所在,纵然不知具体时间,也会提前用兵。
昭国大军会集结在扶风山外,平州外围,不出所料,只有少量兵马在。
只需三千兵马,就可以围死平州南、北、东三个城门。
平州知州魏罡,年三十九,祖籍京都,因病迁来平州,从未履过武将之职,是个彻彻底底的病弱文人。
她在心里调兵遣将,手不由自主捻着鹤氅,捻着捻着,她忽然忘记了攻城掠地之事,想到自己走到今时今日,莫千澜若是在,该如何欣喜。
可莫千澜不在了。
没有莫千澜的国朝大业,哪怕千秋万载,也欢喜的有限。
就在此时,叩门声响起,她抬起头来:“进。”
烛火在一瞬间照亮她的面孔,眼睛狭长飞扬,火光耀目,她眼睛一眯,眨落一颗大泪,冰冷飞快的从脸颊上滑过。
她伸手一揉眼角,鼻翼翕动,将鼻腔里一点颤抖的气息吸回去,拿起灯罩罩住烛火,走出隔间,看向邬瑾:“正等你呢。”
第420章 忙里偷闲
邬瑾脱去泥屐,带着满身水汽走进屋中,回身关门,阻挡住风雨:“是,一场好雨。”
他在烛光下看一眼莫聆风,见她眼尾微红,再看她隔扇上搭着莫千澜用过的鹤氅,心中明了。
莫千澜的死,成了棉里针,稍不留意就会扎到莫聆风心坎上。
他不动声色走到小几旁,拿一块猊糖:“三个月没吃了,尝尝。”
他将糖送到她嘴边,等莫聆风一口叨住糖,才在火盆旁坐下,烘干自己潮湿的衣袖:“本以为今年暖的早,没想到又变了天。”
莫聆风在他对面坐下,不烤火,人往后仰,慢条斯理地吃糖:“年年如此,要过了端午才能舒服。”